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治体二原治下

  杂论史事菰中随笔 
顾炎武

汉未绝。则光武中兴。汉绝。则昭烈再世。是以功德本乎祖宗。灭秦者秦。非六国。诛莽者莽。非汉兵。是以推戴系乎民心。才高天下。则汉祖唐宗。才丑德齐。则三国南北。是以戡定在乎人事。五胡藩镇。积数十年已成之形。则河山分裂。隋季元终。仅十余年之盗。则不传其子。是以分合视乎成形。世祖自信于会宛之日。少康惎浇于牧正之时。是以大器观乎人主。

六国首事之时。忧在亡秦而已。而不知刘项之分争者五年。舂陵起兵之日。诛莽而已。而不知赤眉王郎刘永张步隗嚣公孙述之各据者十二三年。初平起义之时。讨卓而已。而不知催泛二袁吕布之辈。相攻二十余年。而卒为三国。晋阳事之日。患在独夫而已。而不知世充仁杲建德之伦。十余年而始克平之。是知相因之势。圣人不能回。而已见之形。非智士之所患也。深思而逆为之计。岂不在乎识微之君子哉。

盗之兴。天之所以开真人也。王莽之世。刘崇翟义之伦。既不能克。不生盗。则海内不乱。而真人亦无所凭以出。故新市平林。为光武之先驱。及寇剽日久。野无所掠。人穷反本。厌兵愁泣。而太平之兆已开。于是甲齐熊耳。兵散归田。而天下定于一矣。故盗贼之生不得不生。其散不得不散。势有相因。而天心系焉。繇今证古。则天意若有可知者。申生之缢。韩原之获。子圉之逃。若此者为文公也。卫太子之不得其死。孝昭之无嗣。昌邑之不君。若此者为中宗也。孝成之绝嗣。哀平之短折。王莽之篡代。若此者为光武也。传曰。不有废也。君何以兴。故惠怀之际。国几亡矣。而君子以为天之启晋。居摄之年。汉中绝矣。而识者以为天之祚刘。

明封疆之律固严。而待死事之臣太薄。且如州县之吏。或任未久。或兵力不支。与城俱亡。虽无益于边陲之事。而其人之责则[己](已)塞矣。惟督抚大臣。不可以此宽其失地之律。然断脰决腹。一瞑而万世不视。不知所益以忧社稷者。古人亦未之苛也。非其人而遣之。则罪在中枢。当其事而掣之。则罪在主者。而死事之臣。自可录其节。而掩其眚。庶乎平明之论与。

人富则难使也。夫人之轻于生。必自轻于货也始。古之士大夫。不封殖。不厚奉。视天下之物。无以干其中。彼且不知世利之足恋也。而后可以决然于一死。今且天下之士大夫。而莫不爱金。官日尊而金日益多。金多而爱与之终始。彼又安肯一旦舍此累累者而死也。田单。天下之奇人也。能以二城复兴齐国。及至封为安平。奉以夜邑。娱以淄上。黄金横带。而骋乎淄渑之间。则无死敌之心矣。是故人富而重其生。绝吭伏剑。不出素封千户之家。感慨自裁。多在婢妾贱人之辈。呜呼。富未必富也。生未必生也。古之偷生蒙耻。幸免而归。为乡里所不齿者。未若今之甚也。非特不齿也。破其庐。其资。燔其室。而后厌于人心者。何哉。古不富而今富也。富然后树怨深。富然后人思夺之。于是腼然面目者。不敢见人。而藏颜有北之乡。匿影曦光之下。呜呼。虽悔之何及哉。

古之善治兵者。营平久驻湟中。月计粮谷茭数十万。未见累民。古之善理民者。乖崖甫至成都。即奏罢陕西米数万。未闻馁士。古之善养兵者。荆州十年之积。不烦转运。古之善利民者。内史牛车之输。不费追呼。明宣宗时。特着三法。一久任。二不次迁擢。三不限流品。

万历庚戌丙辰。用阁臣言。馆选隔科一举。故二科独无庶吉士。本旧制也。至崇祯甲戌丁丑。复行之。守令之难有四。坐堂皇。抚一邑。专精课治。何业不就。而时日耗于趋迎。精神殚于馈遗。帣鞴鞠跽。东西奔驰。其难一。工于弥缝。善事上官者。躐荐台省。不者辄以他事中之。畏简书不若其畏上台。其难二。首尾牵制。文移把持。尺寸以上。不得轻有所举。长材无以自见。掣肘之患。其难三。官如行马。仅一过耳。书役为主。人官者为客。则其弊不可得知。知不可得竟。其难四。既责其拊循。而以征输不及额议罚。既戒其贪墨。而以设处不误公为程。有以己之不廉。成己之不法。亦有以[己](已)之不法。成人之不廉。

万家之邑。必有士夫数十。谄谀相先。侈靡相耀。子女姻亚童仆。坐较金帛以为意色。稍不能忍。必且诪张恣睢。而取必于官。

海忠介惟有一袍一仆之风。始能建言世庙。陆文定惟有焚香啜茗之致。始能不谢分宜。

茅屋数椽。穜稑百亩。仅给衣食。如吴介肃之高持。刚介寡与。誓不营私。终身不渝。如何文肃之正大。敝裘尚假于人。牝马亦非己有。如陈茂烈之风纪自持。

卑者积俸以取迁除。巧者捷以营津要。

汉之能吏。多出掾史。唐节度所辟书记。亦往往入而为大官。即明之初。吴讷以医起中丞。郁新严震以人才登八座。杨士奇以白衣荐举而直纶扉。陶鲁以恩荫而至金吾。黄福以贡士而为六卿。胡俨以乡举而为司成。况锺蔚能以吏员而为郡守。

