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葛浒
西江俗喜食蛙,呼蛙曰老蛤。猎此者,昼以竿饵,宵以灯捕,野田草露,搜括无遗。乡民之无恒业者,多藉老蛤为衣食之谋。味美而值廉,城中烟火万家,几舍此不为举箸。
巡抚陈公恶之,思革其俗,因檄州县谕禁。既逾月,察民间捕蛙如故,益震怒。乃自出示严禁,律以斩决。大意谓蛙虽侵稻,而食蝗蝻。蝗之起也,稻无遗粒,小 民遇此凶灾,必致身为饿殍。是蛙之侵稻也,为害小;而其捕蝗也,为利大。今兹设为厉禁,非必贱人命而抵偿蛙命,实欲惩一人以全活千万人云。于是民皆畏死, 不敢捕蛙;而因兹游手以致爨火不举者,亦往往有之。
有葛浒者,久业捕蛙,而家以小康,俗多呼葛浒名以为“蛤虎”。虽中馈外更无他口,而设禁后相对坐食,流水无源,日取何难涸绝。幸操业时积有羡馀,闺阁中衣箧妆奁,尚不似茂陵人,徒以四壁贮文君也。渐而开缄出典,日从质库谋生。
如是者且一月有馀,终嫌略无寸进。其妻临食而叹,谓:“似此咽深莫底,有入无出,蛙禁不开,岂将坐以待毙耶?君正年强力锐,盍亦求他术以相活乎?”葛 曰:“耕锄无地,佣作无门;生性顽劣,目不识丁。捕蛙外更欲以何任见委?倘一饭不相容,唯有瓢杖出走耳。”妇曰:“然则示禁以来,蛙无捕者。青草池塘,聒 人鼓吹,日益增繁。君有术焉,能盗捕之乎?”葛曰:“虽盗捕之,城不可入。乌从取值者,不又虚此一盗乎?”
时方食瓜,妇以箸指瓜曰:“计在此矣。小园番瓜正熟,盍凿瓜穿小孔,取径寸圆盖,约容一蛙之纳,扣挖瓜瓤务尽,褫蛙实其腹,封盖如原瓜。先排伪瓜于筐底,而多覆真瓜掩其上。君业此已有年,城中食蛙者必有旧识。肩而往,获价必当数倍。”葛谨受教。
方入郭门,有四少年阻瓜问价。葛曰:“瓜不鬻,往饷戚友耳。”四人怒呵之曰:“夫诈也,是瓜必有奸细!”勒使下担,验其瓜,得藏蛙焉。葛胆落,而如土 色,缄口不能置喙。而四人者,抚标中军之营卒也。喜获蛙犯,遂缚赴抚辕请功。抚亲视藏蛙,略询葛以致败之由,葛以实对。抚亦不甚穷诘,但令押送南昌狱。
葛去,抚召四人来,曰“捕蛙虽有示禁,汝等未奉谕巡逻,何勤于公事乃尔?今兹既获蛙犯,固当厚赏。虽然,余有疑焉:今使余闲伫郭门,见有担瓜者泛泛而过,必未能知为奸细也。汝四人识力颖悟,高出余上万万矣。第不审所以知奸细之由,盍明以告我?”
四人曰:“大人严切之举,卒等随地留心。虽担瓜者,不敢悠忽纵之也。”抚曰:“不然!是特瓜耳,脱有束袱而前者,汝亦缓结搜之乎?脱有扃筐以走者,汝亦开缄验之乎?果尔,必设关阻隘,盘诘行旅而后可也。知汝四人,必非良善!”亦令押送南昌狱,待讯明捕蛤犯,再行释放。
明日,提葛浒覆讯,问曰:“似汝蠢蠢,非能用诈者;藏蛙之巧,乃慧心人之妙想,非汝心思所能到。果谁为画此策者?”葛不能为饰说,直以“室人”对。乃仍 系之狱,而以令牌促葛妇至。询之曰:“汝夫藏蛙于瓜,乃汝教之耶?”妇初犹抵赖,一再研诘,始承之。抚曰:“汝谋不为不巧,安得入城即败?其中必有别 情。”妇言:“为口食所迫,不得已而为此,非有他故。”
抚遂大陈刑具,叱而讯之,曰:“王法在是,汝能无惧乎?且汝已言藏蛙出自己教,则葛虽 犯法,而主谋者汝。汝夫可以不死,汝将不可复生。然思闺阁中人,未必能作此狡狯。或有善谋者,怜汝窘于晨夕,而教以藏蛙盗鬻之术。此其间固当别有主谋,汝 又何必为他人顶缸乎?”妇是其说,遂以主谋者告,其人盖城北富家子也。
差提到案,并四卒与妇对质。始知富家子本妇之夙好,意尝患葛,思欲杀之而无其隙。适有禁蛙之令,遂与妇谋,伪为瓜藏计,怂恿葛欺使入城。预贿四卒,伺于郭门,待其至而擒之。借抚公之刀,以杀我欲杀之人;我不蹈于刑,人自罹于网:计亦巧矣!而无如抚公之不为其用也!
