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山承语

稽山承语 虚生子朱得之述

  传于师,习于心,是故书绅之下,已非得意忘言者伍矣。矧兹又出书绅之下乎!惟予衰眊,莫振宗风,追述之永心丧也。

  问:正其不正以致其良知,于事物相接之时,其工夫则有着落矣。事物未相接时,如何用功?
  师曰:只是谨独。

  问:格物以致其良知谓之学,此知行合一之训也。如「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何如?
  曰:正言知行不一之弊。
  《中庸》言道之不明、不行,亦言知行不一之故乎?
  曰:然。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师曰:千圣传心之要,只是一个微字,所谓「不覩不闻」也,是所谓「道心」也。「惟精惟一」,只是存此、致此而已。

  谦虚之功,与胜心正相反。人有胜心,为子则不能孝,为臣则不能敬,为弟则不能恭,与朋友则不能相信相下,至于为君亦未仁,为父亦未慈,为兄亦不能友。人之恶行,虽有大小,皆由胜心生出。胜心一坚,则不复有改过徙义之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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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庸》论「前定」,只是良知不昧而已。

  董萝石平生好善恶恶之意甚严,自举以问。师曰:「好字原是好字,恶字即是恶字。」董于言下跃然。

  天地皆仁之滓。「天下归仁」,万物皆备于我也。

  「修道之谓教」以下许多说话,工夫只是修道以仁。

  良知无动静;动静者,所遇之时也。不论有事无事,专以致吾之良知为念,此学者最要紧处。

  实夫问:心即理,心外无理,不能无疑。
  师曰:道无形体,万象皆其形体;道无显晦,人所见有显晦。以形体而言,天地一物也;以显晦而言,人心其机也。所谓心即理也者,以其充塞氤氲而言谓之气,以其脉络分明而言谓之理,以其流行赋畀而言谓之命,以其禀受一定而言谓之性,以其物无不由而言谓之道,以其妙用不测而言谓之神,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以其主宰而言谓之心,以其无妄而言谓之诚,以其无所倚着而言谓之中,以其物无可加而言谓之极,以其屈伸消息往来而言谓之易,其实则一而已。
  今夫茫茫堪舆,苍然隤然,其气之最麄者欤!稍精则为日月星宿〔风雨山川〕,〔又〕稍精则为雷电鬼怪草木花汇,又精〔而为鸟兽鱼〕鳖昆虫之属,至精〔而〕为人,至灵至明〔而为心〕。〔故〕无万象则无天地,无吾心则无万象矣。故万象者,吾心之所为也;天地者,万象之所为也;天地万象,吾心之糟粕也。要其极致,乃见天地无心,而人为之心。心失其正,则吾亦万象而已;心得其正,乃谓之人。此所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惟在于吾心。此可见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所谓心者,非今一团血肉之具也,乃指其至灵至明,能作能知者也,此所谓良知也。然而无声无臭,无方无体,此所谓道心惟微也。以此验之,则天地日月,四时鬼神,莫非壹体之实理,不待有所彼此比拟者。古人之言,合德合明,如天如神,至善至诚者,皆自下学而言,犹有一也。若其本体,惟吾而已,更何处有天地万象?此大人之学,所以与天地万物一体也。一物有外,便是吾心未尽处,不足谓之学。
  此乙酉十月,与宗范、正之、惟中闻于侍坐时者。丁亥七月追念而记之,已属渺茫,不若当时之释然不见师友之形骸,堂宇之限隔也。
□据《明儒学案》补。

  「诚者天之道」,言实理之本体;「思诚者人之道」,圣贤皆谓之思诚,惟有工夫则人道也。

  干卦通六爻作一人看,只是有显晦,无优劣;作六人看,亦只有贵贱,无优劣。在自己工夫上体验,有生熟、少壮、疆老之异,亦不可以优劣论也。

  问志道、据德、依仁、游艺?曰:艺即义也。即事曰艺,即心曰义,即孔子自序志学之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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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择不处仁」,非择里也。

  「以约失之者鲜」,「凡事豫则立」也。

  一友自负无私意,适其从兄责仆人于私寓,自悔深切,入以告于师,且请教。此友在傍微哂。师顾曰:此非汝之私意乎?见兄之有过,幸己之无败露,私意重矣。此友方知私意是如此。

  心之良知谓之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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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知无有不独,独知无有不良。

  问乾坤二象?曰:本体要虚,工夫要实。

  合着本体,方是工夫;做得工夫,方是本体。又曰:做得工夫,方见本体。又曰:做工夫的便是本体。

  师设燕以投壶乐宾,诸友请教。曰:今此投壶,俱要位天地,育万物。众皆默然。投毕,宾退,实夫不悟,以问正之。正之曰:难言也。曰:此会何人得位育意?正之曰:惟弘纲三矢,自此而山(亡?)。明旦,众入谢燕,实夫起问,师曰:昨日投壶,惟正之三矢得此意。实夫凛然。