龚子刍言。谓今江南虽极大之县。数万金之富。不过二十家。万金者倍之。数千金者又倍之。数百金以下稍殷实者不下数百家。以户口数十万之大县。而富户不过千余。于千家之中。而此数十家者。烦苦又独甚。其为国任劳。即无事之时。宜加爱惜。况今多事。皆倚办富民。若不养其余力。则富必难保。亦至于贫而后已。无富民则何以成邑。宜予之休息。曲加保护。毋使奸人蚕食。使得以其余力赡贫民。此根本之计。又曰。一邑之中。食利于官者。亡虑数千人。恃讼烦刑苛。则得以吓射人钱。故一役而恒六七人共之。若不生事端。何以自活。宜每役止一正副。供驱使。余并罢遣。令自便营业。而大要又在省事。事省。则无所售其吓射。即勒之应役。将有不愿而逃去者。尤安民之急务也。

卢九台告人曰。不肖十分精神。七分调停宰辅台省。一分消耗簿书期会。其筹兵设策。只二分余耳。若得五分办贼。亦不至任彼猖狂。

古之治兵者必治赋。古之治民者必筹兵。而汉之太守皆自为将。自古守令将帅之不相为用。未有如今日者也。

熙丰之法。有至今不变者。经义也。武举也。茶马也。崇观之法。有至今承用者。邓洵武之官阶也。

孙沔以张禹李林甫斥吕夷简。而夷简以为元规药石之言。恨闻此迟十年尔。又如文彦博请召还唐介。宋时相臣尚有此。

巴蜀被文翁之化。易议刺为文章。南阳被召父之化。易商贾为本业。川被黄韩之化。转争讼为笃厚。非常之策。陈汤不奏于公卿。度外之功。班超不谋于从事。

不备不虞。不可以师。韩世忠京口之战。只不曾备得无风及火箭二事。遂败于兀朮。故用兵者。在先识己之瑕。而后可以待敌。

  说经日知录 
顾炎武

有天下而欲厚民之生。正民之德。岂必自损以益人哉。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所谓弗损益之者也。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诗曰。奏格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鈇钺。所谓弗损益之者也。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其道在是矣。国犹水也。民犹鱼也。幽王之诗曰。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昭。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秦始皇八年。河鱼大上。五行志以为鱼阴类。民之象也。逆流而上。言民不从君。为逆行也。自人君有求多于物之心。于是鱼乱于下。鸟乱于上。而人情之所向。必有起而收之者矣。

君子之于小人也。有知人则哲之明。有去邪勿疑之断。坚如金石。信如四时。使憸壬之类。皆知上志之不可移。岂有不革面而从君者乎。所谓有孚于小人者如此。

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盛世之极而乱萌焉。此一阴遇五阳之卦也。孔子之门。四科十哲。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于是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盛矣。而老庄之书。即出于其时。后汉立辟雍。养三老。临白虎。论五经。太学诸生至三万人。而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为之称首。马郑服何之注。经术为之大明。而佛道之教。即兴于其世。胡三省曰道家虽宗老子而西汉以前未尝以道士自名至东汉始有张道陵于吉等是道与佛教皆起于东汉之时是知邪说之作。与世升降。圣人之所不能除也。故曰系于金柅。柔道牵也。呜呼。岂独君子小人之辨而已乎。

人主坐明堂而临九牧。不但察心之向背。亦当知四国之忠奸。故嘉禾同。美侯服之宣风。厎贡厥獒。戒明王之慎德。所谓敬识百辟享也。昔者唐明皇之致理也。受张相千秋之鉴。听元生于蒍之歌。亦能以謇谔为珠玑。以仁贤为器币。及乎王心一荡。佞谀日崇。开广运之漕。致江南之货。广陵铜器。京口绫衫。锦缆牙樯。弥数里。靓妆鲜服。和者百人。乃未几而蓟门之乱作矣。然则韦坚王之徒。剥民以奉其君者。皆不役志于享者也。易曰。公用享于天子。小人弗克。若明皇者。岂非享多仪。而民曰不享者哉。

成王作周官之书。谓唐虞稽古。建官惟百。而夏商官倍者。时代不远。其多寡何若此之悬绝哉。且天下之事。一职之微。至于委吏乘田。亦不可阙。而谓二帝之世。遂能以百官该内外之务。吾不敢信也。考之传注。亦第以为因时制宜。而莫详其实。吾以为唐虞之官。不止于百。而其咨而命之者二十有二人。其余九官之佐。殳斨伯与朱虎熊罴之伦。暨侍御仆从。以至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以名达于天子者。不过百人而已。其它则穆王之命。所谓慎简乃僚。而天子不亲其黜陟者也。故曰。尧舜之知而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爱人。急亲贤也。夏商之世。法日详。而人主之职。日侵于下。其命于天子者多。故倍也。观于立政之书。内至于亚旅。外至于表臣百司。而夷微卢烝三亳阪尹之官。又虞夏之所未有。则可知矣。杜氏通典。言汉初王侯国百官皆如汉朝。惟丞相命于天子。其御史大夫以下皆自置。及景帝惩吴楚之乱。杀其制度。罢御史大夫以下官。至于武帝。又诏凡王侯吏职。秩二千石者。不得擅补。其州郡佐吏。自别驾长史以下。皆刺史太守自补。历代因而不革。洎北齐武平中。后主失政。多有佞幸。乃赐其卖官。分占州郡。下及乡官。多降中旨。故有用州主簿郡功曹者。自是之后。州郡辟士之权。寖移于朝廷。以故外吏不得精核。由此起也。故刘炫对牛宏。以为大小之官。悉由吏部。此政之所以日繁。而沈既济之议。欲令六品以下。及僚佐之属。许州府辟用。唐书百官志曰初太宗省内外官定制为七百三十员曰吾以此待天下贤才足矣后之人见周礼一书。设官之多。职事之密。以为周之所以致治者如此。而不知宅乃事。宅乃牧。宅乃准之外。文王罔敢知也。然则周之制虽详。而意犹不异于唐虞矣。求治之君。其可以为天子而预铨曹之事哉。民之质矣。日用饮食。夫使机智日生。而奸伪萌起。上下且不相安。神奚自而降福乎。有起信险肤之族。则高后崇降弗祥。有诪张为幻之民。则嗣王罔或克寿。是故有道之世。人醇工庞。商朴女童。上下皆有嘉德。而至治馨香。感于神明矣。然则祈天永命之实。必在于观民。而雕为朴。其道何由。则必以厚生为本。

