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朝典故卷之六十六 寓圃雜記下(明)王錡 撰

  (寓圃雜記,二卷,明王錡撰。錡,字元禹,長洲人。世業農,隱居不仕,因自號葦菴處士。事蹟詳匏翁家集卷七四王葦菴處士墓表。是書傳世有二卷本、十卷本和一卷本三種。此次通校了明紀錄彙編二卷本,參校玄覽堂叢書十卷本。凡與二卷本文意無碍者,不另補入。)

  寓圃雜記下

  正統十一年,太師英國公暨侯伯二十餘人早朝畢,奏曰:「輔等皆武臣,不諳經典,願賜一日假,詣國子監聽講。」上曰:「往。」於是,太師率諸侯伯詣監,所攜茶湯果餅之類甚豐。祭酒李先生時勉命諸生立講五經各一章。畢,設酒饌奉款。諸侯伯遜曰:「受教之地,皆就列坐。」惟太師與先生抗禮。飲甚歡。太師屢辭,先生曰:「秀才家飯,不易措置,願太師少寬。」遂命諸生歌鹿鳴之詩。賓主雍雍,抵暮而散。此亦太平盛事也。

  張學士士謙, (「張學士士謙」,原脫一「士」字,據明紀錄彙編本補。) 文才敏捷,日揮數篇。凡京師之送行褒賀, (「褒賀」,原作「哀賀」,據明紀錄彙編本改。) 多出其手,頗獲潤筆。或冗中為求者所迫,輒取舊作改以應酬。有人求士謙文送某州守,數月復有求文送別駕者,士謙即以送守文稍易數言與之,忘其同州也。後別駕之官與守共出其文,相視一笑。

  江陰有周歧鳳者,聰敏絕人,百工技藝、異端刑名之學,無不習而能之。嘗避難陝西鞏昌汪氏,數年歸,不抵家。偶一夕歸,其妻不內,遂放浪蘇、松間,率多舟居,自奉甚豐潔,猶愛狎娼人,疑其能作黃金。然所為陰險,端人君子不與之交。琴川錢允暉嘗有詩譏之曰:「羨子多才渾未逢,年來何處覓行踪。一身作客如張儉,四海何人是孔融。野寺鶯花春對酒,河橋風雨夜推蓬。機心盡逐東流水,惟有家山是夢中。」歧鳳聞之,遂為切齒。天順中,客死于京師。

  吳故墟之西有天王堂,其南廊土地神像,相傳為劉總管所塑,甚精絕。永樂初,襄陽閻雋來為蘇衞百戶,偶覩此像,即伏地而泣。人問其故,答曰:「我高皇帝之容也,蓋雋侍高皇帝左右五年,諦視甚熟,故感泣耳。」由是徧傳吳中。

  正統十三年,福建鄧茂七反,按察司副使邵宏譽領兵殺賊失機。監軍金尚書濂與邵為同年,邵私謁求救。方入,都統太監曹吉祥忽來急索邵斬之。邵竄入屋後幕。時嘉興周先生鼎在幕中, (「時嘉興周先生鼎在幕中」,原文「周先生」之上衍「與」字,據明紀錄彙編本刪。) 視邵之貌,曰:「公殺氣定矣。」因匿床下。曹不獲而去,邵得免死。蓋軍中之令,凡違節制者遇之即殺,稍緩則不問矣。

  郡人張淮字豫源,工于詩,才甚敏捷。嘗春日賞牡丹於富家,為人所激,席間一韻作詩百首, (「為人所激席間一韻作詩百首」,「激」原作「邀」,「作」原作「所」,據明紀錄彙編本改。) 人多傳之。有蜀人徐山甫者,以詩自誇。寓部之寶積寺,坐必據中席,每呼高、楊諸公之名而貶其作。吳之詩人為之不平,因邀豫源偕往。豫源素不修飾,以微服居末坐,若無能者。客曰:「願先生賜教。」徐朗誦數篇,皆平生得意之作,豫源默和其韻。徐乃誦畢,豫源書和詩以示。徐見其太速,詩又出己上,大有赧色,夜半遯去。豫源家貧嗜酒,年三十五客死顧山周氏,藁多散落不存。

  嘉興葉某嘗為府掾,後仕至通政参議。宣德中,與大理少卿熊槩巡撫東南。一日,同至嘉興公館,槩痛笞郡吏,猶辱罵不已。葉從容謂郡吏曰:「諸兄當勉,某在此喫了多少打罵,今日至是。」槩大赧。蓋忘葉之為吏也。後陛某部侍郎卒。

  吾鄉沈景暘卜易甚驗。永樂中,驛取至京,太宗命午門上布卦,乃問英國公征南事。景暘得占曰:「此大勝之兆,明日正午當得捷音。」其時,果有飛騎至,報生擒黎賊,盡得其國,一刻不違。上大悅。賜景暘鈔幣,遣歸故里。

