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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圣得臣贤,文谟武略全;
八荒归一闼,只手即擎天。
黄阁重纶扉,皋夔古所稀;
六卿承德意,日日念民依,
百职尽贤良,分猷各展长;
书思咸对命,朝宇有辉光。
虎贲皆习礼,骠骑尽知书;
五府纠桓地,刚柔不吐茹。
秉节纠文武,宽严布德威;
大廉并小法,赢得万民肥。
两京十三省,牧伯总公忠;
敷教明刑后,醇风处处同。
无官不守典,有吏尽怀刑;
公廨无长物,晨昏对一经。
最喜宫墙内,相看礼乐儒;
养深真若拙,智极反如愚。
辨色持锡出,临昏带犊休;
只知天道好,岁岁得丰收。
蛮夷永不侵,盗贼久难寻;
但识盈宁乐,谁知君相心。
不知君相心,须识古人吟;
悲哀与怨悱,何以不如今。
天子复看七言绝句是:
圣德如天未可名,但於巍焕一推评;
超周秩汉过商夏,数到唐虞意未平。
唐有滔天九载洪,虞承唐治易为功;
安危反手今逾古,独仰君王是化工。
炮火冲天起内操,至尊肘腋满霜刀;
从自圣主当阳后,不见中人挂战袍。
西厂人言是肉林,黄昏白日鬼呻吟;
皇恩首去缇骑祸,自此无须买命金。
天尊活佛满京城,欲保妻儿彻夜惊;
淫恶一朝驱已尽,笑看床第有余情。
传奉何年许出身,烂羊屠狗列朝绅;
圣朝特禁斜封敕,仕路方无幸进人。
内府才需一尺笺,机坊足费十千钱;
自从阿监回京后,不卖妻儿不卖田。
无钱万口莫称冤,要洗村坊报国恩;
自去监军奸细绝,年年留得好儿孙。
空山一木起千夫,旧鬼新魂泣大珠;
万累忽捐停采办,家家竟把醉人扶。
琳官高唪一堂经,万户倾箱复倒瓶;
禳醮不行饶食用,余钱留得祭先灵。
此日无人可责言,当年何狱不含冤;
九州赖有清刑使,西市收回几万魂。
因荒成欠欠成逃,逃地追怜带血号;
赦尽积逋逃尽复,年年禾梦是恩膏。
眼见虞廷辟四门,文经武纬萃金阍;
调元布化除边患,绝域蛮王拜至尊。
积逋赦后减新租,徐黍多收只少输;
君不足,人人思献百青蚨。
生民本富莫如田,并入豪家已万年;
忽许划教农户买,一看南亩一回怜。
农民最苦是荒年,郑侠图中绘未全;
一自大恩他有贮,村村旦夕起炊烟。
土物多般总出民,虚传发价要规银;
尚方久却子宫贡,胥后何由问野人。
怕听丁银与匠班,户工解额有千般;
新恩并入田中赋,免得追呼尽日闲。
输粮罚纸祸难当,血比金钱好入囊;
一自朝廷明禁后,无人挖肉更医疮。
无线得死有钱生,白镪埋冤太不平;
赎罪忽除周穆弊,荒坟夜雨少啼声。
共知里长害农民,里长长途更苦辛;
官运不烦吾父老,农民田长感皇仁。
势占田房万万千,所传给主最堪怜;
赎回妻子团圆聚,共拜君恩北阙边。
从来宫女老深宫,此日归家是梦中;
堪作妇,更喜及笄好勾粉臂一弯红。
忍将赤子问官刑,假虎还教兽不宁;
人过半,生机治道两恩铭。
月赐金钱出尚方,却令怙宠势猖狂;
恩停岂但除烦费,从此阉人气不扬。
阉馀纨裤总朝官,灯火经生胆尽寒;
减去勤劳恩荫例,璧雍泮水共弹冠。
诸多叛逆入官田,不问来由总放捐;
岁得黍苗千百万,怎教感泣不湎涟。
内臣田赐百余年,也给儿孙供粥擅;
谁谓祖宗遗泽远,只知圣主德如天。
灵囿曾传白鸟诗,何妨麋鹿共追随;
只缘圣德过文德,纵柙开笼任所之。
逊国君臣枉断魂,仁宣德泽正无垠;
若非圣主如天度,谁识高皇有太孙。
戾帝怀私废上皇,纵无谥号亦相当;
独将虞舜亲亲意,典礼煌煌奉袷尝。
曾闻却虏仗于谦,竟与王文一例歼;
自建崇祠隆谥法,普天忠义气平添。
太祖从龙殉难臣,子孙舆隶足伤神;
无端衮冕承宗祀,恍惝疑为隔世人。
辟佛偏同佛作缘,一生禅悟弃陈编;
黉宫撤去奸儒主,圣道明如月在天。
悉数功文数不穷,功文极处见神工;
尽除佛、老归王化,忠孝良心万国同。
芜积千年岂易锄,只缘圣孝笃居庐;
亮阴三载无言泪,枭獍荆榛一概除。
荆榛除尽见嘉禾,男只搞锄女掷梭;
中国衣冠皆礼乐,外荒椎结总弦歌。
弦歌声问凤凰鸣,龟泳麟游龙甲明,
灵物岂同凡鸟兽,不由人力是天生。
天生瑞物数难终,醴露醇浓萁荚充;
河海宴清皆自得,星云景庆与人同。
同看星云有百蛮,凤凰声里悉依班;
深濡礼乐倾心祝,满载诗书稽颡还。
这四十首后,复有十六首,另系一人手笔:
欲传帝德德难传,眼见祯祥有万千;
略就百中歌一二,吟成俚句已连篇。
麟获曾悲吾道穷,生麟不与死麟同;
春园自见麒麟走,荒徼能将佛、老空。
岐山鸣后凤凰无,野鸟为鸾笑德儒;
谁得似今仪圣土,双栖琼岛两高梧。
天锡元龟告禹功,洛书今见御园中;
圆神蓍德犹从短,极处应知造化通。
非雷非雨见何从,云雾之中若有踪;
何似宫池水清澈,细将鳞甲数真龙。
灿烂周天有七星,星星如月夜无冥;
自从复旦歌传后,如此光华见几经。
景星达旦即卿云,百道钆缦五色分;
精气勃时升地气,天文显处见人文。
树树滇滇颗颗珠,绝胜崖蜜与醍醐;
年年只作寻常味,夏水冬汤一例须。
贞观曾铭一醴泉,於今到处醴涓涓;
耕时稚子频频送,只当村醪饷野田。
尧阶畹荚日乘除,不信今看圣主庐;
为恐哀深忘岁月,切教丧满莫欷?。
九畹兰馨得似么,田中岁岁出嘉禾;
儿童见惯浑闲事,只道歧苗似昔多。
殷宗五徙为黄河,一自澄清水不波;
阳武、开封频决处,于今无浪可成涡。
海不扬波测圣人,堪怜一苇渡通津;
月明应返乘槎使,雨夜还来入贡臣。
虎贲脱剑说诗书,何必销兵兵患除;
百姓园桥观大谢,礼容乐节气舒徐。
赤县年年报狱空,非关刑赏激扬功;
生民自有真廉耻,谁肯拘挛囹圄中。
千祥百瑞数应疲,独少尧阶屈轶奇;
唐代有凶堪指斥,圣朝无佞可差池。
天子看完,复看长短句四首:
戴天不知高,临海不知深;能知天高与海深,方知君相高深一片心。
君相不日日加我衾,亦不日日赐我金;我田我任,我书我淫,我矢我音,我弹我琴;何以我过而若君相为之箴,我乐而若君相为之寻?
不有恒产,我何田任?不有党庠,我何书淫?不有风雅,我矢何音?不有和乐,我弹何琴?君相又何必日日加我衾,而赐我金?
我有资财,不盗不侵;我有妻女,不妖不淫;我有田畴,不灾不?;我有舟车,不覆不沉;君相即不日日加我衾,赐我金,我感君相一片心,高于天之高,深于海之深!
