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天谣

  老人家打起了盹,手裹,一杆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头,半睁着眼,九月天,坐在县仓前枯楞楞的一株老栋子树下。长长的一条南菜市大街浑浑蒙蒙,从镇口直到镇尾漫荡起好一片尘氲,镇心,却不见一个人影。两条黄土狗,恹恹地纠结在那一团大日头底下,歪吊着红涎涎的舌头,喘起了气。一块破瓦,飕的,掷了出来。两只畜牲,嗞起了牙。那小光棍打起了赤膊,贼嘻嘻地浪笑着,只管在县仓墙脚日影里,寻寻拨拨,往街心上撂出了十来块破瓦。老人家头也没回,睁一睁眼诅咒出了一声“我刨了你——”,把烟锅磕了磕,添了斗烟丝,打上火,凑到嘴皮上呆呆地吸起了烟。

  整个吉陵镇浮荡在晌晚一团日头底下,那一片天,望过去,还是灰扑扑的。好一场日头雨!青天里,一声响亮。老人家猛一抬头,睡梦中给惊醒了过来,摸摸心口出了一身凉凉的虚汗。镇口外那一片河堤上。待沉不沉的早已吊起了一团火红的落日,血泼泼地。这赤天晌晚,县仓对面家家铺子把大门开敞着,妇人们搬出板凳坐到了水檐下,年老的搂抱着米盆,低了头拣起米谷。五六个小妇人一身单薄捧起乳房,坐在门坎上,绞紧了眉心奶着怀里的孩子,时不时抬起头来,出了神,只管瞅着街心上两条黄狗。街尾漫天野地里传出了“卜——卜——卜——”的卖卜声,那个外乡人,算卦的,大热天穿了一身黑布长衫,睁着一双白眼,空空茫茫,手裹一根牛角黑黝黝地敲一声又卜一声。妇人们抬起了眼皮瞅着他一路点着竹竿,“笃——笃——笃”,走一步,探一步,慢吞吞蹭进了吉陵镇里来,从街尾踱到了镇心。祝家妇人捧着搪瓷水盆走出了茶店,觑觑眼,望了望镇口大河上一团日头。“畜牲,光天化日也干这勾当。”脸一红,咬着牙狠狠地啐出了两口,手裹一盆浑水哗喇喇的泼到了镇心大街上。

  卖卜的才走过了县仓,墙根里那个小光棍踱了出来,脚一抬,往那公狗后腿子上,就笑嘻嘻蹚了两脚。两头黄皮畜牲,摽结着,号出了长长一声望住了小光棍,哀哀地龇开了牙。

  “大热天,省省吧。”

  老人家撑开了眼皮叹口气,看了看烟锅,早已熄了。

  小光棍扠起了腰懒洋洋站在街心,伸长脖子,朝着街口睃睃探探,唱起了吉陵镇那首小儿谣来。

  黑痴

  黑痴

  没爹没娘

  没哥姊

  蹲上毛坑

  拉大矢

  卖卜的早踱得远了。

  黑痴抱住了老花猫,一脸嬉笑,舆冲冲地蹑着日头下那一条黑布长衫,从镇尾一路追随到镇心,从镇心又一路追随到镇口。卖卜的每敲一声牛角,黑痴把光着的脚板蹦上一蹦,长长的青石板大街上蹎一蹎跳一跳,蹦过了妇人们恹恹的眼神。教会学堂十来个小学生放了学,背着黄布书包,一身白,唱起了外国胡子乐神父教的圣歌,操兵似的,迈开大步直走过了县仓前那株老栋子树。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镇口外那一天落照早已烧着了一般,才一转眼就流泻进了镇心。老栋子树梢,响晚时分,黑压压地聚起了一大窝老鸦,兜荡着,在县仓屋顶上一声一声聒噪了开来。满街苍苍茫茫,抖落了一地的黑鸦影。男人们屋子里焗了一天,敞开汗衫来,抓起了一把蒲扇,慢吞吞的蹭出店堂,在妇人们身后站住了,扬着汗,瞅着那一窝乱飞鸦。“聒——聒——聒”。茶店里五六个坳子佬暖着茶,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看看天色晚了下来,端起茶盅,跨出门坎就站到了水檐下。一个个探出了头来,好半天只管瞅着对面万福巷口,钻进又钻出的三两个花衫男人。