  陳御史祚,天性剛毅,雖家人亦不假以詞色。宣德七年,進真氏大學衍義,勸宣廟日勤聖學。上覽之大怒,詔籍其家,并捕其子姪瑄等,下錦衣獄者三年,備嘗苦楚。上宴駕,得釋。偶都御史顧佐來過,公命瑄等出拜。但曰:「祚素不能蔭此輩,為祚所累。」未幾,竟遣之以歸。

  宣德中,胡忠安公奏取四十歲廩膳生入監,依次出身,即富文忠公一舉三十年推恩之遺意也。公初與鄉人王守正同學舍,公至大宗伯,守正貢期尚遠。因創此例,不欲私於一人,故通行天下。後守正亦至春官主事。

  劉廷美為刑部主事時,居京師,與徐武功、劉原博諸公為詩友,每相過談論,或至達旦。嘗歲除,廷美官舍無聊,原博邀之守歲,廷美因挾所藏鍾馗畫像求題,原博遂援筆大書一詩于上。明旦持歸,懸之中堂。京師風俗,每正旦,主人皆出賀,惟置白紙簿並筆硯於几,賀客至,書其名,無迎送也。是日朝罷,劉定之、黃廷臣兩學士首至,見此詩各摘簿一葉,錄之以去。朝士繼至者皆摘錄之。頃間簿已盡矣。廷美晚回,索簿閱賀,以圖往報客。家人告其故。明日復置一簿,亦如之。中書舍人金本清戲謂廷美曰:「此鍾馗乃耗紙鬼也。」一時京師傳為異事。原博詩曰:「長空糊雲夜風起,不念成羣跳狂鬼。倒提三尺黃河氷,血灑蓮花舞秋水。 (「血灑蓮花舞秋水」,明紀錄彙編本作「血灑黃花舞秋水」。) 飛螢負火明月羞,櫟窠影黑啼鵂鶹。緑袍烏帽逞行事, (「緑袍烏帽逞行事」,明紀錄彙編本作「藍袍鳥帽逞行事」。) 磔腦刳腸天亦愁。 (「磔腦刳腸天亦愁」,明紀錄彙編本作「磔胸刳腸天亦愁」。) 中有巨妖誅未得,盍駕颷輪驅霹靂。如何袖手便忘機,回首東方又生白。」

  嘉禾周伯器先生,作文未嘗起草,頃刻數千言,屢出奇怪,遠近求者甚眾。有藁數十卷,蠅頭細字,皆其手錄。年八十餘,精神不衰,日猶抄兩漢書,兼校其誤,用功之勤,後生莫及也。

  陳太史鑑,字緝熙,吾鄉人。父某嘗戍遼陽以没,其母再嫁一百戶。父没時,緝熙尚幼。暨長,依道官施道常為徒,讀書刻苦,中正統戊辰進士及第,授官翰林。景泰初,因使高麗,還,迎其母并父骨以歸,士林榮之。

  宣德中,吉水羅公汝敬,以工部侍郎兼翰林修撰奉使交趾回,道過吳中,適大理少卿熊槩巡撫茲地,盛作威福。大家巨族少被誣者, (「大家巨族少被害者」,明紀錄彙編本作「大家巨族凡被害者」。) 隨至籍没,冤號之聲不可聞。公與熊有鄉里之好,因以陰隲之說諭之。熊不省。公至京謁見,陳奉使事畢,遂以熊事具奏。宣廟覽之惻然,即日召熊回京,而以周文襄公代之。自是東南之民得安矣。

  陸參政孟昭,為人泛愛士,所奉甚豐。嘗為刑部郎中,居京師十三年,闢清風舘,座客日滿其中,人以陳孟公、鄭當時方之。雖傳舍一宿,必欲整潔,蓋其素性如此。

  予鄉馬翯,字公素,讀書善詩文,不蹈襲前人,為相城沈孟淵徵士館甥,徵士授美田宅,公素略不顧,人有欲者,輒與之。其保身過慎,凡出,遇橋梁之危與水之深闊處,必舍舟登岸,不憚徒步之迂,舟人往往為之不堪。平生好手抄奇書百餘種,筆畫端楷,恒以自隨。獨好釋典,深造其理。舟中每置圓覺楞伽諸經于案,跏趺而坐,朗誦不輟,聞者皆驚笑。每至冠神與故人之家,留必數日而後反。嘗一夕鄰家火起,延及公素。公素一無所取,惟頂躡履巾執大袍,凝然立門外。人或以「癡先生」戲之,則拍手大笑。景泰五年卒。

  大理少卿吳興楊先生復,在南京時頗貧。家蓄二家,日命童子於後湖採萍藻飼之。有法司官家人偶與童子爭,且毆之,法司官以先生不能避嫌。先生戲作一絕句云:「太平門外後湖邊,不是君家祖上田。一點浮萍容不得,如何肚裏好撐船。」