四首后,又六首另成一格:
感圣君,歌圣君;不歌君如日,不歌君如云,独歌君如火,芟除荆棘一炬梦;荆棘梦,良苗分。
分良苗,自圣朝;男耕兼女织,水钓复山樵,铲尽生民蠹,僧尼道冠如烟消;僧道消,家计饶。
饶家计,由圣帝;无僧可施斋,无道可献祭,建寺与装金,一切方便门永闭;便门闭,事非细。
闭便门,得报恩;岁时供祭祀奉养足晨昏,每日一盂饭,也墩留得喂鸡豚;喂鸡豚,孳息蕃。
蕃孳息,兼整筋;僧去室无奸,尼去家无贼,绝去淫盗媒,安居妻女心;不惑,勤女职。
女职勤,无败群;砧响临朝发,机声静夜闻,蓬去麻皆直,深感吾君一炬勋;感圣君,歌圣君。
天子看完,正揭以后诗歌,只见内侍仓惶而出,向天子耳边说了两句。天子登时失色,泪流满面。正是:
云雨敷天施造物,琢磨成器失胚胎。
●第一百四十回 哭覃吉素臣发病 看余诗末子封侯
天子拭泪道:“治道之盛,盛于辟除佛、老,辟除佛、老之功,由於素父。而朕之得与素父同志者,曾胚胎於老伴。忽闻溘逝,深为痛悼!欲亲临其丧,为之辍朝二日,谕赐祭葬,可乎?”素臣亦泣下沾襟道:“覃监既有养正之功,而志除佛、老,贤於吕涵、张承业远矣!辍朝赐祭,宜若可行。”天子即人宫哭临。素臣亦易服往吊,哭之甚哀。回府即病,每日力疾办事。天子见其憔悴,亟加慰问。素臣奏道:“臣自臣母回南,方寸已乱,饮食渐减;及哭覃监,未免过哀,不觉致病。然非痼疾,当加意调摄,以期速愈,皇上勿勤念也!”天子道:“朕自老伴之殁,亦忽忽不乐者数日;顾已年登耄耋,且自除佛、老以来,日日庆幸,已垂十年,临终含笑而逝。朕与素父,也可稍免悲思。至太君回南,子媳孙曾,绕满膝前;现又连得玄孙,乐可知矣!望素父宽怀,为国自爱!”当赐人参、肉桂,各二十斤。素臣谢恩出朝。虽极意排遣,无奈心结不开,三好两歉的,不能全愈。
一日上朝,天子想起风谣,复取来看,是:
维天实生老,老反大于天,即此无天罪,诛之非可怜,吾皇下诏毁其像,人心得安天理会。
耳闻白日升,眼见无一人,碧天空洞洞,何处可存身,不信琼楼与玉宇,随天旋转如车轮。
人言沧海内,处处有仙山,海今成乐国,日夕相往还,贾额邀游海中遍,不见仙人一佩环。
自古传尸解,谁人看得真,浮山记体静,蜕骨有精神,李翱发棺尸宛在,乃知仙传荒无伦。
金丹不死药,速死乃其能,堪怜唐代主,连服即连崩,试问当年饵丹者,可曾一个享遐龄。
九转凭铅汞,黄婆引得成,虚传黍珠现,谁见玉婴生,忽然一泄精如注,仙人命比鸿毛轻。
烧丹凭药物,一已千金,眼见烧丹客,人人尽捉襟,黄昏半夜提炉去,无影无踪没处寻。
采战原邪术,愚人信得深,吸时如益髓,泄处即归阴,不见鼎炉延寿命,空教妻女纵奸淫。
天师能捉鬼,户户送灵符,鬼满间阎间,天师捉得无?眼见天师妻病鬼,临终赢得满身朱。
年时常醮祭,有病更求神,焚黄奏上帝,踏斗告群真,临危尚有千般法,救活从无一个人。
十首之后,又是三首:
龙虎山上说上清,上清一炬火无情,天尊掩面救不得,登时熔化如胶饧;四相枉传威赫奕,千神空自貌狰狞,同时携手。人彭亨,满垆金色明。
武当威镇有真武,电母雷公护灵府,贼盗不侵雷电功,拜朝不敬龙蛇怒;我皇下诏毁淫祠,金殿熔成金满坞,雷电无踪龟蛇腐,惟余一坯土。
千山万水各有灵,千奇万怪各有形,望形朝拜聚如蚁,闻灵顶祝畏如霆;农夫血汗洒土木,织女机丝供膻腥,帝力驱除无一星,户户得安宁。
三首之后,又四首:
九华有地藏,宝镜常放光,业报见地狱,福报见天堂,堂狱两无见,不识有灾殃,观看轻万里,施舍遍十方;吾皇灭佛铲妖迹,宝镜磨作尘飞扬,归家只拜爹与妈,自此不见阎罗王。
峨嵋有普贤,普陀有观音,登山与泛海,朝拜要诚心,诚者见妙相,不诚灾祸侵,奸僧靠菩萨,骗财恣奸淫;一朝拆寺毁经像.金刚罗汉如飞尘,不见韦驮能护法,不见象王会卷人。
曹溪有大凿,衣钵镇山门,火焚衣不燃,铁捣钵无痕,妖言惑众听,四海俱狂奔,施钱塞梁栋,还愿无朝昏;吾皇一旦灭佛教,钦差入寺除其根,捣钵蜣丸成粪土,焚衣蝴蝶化灰尘。
只设四座寺,已剥万民皮,何况遍无下,多於机上丝,寺寺要斋粮,僧僧吸膏脂,寺多村日少,民瘦僧日肥;吾皇植苗去稂莠,一僧一寺无留遗,功如大禹抑洪水,益烈山泽而焚之。
四首之后,又十二首:
半世空门礼大慈,岂知大忍有如斯,发蒙细读君王诏,深悔昔年非。
造化生机雨露深,故教物物有阳阴,成男成女成古今,独忍逆天心。
无君执法不安良,孤死多丁弱死强,普天率土安朝常,独忍叛君王。
人无父母不生身,养育辛勤无比伦,乌鸟还知反哺频,独忍背双亲。
连枝一气共根苗,兄弟相求原隰褒,无端陌路反相招,独忍舍同胞。
常言嫁鸡逐鸡飞,不改终身一与齐,有玷难磨非白圭,独忍拆夫妻。
劬劳欲报父娘恩,膝不须教孳息蕃,祖宗无祀即孤魂,独忍抛儿孙。
学于古训得良谟,质不轻狂气不粗,希贤希圣必由儒,独忍屏诗书。
斯民生业在田工,有腹何能一日空,若教绝食乞何从,独忍弃耕农。
赤体遨游廉耻亡,交加风雪更难当,袈裟戒剌出何方,独忍费蚕桑。
工师造作贾货陈,商输佣役樵子薪,缁流百用需之人,独忍置生民。
深感吾君是大慈,千年大忍一朝犁,气化纲常两不亏,苍生大难夷。
十二首之后,又六首,另是一格:
裸国良可悯,木叶蔽臀牝,又怕蛇虫钻,又怕钣狸吮,冷风一入心一疚,只缘佛誓凶,忍忍忍!
堪恨衣冠人,笑我若猪狗,我有夫与妻,我有姑与舅,赤条条地原可丑,因怕生毒疮,受受受!
忽然天使来,赐衣遮我丑,顾瞻前也后,商量,心也口,心欲取之口欲否,因怕烂皮肉,抖抖抖!
天使殷勤劝,个个着衣裳,也不烂皮肉,也不生毒疮,原来佛誓是荒唐,垂袖一摆踱堂堂堂!
天明即着裤,天黑还着衣,虫蛇不缘腿,猪狗无人讥,千丝万缕生光辉,欲见臀也牝,希希希!
一般皮与肉,洒得黑落托,三年黑变紫,五年紫变白,十年滑润如酥酪,浑身自抚摩,乐乐乐!
六首之后,长短句古风一首:
清净山下寺,黄金白玉堂,释迦侧身卧,佛骨满牙床,佛牙舍利生光芒。欲见佛面一石粮,欲摸佛卵十只羊,布帛如山积,金银用斗量,锡兰山民穷似鬼,脂膏都入寺僧囊。一朝天使到遐荒,要除佛教返羲皇,真身入火煎肝肠。骨牙舍利不芬芳,余存斧碎如秕糠。妖娆队队出僧房,回家羞见爷与娘,黄金熔化入库藏,白玉琢成圭与璋,原来佛也怕天王,从前灵感都消亡,一切胜迹一扫光!僧尽为民谁烹脏,不须倒箧更倾箱,五风十雨年时强,家家堆积稻与粱,布施不行无灾殃,山民之乐乐无央,天王之德德无疆!