论富家子奸杀之情,谋陷之毒,宜于常律有加焉。然虽驱葛入阱,而葛尚未死于谋,难科以“奸杀本夫”律,于是重罚以惩;葛妻则判使离异,四卒亦皆杖革,而葛卒不罪。
旧传此事出于陈文恭公,然文恭公世宗宪皇帝称其能知政体。其秉节江西也,筑罗丝港石堤,造黄牛洲浮桥,浚凿龙驹寨水道,所见于《行状》者,皆地方重大之务,宜不以琐琐小故自炫其聪明。疑此或别有陈抚所为,传者以公之名重,附会言之耳。
箨园氏曰:“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贤者之所斥也。因杀蛙而科人以死律,必非抚公意也。毋亦欲止民之杀,故设为重刑以惧之耳。从来愚拙事,多系智巧 者为之。诱葛以自杀,计非不工;抑知抚公非奉有成宪,果能以己意杀人乎?欲以害人,终于自害,徒有奸谋,并无卓见。唯富家子,故用意如是也。
王货郎
徐州郡城三阳馆,有阇黎年十八九以来,丰姿秀媚。未披剃时,与王货郎同就馆师,相狎甚得。货郎结茅附郭,去三阳馆不半里。每出经纪,必就馆小驻,杯勺流连,恒醉饱以归。王得钱沽酒,亦时时邀僧饮其舍。
王妻季氏,结缡未久,眉目楚楚,衣履修洁,匀脸抹鬓,颇不疏略。王长僧三岁,僧呼王“兄”之、季“嫂”之,季亦以“夫弟”之呼呼僧。僧初见季,颇形面 腆。面货郎家无次丁,杯酒当筵,必季行炙。初惟托伴进馔,问酸咸、谦失饪而已。既而渐驯渐熟,猜忌全消。王以僧朴诚,爱好无异骨肉,辄唤季添箸共饭,红袖 缁衣,履舄交错。
一日,王又约僧晚酌,市肴馔数事,嘱季调羹以待。己则出走近村,冀卖数百文即归。嘱罢,摇“唤娇娘”以去。肩头贸易,缠绕乡 间,晌午不返。僧踵门叩问,知王唱卖未归,遽即辞去。日已西沉,僧又至。季曰:“未审有何牵绊,迟延至此。请先入,瞬息当至矣。”僧沉吟,季趣之坐。移 时,益无声息,僧复欲行。季曰:“酒已热矣,倘叔去而彼归,将谓粗笨妇慢客也。脱粟饭有何佳肴,金乌已堕,枵腹想难更耐。请陈馔先饮。”僧倚筵弄箸,默无 一语。
季罗列杯盘,酌酒以进,再尽再劝。厚意殷勤,转侧不离僧左右,挑弄多端。僧亦略窥其意,但年稚羞涩,谦言“量窄”,不甚畅饮。季自尽数 杯,挨身僧侧,送酒唇边。僧就犯之,遂以致乱。是夕,王终夜不至,青春两少,鱼水甚欢。自是,遇王远出,即歌“赤凤来”矣。王于眉睫间渐窥而疑之,然犹未 悉其详,积不能发。
货郎小负贩,倾家储积,尽在肩头,少立赊欠,资本便已亏短。一日,担头物事出脱几尽,而阿堵空空,难资周转。近村有刘翁 者,家称殷实,与王为买卖旧主,欠簿登记,已万馀钱。王恐忤翁意,不敢言索欠,以称贷告。然田家储蓄,不在库藏而在仓庾,必伺善价以粜;非其时,虽数贯青 蚨,亦未可便索也。
货郎之谋既梗,怏怏以归。躞蹀庭中,计无所出。季氏稍为劝慰,因而迁怒,呶呶嘈聒。觅一磁瓶,满沽佳酝,且斟且骂。二更向 尽,犹哓哓不休。季曰:“饱灌黄汤,至尔许时犹不饭耶?”王曰:“一丝残喘,自分与此瓶俱尽。苟为刘伶「死便埋我」,我自乐之,何干汝事?汝年方少艾,风 雅过人,何忧无啖饭处?我目光如炬,汝暗昧事,毋谓勿知也。历历心头,不汝瑕疵耳。莫欺人褦襶,有时酒狂,发勿悔也!”固鼻哂之。漏已三下,倾瓶中不留馀 滴,始登床酣卧。季窃思:“秃奴事想已败露,一旦反复,妾头颅不复寄项匡上矣。先人有夺人之心,与使人负我,何如我负人!”遂决计杀货郎,觅室中得一青麻 绳,勒货郎毙之,而移其尸悬于他室,示若自经者。及晓,方哭于室。
邻众集问,季曰:“郎以担头货尽,无以作资本,索欠于刘翁无所得,深怨负心 人不顾人缓急,归而呼「恨恨」者再,压肩双笼,抛卸于庭。妾知其不慰,乃代负以移之室中。晚餐方熟,屡进不纳,唯痛饮自挝其首,然亦未尝言死也。夜阑郎 醉,和衣倒床上时,妾已先就寝。春梦缠绵,入晓方醒。启睫视郎,已不在榻,疑其早起,自支茶铛去。呼问不应,始起四睇,已毕命于他室。”时邻人已代为解 缳,季故坐于地,而肩倚之,犹哭呼救者不绝口,又言:“刘翁杀吾夫,使茕茕者将无以自生,必报刘翁也!”呼天抢地,号泣甚悲。邻舍信之,莫与置喙。
里保不敢殓,鸣于官。验之伤痕,对交非自尽者。项有红白二伤,红伤纤以深,白伤粗以浅。检床头,于茵褥下得麻绳一缕,与红伤吻合,遂定季氏罪。僧之染于 季氏也,季诱之;季之杀王,亦季自主其谋,僧不豫也。有司廉得其情,待僧以不死。富人刘翁,以不允货郎请而反目之故,俾货郎毙于非命,则酿祸有由,当问翁 以“致杀”律。百计夤缘,家产为之一空。
箨园氏曰:谚称三等人不可交,以其耗于财也。货郎贫窭子,无害此矣。乃艳妻在室,而开门揖盗,其死也谁任其咎哉?况心欲谋妻,密事也,何至糟邱生入夺其魄,辄喋喋不戒于口?财与色、酒与气,四者皆杀身之具,而货郎以全,欲不死也得乎?