  崑山縣嘗有典史者體甚肥,一校官年頗少。胥會,典史戲校官曰:「二、三十歲小先生。」校官即應聲曰:「四、五百斤肥典史。」聞者為之絕倒。

  太醫院判劉公士賓,余妻祖也。永樂初,侍太宗左右,甚見信愛。暑中,上繫一帶,乃龍腦合成者。問公曰:「此帶何如?」公曰:「龍腦寒腎,惟有香耳。」遽命解之。上晚得風疾,嘗服麝腦諸香藥。問曰:「可服此藥否?」公曰:「香藥如油入麵,終不能出。」上遂已之。公之得君如此。

  永樂甲申科,廬陵周孟簡與弟述同登第,述在孟簡之前。太宗曰:「弟不可以先兄。」乃置述於後。此即昔二宋故事也。

  郡人有韋政者,貌大不檢,人稱之曰韋大夫。平生好評,凡官吏之貧酷,豪強之侵漁,人所不能直者,皆被其訐,訐則必去其人乃已。宣德、正統間,累繫獄幾死,後得脫,避禍余鄉者久之。政素不讀書,好大言,偶記君臣故事數則,往往對客談之,談畢寂然無聲,蓋己罄矣。一日,從父玉澗翁酒間戲謂曰:「如君之所談,乃『芝蔴通鑑』耳。」蓋吳人愛以芝蔴點茶,鬻者必以紙裹授之。有一鬻家,藏舊書一卷,旋摘為用,市人有所得授,積至數葉,視之乃通鑑也,遂取以熟讀。每為人談,或扣其蘊,則曰:「我得之芝蔴紙上,僅此而已,餘非所知也。」

  宣德五年,駕幸少師楊士奇第。時漏下已二鼓,士奇驚起,朝服出迎。但見儀從充塞, (「但見儀從充塞」,「從」原作「容」,據明紀錄彙編改。) 香氣絪縕,不知上所在,惟北面而拜。上倚東闌看月,笑呼士奇曰:「朕在此。」所賜已充庭矣。上屏去左右,密有所問,人皆不得聞。頃之上去。余少時聞崑山衞中書以嘉言如此。

  施宗銘槃,吳縣人。正統己未殿試畢,夜夢一棺前行,後有百人隨之號泣,心頗異之。明旦傳臚,宗銘狀元及第,而是科所取進士止百名。後宗銘入翰林,甫半載而没。其夢果驗。

  從父廷禮嘗與金陵人陸某交。陸貧甚,貸白金伍拾兩為用,其券詭書從父姓名。未幾,索金人至,從父知之曰:「陸吾故人也。」即以從母簪珥之屬為之代償,不令家人知之。

  江陰新塘陸氏家甚富豪,物在三十里外不用守者,有識者見之,曰:「陸氏禍將至矣。」其賓有趙濟川者嘗作詩諷之,陸不能省。未幾,熊槩籍其家,見趙詩,曰:「早依此言,何有今日?」盡没入其財產。陸氏全家赴京,無一人免者。嘗有過客題其故居曰:「命窮祿盡兩堪傷,粟帛何曾濟死亡。還道歸魂遊廢宅,清霄明月照空堂。紫絲帳輟人何在,金谷園荒草自長。惟有幾家窮百姓,依然茅屋繞新塘。」

  七寶泉,在吳縣光福西三里鄧蔚山足,僧結廬守之。泉味甚甘冽,過虎丘、惠山。自倪雲林飲後,其名稍著。然地僻遊者絕少,惟都玄敬數往汲焉。昔陸鴻漸徧嘗東南之水,而獨遺此,豈物之遭遇固有數歟?

  都昌令俞先生貞木,有學行,吳中從學者甚眾,若金公問、陳公繼皆出門下。先生教人,有日錄多書金、陳二生某日講某書,某日作某文,頗優待之。嘗語王文靖公曰:「二生學問略相似,金之名位過陳遠矣。」 (「金之名位過陳遠矣」,「陳」原作「人」,據玄覽堂叢書本改。) 後皆以布衣應薦。陳為翰林檢討,不久致仕歸。金仕至禮部侍郎,享榮名者甚久。果如先生之言。

  崑山夏太卿年少登科,豐姿甚美。一日,與中書二十餘人在文淵閣寫某書,太宗見其字甚愛之,語諸人曰:「今後俱效此小中書寫。」因問姓名,以其名昶,移日永字之上。今人遂皆從此體。

  鄉人以苗之易長為不熟之候。成化辛丑,苗插於田,不數日皆勃然而興,黝然而黑,農甚憂之。至八月望,風雨暴作,水復橫流,苗皆縮而不實。明年大饑。弘治改元,正月置閏。五月初,苗之插者殆遍,易長復如辛丑,祀田祖者奔走不絕。十八日早,大風忽自東南來,須臾有拔山之勢,大雨隨之,半日水湧數尺,屋壞樹倒者十之三四,夜半方止,苗被渰者大半,其驗如此。

  附录:

  寓圃襍記十卷(浙江范懋柱家天一閣藏本)

  明王錡撰錡字元禹别號夢蘇道人長洲人是書載明洪武迄正統間朝野事蹟於吳中故實尤詳然多摭拾瑣屑無關考据(四庫全書總目·子部·小說家類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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