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讲 清代学者对易图的反对意见:胡渭的反对意见
胡渭(1633一1714),字胐明,号东樵。德清(今属浙江)人。十五岁为县学生,乡试屡不第,遂弃科举,笃志经学,尤精舆地之学,著《禹贡锥指》。《清史稿》有传。易学著作今存《易图明辨》十卷。
胡渭治《易》坚主义理,谓“《诗》、《书》、《礼》、《乐》、《春秋》皆不可以无图,唯《易》则无所用图,六十四卦二体六爻之画即其图矣”,于是提出“凡为易图以附益经之所无者,皆可废也”的主张。所著《易图明辨》,卷一辨“河图、洛书”,卷二辨“五行九宫”,卷三辨“周易参同契、先天太极”,卷四辨“龙图、易数钩隐图”,卷五辨“启蒙图书”,卷六、卷七辨“先天古易”,卷八辨“后天之学”,卷九辨“卦变”,卷十论“象数流弊”。
胡氏辨黑白点数“河图、洛书”,有“伏羲作《易》之本不专在河图”、“天地之数不得为河图”、“五行生成之数非河图并非大衍”、“河图不过为《易》兴先至之祥”等论。曰:“河图洛书乃仰观俯察中之一事,后世专以图书为作《易》之由,非也。”此皆立论允当.辨之明确。
胡氏辨“五行”,有“论五行之序”、“论《洪范》五行传生成之数”、“论古九宫之数”、论《乾凿度》太一九宫之数”等论。曰“《易》有四象,而无五行,此与天地之数决无交涉”、“或以此为河图,或以此为洛书,谬种流传,变怪百出。原其弊,实《汉志》有以启之”、“后世以九宫为河图,实造端于明堂月令之说”、“九宫非河图也。自《乾凿度》有河图八文之语、刘瑜有河图九房之称,而世遂以九宫为河图矣。又有指此为洛书者,盖以九畴之故。然九畴有次第无方位也,强配八卦以附会之数,岂理也哉!”,此亦持之有据,言之成理。
胡氏辨“先天太极”,立“论希夷先天图”之论。将赵撝谦《六书本义》所列“天地自然河图”称之为“太极真图”,曰“康节之学实出于希夷,其所演以为先天古易者,悉本此图”,又谓此图蔡元定所得三图之中,“此居其一,名曰先天图,亦曰太极图,取《参同契》之月体纳甲二用三五与九宫八卦混而一之者也”此辨有所不明,大有商量。宋濂既谓新安罗愿“作阴阳相含之象.就其中八分之以为八卦,谓之河图”,则赵氏所称“天地自然河图”,即有所本,而“古太极图”之名,乃章潢所定(见《图书编》)。又邵雍《先天图》乃方圆六十四卦合一之图,并非阴阳相含“黑白鱼”形图。至谓此图是蔡元定入蜀所得三图之一,而朱熹不得见,则明季本已辨之在先,曰:“朱子与蔡氏,无书不讲明,岂有秘不与言之理?”(见《易学四同》)又胡氏推断此图原本“月体纳甲二用三五与九宫八卦混而一之者”,并以“黑眼”为离卦中爻,“白眼”为坎卦中爻。此则是不明此图来源之误。张惠言《易图条辨》曰:“此图元初出于建安,明人盛传之。其托于蔡季通,非有证据……为此图者,盖由朱子发《纳甲之图》,用周元公太极之法,环而入之。”此图实由《汉上易传卦图》中之《纳甲图》(或杨甲《六经图》中之《伏羲八卦图》)演变而来,其“黑眼”乃坎卦上爻,“白眼”乃离卦上爻。
胡氏辨“龙图”,针对《宋文鉴》所录《易龙图序》曰:“今观其序之荒谬,则有不可胜言者……此书之伪妄,灼然可观矣。”此辨有见,朱熹早就指出“《龙图》是伪书”。张理《易象图说》不辨《易龙图序》之伪,据之推出十数“河图”与九数“洛书”。依雷思齐《易图通变》有幸得见《龙图》一书之说,“于本图之外,就以五十有五之数别出一图,自标之以为形洛书者”,则知《龙图》一书并不以十数为“河图”,而张理所推亦不是所谓“希夷之本图”。(郑樵《通志》列《龙图》一卷,但不属作者。)
胡氏辨“易数钩隐图”,曰:“三百年来,学者唯知《本义》卷首所列之图书,而不复问其原委。故余详考《龙图》及《钩隐》,以著谬种所自出,使学者观而猛醒焉。”又曰:“牧之《易》,进不可穷理以尽性,退不可养生以尽年,徒为稂莠而己矣。”刘牧主“象由数设”,而以数推“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与周敦颐《太极图》有异曲同功之妙,皆《易》道之一端。胡氏只是一味强调义理,故有此过激之言。又其谓“盖其时《洞极经》出,十图九书早已萌芽,故刘牧之徒伪造《乾凿度》二卷”,此说亦待商量。