私人之子。百僚是试。孔氏曰。私人。皁隶之属也。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故贵有常尊。贱有等威。所以辨上下而定民志也。周之衰也。政以贿成。而官之师旅。不胜其富。左氏襄公十年传又其甚也。私人之子。皆得进而服官。而文武周公之法尽矣。候人而赤芾。曹是以亡。不狩而县貆。魏是以削。贱妨贵。小加大。古人列之六逆。又不但仍叔之子。讥其年弱。尹氏之。刺其材琐而已。自古国家吏道。杂而多端。未有不趋于危乱者。举贤材。慎名器。岂非人主之所宜兢兢自守者乎。

彼醉不臧。不醉反耻。所谓一国皆狂。反以不狂者为狂也。以箕子之忠。而不敢对纣之失日。韩非子况中材以下。有不尤而效之者乎。卿士师师非度。此商之所以亡。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此楚之所以六千里而为雠人役也。是以圣王重特立之人。而远苟同之士。保邦于未危。必自此始。

天之方懠。无为夸毗。释训曰。夸毗。体柔也。后汉书崔骃传注夸毗谓佞人足恭善为进退也天下惟体柔之人常足以遗民忧。而召天祸。夏侯湛有云。居位者以善身为静。以寡交为慎。以弱断为重。以怯言为信。抵疑白居易有云。以拱默保位者为明智。以柔顺安身者为贤能。以直言危行者为狂愚。以中立守道者为凝滞。故朝寡敢言之士。庭鲜执咎之臣。自国及家。寖而成俗。故父训其子曰。无介直以立仇敌。兄教其弟曰。无方正以贾悔尤。且慎默积于中。则职事废于外。强毅果断之心屈。畏忌因循之性成。反谓率职而居正者不达于时宜。当官而行法者不通于事变。是以殿最之文。虽书而不实。黜陟之典。虽备而不行。长庆集策罗点有云。无所可否则曰得体。与世浮沈则曰有量。众皆默己独言则曰沽名。众皆浊己独清则曰立异。宋史本传观三子之言。其于末俗之弊。可谓恳切而详尽矣。至于佞谄日炽。刚克消亡。朝多沓沓之流。士保容容之福。苟由其道。无变其俗。必将使一国之人皆化为巧言令色。孔壬而后已。然则丧乱之所从生。岂不阶于夸毗之辈乎。乐天作胡旋女诗曰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圆转是以屈原疾楚国之士。谓之如脂如韦。而孔子亦云吾未见刚者。

强御多怼。即上章所云强御之臣也。其心多所怼疾。而独窥人主之情深。居禁中而好闻外事。则假流言以中伤之。若二叔之流言。以间周公是也。夫不根之言。何地蔑有。以斛律光之旧将。而有百升明月之谣。以裴度之元勋。而有坦腹小儿之诵。所谓流言以对者也。如此。则寇贼主乎内。而怨诅兴乎下矣。却宛之难。进胙者莫不谤令尹。所谓侯作侯祝者也。孔氏疏采苓曰。谗言之起。由君数问小事于小人也。不可慎哉。

小人所腓。古制一车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炊家子十人。固守衣装五人。养五人。樵汲五人。见司马法随车而动。如足之腓也。传曰腓辟也笺曰腓当作芘皆未是步乘相资。短长相。行止相扶。此所以为节制之师也。繻葛之战。郑原繁高渠弥以中军奉公。为鱼丽之陈。先偏后伍。伍乘弥缝。卒不随车。遇阙即补。斯已异矣。古时营陈遇阙处仍以车补周礼车仆掌阙车之萃注阙车所用补阙之车也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子使潘党率游阙四十乘注游车补阙也大卤之师。魏舒请毁车以为行。五乘为三伍。注乘车者车三人五乘十五人今改去车更以五人为伍分为三伍为伍陈以相离。两于前。伍于后。专为右角。参为左角。偏为前拒。专任步卒。以取捷速。然亦必山林险阻之地。而后可用也。步不当骑。于是赵武灵王为变服骑射之令。而后世因之。所以取胜于敌者。益轻益速。而一败涂地。亦无以自保。然后知车战之为谋远矣。

终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车战之时未有斩首至于累万者。车战废而首功兴矣。先王之用兵。服之而已。不期于多杀也。杀人之中。又有礼焉。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不亦宜乎。宋沈括对神宗言车战之利。见于历世。然古人所谓兵车者轻车也。五御折旋。利于捷速。今之民间。辎车重大。日不能三十里。故世谓之太平车。但可施于无事之日耳。

金铎所以令军中。木铎所以令国中。此先王仁义之用也。一器之微。而刚柔别焉。其可以识治民之道也欤。古之时。庸医杀人。今之时。庸医不杀人。亦不活人。使其人在不死不活之间。其病日深。而卒至于死。夫药有君臣。人有强弱。有君臣则用有多少。有强弱则剂有半倍。多则专。专则效速。倍则厚。厚则其力深。今之用药者。大抵杂泛而均停。既见之不明。而又治之不勇。病所以不能愈也。易曰。裕父之蛊往见吝。奈何独取夫裕蛊者。以为其人虽死。而不出于我之为。呜呼。此张禹之所以亡汉。李林甫之所以亡唐也。朱文公与刘子澄书所此四君子汤其意亦略似论