  天理、人欲甚精微,自家工夫不可放过,不可影过,不可混过。

  一日,师曰:四方英贤来此相依,共明此学,岂非此生至乐!然某见一人来,心生一喜,又添一忧。喜在吾道之远及。忧其人或言之未莹,以启人之疑;行之未笃,以来人之谤。疑谤一兴,阻丧向善之诚者多矣。诸君宜相体以求自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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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喜怒哀乐?师曰:乐者,心之本体也。得所乐则喜,反所乐则怒,失所乐则哀。不喜不怒不哀时,此真乐也。

  杨文澄问:意有善恶,诚之将何稽?
  师曰:无善无恶者,心也;有善有恶者,意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
  曰:意固有善恶乎?
  曰:意者心之发,本自有善而无恶,惟动于私欲而后有恶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学问之要,曰致良知。

  或问三教同异?
  师曰:道大无外,若曰各道其道,是小其道矣。心学纯明之时,天下同风,各求自尽,就如此厅事,元是统成一间,其后子孙分居,便有中有傍。又传,渐设藩篱,犹能往来相助。再久来,渐有相较相争,甚而至于相敌。其初只是一家,去其藩篱,仍旧是一家。三教之分,亦只似此,其初各以资质相近处学成片段,再传至四五,则失其本之同,而从之者亦各以资质之近者而往,是以遂不相通。名利所在,至于相争相敌,亦其势然也。故曰「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纔有所见,便有所偏。

  童克刚问:传习录中以精金喻圣,极为明切,惟谓孔子分两不同万镒之疑,虽曾有躯壳起念之说,终是不能释然。师不言,克刚请之不已。师曰:看《易经》便知道了。克刚必请明言。师乃叹曰:蚤知如此起疑生辨,当时便多说这一千也得。今不自煅炼金之程色,只是问他人金之轻重,柰何?克刚曰:坚若蚤得闻教,必求自见,今老而幸游夫子之门,有疑不决,怀疑而死,终是一憾。师乃曰:伏羲作《易》,神农、黄帝、尧、舜用《易》。至于文王演卦于羑里,周公又演爻于居东,二圣人比之用易者,似有间矣。孔子则又不同,其壮年之志,只是东周,故梦亦周公,尝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自许自志,亦止二圣人而已。况孔子玩《易》,韦编乃至三绝,然后叹易道之精,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比之演卦、演爻者,更何如?更欲比之用《易》如尧、舜,则〔恐〕孔子亦不自安也。其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又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乃其所至之位。

  一友问:某只是于事不能了。师曰:以不了了之良知。又曰:所谓了事,也有不同。有了家事者,有了身事者,有了心事者。今汝所谓了事,盖以前程事为念,虽云了身上事,其实有居室产业之思在此,是欲了家事也。若是单单只了身事,言必信,行必果者,已是好男子;至于了心事者,果然难得。若知了心事,则身、家之事,一齐都了;若只在家事、身事上着脚,世事何曾得有了时?

  或问客气?师曰:客与主对。让尽所对之宾,而安心居于卑末,又能尽心尽力供养诸宾;宾有失错,又能包容,此主气也。惟恐人加于吾之上,惟恐人怠慢我,此是客气。

  人之材力自是不同,有能洪大者,有能精详者。精详者终不能洪大,如史称汉高帝雄才大畧。大可以该小,畧可以该详,可也,谓能提纲挈领也。不然,迂疏而已,反不如精详者,虽小,自有实用。

  一友初作尹,问曰:为尹之道,不可轻听人言,不能不听人言。逆诈亿不信,既非君子之道;如舜之好问好察,何以知人之不我欺也?
  师曰:只要自家主意明白,主意坚定在我,一以爱民为心,诚然如保赤子。凡以爱民之言欺我,我即用之,欺我者乃助我者也。凡以殃民之言欺我,与我主意不合,必不肯听,又何患听言之难也。

  古人琴瑟简编,莫非是学;校筑鱼盐,莫非作圣之地。且如歌诗一事,一歌之间,直到圣人地位。若不解良知上用功,纵歌得尽如法度,亦只是歌工之悦人耳。若是良知在此歌,真是瞬息之间,邪秽荡涤,渣滓消融,直与太虚同体,方是自慊之学。
【校】[xiàoㄒㄧㄠˋ].教,教习。《商君书•境内》:“军爵,自一级已下至小夫,命曰校徒操出。”高亨注:“校,教也。徒,兵众也。校徒操士即教育操练的士兵。”

  歌诗之法,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歌永言,声依永」而已,其节奏抑扬,自然与四时之叙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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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丙戌春莫,师同诸友登香炉峯,各尽足力所至,惟师与董萝石、王正之、王惟中数人至顶。时师命诸友歌诗,众皆喘息不定,萝石仅歌一句,惟中歌一章,师复自歌,婉如平时。萝石问故。师曰:我登山不论几许高,只登一步。诸君何如?惟中曰:弟子辈足到山麓时,意已在□□上了。师曰:病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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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有论虑患不可不远者,师曰:见在福享用不尽,只管经营未来,终身人役而已。