古风之后,又五首,另是一格:
乌斯藏,活佛帐,有眷僧台下,无眷僧台上,匣缄金玉印,座列龙虎仗,菩萨前后行,罗汉东西向,一佛茶毗千佛出,万古循环寿无量。
佛当薨,动刀兵,纠连阿难国,攻打丽江城,中华天子怒,大将上公征,罗汉枪头倒菩萨马前迎。一佛茶毗二佛死,西番各藏霎时平。
层台毁,见法喜,曲房匿幼童,深窖藏女子,给还爷与粮,羞见兄与姊,方知活佛奸,始信说法诡,拐得娇娆恣淫污,骗得金银供箸匕。
活佛聚,西番苦,家家供斋粮,户户献牛乳,索铜为铸钟,取皮要绷鼓,富户少馀金,富民无寸土,天兵忽降佛窟空,番人个个歌且舞。
活佛死,西番喜。不贡点灯油,不出写经纸。终年不打饭,终岁不纳?。夫男无差徭,妇女有廉耻。户户朝朝一炷香,百拜中华圣天子!
五首之后,又七言长行一首:
储君重德思贤臣,青宫结想方青春,忽闻对策有奇士,直言极谏忘其身,五花绑出奉天殿,圣恩特赦除为民,缇绮持鞭催上道,西厂威风怕煞人!从空急舒巨灵掌,如意一枝金百两,千言万语嘱怀恩,努力加餐勿肮脏!奇士谁欤即文白,丹忱自昔盟金石,感得青宫一片心,从此驰驱不暖席。乘风夜火宝音寺,数百凶僧销一炽,北诛妙化抄宝华,法性两宝空除根楂,国师司礼失羽翼,仓皇相顾空嗟呀!东游复诛李又全,景王帐下第一员,去爪拔牙龙失势,闭门寂寞过三年。天生毒蟒面如龙,五双男女皆穷凶,浑身千万肉鳞甲,驱使豹象如驱鸭,强弩利刃不入肤,赤体搏战无死法。岑酋助逆起亻虎弥,更有峒元为军师,差神役鬼遣龙虎,旬日之间破三府,长驱直到桂林东,柳庆以西皆血土。此时天子正东巡,景王监国制朝臣,清宁宫外兵露刃,要索潜龙出紫宸。潜龙所仗惟奇士,奇士方当逐封豕,毒蟒之毒岂易除,目断蛮烟八千里,忽然半夜来深宫,深宫已破入群凶,双挥夭矮刀如雪,千羊一虎驱无踪。君臣相见泪如雨,细问军情为起舞,全平诸峒复田州,归师破峡民安堵,八千里路未半旬,掣电入援疑鬼神。酌酒酬劳不敢飨,妖人已布漫天网,寒冰烈火兼移山,合宫掩面泪潸潸,晨昏饮爨供膻粥,七日辛勤鬓欲斑。一朝外应来铜面,引得红须及金砚,携刀直跃出宫墙,中宵飞入正心殿。真人缴印梦符檄,大济法王高卓锡,霹雳一声霜刃霜刃加,金仙羽化佛圆寂。天教怨鬼诛枭獍,都昌都梁双索命,行宫一炬大难平,千官齐入文华庆。文华殿上千行泪,东望蓬莱心目悸,低徊深惜股肱劳,贤臣垂涕藏衣苛。出都夜半即宵行,朝入莱州即闭城,救出虎臣归海岛,翻身去送元阴宝。哭杀登莱十万人,月夜魂归前引导,五千长线共攀援,沧海楼中拜至尊。捉得元凶上槛车,如林逆党一朝屠,涿州城外迎龙驭,复见天颜乐有余。重定乾坤开日月,延绥又报边城没,仗钺还凭元老猷,颈系单于俘致阙。陶唐内禅继虞姚,圣主临轩解战袍,赞拜不名尊素父,频繁典礼降恩膏。南发片符擒朱鲁,东平日本扶桑土,君臣一德布深仁,民无败群吏无虎。扶苗正欲锄蒿莱,秋风忽起鼎湖哀,亮阴不言听冢宰,血泪三渍夜台。五月居庐面深墨,蛮夷见者皆心恻,驱除老佛尽归农,不服驱除惟佛国。佛国纷纷奋螳臂,元臣特命嗣公泣,杀余沽佛及阿罗,觳觫求降俱付吏。潜龙已见见龙飞,禅服终方理万几,元日瞳瞳到百蛮,后夫仍有锡兰山,宾童龙及东西竺,四国君臣不入班。大驾回宫咨素父,父言两竺释迦土,乞食宾童死锡兰,千载称为佛之府;西番今佛窟已空,西洋古佛穴当通,铲尽古今佛窟穴,反正方成万世功!文麟奉使梭笃蛮,穿衣令下泪潺慑,穿后无疮又无毒,笑看衣裤若煸斓。释迦真身侧卧处,佛骨佛牙积如羽,火焚斧碎不须臾,灭去讹传迹无数。从兹天下一车书,万国都将二氏除,知识两无忘帝力,民风直到古皇初。民忘帝力天降庥,百瑞千祥一日收,星云景卿朝昏见,醴露浓渡上下浮,龚荚嘉禾纷若绶,麟凤龟龙在郊陬,村墅家家不闭门,要荒岁岁来俯首。君曰治实股肱成,相曰是由元首明,君相不尸归太史,太史深维拂素纸,何以奏功惟相公,何以吁俊惟天子,书日圣主得贤臣,拜手稽首歌喜起,群臣同德感天心,世世子孙咸视此!
天子看完,问诸阙臣:“昔大舜立诽谤之木,疾谗说之惊,人心不同如其面然,何以歌谣无怨诽?至治道之盛,皆由素父,又何以只有数首诗双颂君相,余皆归功於朕?此非采风者匿而不陈,即先生等回护之意矣!其明以告朕!”刘健对曰:“舜虽立诽谤之木,未闻有诽谤之人;谗说殄行,或亦四凶初诛,恐未绝其类耳。至从欲以治,则已海隅出日,罔不率俾矣。今时俗迈唐、虞,无一夫不得其所,故矢音言志,但有颂而无规。至歌谣归功素父者甚多,臣等删去鄙俚繁复,共得三十五首,欲并陈御览;因素父言善则归君,臣无尸功之理,故存而未上,非采风者之过也!”天子道:“素父曾言善则归君,人臣之细行,而以《书》之训君陈者为非;又言史以传信,经世之大法,而以《春秋》之书归田为是;何乃守其细行,而忘其大法耶?《召南》一篇,言召公及诸侯大夫之功者居多;《?风》:《伐柯》、《或九》、《狼跋》,皆以颂周公也;余如《出车》之美南仲,《六月》之美吉甫,《采芑》之美方叔,《江汉》之美召虎,不一而足;其诸侯国之美其君者,更无论矣!孔子删诗,皆存於策,何素父之不广也?”素臣顿首谢。
天子命取余诗来看,是长短句八首,五言古一首,七言古二首,四言古二十四首。因先看长短句:
说风灾,怕风灾,高低田稻一时摧,大树腾空若舞柘,小屋上天如飞灰,死者无棺生无室,家家露处无赀财,呼天不应告官怒,黄昏白日空悲哀。
说相公,感相公,相公此日当途穷,避祸山庄得金穴,丰城野外施神工,死者棺衾生盖屋,村村设厂赈贫农,当年咸颂东方德,过后方知丞相功。
辽东喇嘛寺,国师肆无忌,满寺皆春宫,诸佛尽淫戏,普贤文殊拖长嘹,观音手抚笑而视,相公奉令随代巡,怒看妖容助一臂,毁台拆壁万像空,更入深房搜密秘,窖中有活观音,队队妖娆钻出地,国师发遣四徒诛,余僧八百逐无类,虎狼既去羊安群,狐狸悉除家绝祟,边民深感相公恩,老人援笔为之记。
赤身有毒蟒,狰狞若郁垒,血口啖生灵,撕人等撕纸,选得大与大牝,十个交欢九个死,一个不死骨无髓。
亻虎弥有岑?,夫妇皆妖淫,上床吸人脑,下蛊挖人心,投献赤身作牙爪,满原白骨魂呻吟,千妖遍桂林。
田州有岑浚,黑熊若怒虎,杀良将万人,夺印得三府,黑夜劫回太守妻,兄妹同床卧交枕,赤身动片斤斧。
藤峡有大狗,杀人如冈阜,朝臣剥皮肤,命妇握箕帚,起得官军十六万,一见?兵尽逃走,也学赤身匿凶丑。
圣世有孤虫,夭娇如神龙。粤西四大难,四战穴俱空,毒蟒二岑与大狗,十三元凶无一踪,天荒感相公。
次看五言古:
叶道踞采石,村民受蜂螫,日日打斋粮,月月供布帛,牵羊要祭天,捉鸡为游奕,稍有不如意,老拳即挥击,懦弱但吞声,孰敢诉胸膈?忽来天上人,题诗笑李白,字只五十六,字字大盈尺,纵横若龙蛇,叶道髯尽戟,从后揪其衣,奋手即相掴,天人捉双臂,向前聊一掷,招摇若纺车,仰跌足几蹩,呼出徒与孙,喊闻祓与祯,轰堂气势强,天人暗筹画,譬彼乘云龙,岂肯斗蜥蜴?庭中有石台,石凳分两只,手持石凳舞,拳向石台击,石台各段开,碎石如雨砾,凶徒及村民,见者舌俱咋,叶道握刀出,犹复肆攻刺,忽然口吐沫,倒地附魂魄,自折手指断,满袖血流赤,先为小成哥,后出马妇缢,生时强逼奸,致死灭其迹,石台压冤尸,朱符镇窀穸,永禁无呼号,长卧不他适,天教破石台,双魂始如释,历历唤亲邻,哀哀诉苦厄,爷娘痛哭来,发地出双骨,肌肤不腐烂,容颜似宿昔,见者?然惊,怪欢声啧啧。师徒共八人,绷绳复加索,解官各吐供,罪案若山积,如此有十数,同时俱发掘,检验各成招,秋风首咸馘。此事经目见,敲锣卖有册,独失题诗者,卓荦何方客?久后乃知名,奉诏不敢斥,即今文相公,昔年曾蜡屐,诛凶洗众冤,轶事传籍籍。勒此数尺碑,聊以表遗泽,见者动忍省,劝戒亦有益。
次看七言古二首:
八闽人人喜钻粪,钻得粪香如得命,魂梦不求神女通,身心只共龙阳并,正月六日户尽开,娈童数万朝看镜,掠发修眉著粉脂,绣裤,工鞋装饰靓,都向纯阳侯会中,一笑回眸夸盼倩,衙前忽遇文相公,怒目直视神骨进,心肝满地土木离,契弟契哥如发病,号啕复出庙中灵,碎首衙前才转瞬,从兹妖会绝无踪,歌到南风声不竞,洗心涤虑各封臀,阴阳两分男女正,我思相公功何崇,我歌相公德何盛,相公功德杳难穷,此是毫毛堪一证。
难笼山出夜叉精,青天白日无人行,身长数丈牙如剑,口如血盆声如钲,手劈巨象如劈鼠,齿啮生人如啮黍;更有山魈与结交,娇娆引肉登其俎,枯骨平堆风雨侵,根根到夜便呻吟。忽然从天降英雄,即今镇国文相公,手挽山魈绕臂舌,刀劈夜叉流血红,掘土为坑葬枯骨,协力成坟有六熊,石板之下出大将,巍然现坐元戎帐从兹山下田禾丰,日夕往来多耕农,妖孽无踪鬼不哭,六熊感化皆雍雍,不食生人只食兽,深思此是何人功?元戎姓袁名作忠,历历言之非朦胧,有如不信试相访,方知百字无一妄。
复看四言诗二十四首:
岩岩司礼,赫赫国师,文臣儿女,武将猫狸,群徒若虎,一吼如狮,火烈难犯,山压立摧。
维我文公,起而当之,历数其罪,牛毛机丝,请尚方剑,欲陈其尸,谏虽不行,其魄已褫。
其魄已褫,其怒无涯,黄昏白日,刺客如茨,妖僧凶道,猾贼悍儿,及枪炮火,余力不遗。
惟公神武,起而歼之,刀锋所至,处处离披,红血满沟,白肉满逵,深宵一炬,合寺茶毗。
既屠宝音,复抄宝华,奸人牙爪,半拔根楂,归赈丰城,不惜倾家,起死骨肉,十万而赊。
凶荒既宁,遍历崆峒,结交豪杰,戮力诛凶,登莱三叛,福建六雄,铜面铁面,莫不景从。
司礼景王,狼狈为奸,景王臂指,首屈又全,司礼鹰犬,卫师惟权,两凶传首,公功卓然。
东事稍集,西屠毒龙,田州藤峡,一月成功,五日入京,以卫东宫,七日出宫,以诛元凶。
景王既灭,爰剿逆寺,寺挟天子,投鼠忌器,长线五千,白鹤四翅,半夜显魂,六龙回驭。
帝念元功,拜相封公,席不暇暖,北靖胡烽,单于阏氏,系颈双从,回顾沙漠,虏幕皆空。
北靖沙漠,南反米鲁,天娘助乱,阚如?虎,天子震惊,公不发旅,指诸掌上,万里若睹。
米鲁既禽,爰征不庭,公命元子,未冠而行,日本扶桑,数月悉平,士无伤指,血不染兵。
武功克缵,文德日增,无弊不革,无利不兴,深维民蠹,惟道与僧,去其蝥贼,佛老是膺。
诏下九州,靡不率从,诏下百蛮,西番汹汹,复命元子,三师是攻,既诛活佛,万国来同。
犹有未同,惟宾童龙,印度锡兰,为古佛宫,维公仲子,奉使抒衷,精词实理,幻说俱穷。
爰赐裸国,布帛衣裳,疮毒不生,佛誓既荒,乃焚其身,毁其玉堂,牙骨舍利,一烬消亡。
金刚宝座,右膝着地,拈花乞食,千灵百异,火烧斧削,不留一二,幻妄悉除,祯祥迭至。
卿云景星,龙舞凤鸣,麟游龟泳,醴浮露零,嘉禾在野,?荚在廷,年年海宴,岁岁河清。
物华地灵,由於风移,士不佻达,女无游嬉,家不闭户,路无拾遗,无刑无狱,不识不知。
何以移风,曰由我公,三十二事,事事神工,百福咸锡,万累皆空,此所共见,不见何穷。
西有亻虎弥,公时在西,北有宗贼,公复在北,维彼东南,均出其间,鬼神之踪,造化之工,有一无两,今来古往。
帝奋武勋,公有冢君,帝求文使,公有仲子,帝姬孰诲,公有贤妹,帝衷孰牖,公有圣母。
世无公忠,大奸孰攻,世无公武,强敌孰攻,世无公正,异端孰槟,世无公仁,至治孰臻。
万年天子,德感苍穹,是生我公,万民时拥,万物常丰,万福攸从,万国来雍,万事咸宗。
天子道:“采石闽中之事,朕所未知,推此而言,素父之业在天壤,功在生民,何可涯量!四言诗所云,有一无两,今来古往,诚知言也!其赐素父黄金万两,白金千两,荫末子?为无双侯。”素臣力辞不获,请以黄白金分赐文武、无双侯受爵不食禄。天子道:“以素父之功,虽齐、楚大国不足酬,况区区乎?诸臣遍赐则烦,不如加禄,《中庸》、《九经》,以忠信重禄体群臣,百官禄米前虽屡加,尚未重也;今时积弊尽除,内官无所取于外,尊官无所取于卑,卑官无所取于民,非重禄何以体之?其自一品至九品,俱照洪武十三年定例,四倍给予,如正一品原定千石者,增至,四千石,其余以次递推,即以十四年春季为始,素父可知照,户部,速行各省。至学校中生徒,亦宜酌加廪饩,以坚寒儒进取之志;其令礼部议行。”素臣与诸臣退朝,天子命翰林官将各诗照钞一分,并选其有音节者稍为改润,令乐部考订工尺,播之乐章,于春秋--祭文庙时用之,以表除灭之功。
自是天子以素臣有疾,令在府中休养,勿与阁臣轮值。素臣心结总不能解,龙、麟入朝天子必垂问再三,时遣太医诊视,投以补剂,毫不见效。然仍十日一入阁,不敢暇逸。次年春间,素臣稍觉轻减,外国使臣进贡,未与癸丑、己未两次庆寿者,复有一百余国,都要到府参见。素臣择日请宴,又加一番应酬。
这日,宾童龙、梭笃蛮、锡兰三国,及印度诸部使臣,共是二十八人,各以土物求献。素臣见是金银像,却不肯受。梭笃使臣道:“公相勿疑外臣以贿交也,曩时我国风俗,皆裸处,不识衣冠制度,而信佛殊甚,诸番之奉佛教者,咸以我国为乐土。二太师兵临恒河,下令我国,特颁衣裳之制,国人尚不肯从。后来天使再三劝导,且五印度尽革旧俗,不由不改变制度。如今不过十几年,国人悉遵圣教,觉得从前兽处无伦,实在可羞可愧!国中头目思念公相,以为不遇公相,便终身不得为人,感激之至,无可报答,故将佛寺中毁除的金银佛像,容铸自己形容,持献公相,以志依恋之诚。各国闻知此举,争相仿效,所以一同进献。公相若勿赏收,则通国之人死无日矣!”素臣因令收起。另备赆仪二十;亏分差人分致。各使臣纷纷回国,均令文龙诸人送行。素臣旧疾时作时愈。