  祝家妇人捧出了一盆水,正要往街心溅洒出去,一回头,镇口那一片落日,悄没声息一个照面泼了过来。她呆了一呆,手里那口搪瓷盆往地上一放,两三步跑出了水檐外,在街心上站住了。迎面好一个太阳,祝家妇人举起手背拭了拭眼睛,怔怔地凝望住了街口那一头。

  黑痴

  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刘老娘回到了镇上。

  镇口石坝下,赤滔滔水光激溢的一条大河,哗喇哗喇,对岸那漫天野地里,泼开了一片落红。日头底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悄悄地投进了大街。刘老娘顶着一头衰飒的白发,背起红布包袱,低着头,佝着腰,慢吞吞地从镇口河坝下转到了石堤来,顺着南菜市大街,一步一步的走进了镇里。那黑痴就一路跟着,笑嘻嘻搂住了老花猫,跟起光脚丫子,走一走,蹦一蹦,发起了猪癫一般。大街两旁,店檐下一双双眼神都愣睁着。满镇人家,炊烟四起。祝家妇人独个儿站在街心上,望着刘老娘,背向一团落日蹒跚跚走进了镇心,肩胛上那个红布包袱斑斑驳驳的。“笃——笃——”。“卜——卜——”。卖卜的在街口敲起了牛角,走了回来。那一声声,缠绵的,反复的,在晌晚满天鸦噪的吉陵镇心,荡起了空空落落的回响。祝家妇人走回了店里,半晌,端出了一杯茶迎着日头拦在街心上。刘老娘慢吞吞来到了她跟前,抬抬头,一张老脸皮皱起了一片风霜。那头老花猫还只管在黑痴怀里蜷成了一团,两只眸子滚绿滚绿。刘老娘挑了挑眼皮,看了祝家妇人一眼,又低下了头,自顾自朝着万福巷口蹭蹬了过去。

  没爹没娘

  没哥姊

  黑痴

  黑痴

  那个小光棍早已蹲到了老栋子树下,手心里拈着一叠瓦片,贼嘻嘻地望着刘老娘走过了县仓。脚一蹦蹿出了街心上来,嘴里唱着,一片一片破瓦往黑痴背心上扔砸了过去。黑痴一呶嘴,缩起了乌鳅鳅两个肩膊,笑嘻嘻地搂紧了老花猫,把头一低,躲进了刘老娘背脊上那团红包袱下。八个小泼皮,十三四岁,蹑伏着,这当口一齐蹦上了大街,吆吆喝喝的就把街心上两条黄狗一脚踹散了,夹起尾巴,鬼赶似地汪汪汪蹿下了街口去。刘老娘只管低着头佝着腰,挨挨蹭蹭的拐进了万福巷口。光棍们齐发了声喊,一个个打起了赤脚,摊开肚皮,把手裹一叠瓦片往黑痴背上扔了去,一面鼓噪着满街乱跑了起来:

  吊死鬼

  吊死鬼

  半夜三更

  把命催

  黑痴

  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老人猛地一醒,愣了愣,望望大街早已乱成了一片,摇摇头就站起了身,把烟杆插进了腰带,踱过街心来。祝家那妇人笑吟吟的抱着一口水盆站在店门口,瞅着老人家走了过来,哗喇喇泼出了水。

  “大热天!”

  “啊?”

  “你老人家,坐在树下睡着了。”

  “热。”

  “树下好凉快啊。”

  “这窝小野种!”

  老人家咬咬牙诅咒出了一声,走进了店堂。门坎后,坐下来。祝家妇人拎起了搪瓷水盆,往门上一靠,好半天静静地瞅住了老人家。

  “你老,在万福巷裹开了一家满庭芳,十年了?记不记得,那年春红死了,是谁给她披麻带孝的?”