祈兰娘
祈兰娘者,台州之楢溪孀妇也。少颖慧,善读书,有“女学士”之目。结缡华氏,家巨万,生四子。长曰成礼,次成义,三成廉,四成耻。祈年未四旬即孀,其子最长者,亦年近弱冠。以择配严,俱未婚娶。
天姥峰下苏氏村,有女名眉仙,绝代佳人也。针黹女工,无不精妙,翰墨淹雅,过于兰娘。诸苏皆家产肥饶,惟眉仙少孤贫,依老母拈针线度日。有梅一娘者,惯 为撮合山,欲言苏女于祈,而恐不见信。因思“有真才自邀真赏”,乃盛称天姥之胜,怂恿祈娘踏青其处,冀可一诣苏氏,见眉仙。想似此称心人,定无不入彀者。 祈意亦欲藉春游物色佳妇,听梅言,结期而往。
至天姥,眺览一周,偶思小憩。梅言:“有老姊,佣为苏家灶妇。苏室无男子,母女外,惟婢与吾姊 耳。家虽清贫,而小缩蜗居,颇臻幽雅,请暂临存。”祈颔之。梅导以往,至则虚扃白板,修竹成丛。推门入之,循廊穿槛,有小院落,佳卉三四种,排列妥贴。虾 须帘底,一美女含笑相迎,袅袅如蓬莱中人,盖苏女也。苏母闻客至,亦款步出迓,相将入室,诘家世,叙寒温,果碟茶瓯,礼意殷渥。祈坐移时,不甚留意苏女。 梅亟称女才,并言尚无婿家,冀以挑祈,而祈意终不为动。须臾兴辞,坚留不得,遂去。
按辔行三四里,憩阡陌间,梅询祈曰:“苏氏子有西子、太真 之色,人世难于合璧,故至今无委禽者。娘子守石崇之富,诸公子亭亭玉立,明珠百琲,特患世无云英,不足以当重聘耳。美若苏女而犹不足当青盼,天下女子将无 可云妇矣!”祈曰:“否否,蛾眉皓齿,名曰「伐性之斧」,嫂莽不知书耳,西子、太真信美,然所以亡吴国、祸唐室者也。嫂不闻乎?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尤物 为厉,岂家庭之福哉?”梅曰:“虽然,若娘子之美,亦倾绝尘寰矣。乃长盈署库,膏沃连阡,绕膝团栾,合门平顺。「红颜薄命」之说,固未可尽信也。”祈曰: “嘻,子固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也。苟谓我美,则谁而不美者。然而不祥孰甚焉?闺阁中人,齐眉偕老之为瑞。乃欲于孤鸾寡鹄中,推崇五福,不亦过欤?膝下嗷 嗷黄口,皆孤孽也。若箧中黄白物,乃天下流通之宝,不过暂职几时锁钥,知为谁作守藏犬哉?嫂何见之不广也l”
言次,有馌妇广颡大眼,未老而 槁,跂足道旁,若深味祈语者,乃唐突而进曰:“是言诚然哉!妾质颇陋,恒为择妇老所弃。冰上人绘词虚饰,得适郎氏。合卺之夕,郎子意颇不怿。琴瑟既调,一 匝月而好合无间。子女之祥,占弄璋者五,占弄瓦者再。春莳秋登,充箱溢廪,年逾五十,而夫妇之欢爱不衰。乡里婚嫁之筵,非妾不成礼,取其祥也。夫年长妾二 周,力作尤锐,荷锸陇上。终日不见,妾惓惓如有所失。今兹执榼田间,非子妇婢媪虚无人焉者,良以伉俪之情老而弥笃,藉此亦以敦逑好耳。以娘子如彼,以妾如 此,岂非美者祸而恶者福乎?适闻此嫂啧啧苏女,夫苏女,诚当世美人也。然天下有美如苏女,而年几二八无问鼎者乎?古称遇仙于天台,夫天下岂有神仙?要不过 花妖月魅,勾引痴情男子,沉沦孽海耳。娘子不为妖魅所惑,乃娘子之识力,抑有福儿不应有妖厄也。妾虽田舍家,而室庐新构,连闼洞房,颇不鄙隘。略过丛林一 角,指顾可到。不以污秽为嫌,敬迓香轮,暂谋小住,俾寒门丑婢媪一睹芳范焉。”祈笑而从之。
入一废院,榛莽蓊翳,行数十武,则飞翚华好,不似农家居地。妇长女名珠珠,貌略类母,而鬓发光泽,挽高髻作时世妆,粉黛功深,亦觉“少年无丑妇”矣。祈见珠珠,颇惬心念,陡觉笑容可掬。初问生庚,次问学习,一切闺中琐务,咨考甚勤。
正话言间,又一女至。粗健面麻,鬋发覆额,衣履不甚修洁;而皓质凝霜,肌肤如玉,亦其动人处也。妇曰:“此次女也,名宝姑。夫人巨眼,尚当一盼否?”祈 曰:“适来时,已于大银杏下牛背上见之。年岁许矣?”曰:“十三,较阿姊年逊四筹。”祈曰:“俨然小竖子,不睹双珥,谁知为女子者?他日长成,必巾帼中丈 夫也!”妇曰:“毋过誉,折福矣!然儿性勤,喜任繁赜。每驱牛出,摧枯拉朽,可抵一人樵采。且往往生搏鹿兔,弓箭火枪,俱一发可中,则又儿之绝技也。”祈 笑曰:“古称牧羊龙女,此又牧牛虎子矣。”
谚云:“文章中试官。”人既入选,事事赏心,见慢易则以为率真,见轻浮则以为敏决,见椎鲁则以为庄 重,见刻薄则以为精细。妇知其可动,乃说之曰:“恨女家世力农,门户不足仰攀。虽然,闺帷所尚,纺车汲瓮,刀砧杵臼,乃其正务。「针神」之称,技斯下矣, 况于奇技淫巧乎?妾二女,貌虽不工,然力作任勤,专事节俭,尚不乖于妇道。如夫人名门,不敢妄冀。既蒙缪爱,乞夫人留心,代觅一门户相当者,以完儿终身 事。妾老矣,残年挂心,惟此两孽种,一旦得所付托,则千斤之负释矣!”