是年,素臣子侄中南榜首二人。十五年,会试联捷,殿试、二甲,并授庶常。十六年,文龙又奉两广之命,文麟授礼部尚书,文柔、文讷均以监察御史巡按各省,文鹰、文鲤、文谨、文谊以京察照例注升。两年之中,素臣复添十三孙、十曾孙、三孙女、两曾孙女。十七年三月,天子以太皇太后病势日增,急召素臣人朝,出裕陵图,指示群臣道:“高皇帝以来,合葬皆惟一后;今裕陵隧道,一窒一通,此皆先朝内臣所为,不合祖制。”素臣对道:“慈懿乃皇祖册立,?葬裕陵,礼固宜之。然太皇太后鞠育圣躬,公义私恩,两不可废。特通隧道,以待今日,虽当日内臣所为,而亦廷臣不能纠正之过。成事不说,遂事不谏,今欲遵古制,而无故以塞隧道。慈懿奉安左方,於义亦有未宜;若复迁正梓宫,又非所以妥先灵。臣意太皇太后万岁后,以合葬为是。”天子道:“朕意颇觉两难,得素父一言,事可决矣!”乃命英国公张懋督视山陵。令素臣朝夕在阁,以备不虞。是日太医出来,述知太皇太后脉息已绝,势在垂危。天子勿敢稍离。素臣、刘健、谢迁、东阳、大夏、文升及翰林官四员,宿於东阁。将近黎明,只见怀恩随两小内监飞奔进来,诸人倦眼朦胧,大吃一惊。正是:
母仪天下垂三代,噩耗中宵震万方。
●第一四一回 素父思亲成疾教子孙绝欲三年 圣君尽孝垂危闻冰渊忽驱二竖
素臣等吃惊不小,忙问何事。素臣见是怀恩,上前执他的手。怀恩气喘吁吁,呆了一会,才说出周太后驾崩,天子哭晕在地乱滚。素臣闻信,不觉悲从中来,泪随声下。诸臣不感泣涕零,商议丧仪诸事。素臣收泪,嘱咐怀恩小心保护圣躬,勿过哀痛。怀恩道:“皇上已命老奴传语各位老先生,一切典仪,均照成例施行。太皇太后遗诏,即请公相主笔,黎明即须发丧,将遗诏颁行天下外国,不必启奏定夺。皇上纯孝性成,看起来,七日之内,只有哭泣的时候了。”素臣再三嘱托,怀恩进去。于是,子乔等参酌会典,定下臣民穿孝服饰,咨商礼部赶紧颁发。
次日午后,太皇太后小殓,奉安永思殿。素臣等哭临,送人梓宫,即承值几筵前差使。天子过于哀毁,到第七日,果然不能起立。诸臣着急。太医下药,竟至不能落咽。素臣执事颇烦,恭敬悲哀,心神搅得不定。天子知其操劳太过,忙叫怀恩慰譬。素臣亦劝天子节哀。因奏明添派龙、麟进班,自己告假出来。那知病势竟日渐加增,到了十日之后,精神委顿,不思饮食。内阁议上尊谥,须素臣首列,不得已,这日力疾入朝,拟好奏章册文,公同签押。遂于三月二十四日,恭上大行太皇太后尊谥。曰: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成圣睿皇后。是日告庙,遣泾王榜行礼。天子复准素臣假期,四月内奉安山陵典礼,已改命刘健摄事,以便安心调理。素臣那里放得下心,又恐水夫人奔丧,一路劳顿愈益愁烦。谁知天子于大事之次日,已差内侍,驰驿至之吴江,宣太皇太后遗嘱,阻住宜城太君奔丧。水夫人闻讣,痛哭易服,合府衰麻持三年丧,不敢违诏,只得命文鹏夫妻、田氏、璇姑、素娥、湘灵、天渊俱奔丧进京,单留文甲文由夫妇在家伏侍。
田氏等于五月初十日到京,忽见素臣枯槁之容,各吃大惊道:“相公何不自爱,羸瘠若此?”红豆道:“相公一心挂念婆婆,精神日减,肌肉日消。复值太皇太后之变,不食者三日,至今朝暮进一溢米,以致如此。”田氏等百般劝慰。见素臣哀毁如此,闻遗嘱有百日之说,过了百日,既约同遗珠入宫,求皇后、贵妃转奏天子,听归终养,天子挥泪应允,素臣见天子哀毁骨立,不忍言归,急人宫面奏天子,欲终丧制。天子泣道:“此朕所深愿,但不特反汗,兼如遗嘱何?”素臣泣奏:“皇上鉴臣苦衷,允臣之奏,非反汗,亦非不遵遗嘱也!”天子心感其意,复挥泪允准。七月内,令文鹏夫妇将田氏等复送回南。八月中,素臣弟侄中南榜者复五人。十一月,文男得子,名旆,十八年二月,素臣弟侄中式者四人。三月殿试,状元顾鼎臣,四人中,两人殿试二甲,入馆肄业;两人中三甲,吏部观政。
天子因哀毁成疾,日重一日。至五月庚寅,病势大渐,召素臣、文龙、文麟、刘健、谢迁、刘大夏六人人受顾命,令皇太子出拜,执素臣手欷?泣下道:
“朕赖素父辅政,垂三十年,辟除佛、老,移易风俗,遂臻盛治。今当临别!无可恋者,独素父之德未酬万一;且君臣交笃,至于此极,而一旦分手,为怅然耳!太皇太后遗嘱,令世世子孙与素父为婚姻,勿忘素父功德。素父二十四子,除已封公、侯、驸马、伯及仪宾外,余俱封为列侯;朕有幼女,可字素父末子;朕太子及诸皇子,现有未聘子九人,未字女十四人,其以九男定素父孙女富,分刂、沅、畹、则、畔、汾、前、伦为妃,以十四女字素父孙?、田田田田、剀、剀、本、来、奄、异、判、制、浚、畦、畦、剑为妇。刘先生可书之于策,俟朕丧毕,各按次序,举行六礼。”
素臣惶恐辞谢。天子道:“素父勿辞,使朕得报命于太皇太后也!”刘健遵旨,即在御前,将皇女及各皇孙、各皇孙女,挨次顺序,与素臣末子、诸孙、诸孙女,年岁相准,捉对列名,存于内阁。
天子命太子跪于榻前,嘱令:“事素父如父,诸臣如师,国事皆请命而行,勿自专也!”复谓素父:“太子本中人以下之资,赖四友切磋,至于中人,而可善而恶,若一狎群小,将猝然人于不可知之域!乞素父少留数年,如严父师之督其子弟,庶有瘳乎?昔昭烈云:‘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此诚君臣鱼水,出自肺腑之言!而时异势殊,在常日即事属可行,言非诡伪;在今日则不特不可行,亦不宜言。倘必不可教,亦惟有放之桐宫,冀其悔悟耳!”言讫,泪下沾襟。素臣痛哭而奏道:“臣于内阁,同诸臣夜祷于天,见帝星坠而复起,黯而复朗,朝闻风鸣,其声初凄楚而后和乐,庭中?荚已枯面复荣,卜《易》,《同人》之五皆主否极泰来之象;望皇上安心调摄,勿遽言后日事也!”天子慨然道:“朕自知二竖已人膏盲,岂复望更生之日哉!昨日钦天监奏:帝星有复明之象,劝朕改元,以厌此哭。朕思改元乃前代弊政,祖宗家法,岂可自朕废之?未允其奏。何素父亦为天象所惑耶?”素臣道:“改元厌哭,诚嘱不经;而天象明显,臣不敢不实奏,非聊以宽圣怀也!”天子沉吟道:“朕欲令太子即于今日日中坐朝,俟朕大故,即可衰麻从事,使吉凶不致并行。素父既有是言,姑缓其期。诸臣可退,素父其留此,与朕多得盘桓时刻,亦瞑目于泉下也!”文龙等奉旨俱出。素臣因天子言语过多,劝令闭目凝神,陪侍至夜。见天子魂梦不宁,频有嗟呀惊惜之意。