  老人家一抬头,睁了睁眼。茶店左邻温家缸瓦店老掌柜的听见了,走过来,指着万福巷口,说:

  “记得那天是六月二十二,刘老实发了疯杀了人,他家棺材店裹抬出了两口高头红漆大棺。满庭芳那个罗四妈妈,整个人都吓瘫了。后来,两个坳子佬得了罗四妈妈的赏钱,闯进春红房里,一看,呕了出来,两张脸都白了。过了两三天,勘验过了,春红一条血身子坑坑洞洞的,给抬了出来,大白天,鬼赶似的,一口气抬到镇外去掩埋了——”

  “那一天,跟去看热闹的人满街满巷!”一个茶客,接着说。“黑痴给披了一身白麻衣,捧着香炉,送他娘,上了山。万福巷里,那窝小野种一路跟着他,又是笑,又是骂,丢起了石头——”

  “那年黑痴五岁了吧?”温家掌柜的,看着老人,说。

  老人家一连抽了五六口烟,望着巷口,半天,慢吞吞说了话。“春红从小就卖到了我家,做了一生婊子,死了,留下了一个种。”

  茶店门口望出去,对面大半条万福巷早已落了红,一片晚霞,十几户人家,袅袅地起了炊烟。灰落落的一排瓦房子,家家门口,矮檐底下,娼妇们抱起两条膀子靠到了门上,时不时强打起了精神来,应酬着那一干来回逡巡有意无意的男人。巷里一条臭水沟,日头下,蒸了一天,嘤嘤嗡嗡地孵出了一窝窝苍蝇。刘老娘只管低着头,背起包袱,一步一步蹭进了万福巷裹,身后那个黑痴,蹎一蹎,跳一跳,搂着老花猫把肩膊缩成了一团,嘻开了嘴。那群小光棍子打起赤脚一路扔起了瓦片石头,乱蹿着,满巷子唱了开来。“黑痴,黑痴,蹲上毛坑,拉大矢——”剎那间,静悄悄的一条黄昏巷子,四五十个娼妇都咒出了声,交织着男人们的吆喝,扰攘成一片。刘老娘回到了家门前,站了一站,半晌才打开了门上黄锈斑斑的一把大锁,头也不回,那一团红布包袱消失进了门裹。两扇门板,合上了。

  一个茶客端起了白瓷盖碗,走出水檐下,朝万福巷口呆呆地望了半晌,忽然回过头来直看着老人,说:“可怜,刘老娘做了一世好人——”

  “到头来,媳妇上了吊,儿子发了疯,杀了人!”温家掌柜的,接口说。

  “那天半夜,她媳妇上了吊。”

  “隔天,一大早,她老人家一拐一拐跑出了巷口,指着过路的人——”

  “天雷打!”

  “天雷打!”

  “诅咒了一天。”

  “几十年的老街坊了。”

  “她一个老人家,这几年,去了那里?”

  “谁知道。”

  祝家妇人拎出了一把大铜壶,汗腾腾地,听见了这话,嘿的,冷笑出了一声,回头看了老人家一眼:“你老,怎不吭声?”

  “啊?”

  “我说,你老人家年高七十多了,眼力好,耳朵又灵,在万福巷里也住了十年了,甚么事不看在眼里呢?”

  镇口河坝上,那一轮落日早已凝成了冷红的一团了,满天的乱飞鸦。长长的一条南菜市大街才一转眼就沉黯了下来,寂沉沉地凝聚起了好一片回光。只见万福巷里,矮檐下,家家门口点起了水红灯笼,娼妇们送出了客,泼了水,一身大汗把饭碗端到了手上,一口一口的扒起了热饭来。那一双双眸子,睐啊,睐,挑逗着门口睃睃探探的男人。一条巷子影影幢幢。七八个小光棍追起了黑痴,巷头巷尾只管穿梭个不停,又是笑,又是唱,把一干挨挨挤挤的闲人撩上了火,一片声咒骂起来。棺材店隔壁,满庭芳那一个年轻的病娼妇叫秋棠的,不声不响地撂下了饭碗一个回身走进了屋里。半晌捧出一盆洗澡水来,五六步,跑上巷心,瞅住了么头们,哗喇喇一阵照面泼了过去。那七八个小光棍愣了愣,摸着满头的水,撒起了泼,把黑痴揪到了县仓墙根下,连人带猫就掼进了臭水沟裹。只听得一声喊,么头们隔着巷道朝着对面那一排娼家的水红灯笼,咒一声,啐一口,吆吆喝喝地扔起了瓦片石头来——