祈曰:“家有劣子四人,视与两千金年岁平等者,愿结秦晋之好焉。”妇 曰:“嘻,夫人之言真耶?伪耶?果如是,则老妇不世之福,二女意外之缘矣!毋相戏也!”祈曰:“何谬哉!是妾之本怀耳。”遂脱钏,各赠其一,为长、四两男 订婚。约妇又荐近村文姓者两姊妹,一名丙姑,一名玉姑,其行径亦郎女之亚也。而四子之婚以完,举案以来,中馈尚多安戢。
祈悦珠娘才,无大小, 悉以委之。长礼谓:“刻薄之家,理无久享。”不乐珠娘残忍,稍稍规戒之。珠娘不服,渐而嫌生中间,反目不时,威福交作,而礼势替矣。四妇狼狈为奸,以蛊惑 祈。祈不之察,悉加优宠,而于两郎女尤甚。珠以财利诱祈估计营谋,善权子母。宝虽附珠聚敛,而童稚之年,贞心未固,情尤易染,往往私蓄金帛,作兰芍之赠。 玉姑稍务名,蓄积之术,亦计及锱铢;而门户应酬,尚不过吝私橐。丙姑固涓滴不漏者,然借券贪图重息,恒致颠覆不收。以故华氏家势,外受贪名而中无实际。
祈于诸子中,最钟爱耻。耻虽青春年少,而威重有绳墨,诸妇多严惮之。乃授室未一载,得疾暴亡。祈哀痛成疾,卧床不起。宝性淫纵,耻在时,犹略知嫌忌;及 耻既亡,心益肆。仆从无分可否,沾染几遍。祈病尪羸,经年不视事,由是权归诸妇,日用所需,百索无一应;即饮食,亦多缺如。
祈有侄,名德模,字仲夫,少失怙恃。五岁即依祈,祈爱之如己出,特以其性耽书史,故亦不任以家政。自郎妇专横,德模戢东园数椽老屋,栖息其中,暇则携童挈榼,怡情山水。祈初病时,犹日入问起居。郎妇恐为不利,假祈命拒绝之。是以祈病经年,三子一侄,欲求一面不可得。
病榻之侧,供给无人,症已垂危,而梅媪忽至。见析状不堪,握手涔涔,泣数行下。祈亦泣曰:“嫂从何来,乌得至此?诸妇杀我矣l予病燥,舌本焦枯。水浆不 至者,已两日矣!嫂能为我愈之乎?”梅曰:“藏有甜葡萄,可以已渴。”乃出佩囊哺之。祈甚欣慰,因谓梅曰:“予不听嫂言,致有今日,悔无及矣!大郎二郎, 虚有其表,固无足介怀。廉与德模,精明能事,胡久不见?予抚德模厚,今日之情,深乖予念。廉儿秉彝笃厚,音闻久疏,倘登鬼篆乎?”梅曰:“三郎病躯虽殆, 然不闻有凶耗。华仲夫,秉礼君子也,为诸妇所阻。富贵之家,限于规矩,非插翅所能入也。”
祈曰:“嫂能为我召之乎?”梅曰:“承夫人命,试出 筹之。然能否不敢必也。且夫人何不以手书示之,则仲夫有命可恃矣。”祈曰:“诸妇淫悍不育,嗣续之事,无可望者。德模循谨,可属以家事。虽然,嫂视室中, 落落四壁,安所得有笔砚?”梅曰:“先公之子犹有三人,一旦以亿万之资畀之异体,将何以堵诸妇之口?事必不谐,徒取祸耳。”曰:“然则事已急矣!德模尚未 有室,苏氏子犹可图乎?苟兴华氏宗,何必己出也?”梅曰:“事有今昔之殊,恐难为力矣!”曰:“成则子之德也;苟或不成,殆天数耳!老妇之命,毕于今日。 过此,无相见之期矣。行矣,勉旃!毋俾诸妇知也。”梅潸潸两泪,流连再四而后出。
是夕兰娘卒。明日晨炊后,始有知者。越二日,而成廉又故。草草入殓,丧不成礼。惟德模临哭尽哀,然事权不属,亦无由与诸妇争也。
嗣是,珠娣姒益肆行无忌,供役多少年健奴,晨夕不离左右。礼等终年别墅,各具衾枕。偶诣闺闱,珠辈辄托病头脑,每以“医戒綦严”拒绝之。
有邻人熊益坚者,因司阍苟老,得通于丙姑,甚见宠爱。然心惮德模,每出入恒惴惴。一夕,熊入丙室。酣寝中,见德模遇己于门,怒气甚盛,按剑将刃其颅。大 惧疾呼:“丙姑救我!”三呼而声益急。丙亟撼醒之,问以所魔,熊犹哀乞不已。惊定审睇,始知其在丙侧也,因具告以心忌德模之故。丙慰解百端,而熊终不怿。 自是得惊悸疾,不可复诣丙。丙撼切齿,思杀德模而甘心焉。
先是,梅一娘受祈嘱,请于苏母。苏固知德模可婿,但以缺于嗣续,故欲招使入赘。德模 犹豫未决,及闻丙姑谋,惧不免,遂从梅言,赘于苏。两美既合,相得甚欢。只以心悬华氏,情常戚戚。眉仙因言:“尝遇一老姥,授符咒一缄。题曰「某年月日 发」,今其时矣。近者,礼、义两君薨,子为同气,不获凭棺一恸,于义缺如。且诸妇心怀叵测,两君之命,未必非冤;而帷箔之不修,其丑已甚。昨梅一娘来言, 玉姑近接有马氏子,熊病亦痊,可复见任于丙姑。两人倾覆,华产渐不可支,兰娘之祧且斩。君称名下士,有骨肉之仇而不能报,人其谓君何?此去郎宅不远,土人 言其地并无此姓,恐为妖魅所祟。盍往察之?”