胡氏辨“启蒙图书”,一一考辨朱熹、蔡元定以十数为“河图”、九数为“洛书”之根据。曰“今按关子明系伪书,不可以为据,而邵子圆星方士之论,其意别有所在,未尝以五十五为河图也”、“《周书·卢辩传》云,辩字景宣,以《大戴礼》未有训诂,乃注之……则九室法龟文,乃景宣语,非康成语也”、“《本义》之图书盛行,学者卷舌而不敢议”、“河图洛书自秦汉以来,未有能言其状者。自五季乃始出,何可遽信”,此皆辨析透彻,足破《易学启蒙》言河洛象数之非。
胡氏辨“先天古易”,有“论邵子伏羲八卦次序”、“论邵子伏羲八卦方位”、“论邵子伏羲六十四卦次序”、“邵子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四论。此四论是即《周易本义》卷首黑白之位大下次序横图与大小方位圆图而发。其辨引黄宗羲《易学象数论》、毛奇龄《仲氏易》之说,谓邵雍有以《乾》、《坤》、《坎》、《离》为四正卦之“先天卦气图”,“先天之图其误有八”,又直谓“康节变为横图,则两仪、四象、八卦皆子在母外”、“邵子小横图用加一倍法”、“康节先天之学,其病根全在小横图”、“而邵子又推之于六十四卦,为大横图以定其次序”、“康节横图以白代一,以黑代--,实本希夷天地自然之图”、“康节既独出臆见,于一奇一偶之上各加一奇一偶,之三画而为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又欲附会于希夷,乃以天地定位一章当希夷八卦方位,就中推出次序。其左半乾兑离震适附横图一二三四,遂以为数往者顺,至右半坤艮坎巽,则与横图正相反,乃从中拗转为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以为知来者逆……而横图则无谓甚矣,乃复引而伸之为六十四卦次序,遂至四画卦、五画卦”等说,皆为朱冠邵戴之辨。皆误将朱熹发展演变之“先天学”,作邵雍原本先天学而辨之。邵雍本以三画八卦为“四象”(分天之四象与地之四象),其先天学模式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有“老子,知《易》之体者也”之说。是朱熹以二画组合为四象,并以黑白之位作大小二横图(见《文公易说·答袁枢》),且以横图中分拗转而成圆图。邵雍止有《先天图》一“图(见邵伯温《易学辨惑》),其图寓阴阳消长之数与卦之生变。是图以《乾》卦为祖卦变得来,其阴阳消长之数为“逆数之,震一,离兑二,乾三,巽四,坎艮五,坤六”。邵雍说《易》逆数乃为一○型模式,故有“直解图意,若逆知四时之谓也”之说。而半顺半逆之说是朱熹囿于大圆图由大横图中分拗转而来,故有“圆图又只一半逆,不知如何”的疑惑。凡此数端,只要细细研读《观物外篇》即可明了。惜胡氏不区分各是各底先天之学,步毛奇龄等人之后尘,误将朱熹发展演变了的先天之学当作邵雍原本学问而批驳之。胡氏对《周易本义》伏羲四图之辨,可谓非“明辫”,大有深入研究的余地。
胡氏辨“后天之学”,乃取《周易本义》卷首《文王八卦次序》、《文王八卦方位》二图而辨之。引黄宗羲《易学象数论》曰:“朱子求其所以改之之故而不可得,遂至不信经文,吁可怪也。”至谓“以上二图非古所传,亦邵子作也”,此则又是朱冠邵戴之误。邵雍但曰“起震终艮一节,明文王八卦也”,并无有图,而所谓“文王八卦次序”之图,乃朱熹本《说卦》乾坤三索之义而作。此辨亦有所未明。
胡氏辨“卦变”,取《易学象数论》诸卦变图,将黄宗羲所谓之“古卦变图”称之为“虞仲翔卦变图”。谓“朱子欲以卦变附先天之后,当仍用李氏反对图”、“今乃据相生图以更定其法,繁琐胜李氏,而其释经也,则又舍反对之卦,而泛泛焉以两爻相比者互换为变。往来上下,讫无定法,亦安用此图为也”,此辨可谓有见。然其曰“经于六十四卦之首,各列二体六画,即卦变图也”,此则较黄宗羲以反对为卦变,更为保守。“《彖传》或以卦变为说”,卦变之说与卦变之图,乃《易》道之一端,一概摒弃之,似乎不妥。
