窜身楚南极,山水穷险艰。步登最高寺,萧散任疏顽。
西垂下斗绝,欲似窥人寰。反如在幽谷,榛翳不可攀。
命童恣披翦,葺宇横断山。割如判清浊,飘若升云间。
远岫攒众顶,澄江抱清湾。夕照临轩堕,栖鸟当我还。
菡萏溢嘉色,筼筜遗清斑。神舒屏羁锁,志适忘幽孱。
弃逐久枯槁,迨今始开颜。赏心难久留,离念来相关。
北望间亲爱,南瞻杂夷蛮。置之勿复道,且寄须臾闲。
【注释】:
(1)构:建造。
(2)窜:逃匿。这里形容被放逐的狼狈。极:终极,尽头。
(3)山水:指环境。穷:极其。
(4)萧散:闲逸。任:任意,率性。疏:疏放,放诞。顽:顽劣,顽皮不顺从。
(5)垂:通“陲”,边。斗:通“陡”。
(6)欲似:好像。欲,似。
(7)反:相反,指与从山上俯视相反,从山下往上看。
(8)榛翳(yì):丛生的草木浓密覆掩。
(9)童:仆。恣:任意,尽力的。披翦(ji?n):砍削。披,砍伐。翦,同剪,削。
(10)葺(qì):盖房。宇:屋檐,指亭阁。横:横对着。
(11)割:切开,划开。判:分开,差别。清浊:天地。古代认为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
(12)岫(xiù):峰峦。攒(cuán):聚集,凑拢。顶:峰顶,山头。
(13)抱:环绕。
(14)临:对着。轩:窗。
(15)当:对着。
(16)菡萏 (hàn dàn):荷花。溢:流出。嘉:美好。
(17)筼筜(yún dāng):一种竹子,茎粗而节长,这儿泛指竹子。遗清斑:留下了清晰的斑痕。指湘妃在竹枝上洒下血泪,化为竹上的斑痕。
(18)屏:除去。
(19)志适:心情安适。志,心理活动或思想。适,安宁,舒适。幽潺:忧愁。潺,通僝,愁苦,烦恼。
(20)枯槁:憔悴。
(21)迨(dài):到。始:才。
(22)间:隔离。
(23)夷蛮:古代称少数民族,东方为夷,南方为蛮。这儿泛指南方各种少数民族。
(24)置:放下。
(25)寄:托,靠,凭借。须臾:片刻。
【译文】:
如同逃窜一样,我被放逐到楚国的最南端,永州的环境极其险恶艰难。
一步步登上最高的法华寺,闲散时,我又率性疏放顽劣一番。
寺庙的西边下面是陡峭的山崖,高得好似从天上俯窥人寰。
反过来,如果处于幽谷之中,榛莽繁茂遮蔽,谁也不能攀缘。
我吩咐童仆尽力地砍开杂木野草,横对着断崖把一座小亭修建。
山上山下,隔开来有如天壤之别,登上山顶,如飘飘然升上了云间。
远方的山头朝着这里靠拢,澄清的潇水抱着东山绕弯。
夕阳临照着轩窗,渐渐地沉落,归鸟直朝着我们陆续地飞还。
池塘里的荷花散射出一片鲜艳的色彩,山林间的竹枝留下了湘妃清清的泪斑。
精神舒畅,如同除掉了缰绳枷锁,心情安适,因而忘记了愁苦辛酸。
遭到遗弃和放逐,身心早已憔悴,到今天才开始有些愉悦开颜。
可惜赏心的时光难以久留,离乡的愁绪总是如藉丝一般连而难断。
举头北望,亲人们相隔千里,回视南方,我却杂居在夷蛮。
还是放下这些事,不要再提,借着这须臾的悠闲,忘掉忧烦。
【赏析】:
此诗当作于元和元年(806)夏。柳宗元《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余既谪永州,以法华寺浮图之西临陂池丘陵,大江连山,其高可以上,其远可以望,遂伐木为亭,以临风雨,观物初,而游乎颢气之始。间岁,而元克己由柱下吏谪焉而来。无几何,以文从余者多萃焉。”可知法华寺西亭建于元克己谪永前二年。而元克己至永州不迟于元和三年,推之,法华寺西亭建于元和元年。因为本诗中提及“菡萏溢嘉色”,故知作诗之时为夏天。
理解这首诗并不难。首四句,写遭贬后出游而自嘲自慰。柳宗元被贬到永州,心情苦闷忧愤,感到环境十分艰险。于是常出游以求排遣,要趁着萧散闲逸之时,更加放纵自己的疏顽之性。其实,柳宗元不是真的萧散,而是被剥夺了参与政事的权利。柳宗元也不是真的疏顽,而是保守派打击迫害他的借口托辞。柳宗元强压满腔怒火,故作轻松调侃,自嘲自慰,表明了毫不屈服的内心思想。接着六句,写东山的高峻和构建西亭。柳宗元《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曾提及构建西亭的事:“法华寺居永州,地最高……庑之外有大竹数万,又其外山形下绝。然而薪蒸蓧簜,蒙杂拥蔽,吾意伐而除之,必将有见焉。……余时谪为州司马,官外乎常员,而心得无事。乃取官之禄秩,以为其亭,其高且广,盖方丈者二焉。”可知柳宗元构建西亭,是因为东山高峻,砍伐榛莽杂草之后,可以饱览风物,赏心悦目。一来算是萧散无事时做了一件自己乐意做而且能够做的事,二来证明自己确实生性疏顽,不思改过,反而变本加厉,孤傲山林,乐山乐水,表现出不屈抗争的勇气和愤激的心情。接下来十二句,写建亭后所见美景和心情的愉悦。写景从高而下,从远而近。在高峻的东山顶上仰天俯地,有上凌云霄,遗世独立之感。远山凑拢,澄江怀抱,胸襟不由开阔博大。夕照临轩,栖鸟飞还,菡萏艳色,斑竹清痕,清丽宁静的自然美景,令他陶醉。这样,由于贬谪而枯槁的精神,到此时方才开颜。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精神上的屏除和遗忘,所以描写赏心悦目的美景总偏重于幽深寂静的特征,蕴含着诗人心中深藏的挥之不去的忧怨。最后六句,写乡愁别情袭来,强自宽慰。赏心乐事最忌孤寂,何况柳宗元又身处贬谪的现实之中,所以山水之乐只能暂忘心中郁垒,时间稍长,不由得又勾起了深切的乡愁离恨。这种悲哀是由贬谪而来,与忧愤同根而互生,想要回归故里,现实中同样不可能,诗人只得强自宽慰,“置之勿复道”,在须臾的闲适欢乐中,忘得一时算一时。结尾哀婉低沉,怨愤之情长绕不去。
总之,遭贬而心情压抑——出游以求解脱——陶醉美景而暂悦——勾起乡愁——强自宽解而其实未能,是柳宗元山水诗最常见的结构方式和表达手法,而孤愤沉郁是贯穿全诗的感情基调和独特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