德模然其言,适一娘来,遂相与俱往。询诸近邻,言其处为高氏废园,因多妖异,故久无居人。入园索 之,旧日房舍杳无所见,知诸妇之皆妖矣。归语眉仙,发藏函,中有两符并毙妖之法。眉仙教德模先讼诸男冤,而后集诸妇于公庭。依法焚符,四妇俱现本相:两狼 两虎,毙于阶下。然察诸男之死,非熊、马两人之罪,乃薄惩以法,惟尽归其侵田而已。德模以一身兼承苏、华之祧,而悉得其业。
后眉仙连举九子,礼、义诸人皆得延其祀于弗绝云。
箨园氏曰:苏眉仙之贤淑,不独其貌美也。观其处置诸妇,从容不迫,其才亦可知矣。兰娘自怨其美,爰弃天下佳人而不敢纳,是犹因噎而废食也。乃卒以丑妇之 故,遂覆华氏之宗。其害虽原于财货,然明知其恶而故取之,不居然海上逐臭之夫哉?近日才人之厄,固为此等见解人所祸;近日事势之坏,尤为此等见解人所误, 可胜慨哉!
殷蓬头
仙人殷蓬头,邑乘尝载其事,而世传蓬头仙名幻术,纷纷不一。
仙本寄迹横坑郑氏家,去后留一杖、一 自绘小像。像神彩如生,每届除夕,郑必设像与杖,馨香祀之。一岁方设祀,杖忽腾空而去,惟像仅存。后为乳媪所窃,鬻于凤氏之卖浆者家。凤只奇其绘事之能, 而不识为仙笔也。有成衣匠,为凤详其颠末,始知为郑氏珍藏物,倍宝贵之。后郑侦知,以重价请赎,纳钱十万,始获珠还。
仙栖横坑时,值农田莳 插,里人雇之佣工。数十家相继,仙偕诺之。诘旦,担秧立亩上,迎风抛掷,自成行列,不终日而连畴千顷,悉已栽成。又尝走阡陌间,见插田者,戏之曰:“吾为 汝卜兆,今日不能终亩。”农嗤妄之,曰:“吾将竣此而朝食,谁言不终哉?”仙笑而去。农见沟洫中游鱼成队,肥鲜可爱,乃筑泥以塞畛畦缺处,脱布衫张水中, 驱捕游鱼。随波遂流,极尽劳瘁,红日西沉,得鱼满笼而归。审睇之,乃杨叶耳,始悟仙之绐己也。
郑有富翁,颇持善念,与仙最相友善。仙谓其婢 曰:“汝主人命当为丐。”婢曰:“主人稌黍连仓,积金盈笥,何由为丐哉?”仙曰:“命如是也。”次夕为元宵节,仙谓郑翁曰:“今夜姑苏灯景,胜甲天下,何 不一争快睹?”郑曰:“世无叶法师,斯念不能偿也。”仙曰:“否否,试为君一行其术。”因出藤杖,使郑闭目跨其上,觉风声谡谡,过耳甚捷。俄而呼郑曰: “至矣l”启睫枧之,阊门也。火树银花,五光炫耀,压臂摩肩,人声腾沸。挨挤二三里,遂失仙所在。
郑大惊,彻夜踪迹,毫无影响。郑虽殷富,然 田舍翁足不出户庭,语操土音,听者瞥然,旁皇吊影,莫知归路。因脱身上布裘,易食糊口。思觅同乡客与之俱归,居数日,渺不可得,嗷嗷枵腹,势不可支。遂行 子胥吹箫故事,颠连匝月,始遇有同乡贩纸者,廉得其实,携置舟尾,狼狈以归。
仙所为,类此者甚伙。一日,仙折竹枝浮水上,因大呼曰:“能踏此者,当与之俱仙。”三呼无有应者。仙遂跃登其上,飘然而去。
丁欢喜
前明万历时,有丁耀祖者,贵阳人。其父以广南守备,家于酒洋,遗业丰富。娶白氏,生一子,名欢喜,性诚朴,喜武艺。年十五,有相士卫道君见之,谓其眉问有厄纹两痕,当颠踬二十年,方复安享富厚:“日下眉痕显露,厄运将至矣。勉之哉,后会犹可期也!”