“象数流弊”卷有“论四圣之易”、“论陈希夷”、“论邵康节”、“论蜀隐者”、“论麻衣道者”、“论溟涬生”、“论学易正宗”七论。曰:“经文粲然,不待图而明。若朱子所列九图,乃希夷、康节、刘牧之象数,非《易》所谓之象数也”、“纵令深玩图画而得其精微,亦不外乎文王、周公、孔子所言之理。岂百家众技串入其中哉!九图虽妙,听其为《易》外别传,勿以冠经首可也”。此则明显表现出胡氏辨《周易本义》卷首九图之非,是其著《易图明辨》之本意。《易》本因图象而作,先有图而后有辞,象数乃《易》之根本,发而为义理。依《说卦》“帝出乎震”一章所言八卦方位,即可作图。胡氏亦言“古者有书必有图,图以佐书之所不能尽”,将乾坤三索而生六子之义,以图示之,会有助于理解文字之含义。如谓《周易本》卷首九皆为宋人之《易》,则未免辨之有过。一般皆谓王弼注《易》杂以老庄,而胡氏则因程颐教人看王辅嗣《易》,而曰“以其所主义理,不为百家众技所惑也。宋人奉陈邵为伏羲,而故斥辅嗣为庄老,吾不知其为何说矣”、“今观弼所注《易》,各依彖爻以立解,间有涉于老庄者,亦千百之一二,未尝以文王、周公、孔子之辞为不足贵,而糟粕视之也。独为先天学者,欲尽废周、孔之言,而专从羲皇心上寻求,是其罪更浮于王、何矣”。以此则见胡氏所谓“学易正宗”之所指。
自宋末以迄明末,朱熹所谈象数及易图之书风行神州,因其立于学言之地位,虽学者有知其非者,然多是卷舌不敢议。胡渭继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毛奇龄之后,著《易图明辨》,可谓是对宋代以来象数易学的一次总清算。胡氏清算的主要对象是《周易本义》卷首九图,其辨“河图”、“洛书”,较《易学象数论》、《河洛原舛编》有所深入,可谓“明辨”。其辨伏羲方圆四图,则因为对邵雍《皇极经世》一书缺乏系统研究,仍将朱熹“先天之学”与邵雍“先天之学”混为一谈,并没有辨明二者之间的区别。辨所谓“文王”二图,不当谓“本出邵子”。辨《朱子卦变图》,谓“朱子欲以卦变附先天之后”,却不知朱子本以此图推“先天卦变”,其谓俞琰《易外别传》之《先天六十四卦直图》“上《乾》下《坤》,而《坎》、《离》居中,正得乾坤为鼎器、坎离为药物之意”,实不知此图即朱熹《卦变图》之衍图。所以,九图之“明辨”,唯“河图”与“洛书”辨之明确,而其他七图或多或少皆辨之有所未明。
从立论辨朱熹之图的举动及当时形势来看,胡渭的《易图明辨》,可谓“有功于经学”(《四库全书总目》语),然而从易图学角度看,其辨有所偏激且不明,亦是事实。
胡氏于书中一再强调《易学启蒙》为蔡元定起稿,并认为朱熹“方以为老友,不在弟子列,往往曲从其言”,此亦不是事实。读《朱子语类》可知,其答友人信中皆将是书作自己著作对待。“《启蒙》初间只因看欧阳公集内或问易大衍,遂将来考算得出”、“某之《启蒙》自说得分晓”、“近又尝编一小书,略论象数梗概,并以为献。妄窃自谓学易而有意于象数之说者,于此不可不知,此外则不必知也”、“作《启蒙》,正为见人说得支离,因窃以易中所说象数,圣人所已言者不过如此。今学易者但晓得此数条,则《易》略通大体,而象数亦有用。此外纷纷,皆不须理会矣。闻已见之,尝试推考,自当见得。其第二论太极、两仪、四象之属尤精,诚得其说”云云,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胡氏此说或故为姿态,以却正面攻击朱子之嫌。
四库馆臣谓《易图明辨》能“穷溯本末.一一抉所自来”,然而实事求是地讲,黄宗羲的《易学象数论》要胜过胡氏此书。批驳象数者,一定要入于象数而又能出于象数。不对象数进行深入细细致的研究,偶得一端即率而操觚,并不能一一抉其所自来。如谓《易图明辨》一书为“易学精华”,甚至谓张惠言《易图条辨》“无逾于此书”,则未免是溢美之辞。
《周易》图书学大致分为“三大易图”系列:河洛、先天和太极。胡渭的《易图明辨》只是对“河洛”辨之明了。近年来,李申先生作《话说太极图——<易图明辨>补》,就是看到了《易图明辨》没有“明辨”之处,而对“太极”、“先天”进一步辨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