九章之八 橘颂 屈原 先秦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注释】:
题解: 赞颂橘树之美。“颂”是一种诗体,取义于《诗经》“风、雅、颂”之“颂”。前人多以为此诗作于屈原青少年时代,也有人以为作于放逐江南时期。清姚鼐“疑此篇尚在怀王朝初被谗时所作”,似更符合诗中“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等句透露的诗人境遇。

你天地孕育的橘树哟,
生来就适应这方水土。
禀受了再不迁徙的使命,
便永远生在南楚。

你扎根深固难以迁移,
立志是多么专一。
叶儿碧绿,花儿素洁,
意态又何其缤纷可喜。

层层树叶间虽长有刺儿,
果实却结得如此圆美。
青的黄的错杂相映,
色彩哟简直灿若霞辉。

你外色精纯内瓤洁白,
正如堪托大任的君子。
气韵芬芳,仪度潇洒,
显示着何其脱俗的美质。

我赞叹你南国的橘树哟,
幼年立志就与众迥异。
你独立于世不肯迁移,
这志节岂不令人欣喜。

你扎根深固难以移徙,
开阔的胸怀无所欲求。
你疏远浊世超然自立,
横耸而出决不俯从俗流。

你坚守着清心谨慎自重,
何曾有什么罪愆或过失。
你那无私的品行哟,
恰可与天地比德。

我愿在众卉俱谢的岁寒,
与你长作坚贞的友人。
你秉性善良从不放纵,
坚挺的枝干纹理清纯。

即使你现在年岁还轻,
却已可做我钦敬的师长。
你的品行堪比伯夷,
将永远是我立身的榜样。 1.后皇:皇天后土。嘉:美,或释为生育。
2.徕:同“来”。服:服习南国水土。曾(ceng2层):通“层”。曾枝,层层枝叶。







3.剡(yan3演)棘:尖刺。橘枝有刺。
4.圆果:指橘子。抟(tuan2团):通“团”,指橘子长得圆美。
5.青黄杂糅:橘子皮色有青有黄,相互错杂。
6.文章:文采,此指橘子色彩。烂:灿烂。

7.精色:橘子外表颜色鲜明。内白:橘子内瓤洁白。
8.任:担当重任。
9.纷緼:同“氛氲”,香气盛貌。宜脩:美好。
10.姱(kua1夸):美好。






11.廓:空廓,此指胸怀开阔。
12.苏世:在世上保持清醒,或日疏远俗世。
13.横:横立世上,或释为栏木,以喻自我约束。不流:不随从流俗。

14.秉:执,持。
15.参:合。参天地,上合天地无私之德。



16.岁:岁暮。并谢:百花一齐凋谢。
17.与长友:长与橘为朋友。橘树四季常青,不因岁寒而凋。
18.淑:美,善。离:通“丽”,附丽。淫:放荡。
19.梗:直。理:纹理。此以橘之干直而有纹理,喻人之坚守直道、符合正理。
20.比:比美。伯夷:商末孤竹君之子,周灭商,伯夷与弟叔齐义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中。是后世称颂的有节之士。
21.置:植,立。像:榜样。

【赏析】
  南国多橘,楚地更可以称之为橘树的故乡了。《汉书》盛称“江陵千树橘”,可见早在汉代以前,楚地江陵即已以产橘而闻名遐迩。不过橘树的习性也奇:只有生长于南土,才能结出甘美的果实,倘要将它迁徙北地,就只能得到又苦又涩的枳实了。《晏子春秋》所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这不是一大缺憾吗?但在深深热爱故国乡土的屈原看来,这种“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的秉性,正可与自己矢志不渝的爱国情志相通。所以在他遭谗被疏、赋闲郢都期间,即以南国的橘树作为砥砺志节的榜样,深情地写下了这首咏物名作——《橘颂》。

  《橘颂》可分两节,第一节重在描述橘树俊逸动人的外美。开笔“后皇嘉树,橘徕服兮”等三句就不同凡响:一树坚挺的绿橘,突然升立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它深深扎根于“南国”之土,任凭什么力量也无法使之迁徙。那凌空而立的意气,“受命不迁”的坚毅神采,顿令读者升起无限敬意!橘树是可敬的,同时又俊美可亲。诗人接着以精工的笔致,勾勒它充满生机的纷披“绿叶”,晕染它雪花般蓬勃开放的“素荣”;它的层层枝叶间虽也长有“剡棘”,但那只是为了防范外来的侵害;它所贡献给世人的,却有“精色内白”,光采照人的无数“圆果”!屈原笔下的南国之橘,正是如此“纷緼宜修”、如此堪托大任!本节虽以描绘为主,但从字里行间,人们却可强烈地感受到,诗人对祖国“嘉树”的一派自豪、赞美之情。

  橘树之美好,不仅在于外在形态,更在于它的内在精神。本诗第二节,即从对橘树的外美描绘,转入对它内在精神的热情讴歌。屈原在《离骚》中,曾以“羌无实而容长”(外表好看,却无美好的内质),表达过对“兰”、“椒”(喻指执掌朝政的谗佞之臣)等辈“委其美而从俗”的鄙弃。橘树却不是如此。它年岁虽少,即已抱定了“独立不迁”的坚定志向;它长成以后,更是“横而不流”、“淑离不淫”,表现出梗然坚挺的高风亮节;纵然面临百花“并谢”的岁暮,它也依然郁郁葱葱,决不肯向凛寒屈服。诗中的“愿岁并谢,与长友兮”一句,乃是沟通“物我”的神来之笔:它在颂橘中突然揽入诗人自己,并愿与橘树长相为友,面对严峻的岁月,这便顿使傲霜斗雪的橘树形象,与遭谗被废、不改操守的屈原自己叠印在了一起。而后思接千载,以“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收结,全诗境界就一下得到了升华——在两位古今志士的遥相辉映中,前文所赞美的橘树精神,便全都流转、汇聚,成了身处逆境、不改操守的伟大志士精神之象征,而高高映印在历史天幕上了!

  从现在所能见到的诗作看。《橘颂》堪称中国诗歌史上的第一首咏物诗。屈原巧妙地抓住橘树的生态和习性,运用类比联想,将它与人的精神、品格联系起来,给予热烈的赞美。借物抒志,以物写人,既沟通物我,又融汇古今,由此造出了清人林云铭所赞扬的“看来两段中句句是颂橘,句句不是颂橘,但见(屈)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楚辞灯》)的奇特境界。从此以后,南国之橘便蕴含了志士仁人“独立不迁”、热爱祖国的丰富文化内涵,而永远为人们所歌咏和效法了。这一独特的贡献,无疑仅属于屈原,所以宋刘辰翁又称屈原为千古“咏物之祖”。 (潘啸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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