丁有宠姬六人,第六姬金氏,尤艳冶,蒙眷爱。炎暑之夜,金眠竹榻纳凉,僮奴边冶儿执扇以侍,裙褶不戒,遂为所犯。嗣是结为私好,久而踪迹渐露。白侦知之,托故以逐边。边逐三月而金氏生男,命之曰“常有赢”,本吕出之隐,而丁固漠然也。
明年,白氏亡。金以逐边之故,深怨白,思甘心于欢喜,因日夜媒蘖其短。丁察欢喜,亦觉行多乖异,聪敏远不及昔,由是恶欢喜而益昵爱常。或时谈欢喜过,金 必多引证据以实之,又隐构黠者全奴相表里,渐匿欢喜,使不与丁见。丁或问之,则曰:“狼子野心,斗鸡走狗,日与无赖子遨翔郊甸,游戏花柳,岂有暇功念及家 君哉?”丁曰:“小畜产所为如是,必覆吾宗!”金知丁可欺,荼毒欢喜益甚。
一日,丁出,全奴从,遇欢喜于门,衣履褴褛,肤肉黄瘦。全奴恐丁诘 问,乃厉色呼之曰:“大郎何不自爱,偏务与游手者近?若辈不才,皆害大郎者也!大郎溺于匪,情致荡焉,如此尚不知悟耶?”丁怒曰:“小畜产,有何面目见 我?我岂汝父哉!天下何事不可为,汝独乐于为丐?非汝母生前冤孽,安得有此孽种?不杀此畜产,害有穷期乎!”愤愤而去。
金使人谓欢喜曰:“吾 固嘱汝,勿令阿父见也。不信人言,而然以求生难矣!”嗣是,欢喜益畏惧丁,不敢复见。金又说丁曰:“欢喜近工剽窃术,不谋先发,后将噬脐。”丁曰:“诱而 杀之,难可已也。”金曰:“恶不及死,杀之不仁。不如牒诸邑庭,可杜他日之渐。若暴杀之,人其谓我何?”丁曰:“此特卿之慈念耳。虽然,恐不为畜产所感 也。”牒词既入,不数月丁死。
初,丁喜结纳,食客恒数十人。有洪致和、毛丑父者,皆丁所器重。欢喜之遭谗也,两客数切谏,不听,遂相与俱去。 及丁捐舍,诸客亦星散。六姬中,他俱无出,无可制金者。金乃阴遣附己者,往迎边公至,逐欢喜而奉常以主家政。以丁在时,固尝送欢喜忤逆。案牍犹存,亲戚故 旧,悉无从置喙。
金与边,初尚稍存廉耻。积日既深,而衾裯之好,居然琴瑟。惟嫌邻近耳目知其根底,因乔徙青蛉而家焉。金亦明示常,谓边周其真父。常之于边,遂亦父礼事之。奴仆婢媪,莫不仰承眉睫,一呼百诺,不啻丁之在时也。
欢喜被逐后,无可投趾。会有除官千户总之任羁縻者,乃以膂力自为毛遂,得相随之去,给粮为步兵。羁縻多山,欢喜性耽游猎,日负一枪,与臂鹰嗾犬之徒,驰骋于群峦万壑中。
千户有妹名好好,英勇有胆略,尝单骑挈长枪,走昆仑冈。以欢喜为前驱,使侦兽苍莽中。欢喜握刃深入,为熊所迫,狂奔里许,方得觏好好。熊犹驰逐,直扑好好前。好好挺枪刺熊倒地上,乃抽枪以遁。马上回视,熊虽起而不复追,窃自顾肠出,愈拽而尽之,遂殪。
越数日,营众十馀人,复猎于山。欢喜逐一鹿,驰出层峦,蹶堕崖下,幸得不死。仰视壁立巉岩,危不可上,而身伤委顿,行动綦难,惟有待毙而已。忽一熊蹑险 而来,自分必填兽腹,转不若堕崖时得死为佳。及熊至,抚视欢喜,殊无恶意,盖熊固牝而失其牡者也。度其地,牡即好好所杀者。得欢喜甚惬,负之归洞,相牝牡 焉。
欢喜虽堕险有伤,熊饲以药,刨寻愈。而茹血餐肤,日不火食,非生人所能堪。幸带有取火具,每得獐麂之属,辄燎枯柴以熟之。又筑泥成窌,燃薪留烬,延火种,备日久计。熊以习惯,亦优于执爨。惟欢喜以熏灼之食终岁,不尝谷黍,渐而两目俱矐。虽一息犹存,无异堕身地狱也。
丁客毛丑父,善剑术。过羁縻,为好好所识,赘于其家。岁馀生一女,名福儿。年十七,尽得丑父之术。一日,好好携福儿出猎,侍从十数人,见一金毛獾,大倍 常獾之半。福与诸婢连发数枪,不能毙。驰逐之,出层岩下,有人在焉。无衣履,被皮革而已。旧婢菊奴识其人,为丁欢喜也,取之以归。行三里许,有一熊飞奔而 来。见人已出险,势不可及,哀啼数声,触石自毙。
欢喜归,丑父见而疑之,详询得其实。谓好好曰:“此即仆之居停丁耀祖之子也。庶母无恩,致累流窜。仆少时学技无成,流落不偶,幸受丁翁知,托门下者五载,至今犹耿耿于心。乃天假之缘,俾留丁翁一脉,其敢忘衔环之报乎!”遂以福儿妻欢喜。
时有老道卖药于市,医治危难症,多奇验。丑父延之至家,以视欢喜目疾。道易之,授刀刲药,并录每月光明日示之方,教以按期熏洗,半载可愈。如法治之,目遂豁然。或传其方,谓即桑皮皮硝也。欢喜既有睹,始识卖药者即卫道君是也。