次日辛卯,坐于床前,讲《论语》‘曾子有疾’一章,先将曾子一生战战兢兢,临深履薄之念,推发尽情;次将曾子得免毁伤,全受全归之幸,反复咏叹;后来曾子嘉与门人,垂教万世之意,剀切指示。天子听到精微之处,忽然一身冷汗,即觉耳目顿明,心神俱适,听素臣讲毕,拱手而谢道:“朕若早逝一日,不闻正教,即日亦不瞑矣!朕自讼生平,窃谓可无大过;今闻曾子之战兢,无时无刻不如临深履薄,则朕肆志之过,无日无之!朕虽安于天命,不为一切祈祷之事,而外念素父,内念太子,死生之际,实不能恝然!今闻曾子得免毁伤,深幸其全受全归,则朕之痴迷留恋,可谓大愚!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朕于此时,庶得闻道矣,庶乎其可死矣!朕闻素父推发至精要处,心忽一惊,通体汗下,耳目顿觉清明,心胸顿觉宽泰;倘复加我数年,则临深履薄之念,当无日不凛凛也!”是日夜,天子即进一碗米饮,通宵安睡。把外面同听讲书之怀恩,里面窃听讲书的后妃人等,俱喜到尽情,奇到极致,都说:素父是天人,怎五章书,就把皇上十分病势,减轻了五分?后妃因令素臣诸婿、诸孙婿、诸女、诸孙妇俱出而环跪求素臣多留宫中数日,以救皇上。素臣道:“皇上死生之际,未能害豁然,因我讲书,心有所得,非我之力也!但皇上与我,君臣而恩骨肉,虽负病,亦当免强服事,俟皇上起,或进饭,然后出宫可也。”后妃等在屏后闻之,大喜,即命设榻于御床之旁,令及子、皇子等陪侍。天子心定神,复得素臣开导居易俟命,存顺没宁之理,魂梦俱安,自此日减一日。五日之后,已得进饭,方辞素臣出宫。至七月内,病已全去,但因不刻哭泣,饮食粗粝,惟觉肌肉消瘦,颜色憔悴而已。
十九年七月,丧毕,天子为一女、九孙、十四孙女行聘毕,于八月初十日,送素臣回南。天子赋诗十章,亲题“古无二臣”匾额,“一德元老,万世功臣”,对联合百官作诗赠行。率皇太子、竽子、太孙等,亲送至崇文门外十里,设帐祖饯,一切仪仗供亿,赐予迎送,俱如宣成太君。素臣单同红豆及子女并文獬、文隼、文虬,封侯而无官守者眷属回家,其余仍留于北。此番出京,素臣之快乐,自不消说。红豆及上下诸人,无不欢天喜地,如逢恩赦。只苦了遗珠、鸾吹两人。遗珠因母既离,两兄俱去,固黯然销魂;鸾吹之视水夫从如亲母,素臣如亲兄,一旦俱离,亦姜然欲绝。临别时,泪如泉涌,哀感旁人。
三营将弁送至西,各各俱回。独赛吕直送至天津,素臣留上坐船,取御赐潞酒二十斤,分贮两坛,令照前在福建时一气饮干之式对饮。赛吕跪谢不敢,素臣挽起,说道:“赛兄豪士,何作此状?岂前一文素臣,今又一文素臣,改弦易辙,而不屑与饮耶?”赛吕只得举坛而饮,却是恭恭敬敬,不如从前之豪气。素臣诘问其故,赛吕道:“从前与忠臣对饮,还可放肆;如袅与圣人对饮,还敢放肆吗?”素臣惭汗直下出御赐黄金百两赠别曰:“非以为报,聊佐兄一夕之饮。”赛吕道:“赐鑫断不敢受,却有下情上达,赛吕年过七十,本应告休;儿子赛级生有子女十馀人,诸孙、孙女数十人,家累甚重,现做应天抚标游击,所提俸禄,不够养家,仗着赛吕帮贴,以此不能乞休。而只身在京,又苦茕独,求公相鼎言,调并一处,感恩不尽!”素臣道:“总兵系游击将主,岂能父子同方?前日皇上饯行,恩许在家食俸,我辞去一半,并请通行,凡乞休之员,俱准食半俸。弟劝赛兄不如乞休,有半俸帮贴,想不忧日用矣!”赛吕大喜说:“回去即日告休。”素臣复问:“自加禄以来,职官无忧贫者;赛兄何以独不够用了!”素臣点头太息,将黄金再三捺送,始受金而去。即刻草奏,请加给兵丁红白赏一倍,并奏闻赛品之言,及平日孝义之行。天子允奏,并封赛吕为孝义伯。钦赐荣归,在籍食俸。仍命北直、山东、南直三官塘,俱轩飞递,有朝政谘访素,及素臣有事陈奏,俱从此递,定限七日到京覆命。吴江县十日一请安,将合府动静,专折奏闻。令素臣三年一朝。
素臣于九月间回家,拜见水夫人,如遗っ归巢,啼儿得乳。说不尽,写不尽,形容不尽的那种欢欣,那般快乐,细细的叙述时政,叩问家常,忙忙的谒祠、告墓,见宗族,候亲朋,拜官府,大会亲族,遍宴里邻,足有一个月光景。田氏等俱怕素臣带病着国,必至加重;岂知心结一开,病不见加,反逐日见减。一月之后,静养起来,容颜日润,肌肉日长,饮食日增,至岁底,竟全然复原矣。
自此南北诸子孙,皆安于家室二十年素臣又添十五孙、四孙女,素臣诸子女,因国丧担迟婚姻,钊池、仕三孙已二二岁,獬、隼、虬、夔四儿,鹊、鸾两女虽十八岁,而夔尚主,鸾为皇子妃,婚期皆早,无弟先兄娶,妹先姊嫁之理,遂均于是年婚家。是年八月素臣弟侄中南榜者,复有三人。二十一年二月会试,联捷者两人。三月殿试,吕楠状元,两人俱得馆职。
十月内,天子命北直、山东、应天巡抚,预备明年巡狞,于八月初一日至吴江,亲祝宣成太君成九十寿诞。水夫人大惊,与古心、素臣连上本折,哀奶收回成命,天子不允,水夫人临末复启皇后,只得说出实情,云:“妾祖姑、祖母俱年九十,未及诞期而终;妾即幸至其期,断不忍受贺,况敢辱至尊乎?倘蒙垂念苦情,收回成命,妾死之日,犹生之年!如不获命,恐福薄灾生,忧深命促,是皇上欲宠其生,而反速之死也!素臣本上,言:“臣母区区之见,匪石难转,至期,即子孙亦不许行礼;如不蒙垂怜,收回成命,恐朝夕忧惧,致有疾病,以负圣恩!倘臣母得邀天之幸,克享期颐,然后皇上因巡狩之便,一幸臣家,庶与《礼经》就见百年之意相符。臣母及臣等,虽极战栗,犹得稍免罪戾!”这两本上去,方把成命收回,复谆约十年后亲祝之期。
二十二年,天子特诏南,北直巡抚,国子监督学,文氏一宗,俱一体选举应试。是年公刂、汜、仲、田井略、田田、?、田田田田、沉、判、佐俱完婚。素臣复得十三孙、七孙女、七曾孙。二十三年,顺天府举神童,将文畀、文施两个同年月日所生之叔侄,保题出去。八月乡试,南榜中出文池、文仕、文沉并古心子二人、族子二人;北榜中出文田井文略、文田田、文?、文田田田田、文剑、文公刂、文判、文汜、文仲、文佐共十八人。两神童迁试,俱授翰林编修。二十四年二月会试,十八人俱捷。三月殿试,天子定文田井状元,文田田为探花;文龙、文麟力辞。天子道:“二卿亦如素父不知其子之美耶?”因将文田井作傅胪,文田田二甲第二,换杨慎作状元,文略、文?、文钊、文池、文仕俱二甲,文田田田田、文公刂、文判、文汜、文沉、文仲、文佐及古心二子、族子二人。俱三甲。二十五年,女??出嫁楚府,孙剀、本、本俱尚主,孙女富、分刂、沅、俱成婚为皇孙妃。二十六年,素臣、文龙、文麟各上本苦求,免子孙选举乡试,以留寒?出身之路。天子勉强允准。