古之为礼以祭祀燕享。故六牲之掌特重。执豕于牢。称公刘也。尔牲则具。美宣王也。至于国相通。则葛伯不祀。汤使人遗之牛羊。而卫戴公之庐于曹。齐桓归之牛羊豕鸡狗皆三百。其平日国君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而用大牲则卜之于神。以求其吉。故左氏载齐国之制。公膳止于双鸡。而诗人言宾客之设。不过兔首炰之类。古人之重六牲也如此。自齐灵公伐莱。莱人使正舆子赂之。索马牛皆百匹。而吴人征鲁百牢。始于贪求。终于暴殄。于是范蠡用其霸越之余谋。以畜五牸。而泽中千足彘得比封君。孳畜之权。不在国而在民矣。人君之于天下。不能以独治也。独治之而刑繁矣。众治之而刑措矣。古之王者。不忍以刑穷天下之民也。是故一家之中父兄治之。一族之中宗子治之。其有不善之萌。莫不自化于闺门之内。而犹有不率教者。然后归之士师。然则人君之所治者约矣。然后原父子之亲。立君臣之义以权之。意论轻重之序。慎测浅深之量以别之。悉其聪明。致其忠爱以尽之。夫然刑罚焉得而不中乎。是故宗法立而刑清。天下之宗子。各治其族。以辅人君之治。罔攸兼于庶狱。而民自不犯于有司。风俗之醇。科条之简。有自来矣。诗曰。君之宗之。吾是以知宗子之次于君道也。

民之所以不安。以其有贫有富。贫者。至于不能自存。而富者常恐人之有求。而多为吝啬之计。于是乎有争心矣。夫子有言。不患贫而患不均。夫惟收族之法行。而岁时有合食之恩。吉凶有通财之义。本俗六安万民。三曰联兄弟。而乡三物之所兴者。六行之条。曰睦曰恤。不待王政之施。而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矣。此所谓均无贫者。而财用有不足乎。至于葛藟之刺兴。角弓之赋作。九族乃离。一方相怨。而缾罍交耻。泉池并竭。然后知先王宗法之立。其所以养人之欲。而给人之求。为周且豫矣。

古人以财为末。故舜命九官。未有理财之职。周官财赋之事。一皆领之于天官家宰。而六卿无专任焉。汉之九卿。一太常。二光禄勋。三卫尉。四太仆。五廷尉。六鸿胪。七宗正。八大农。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九少府。应劭曰少者小也师古曰大司农供军国之用少府以养天子大农掌财在后。少府掌天子之私财又最后。唐之九卿。一太常。二光禄。三卫尉。四宗正。五太仆。六大理。七鸿胪。八司农。九太府。大略与汉不殊。而户部不过尚书省之属官。故与吏礼兵刑工并列而为六。至于大司徒教民之职。宰相实总之也。罢宰相。废司徒。以六部尚书为二品。非重教化后货财之义矣。

古者。君于其国之卿大夫。皆曰伯父。郑厉公谓原繁叔父。鲁隐公谓臧僖伯曰子大夫。曰二三子。不独诸侯然也。曲礼言列国之大夫。入天子之国。曰某士。自称陪臣某。然而天子接之。犹称其字。宣公十六年。晋侯使士会平王室。王曰。季氏而弗闻乎。成公三年。晋侯使巩朔献齐捷于周。王曰巩伯实来。昭公十五年。晋荀跞如周。葬穆后。籍谈为介。王曰伯氏。诸侯皆有以镇抚王室。伯氏谓荀跞又曰叔氏而忘之乎。注叔籍谈字周德虽衰。辞不失旧。此其称字。必先王之制也。春秋凡命卿书字皆本于此周公作立政之书。若侯国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并例于王官之后。古之人君恭以接下。而不敢遗小国之臣。故平平左右。亦是率从而成上下之交矣。乃积乃仓。乃里糇粮。于于囊。国所以足食。而不待豳土之行也。备乃弓矢。锻乃戈矛。砺乃锋刃。无敢不善。国所以足兵。而不待淮夷之役也。苟其事变之来。而有所不及备。则耰鉏白梃。可以为兵。而不可阙食以修兵矣。糠核草根。可以为食。而不可弃信以求食矣。古之人。有至于张空弮。罗雀鼠。而民无贰志者。非上之信有以结其心乎。此又权于缓急轻重之间。而为不得已之计也。明此义。则国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庙。至于舆台牧圉之贱。莫不亲其上。死其长。所谓圣人有金城者。此物此志也。岂非为政之要道乎。

明主劳于求贤。而逸于任人。韩非子云。王登为中牟令。吕氏春秋作任登言中牟士中章胥己。襄主曰。子见之。我将以为中大夫。其相室曰。中大夫。晋重列也。今无功而受。君耳而未之目耶。襄主曰。我取登。既耳而目之矣。登之所取。又耳而目之。是耳目人终无已也。此执要之论也。善乎。子夏之告樊迟也。曰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伊尹。不仁者远矣。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绝世之贵。代耕而赋之禄。故班禄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黄氏日钞读王制曰必本于上农夫者示禄出于农等而上之皆以代耕者也是故。知天子一位之义。则不敢肆于民上以自尊。知禄以代耕之义。则不敢厚取于民以自奉。不明乎此。而侮夺人之君。常多于三代之下矣。

  历代风俗日知录 
顾炎武

春秋终于敬王三十九年庚申之岁。西狩获麟。又十四年。为贞定王元年癸酉之岁。鲁哀公出奔。二年卒于有山氏。左传以是终焉。又六十五年。威烈王二十三年戊寅之岁。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又一十七年。安王十六年乙未之岁。初命齐大夫田和为诸侯。又五十二年。显王三十五年丁亥之岁。六国以次称王。苏秦为从长。自此之后。事乃可得而纪。自左传之终。以至此。凡一百三十三年。史文阙轶。考古者为之茫昧。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史记秦本纪孝公使公子少官率师会诸侯于逢泽以朝王显王时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史之阙文。而后人可以意推者也。不待始皇之并天下。而文武之道尽矣。季康运命论云文簿之敝渐于灵景辨诈之伪成于七国驯至西汉。此风未改。故刘向谓其承千岁之衰周。继暴秦之余弊。贪饕险诐。不闲义理。观夫史之所录。无非功名势利之人。笔札喉舌之辈。而如董生之言正谊明道者。不一二见也。自春秋之后。至东京而其风俗稍复乎古。吾是以知光武明章果有变齐至鲁之功。而惜其未纯乎道也。自斯以降。则宋庆历元佑之间为优矣。嗟乎。论世而不考其风俗。无以明人主之功。余之所以斥周末而进东京。亦春秋之意也。秦始皇刻石凡六。皆铺张其灭六王并天下之事。其言黔首风俗。在泰山则云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在碣石门。则云。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如此而已。惟会稽一刻。其辞曰。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何其繁而不杀也。考之国语。自越王句践栖于会稽之后。惟恐国人之不蕃。故令壮者无取老妇。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人。公与之饩。内传。子胥之言亦曰越十年生众。吴越春秋。至谓句践以寡妇淫泆过犯。皆输山上。士有忧思者。令游山上以喜其意。当其时欲民之多。而不复禁其淫泆。传至六国之末。而其风犹在。故始皇为之厉禁而特着于刻石之文。以此与灭六王并天下之事并提而论。且不着之于燕齐而独着之于越。然则秦之任刑虽过。而其坊民正俗之意。固未始异于三王也。汉兴以来。承用秦法。以至今日者多矣。世之儒者。言及于秦。即以为亡国之法。亦未之深考乎。