丑父益喜,因谋为欢喜雪冤。以洪致和有干才,当日俱为丁门客,熟知丁事,能为欢喜证其颠末。乃趣装,遣道君与欢喜俱至酒洋,访得洪致和。询知边冶儿已尽售丁氏田产,举家同徙青蛉;丁氏亲故零落,罕有存者。道君因言来意,且动洪以程婴、杵臼之事。
洪曰:“事固不敢有诿。虽然,今日非仅守孤之谓也,盖赵武之求存也易,而栾盈之求入也难。边冶儿自迁处以来,拥据厚赀,豪华自驰。挥如土之金,博好施之 望,头衔显贵,当道交通,其势焰方兴未艾。今丁郎身无尺寸之藉,势如卵石之悬。一旦以飘零之旅人,撼久假之豪富,莫察覆盆,翻成冒诈,则冤益深矣!”卫 曰:“不然,成败听之天数,吾行吾是而已。今诉,屈虽不能必伸,然终胜不诉之必不能伸也。盍姑诉诸?俟不伸再思变计焉。”洪诺之。
遂相与俱诣 青蛉,具牒公庭。果以事隔数十年,并无亲族作证,惟凭一非其属类之洪某口说,未足据以为实。且堕崖脱险、目瞽复明,事涉荒唐,情同局骗,批斥不准。牍凡三 上,卒遭挞辱,而词仍不受理。及控诸郡,郡之驳斥,一如乎县。洪、卫慌急,思欲再行上控,又恐庇护一气,终于天日难期。正在徘徊莫决,而丑父适至。知讼无 成,叹曰:“强梁世界,信不可以理说矣!诸君请暂谋归息,艰鉅我自当之!”遂乃单身挟刃,夜入边舍,劫边与常及金氏头以出。明日,人传边宅遇盗,而所杀边 与金氏头皆误,惟常头则真也。边既报盗,捕索甚急。计难复施,因更还走羁縻。
时值魏珰用事,贿赂公行。乃令洪、卫二人载金至都,视仕途中之偃 蹇者,助之金,使得行赇珰门,除官宰其邑。至则结狱中巨盗当死者,使承边氏盗狱而罢行缉事。然后欢喜投牒鸣冤,宰遂差拘边与金氏。边以重金赂差役,席卷库 藏,偕金氏夜遁。捕之数月,不可得。宰乃判边某所占丁氏赀产,悉以欢喜,复其家;两犯俟获到日,再按律论结。
福儿谓欢喜曰:“大仇未报,安得与君坐享素封?吾将遍天壤而求之,升天入地,不翦灭此,誓不更归也!”遂变服作男儿装,与其父毛丑父游泳江湖,托相命业。每至一处,淹留旬日,辄徙而他去。如是者儿二载,至鄱阳湖始获踪迹。访之金氏,已于两月前患发背。
夜分,毛父女窥边舫,见灯光射窗,边犹兀坐,持计簿、盘珠,格格不休。两婢方检床枕,一姬侍茗。丑父识此姬,盖莺儿也。当金氏欺凌欢喜时,莺亦助纣为虐者。丑父心衔之,破窗入,既取冶儿头,并杀莺儿以代金氏之刃。两髑髅血渖模糊,函封置之箱箧,从容以归。
择日祭丁耀祖墓,供髑髅杂樽俎间,以释泉下之愤。尽整丁氏坟茔,碑碣一新。其五姬中有为冶儿雌伏者,至此惭汗无地,亦雉经以死。欢喜夫妇,虽皆以武力自雄,其所生子女,则皆教之弦诵,多有显扬者。
李德姑
江北无为州李贡生,家资巨富。一子一女,子名李大,女名德姑。贡生谢世,有簉室,年可二十许,姿态娟好。家人无大小,咸呼以“小姨”。姨与李大有鹁奔之 丑,宣淫无度,不以人言为可畏也。德姑与小姨年齿相埒,尚未出阁,心薄小姨无行。然事非闺中人所当问,以故冥心缄口,日惟垂虾须帘,启云母窗,自课针黹。 或小姨见诣,亦意气落落,一瓯香茗外,无复温存款曲。小姨以德姑为鄙己,心窃衔之。
日者,邻人有洗儿之庆,广延冠履,兼集裙钗。汤饼筵中,主 人择礼不详,德姑座席适与小姨联肩。粉白黛绿者,接褥连茵,莺喉清脆,闺谑尤工。或与德姑谈一俗典,切中小姨隐病。小姨以为有心侵己,停杯投箸,触响皆 怒。德姑无所掩盖,惟有悼心自悔而已。由是仇怨益深,猜忌滋甚。小姨与李大谋,以为不斩葛藤,必伤荆棘。因而日寻衅隙,思骋其志。
维时炎暑已 歇,凉秋未深。德姑兰汤浴罢,钗钿半除,绣户小扃,侍儿慵卧。听更漏已再下矣,寸怀幽闷,心肉跳惊,起坐俱无所可。因移竹榻,引角枕,欲借黑甜乡一解愁城 之围。朦胧合眼,终不成寐。转辗之间,闻小姨叩关请见。德姑以迎凉倦卧,仅着一杏子花纱裤,略披半截翠罗衫,口呼诸鬟,无有应者。乃自起振管,小姨入。见 李大尾其后,方欲展诘,小姨出不意,背拥德姑而箝其口,仓卒无可摆脱。李大挺利刃,早已洞穿粉臆。可怜璇闺玉质,一旦死于非命,既无父母,终鲜兄弟;所谓 尸亲,即李大一人而已。