是年,素臣七十年寿,因水夫人七十、九十未庆,先期上表奶辞恩礼,并遍札亲知,不受贺祝。天子允奏,亦谆约十年后,为素臣大庆八十寿诞。二十三年至是年,素臣双添二十二孙、六孙女、三十三曾孙、三曾孙女。至素臣寿日,但率妻妾子媳诸女孙曾,叩拜北北阙祖先,及水夫人前行礼。水夫人谓素臣道:“子孙之盛,至于此极;汝虽有劳于世,究何以克膺此福乎?我意欲将皇上前后所赐金银,做些善事,稍答天庥。而现在河海宴,年时稔熟,民间盖藏丰盈,疫疠不作,狱无罪人,野无乞丐,道路桥梁处处修整,禽兽草木各遂生成,竟至无善可为;其为诸媳、诸孙等,各为设想,裁酌而行。”田氏道:“目今年岁屡丰,官他收米粮时难免狼藉,若令天下官他,俱设夫役,专扫收狼藉米谷,亦为有益。”璇姑道:“杭州城内,皆有竹木为屋,岁有火灾;侧媳前在湖边,曾闻一城俱烬,满城男女俱奔逃城隍山避难。若能易砖瓦,得免炎灾,亦一善政!”素娥道:“庸医治病,每至杀人;若著一书,我脉证朗若列眉,方治按图可索,兼备载急救、猝死、中毒诸方法,似亦稍有益于民生。”湘灵道:“今时文教大行,穷乡僻壤,无处不有师塾,难免作践字纸;若多轩竹篓,专人收化,亦敬惜圣贤遗意。”天渊道:“军营中将弁兵丁,有过责以木棍,不过薄示其罚,与地方衙门笞杖不同;但木棍笨重,转不如竹板之轻,若责者不慎,往往伤及盘骨。宜令兵部议改,或概用皮鞭,或创设藤杖,亦合体恤之意。”红豆道:“每见官府出门,随从人役,衣履褴褛,若风雪之日,赤足奔驰,尤为可悯,宜将各衙门役食,照现在官禄加给四倍,冬夏两季,由官制给棉衣裤草鞋箬笠等物,庶暑雨祁寒,稍减劳苦,未始非逮下之恩也。”素臣将诸人所言,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诸媳各有所见,事虽细微,亦为太平之缺陷,妆即照办可也。”素臣寿辰,请假回南。到了十月初旬,仍各带眷进京,舟抵清江,改就岸道。文龙、文麟先行驰驿,令诸北护家眷,按丫来。因天气渐冷,运河水涸,怕得守冻过年,赶紧趱进,不料欲快反缓,会逢其适,路上倒有起耽搁来了。这日十五,在济宁州动身,因文龙末子,同素臣幼子,都是太君寿诞降生,一样身材面豸,年俱十四,在途叔侄同车,讲些经史,甚相亲热。文畀系凤姐仲爱,读书之外,不许帝骛,朝晚跟在面前,不还觉风吹肉痛。这?郎文艺因是超群轶类,恰禀素臣天生神力,仿佛文龙,红豆虽也疼异,这些上却一毫不管。在京之日,一出书塾,即往射圃,有文寤、文长供其奔走,选些三营少年兵丁,操演骑射步射。自己也会骑马,揽辔顾盼,常与金砚儿子金忠并骑而驰。这金忠长?郎两岁,膂力天生,真堪伯仲。素臣知觉,因他选尚六主,本有统领宿卫之职,借此演习武艺,将来亦有用处。但嘱咐成全、伏波、金砚小心监视,以防堕马、流矢之祸而已。素臣回南,诸兄笃于友于,也不禁制。以故年甫成童,本领离出府僚之上。秋间拜寿,府中也有射堂、奈水夫人自荣归之后,即不许家人个妇们操练武艺,以避外人骇听,连天渊也技艺生疏。加以八、九两月,应酬甚繁,柳营中几无人迹,文?好不畅意。到得山东境上,眼见康庄大道,未免技痒起来,因与畀儿私议,舍车而驰,令其在后缓辔随行。文?驾轻就熟,不须授绥赠策。畀儿从未骑过,两个家人左右护着;偏是骑的紫骝马,四蹿紧快,不上五六里路,家人忆赶不上。望见文?从树林中穿出,文畀伪伏马背,没命跟跑,倏然不见。文?家人也赶上来,分路去寻,哪里有处踪迹。车夫等停候道旁,日色已西,看看后面家眷车辆已齐,只得驾着空车,跟了到店。凤奶等晓得此信,十分着急。蛟吟道:“这里道路坦直,并无岐径,只有往曲阜县城一条叉路,尚在沿山过去,未必走到那边,且看四个家人回来再说。”凤奶略放了心。
刚在店房收拾停当,只见南边来了两个家人,赶得气喘汗淋,要见少太太。凤奶唤他进来,冲府中有何急事。家人禀道:小人们是太夫人主意差来的。初三日,府中太太们在园中玩赏四灵,那条青龙,是见人不避的,两位小少君见他朝着太太们点首,扶住他的龙角,跨将上去;施郎在先,才得坐好,那青龙把头一昂,掉转尾巴,龙爪早已离地数尺,顷刻间腾上空中。铭郎大声呼喊,惊动太太们都来看视。那龙身愈腾愈上,渐渐被云气遮住,看不见了,竟是上了天了!太太们骇极,个个担忧,要想瞒过太夫人。不知那个小丫头早去通报,太太们到太夫人那里,个个受着埋怨,转是老太师爷说的,道:‘骑龙升天,古今所无。我已起过一数,施郎断不至有性命之忧,就是到了外国也不妨也!但这条青龙原从京里下来,怕仍向北路而去,只须叫人往清江山东一带寻访,或者落下来也未可知。’到第二日,老太师爷同太夫人都做了一梦,施郎禀道:‘已在外国结婚,’要老太师爷,太夫人就在梦中作主,老太师爷、太夫人就在梦中作主,老太师爷、太夫人就在梦中许他。又听说忠勇、恭主两太夫人亦起过什么数,说这日干支,与施郎生肖配合,定有结婚外国兆。太夫人因此即打发小人们来此,通知家眷,叫跟随的人帮着寻觅的。还要赶到京中,叫大太师、二太师到四夷馆中访问哩。”
凤姐听完,吓得发抖。蛟吟曲譬罕喻,稍稍宽慰。文畀家人回来,说知骑马入林情节,蛟吟道:“昨日在路,看见前面有山,这树林之处,必是已近山脚,并非进京大道之上了,不知错走到那里去?你们分路灵访。那两个现在未回,或是寻着。也算不定。”各人心下狐疑。不知吉凶祸福。连文凤、文鳌、文骐、文彪、文骏及一班兄弟姊妹,一夜不曾安睡。众人都揣叔侄同行,那知文界伏在马上,拉着缰绳,勒又勒不住,放又放不掉,听他乱路。约有时许,望着前面文?人马,一些影子都没有了。路上虽有几个人,却从哪里问起!初则沿着山脚,继而山在马后,远远望见城墙,心忖:此是何处?倘走到那里,投奔谁家?好生慌急。幸而马蹄渐觉从容起不来,不至颠播,因尽向前面去。不防左边另是一条大路,有几个人骑马而来,心下顿喜。那马也不先不后,俟几匹马过去之后,一直跟上。不料后面还有一辆轿车紧接而来,恰被隔住。马上的人,回头看见文畀,满面怒容,大嚷大骂,挥过鞭子要打。文畀陡吃一尺,那马亦跳交来,几跌下。正是:
超乘无心驰绝坂,长途谁为指迷津。
●第一百四十二回 马为月老侄得娇妻 虎作冰人叔收美妾
文畀慌忙拉紧缰丝,伏在马背。那人道:“你这孩子不会骑马,倒要在此闯道。”又一人道:“看他年纪甚小,慌得这样,像是失了路的。”两人拦住文畀,后面车子已上来,车中人似乎听见,掀开帘子,露出半面,把畀郎仔细看过,旁边还有女子坐着。车中人问他说道:“谁家小后生,像是不会骑牲口的?”重复搴帘,吩咐马上人道:“你们不要乱喝,跌下了马,倒不方便,不如听他去罢。”文畀初则听了马上人的话,好不耐烦,欲待与他抢白,不知是什么人,怕他用武。便只顾着这匹马,要跑开去,扬起鞭子,却又不敢打下,进退两难,吓得面红耳热,绝不则声。忽听车中吩咐,心始放下。此时马已让在道旁,车已上前。文畀正待另觅路径,那马头也不回,只顾跟车而走。