汉自孝武表章六经之后。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于天下。光武有鉴于此。故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人。而风俗为之一变。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故范蔚宗论。以为桓灵之间。君道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而权强之臣。息其窥盗之谋。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议。儒林传论所以倾而未。决而未溃。皆仁人君子心力之为。左雄传论可谓知言者矣。使后代之主。循而弗革。即流风至今。亦何不可。而孟德既有冀州。崇奖跅弛之士。观其下令再三。至于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建安二十二年八月令与十五年春令十九年十二月令意皆同于是权诈迭进。奸逆萌生。故董昭太和之疏。[己](已)谓当今年少。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国士不以孝悌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求利为先。至正始之际。而一二浮诞之徒。骋其智识。蔑周孔之书。习老庄之教。风俗又为之一变。夫以经术之治。节义之防。光武明章数世为之而未足。毁方败常之俗。孟德一人变之而有余。后之人君。将树之风声。纳之轨物。以善俗而作人。不可不察乎此矣。

光武躬行俭约。以化臣下。讲论经义。常至夜分。一时功臣。如邓禹有子十三人。各使守一艺。闺门修整。可为世法。贵戚如樊重。三世共财。子孙朝夕礼敬。常若公家。以故东汉之世。虽人才之倜傥。不及西京。而士风家法。似有过于前代。

东京之末。节义衰而文章盛。自蔡邕始。其仕董卓。无守。卓死惊叹。无识。观其集中。滥作碑颂。则平日之为人可知矣。以其文采富而交游多。故后人为立佳传。嗟乎。士君子处衰季之朝。常以负一世之名。而转移天下之风气者。视伯喈之为人其戒之哉。魏明帝殂。少帝史称齐王即位。改元正始。凡九年。其十年则太傅司马懿。杀大将军曹爽。而魏之大权移矣。三国鼎立。至此垂三十年。一时名士风流。盛于雒下。乃其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视其主之颠危。若路人然。即此诸贤为之倡也。自此以后。竞相祖述。如晋书言王敦见玠。谓长史谢鲲曰。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沙门支遁。以清谈著名于时。莫不崇敬。以为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宋书言羊元保二子。太祖赐名。曰咸曰粲。谓元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余风。王微与何偃书曰。卿少陶元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南齐书言袁粲言于帝曰。臣观张绪。有正始遗风。南史言何尚之谓王球。正始之风尚在。其为后人企慕如此。然而晋书儒林传序云。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此则虚名虽被于时流。笃论未忘乎学者。是以讲明六艺。郑王为集汉之终。演说老庄。王何为开晋之始。干宝晋纪论曰风俗淫辟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辨而贱名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以至国亡于上。教沦于下。羌戎互僭。君臣屡易。非林下诸贤之咎而谁咎哉。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昔者嵇绍之父康。被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而山涛荐之入仕。绍时屏居私门。欲辞不就。涛谓之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一时传诵。以为名言。而不知其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者也。自正始以来。而大义之不明于天下。如山涛者。既为邪说之魁。遂使嵇绍之贤。且犯天下之不韪而不顾。夫邪正之说。不容两立。使谓绍为忠。则必谓王裒为不忠而后可也。何怪其相率臣于刘聪石勒。观其故主。青衣行酒。而不以动其心者乎。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宋史言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宋之初兴。范质王溥。犹有余憾。艺祖首褒韩通。次表融。以示意向。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唐介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荐绅。知以名节为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故靖康之变。志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呜呼。观哀平之可以变而为东京。五代之可以变而为宋。则知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也。剥上九之言硕果也。阳穷于上。则复生于下矣。

人君御物之方。莫大乎抑浮止竞。宋自仁宗在位四十余年。虽所用或非其人。而风俗醇厚。好尚端方。论世之士。谓之君子道长。及神宗朝。荆公秉政。骤奖趋媚之徒。深鉏异己之辈。邓绾李定舒蹇序辰王子韶诸奸。一时擢用。而士大夫有十钻之目。干进之流。乘机抵隙。驯至绍圣崇宁。而党祸大起。国事日非。膏肓之疾。遂不可治。后之人但言其农田水利青苗保甲诸法为百姓害。而不知其移人心变士习为朝廷之害。其害于百姓者可以一旦而更。而其害于朝廷者历数十百年。滔滔之势一往而不可反矣。李应中谓自王安石用事。陷溺人心。至今不自知觉。人趋利而不知义。则主势日孤。此可谓知言者也。诗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夫使庆历之士风一变而为崇宁者。岂非荆公教猱之效哉。