里保鸣于官,李大以千金行赂,验勘不甚推求。乃以摽梅失候、怨愤自戕,取据李大切结。比即备棺收殓,仅以经忏道场,搪塞香魂。嗣是含冤地下者,且三年于兹矣。
小姨自德姑遭劫后,无复顾忌,中冓之言,益不可道。然孽报有期,天鉴不爽。有德姑之从兄某,擅申韩之学,橐笔依人,他乡久滞。时复挂帆归里,侧闻往事, 心伤德姑之冤,思欲为之伸雪。犹恐控案不实,乃夜启德姑榇,而私验其骨。则肌肉不腐,腠理完全,刀痕宛在。乃复封闭如故,具牒鸣冤。
时旧令尹已及瓜而代,别除新尹,见其情词真挚,心为之动。开棺复检,面目如生,详察伤痕,透膜甚深。其锋纵而入,旋而出,显非自戕者矣。李大质田鬻产,上下营谋,奈某司刑老幕胥吏,不能作奸。家资星散,关说不行,大与小姨俱按律论决。
当覆检时,家奴邽麻子曾目睹其异,言其乳头红晕犹鲜若胭脂,而眉睫间尚盈盈含笑焉。翻控者,其名不可考,唯闻皂隶辈相呼以“李三爷”云。
铁脚和尚
顺治初元,干戈扰攘,海宇尚未尽敉平。戊子岁正月元日,桃潭翟氏,庆贺元旦。礼成,老幼追随,步出祠堂。偶檐牙间,一飞瓦堕地。有翟怡者,精于六壬之 术,占之不吉,告众曰:“大难将至!其不为聚族之歼者,几希矣。”闻者嗤之,谓其少不更事,何诞妄乃尔。过数月,亦已忘之。
忽邻邑王氏村中, 寓有前明败将金飞锡,将一头陀,号铁脚和尚,力壮千斤,身长十尺,颅大于臼煽,诱村众揭竿树旗,有兼并翟氏之意。翟族闻之,惊悸不知所措。或曰:“元旦 日,某固言之矣。盘召而谋诸?”时怡读书茗坑,肩舆舁至,告之故。怡曰:“恐尊卑异位,难于节制。嗣今与诸父老约:人无老幼,胥惟怡命是听!”众唯唯,乃 规宜定制,择紧要地严立寨栅。集同里子弟,教之击刺,训练骑射,整齐行列,熟听金鼓。妇女无妍媸,收集数巨舰,载舣桃潭深处。脱有不利,则沉舟尽毙之。
诸子弟愤切身家,其锐十倍;而军垒布列,亦极完整。金飞锡将军张弓挟矢,三至翟营,策马四绕,无懈可乘,喟然叹曰:“寨有人矣l无能敌也。”乃弃众逸 去。铁脚和尚,恃其悍鸷,汹汹不已,谓金:“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彼村野腐儒,岂知兵法,乃恇怯如此耶?”固传言于翟,必欲对仗,一决胜负。
怡曰:“金将军已遁,秃奴徒勇无谋,轻入险地,必为吾擒矣!”乃下令曰:“有能俘获秃奴者,受千金上赏!”里有敢死士三人,年皆相若,膂力过人,设伏土桥下。僧过伏发,追射其后,矢集僧肩,僧堕于马。缚之送怡寨,枭首以示乌合之众,因而瓦解,里中始获安堵。
至今和尚枯髅犹存,其大可容斗水。
桃园怪
宣州贡某家,艺桃百本。桃既熟,守园者巡逻不稍懈。忽一日,见树枝摧折有声,桃叶簌簌乱堕,疑是梁上君子效东方氏之技者。密视之,未有人影,心知其怪,发火枪一击,声响顿寂,叶亦不复下。
俄而掩户以归,则怒骂之声,已狂发于室中矣。审其音,嘤嘤如儿女子,言其“行道过此,因喉渴,无泉可奔,姑藉桃园作曹阿瞒默林之指。即看竹未问主人,而 欲缪指为盗,亦只侵犯花果,罪无论杀之条。今以火药相御,何菅蒯人命若此?幸侬分不当死,不徇其毒。然而生魂走窍出矣,不为招复,誓不相舍也!”言讫,飞 掷瓦石,击器皿多碎裂。箧藏物亦时时羽化,然只移运他所,东隅失之者,往往桑榆收之。斋醮经忏,事事备至。而怪言“僧道污浊不足以赎生魂”。恶声相仍,终 日无片时宁贴。一家穷蹙,恨不弃此而逃。
烦扰月馀,怪忽自谢曰:“论汝家菅蒯人命,非仅此足以言报。然余旅居已久,启处不遑,行将云游他徙。 姑开一线恩,恕汝无知冒犯。须知仙家最近人情,义释之仁不可忘也。今不烦多费,只雄鸡重三斤者一头,青钱六百枚,为作祖饯,当不复相扰矣。”明日如其教, 以饯于道。乃饯者归,而怪仍在室。
疑其言之不信也,更请之,怪曰:“何人心之多诈也!鸡重不盈其数,欺我也!”乃易鸡而更饯之,怪遂去,而鸡与钱犹在。非怪之实索此也,亦聊为是说以唯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