  或问:「犯而不校」与「不报无道」何以不同?
  师曰:有意无意耳。又曰:犯而不校,非是不与人校长短。且如大明律,不曾有罪,悬法设科,人自犯之,乃犯也。设使彼有九分九厘罪过,我有一厘不是,均是犯法,非彼犯我也。圣门之教,只是自反自责,故曰不校。必是我全无不是,彼全无是处,然后谓之犯。如此而又不校,爱敬调停之心不倦不厌,方是好学。

  甘于盘问学,终日只依良知而行,不觉常有出入之病。曰:只是不恳切。又曰:且如于盘登此楼,初登时只是一楼,既登见其欵制,坐定见其精粗,又见有何物在中,少顷,又见物之精粗,尚有未见未知者。至于外人,闻说此楼,欲见者但望之而已,何由知其中之委曲。此犹致良知之学也。虽云浅深有得,亦岂便能尽良知之蕴,须是盘桓精察日久,日见日得,其乐至于左右逢原,方是良知用事。

  问:举业有妨于为学,何如?
  曰:梳头吃饭,亦妨于为学否?即此是学。举业只是日用间一事,人生一艺而已。若自能觉破得失外慕之毒,不徒悦人而务自慊,亦游艺适情之一端也。

  问:举业必守宋儒之说,今既得圣贤本意,而勘破其功利之私,况文义又不可通,则作文之时,一从正意,乃为不欺也。今乃见如此而文如彼,何如?
  曰:论作圣真机,固今所见为近。然宋儒之训,乃 皇朝之所表章,臣子自不敢悖。且如孔颜论为邦,行夏时,乘殷辂,岂即行其言乎?故师友讲论者,理也;应举之业;制也。德位不备,不敢作礼乐,吾从周,无意必也。惟体古训以自修,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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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丁亥,得之将告归,请益。
  师曰:四方学者来此相从,吾无所□益也,特与指点良知而已。良知者,是〔非〕之心,吾之神明也。人皆有之,但终身由之而不知者众耳。各人须是信得及,尽着自己力量,真切用功,日当有见。六经、四子,亦惟指点此而已。近来学者与人论学,不肯虚心易气,商量个是当否,只是求伸其说,不知此已失却为学之本,虽论何益?又或在此听些说话,不去实切体验,以求自得,只□逢人便讲。及讲时,又多参以己见,影响比拟,轻□先儒。得失若此者,正是立志未真,工夫未精,不自觉其粗心浮气之发,使听者虚谦问学之意,反为蔽塞,所谓轻自大而反失之者也。往时有几个朴实头的,到能反己自修,及人问时,不肯多说,只说我闻得学问头脑,只是致良知,不论食息语默,有事无事,此心常自烱然不昧,不令一毫私欲干涉,便是必有事焉,便是慎独,便是集义,便是致中和。又有一等,渊默躬行,不言而信,与人并立而人自化,此方是善学者,方是为己之学。

  问:责善朋友之道,意何如?
  师曰:相观而善,乃处友之道,相下则受益,相上则损。纔责善便忘己而逐人,便有我胜于彼之意。孟子此言,为章子子父责善,不善用其好善之心,故云然。盖谓责善在朋友中犹可用,若父子兄弟之间,绝不可用。非谓朋友专以责善为道也,故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朋友数,斯疏矣」。
  然则朋友中有过而不觉不改,柰何?
  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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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师曰:长途饭肆,望见行旅,便出道中要留欲饭之,其饥者则乐从,饱者则恶其留,虽多憎口,留客之意,终是不厌不息,是有所利也。某今所为实似之,见有过者强留之,强饭之。我之取于诸友者多矣,既业饭肆,亦自不能已于强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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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殁,门人以有若似夫子,请以所事夫子事之,曾子虽不可,某窃有取于其事。未论有若之德何如,但事有宗盟,则朋友得以相聚相磨,而当年同志之风不息,庶乎学有日新之几,亦无各是其是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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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君闻吾之言,未能领悟者,只作乱说,不必苦求通晓,苦求记忆。且只切己用功,见善即迁,知过即改,常令此心虚明不滞,后日当有不待思索,自然契合,自然记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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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问:裴公休序《圆觉经》曰:「终日圆觉而未尝圆觉者,凡夫也;欲证圆觉而未极圆觉者,菩萨也;具足圆觉而住持圆觉者,如来也。」何如?
  曰:我替他改一句,终日圆觉而未尝圆觉者,凡夫也;欲证圆觉而未极圆觉者,菩萨也;具足圆觉而住持圆觉者,罗汉也;终日圆觉而未尝圆觉者,如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