历九州岛之风俗。考前代之史书。中国之不如外国者有之矣。辽史言契丹部族。生生之资。仰给畜牧。积毛饮湩。以为衣食。各安旧风。狃习劳事。不见纷华异物而迁。故家给人足。戒备整完。卒之虎视四方。强朝弱附。金史。世宗尝谓宰臣曰。朕尝见女真风俗。迄今不忘。今之燕饮音乐。皆习汉风。非朕心所好。东宫不知女真风俗。第以朕故。犹尚存之。恐异日一变此风。非长久之计。他日与臣下论及古今。又曰女真旧风。虽不知书。然其祭天地。敬亲戚。尊耆老。接宾客。信朋友。礼意曲。皆出自然。其善与古书所载无异。汝辈不可忘也。乃禁女真人不得改称汉姓。学南人衣装。犯者抵罪。又曰女真旧风。凡酒食会聚。以骑射为乐。今则奕碁双陆。宜悉禁止。令习骑射。又曰辽不忘旧俗。朕以为是。海陵习学汉人风俗。是忘本也。若依国家旧风。四境可以无虞。此长久之计也。邵氏闻见录。言回纥风俗朴厚。君臣之等不甚异。故众志专一。劲健无敌。自有功于唐。赐遗丰腴。登里可汗始自尊大。筑宫室以居妇人。有纷黛文绣之饰。中国为之虚耗。而其俗亦坏。昔者祭公谋父之言。犬戎树惇。能帅旧德。而守终纯固。由余之对穆公。言戎裔之俗。上含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其所以有国而长。世用此道也。及乎荐居日久。渐染华风。不务诗书。唯征玩好。服饰竞于无等。财贿溢于靡用。骄淫矜侉。浸以成习。于是中行有变俗之讥。贾生有五饵之策。又其末也。则有如张昭远以皇弟皇子喜俳优饰姬妾而卜沙陀之不永。张舜民见太孙好音乐美姝名茶古画而知契丹之将衰。后之君子。诚监于斯。则知所以胜之之道矣。

史记言匈奴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盐铁论言匈奴之俗。略于文而敏于事。宋邓肃对高宗言。外国之巧在文书简。简故速。中国之患在文书繁。繁故迟。辽史言朝廷之上。事简职专。此辽之所以兴也。又曰皇帝四时巡守宰相已下于中京居守一切公事除拜官僚止行皇帖权差俟行在所取旨出给诰文官县令录事已下更不奏闻听中书铨选然则外国之能胜于中国者。惟其简易而已。若舍其所长。而效人之短。吾见其立弊也。金史食货志。言金起东海。其俗纯实。可与返古。初入中夏。民多流亡。土多旷闲。遗黎惴惴。何求不获。于斯时纵不能复井地沟洫之制。若用唐之永业口分。以制民产。仿其租庸调之法。以足国计。何至百年之内。所为经画。纷纷然与其国相终始邪。其弊在于急一时之利。踵久坏之法。及其中叶。鄙辽俭朴。袭宋繁缛之文。惩宋宽柔。加辽操切之政。是弃二国之所长。而并用其所短也。繁缛胜必至于伤财。操切胜必至于害民。讫金之世。国用易匮。民心易离。岂不繇是与。作法不慎厥初。变法以捄其弊。袛益甚焉耳。其论金时之弊。至为明切。

魏太武始。制反逆杀人奸盗之法。号令明白。政事清简。无系讯连逮之烦。百姓安之。宋余靖言燕蓟之地。陷入契丹且百年。而民亡南顾心者。以契丹之法简易。盐曲俱贱。科役不烦故也。是则省刑薄敛之效。无所分于中外矣。

  清议名教日知录 
顾炎武

古之哲王所以正百辟者。既已制官刑儆于有位矣。而又为之立闾师设乡校。存清议于州里。以佐刑罚之穷。移之郊遂。载在礼经。殊厥井疆。称于毕命。两汉以来。犹循此制。乡里选。必先考其生平。一玷清议。终身不齿。君子有怀刑之惧。小人存耻格之风。教成于下而上不严。论定于乡而民不犯。降及魏晋。而九品中正之设。虽多失实。遗意未亡。凡被纠弹付清议者。即废弃终身。同之禁锢。晋书卞壶传至宋武帝篡位。乃诏有犯乡论清议赃污淫盗。一皆荡涤洗除。与之更始。自后凡遇非常之恩。赦文并有此语。齐梁陈诏并云洗除先注当日乡论清议必有记注之目小雅废而中国微。风俗衰而叛乱作矣。然乡论之污。至烦诏书为之洗刷。岂非三代之直道尚在于斯民。而畏人之多言。犹见于变风之日乎。予闻在下有鳏所以登庸。以比三凶不才所以投畀。虽二帝之错。亦未尝不询于刍荛。然则崇月旦以佐秋官。进乡评以扶国是。傥亦四聪之所先。而王治之不可阙也。

陈寿居父丧有疾。使婢丸药。客往见之。乡党以为贬议。坐是沈滞者累年。阮简父丧。行遇大雪寒冻。遂诣浚仪令。令为他宾设黍臛。简食之。以致清议。废顿几三十年。温峤为刘司空使劝进。母崔氏固留之。峤绝裾而去。迄于崇贵。乡品犹不过也。每爵皆发诏。谢惠连先爱会稽郡吏杜德灵。及居父忧。赠以五言诗十余首。文行于世。坐废不豫荣伍。张率以父忧去职。其父侍伎数十人。善讴者有色貌。邑子仪曹郎顾玩之求聘焉。讴者不愿。遂出家为尼。尝因斋会率宅。玩之为飞书。言与率奸。南司以事奏闻。高祖惜其才。寝其奏。然犹致世论。服阕后。久之不仕。官职之升沈。本于乡评之与夺。其犹近古之风乎。洪武十五年。八月乙酉。礼部议。凡十恶奸盗诈伪。干名犯义。有伤风俗。及犯赃至徒者。书其名于申明亭。以示惩戒。有私毁亭舍。涂抹姓名者。监察御史。按察司官。以时按视。罪如律。制可。十八年四月辛丑。命刑部录内外诸司官之犯法罪状明著者。书之申明亭。此前代乡议之遗意也。后之人视为具文。风纪之官。但以刑名为事。而于弼教新民之意。若不相关。无惑乎江河之日下已。