原来驾车者有一牝骡,文畀骑的紫骝,是一牡马。车上跨辕的家人尽力打来,车中又复止住,文畀怕跌,无法可施。走不多路,已见城墙,望着前面数骑入城,轿车亦入,文畀也只得跟进。一直大街,约有半里光景,一座府北,绝大排声,只见车马由正门而入。暗忖:是何衙门,倒与京中赐彷佛?左边一带露出红墙,围着殿宇,文畀正要问个明白,那马肚带已松,险些吃跌,仍然紧扳鞍轿,由他走踱,早已进了府门。因恐犯了衙门规矩,愈加着急。那马上的人,已下马走出,看见文畀面红颈赤,满头是汗,不禁发笑。偏是这马要吃起水来,能道左旁摆着洗衣水盆,马竟就盆而饮,立住不动。文畀弄得没法。众人出声大笑。因向那笑的人道:“快替我拉一拉开。”一人道:“你这孩子倒也好笑,不会骑马,只好由他去了,谁替你来拉?”文畀听了好气,双手紧捧缰丝,汗流满面。不防马足一起,水盆顺势翻倒,连衣服翻出在外,马已着惊而跑,冲入仪门之内。将近大堂,堂帘拉上拴住那骡,马又欢喜跳跃,紧傍身边,抚擦闻嗅了一会,直到大堂之上,文畀大喊道:“不要打它,我要跌了!”那人住手,细看文畀,哈哈大笑,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怎跟扑克到这里胡闹?这是什么所在,快走下来!”一头说,一头就来拉定高颊襻,马才不动。文畀爬了下来,魂灵方始上身,还只管汗流气喘。那人把马牵过东廊,拴在柱上。文畀问道:“我因怕跌,听马入城,不期到此,实未知这里是何所在!”那人道:“秆你像个读书子弟,原来是不识字的!方才进门时,那悬着的匾对,你岂未见?还问怎的?”文畀道:“并未见有匾对。”那人道:“方才你闯了夫人的道,看你俊俏后生,知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来,所以饶你。如今跟了进府,咱们公爷已经知道,停会你自晓得了!”文畀摸不着头脑,还要问问。那人道:“咱这府里,是天下第一家世家,谁人不知?有你这傻货,没些来由撞了进来,真正笑得煞人!”文畀被他奚落,很不耐烦,听说天下第一家,忽然想起:昨晚在店,钱庶母曾说,今日要过曲阜县境,莫非这城就是曲阜城?这府中必定是衍圣公府了,所以他说公爷。想了一会,暗暗好笑:怎骑在马背上,如此糊涂”因记起方才景,着实惶愧。又想:这些家人你调笑,殊属可恶,不如瞒着到底。他夫人必定告诉圣公,待他请我进去,然后说明来历未迟。因在堂上踱来踱去。
忽见两个小丫鬟传话出来,说:“公爷叫请闯道的后生进来相会。”那家人遂向文畀道:“公爷请你进去,快随我来。”文畀暗喜:“此必夫人之意,相见之后,定有机缘。”即忙跟他进来。圣公立在客厅下,文畀趋前一揖,圣公让进,因请上坐,看他不会骑马失路的光景,捧着辔头,听马走踱,迳路入府,本爵冒昧请见。请问小学生台族贵乡?是何名氏?适从何来,乃至驰驱失范?乞示其详。文畀见圣公词意尚是谦冲,惟以小学生相呼,未免轻量已甚。遂把家人们屡次奚落,数说嘲笑,一种可恶之状,一齐说将出来。登时变色,拱揖答道:“小生姓文,自吴江送眷进应京,途中以困于轮辐之故,偶然骑马,不期相失。小生不善控驭,纵其所之,马喜同群,以致阑入夫人前导,猝为从者所叱,是以跟踪入府,小生怕惧异常!众纪纲明知小生失路,任意揶揄,幸蒙夫人转达,辱荷见召,伏望恕其无知之罪!公爷世守林庙,礼乐之宗,执事生徒,英才济济,未审何者为大学生?何者为小学生?将以学业分科乎?倒要请教明白。”圣公见话有因,疾忙改容,起来告罪道:“顷间不知族贯,遽相轻觊,自愧肉眼,唐突高贤,幸铁见罪!既是吴江文氏,则拙荆母族之姻娅也;敢问亲翁何以到此?贵眷现在何处?”文畀听得姻娅二字,方想道:“全氏表叔乃圣公僚婿。”因陪笑答道:“公爷系小生长亲,如此称呼,却不敢当。”圣公道:“公相子孙众多,亲翁尊人是第几行?”文畀起立,对道:“家父表字云从,小生上有八兄,因家母回南拜寿,事毕旋京。在路与廿四叔并骑前行,突遇一虎,家叔纵鞭追赶,小生落后,经。此时家眷,谅在前丫矣。”圣公愕然良久道:“如此说来,亲翁正是前年举神童的,已授编修;怪道……”说到此处便住了口,沉吟良久,接说道:“闻亲公与廿四叔并庚,先兄长君三代同年月日,都是太君寿诞,且自幼即有异梦,一梦龙,一梦虎,一梦马,却记不清亲翁何梦;听说公相都占过神数,三梦并为婚姻之兆,今亲翁因骑马失途,以致到此;令叔又逐虎,与亲翁相失皆非偶然方才拙荆说起,昨日得了异梦,有八骑马进府,故途中相什,即已留心。及闻亲翁之马路到堂上,遂确信此梦应在亲翁身上。想亲翁所梦,必定是马无疑了!”文畀似信不信,也没答应。
圣公尚欲有言,只见家人进来报知,县尊来拜。圣公向文畀道:“这知县是同族兄弟,亲翁无须回避。”两人起立,迎出阶前,县尊已来了。彼此通问,圣公代文畀述明。县尊大喜道:“不图今日得晤镇国公文孙,万分侥幸矣!”县令与圣公商议林庙岁修应发公帑,庆廖夫役数目,圣公即命摆酒,向文畀道:“今日驾临,他卒之中,简慢已极!尚屈亲暂留一二日,畅聆謦?。贵眷已在前途,即烦县尊回衙,拟几名干役先行驰报,太亲母之心,可也。”文畀谦谢,酒已摆上,文畀不肯首坐,曲阜县道:“弟于此官,如尊府六叔之在吴江,令叔不当客于府中,弟自无上坐之礼矣。”文畀不得已,告僭入坐。三人细询家常,笑言款洽,已是掌灯时候。县令道:“今夜尚有应治官书,不及久留,明日当更奉陪。”韦身告辞。圣公又把通报家眷之事,谆谆嘱咐。两人送出屏门,待其上轿,然后进来。圣公就留进内书房,洗盏更酌,殷勤劝酒。探以经、史疑义,文畀家学渊源,如灌河决溜,滚滚不穷夫人在隔壁,窃听得心花朵朵开放,暗忖:我妹子夸舅氏一家,个个词宗,非虚语也。
次日清晨,圣公陪往圣庙,文畀谒齐毕,诗情勃勃,圣公预备下笔砚花笺,即请留题。文畀谦逊一番,握笔而题道:
巍巍阙里五云间,道德光华气蔚然;幸入官墙依宇下,恍闻诗礼训庭前;朝怀东鲁三千里,夜梦南天十四年;此日抠衣亲拜舞,余生栩栩乐无边。
圣公见其振笔直书,有如宿构,字法秀劲,笔笔褚河南,圣公待其书完,忙接过讽咏,觉情文交至,于无可形容处形容出来,与历来名人所题,另是一付杼柚,不觉赞不容口。文畀谦逊了一会,走出殿除,从廊下穿去。圣公过去指点,这是诗礼堂,这是唐槐,文畀讨过笔砚,就题诗礼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