司马迁作史记货殖传。谓自廊庙朝廷岩穴之士。无不归于富厚。等而下之。至于吏士。舞文弄法。刻章伪书。不避刀锯之诛者。没于赂遗。而仲长敖核性赋。谓虫三百。人最为劣。爪牙皮毛。不足自卫。唯赖诈伪。迭相嚼啮。等而下之。至于台隶僮。唯盗唯窃。乃以今观之。则无官不赂遗。而人人皆吏士之为矣。无守不盗窃。而人人皆僮之为矣。自其束发读书之时。所以劝之者。不过所谓千锺粟。黄金屋。而一旦服官。即求其所大欲。君臣上下。怀利以相接。遂成风流。不可复制。后之为治者宜何术之操。曰。唯名可以胜之。名之所在。上之所庸。而忠信廉洁者。显荣于世。名之所去。上之所摈。而怙侈贪得者。废锢于家。即不无一二矫伪之徒。犹愈于肆然而为利者。南史有云。汉世士务修身。故忠孝成俗。至于乘轩服冕。非此莫由。晋宋以来。风衰义缺。昔人之言曰名教。曰名节。曰功名。不能使天下之人以义为利。而犹使之以名为利。虽非纯王之风。亦可以救积洿之俗矣。

  奖廉耻日知录 
顾炎武

今日所以变化人心荡涤污俗者。莫急于劝学奖廉二事。天下之士。有能笃信好学。至老不倦。卓然可当方正有道之举者。官之以翰林国子之秩。而听其出处。则人皆知向学。而不竞于科目矣。庶司之官。有能洁[己](已)爱民。以礼告老。而家无儋石之储者。赐之以五顷之地。以为子孙世业。而除其租赋。复其丁徭。则人皆知自守。而不贪于货赂矣。岂待菑川再遣。方收牧豕之儒。公孙宏优孟陈言。始录负薪之子。孙叔敖而扶风之后。特赐黄金。尹翁归涿郡之贤。常颁羊酒。韩福遂使名高处士。德表具僚。当时怀稽古之荣。没世仰遗清之泽。不愈于科名爵禄劝人使之干进而饕利者哉。以名为酤。必自此涂始矣。

唐书牛僧孺。隋仆射奇章公宏之裔。幼孤。下杜樊乡。有赐田数顷。依以为生。则知隋之赐田。至唐二百年而犹其子孙守之。若金帛之颁。廪禄之惠。则早已化为尘土矣。明代正统中。以武进田赐礼部尚书胡。其子孙亦至今守之。故窃以为奖廉之典。莫善于此者。

古人治军之道。未有不本于廉耻者。吴子曰。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耻。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尉缭子言。国必有慈孝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而太公对武王。将有三胜。一曰礼将。二曰力将。三曰止欲将。故礼者所以班朝治军而兔罝之武夫。皆本于文王后妃之化。岂有淫刍荛窃牛马而为暴于百姓者哉。

后汉书张奂为安定属国都尉。羌豪帅感奂恩德。上马二十匹。先零酋长。又遗金鐻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贵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巳)。威化大行。呜呼。自古以来。边事之败。有不始于贪求者哉。杜子美诗。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一本作廉耻将。诗人之意。未必及此。然吾观唐书。言王佖为武灵节度使。先是吐蕃欲成乌兰桥。每于河坝先贮材木。皆为节帅遣人潜载之。委于河流。终莫能成。蕃人知佖贪而无谋。先厚遗之。然后并役成桥。仍筑月城守之。自是朔方御寇不暇。至今为患。由佖之黩货也。故贪夫为帅。而边城晚开。得此意者。郢书燕说。或可以治国乎。

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已)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源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损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雕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于世者。能无媿哉。

  尚重厚 
顾炎武

世道下衰。人材不振。王伾之吴语。郑綮之歇后。薛昭纬之浣溪沙。李邦彦之俚语辞曲。莫不登诸岩廊。用为辅弼。至使在下之人。慕其风流。以为通脱。而栋折榱崩。天下将无所芘矣。及乎板荡之后而念老成。播迁之余而思耆俊。庸有及乎。有国者登崇重厚之臣。抑退轻浮之士。此移风易俗之大要也。

侯景数梁武帝十失。谓皇太子吐言止于轻薄。赋咏不出桑中。张说论阎朝德之文。如丽服靓妆。燕歌赵舞。观者亡疲。若类之风雅。则罪人矣。今之词人。率同此病。淫辞艳曲。传布国门。有如北齐阳俊之所作六言歌辞。名为阳五伴侣。写而卖之。在巿不绝者。诱惑后生。伤败风化。宜与非圣之书同类而焚。庶可以正人心术。四明薛冈。谓士大夫子弟。不宜使读世说。未得其隽永。先习其简傲。推是言之。可谓善教矣。防其乃逸乃谚之萌。而引之有物有恒之域。此以正养蒙之道也。何晏之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邓扬之行步舒纵。坐立倾倚。谢灵运之每出入自扶接者常数人。后皆诛死。而魏文帝体貌不重。风尚通脱。是以享国不永。后祚短促。史皆附之五行志。以为貌之不恭。昔子贡于礼容俯仰之间。而知两君之疾与乱。夫有所受之矣。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扬子法言曰。言轻则招忧。行轻则招辜。貌轻则招辱。好轻则招淫。

  崇俭约日知录 
顾炎武

国奢示之以俭。君子之行。宰相之事也。汉汝南许劭为郡功曹。同郡袁绍。公族豪侠。去濮阳令归。车徒甚盛。入郡界。乃谢曰。吾舆服。岂可使许子将见之。遂以单车归家。晋蔡充好学有雅。尚体貌尊严。为人所惮。高平刘整车服奢丽。尝语人曰。纱縠吾服其常耳。遇子尼在坐。而经日不自安。北齐李德林父亡时。正严冬。单衰徒跣。自驾灵舆反葬。博陵崔谌休假还乡。将赴吊。从者数十骑。稍稍减。比至德林门。纔余五骑。云不得令李生怪人熏灼。李僧伽修整笃业。不应辟命。尚书袁叔德来候僧伽。先减仆从。然后入门。曰。见此贤。令吾羞对轩冕。夫惟君子之能以身率物者如此。是以居官而化一邦。在朝廷而化天下。魏武帝时。毛玠为东曹掾。典选举。以俭率人。天下之士。莫不以廉节自励。虽贵宠之臣。舆服不敢过度。唐大历末。元载伏诛。拜杨绾为相。绾质性贞廉。车服俭朴。居庙堂未数日。人心自化。御史中丞崔宽。剑南西川节度使宁之弟。家富于财。有别墅在皇城之南。池馆台榭。当时第一。宽即日潜遣毁撤。中书令郭子仪。在邠州行营。闻绾拜相。坐中音乐。减散五分之四。京兆尹黎干。每出入驺从百余。亦即日减损。惟十骑而已。李师古跋扈。惮杜黄裳为相。命一干吏。寄钱数千缗。毡车子一乘。使者到门。未敢送。伺候累日。有绿舆自宅出。从婢二人。青衣褴缕。言是相公夫人。使者遽归告师古。师古折其谋。终身不敢改节。此则禁郑人之泰侈奚必于三年。变雒邑之矜夸无烦乎三纪。修之身。行之家。示之乡党而已。道岂远乎哉。

记曰。大臣法。小臣廉。官职相序。君臣相正。国之肥也。故欲正君而序百官。必自大臣始。然而王阳黄金之论。时人既怪其奢。公孙布被之名。直士复讥其诈。则所以考其生平。而定其实行者。惟观之于终。斯得之矣。季文子卒。大夫入敛。公在位。宰庀家器为葬备。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无藏金玉。无重器币。君子是以知季文子之忠于公室也。相三君矣。而无私积。可不谓忠乎。诸葛亮自表后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五十顷。子孙衣食。悉仰于家。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无别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及卒。如其所言。夫廉不过人臣之一节。而左氏称之为忠。孔明以为无负者。诚以人臣之欺君误国。必自其贪于货赂也。夫居尊席腆。润屋华身。亦人之常分尔。岂知高后降之弗祥。民人生其怨诅。其究也乃与国而同败邪。诚知夫大臣家事之丰约。关于政化之隆污。则可以审择相之方。而亦得化民之道矣。

  备忘录论治 
张履祥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以至游民日众。强暴横行。虽有尧舜。无以使老有所终。壮有所养。幼有所长。有王者起。田制必当变。师儒不以孝弟忠信造士。而相率为浮文。以坏乱其心术。学校必当变。取士不以实行而专以艺文。不足以得贤才。科举必当变。自一命以下。至于杂流。俱命自朝廷。虽舜禹为选司。无以知人。铨法必当变。职事相牵制。虽有才能。不得展舒。官制必当变。入仕之后。无论贤不肖。一资格序转。贤者壅于上达。不肖者优游以取高位。资格必当变。养兵以病民。而兵不足用。军政必当变。一州之土物。自足以养一州之人民。而使西北必仰给于东南。赋法必当变。士人不知法令。他日无以守官。掾史世其家。得以因缘为奸。当仿进士观政监生历事之例。自京朝以至郡邑。使生员贡生主文移狱讼钱谷之事。而去其吏员掾史。等而下之。衙役必当变。

后妃驸马。不求名德。而必选之微贱之子。刑余寺人。得与士大夫抗礼。亲贤不得并用。而藩府官属。必无贤人。国学生徒。纳粟纳马。教坊道士。典司乐职。君臣无坐论之礼。殿廷行笞辱之事。此皆明代之陋制也。

礼制轻而风俗败矣。科目行而人才失矣。资格重而官方替矣。著述多而学术乱矣。不特此也。坐论废而致君难。近侍横而士气沮。官冗禄薄而廉耻丧。兵多饷少而精锐减。生徒众教养失而学政弊。若乃游民众盛。水利不讲。屯军坐食。而土地日荒。海内虚耗。则又本根之病也。

用意刻深之人。不可与处。渐积既久。用心日薄。必至害于而家。凶于而国。

务本节用。足国之道。不外乎是。学者治生。亦岂外此乎。外此即商贾之智。儒者羞为。挟术虽工。人心不顺。天道不佑。殆哉。

所重民食丧祭。国家植本之治如此。国祚安得不长。食所以养生。丧祭所以送死。其效为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慎终追远。而民德归厚。卿士庶人之家。能存此意。亦可久长也。

司马温公议改科法。范忠宣曰。朝廷欲求众人之长。而元宰先之。似非明夷众之义。不若清心以俟众论。可者从之。不可者更俟众贤议之。忠宣此言。深得君相之道矣。亦不止君相为然。凡居上以莅众者。非用此道。无以集众思。广忠益。

三代之祭。皆以夙兴有事。夏后氏祭其闇。为最早。殷人祭其阳。为日出以后。稍晏。周人以朝及闇。为日初出而未明之时。在夏殷之间。旧以闇为日将落。以阳为日中。以朝及闇为自朝至暮。皆非。日中日暮。俱非正道。而自朝逮暮。虽有强力之容。肃敬之志。不能不倦怠也。

书言天工人代。故位曰天位。职曰天职。禄曰天禄。臣曰帝臣。贤才之生。天意所属。故曰简在帝心。尊居人上。而使君子在野。小人在位。甚者与小比。一时君子。则摧折禁制之使不得达。其逆天理至矣。天命安得不亟去之。所以自古应天之实修省为先。进贤退不肖次之。问民疾苦修政易令又次之。

朝廷言路开。岂无不善之言杂然而进。然而忠言得至于耳。凡夫政事之阙失。四方之变故。天下之贤才。官方之臧否。皆得闻知。所以治安而国家可保也。若言路闭塞。小人害国之言。固不得入。然而忠言不至于耳。细大之务。咸罔闻知。所以乱作而至于危亡也。

井田封建。固能使物物各得其所。然行之实难。故曰尧舜犹病也。圣人治天下。只通功易事。使有菽粟如水火。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恒产。有恒心。不至于放僻邪侈。陷于刑罪而已。若大势所不能。亦不强也。官多则人才不足。必滥取以备员。禄薄则难以养廉。必诡利以欺人。朝廷与士人两失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