  吊死鬼吊死鬼

  半夜三更把命催

  祝家茶店水檐下,一个坳子佬支起了两只泥巴腿子蹲到板凳上,呆呆地,望着对面万福巷口。

  “你老人家,信不信?”他回头瞅了老人家一眼,两口烟痰,呸的,吐出了店檐外。“今年六月十九,那晚我去吃了酒,心里燥热上来,黑天半夜一个人跑到了万福巷。天亮了,从你家出来,我一双眼皮沉沉的,老睁不开。你家那个秋棠,白骨精,要人命,把我刨了一夜,还逼着我跟她喝了双杯酒,说甚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哟!”坳子佬吃吃地笑了起来,半晌又说:“秋棠她呀,把我这新郎倌送出了门。走到巷口,我睁开了眼皮,天蒙蒙亮。一回头,看见刘家那个小媳妇儿穿了一身绿,肘子上挽了个菜篮子,没声没息,独个儿在巷里来来回回的走动!”

  “天蒙蒙亮,还有人看见了黑痴,抱着猫,笑嘻嘻的蹲在万福巷口。”祝家妇人在店堂裹上了灯,冷冷的说。

  那坳子佬就愣了愣,把一条板凳掇出了水檐外,抱起了膝头,坐在街旁。一条大街空落落,对面县仓门口,那满树不住聒噪的黑鸦子赶起了夜色,四下里,不住的兜转了开来。镇口漫天的野地,一抹红。“黑痴——黑痴——吃了大矢喜孜孜——”么头们一声紧似一声的吆暍,从万福巷心里不断地传到了大街上来。

  “小野种,刨了你们。”

  老人骂了声。

  巷心上放出了一支冲天的烟花炮,红艳艳地。那窝小泼皮,鼓噪着,早已喝醉了酒一般,癫癫狂狂,前后,左右,把笑嘻嘻的一个黑痴簇拥了起来,朝着巷口就一面走,一面蹎着跳着,哼着嘿着。整条万福巷喧嚣成了一片,娼妇们,放下了碗筷,剔起牙签,站到门口那一排水红灯笼下,指住么头们,笑一声,啐一口。满巷闲人躲着,闪着,喳喳喝暍一片声笑骂起来。

  “你老人家记得吧?”茶店门口,那坳子佬忽然问道。

  “嗯?”

  “那天,春红死了——”

  “死了。”

  “这黑痴——”

  “啊?”

  “从春红房里跑了出来。”

  “母子俩啊。”

  “一身血。”

  “刘老实,狠哟。”

  “这黑痴他一头哭,一头跑,一家家呼天抢地叫起了人来,把一条巷子闹得鸡飞狗跳。”

  “可怜,五岁大的一个孩子啊,眼睁睁的看着他的亲娘给刘老实一菜刀,一菜刀,一菜刀,剁成了血人。”

  “这一吓——”

  “变成了白痴啦。”

  万福巷里,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不知那里又钻出了一伙半大小子,十四五岁,一个个带着鞭炮,点起香枝,兴冲冲赶进了巷里。么头们打起赤脚光着肚腩,满巷闲人堆里,又是蹿,又是跳,一串串火花四迸的红鞭炮,往娼家门洞里扔了过去。闲人们呛着,咒着。一时间那整条万福巷一把火烧着了一般,漫天血点子。“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青罗院门口,一个瘦伶伶高挑挑的中年娼妇,跑了出来,站到了巷心上,愣了半晌,狠狠地呛出了一声:“小——王——八——们!”她家妈妈瘸拐起一双小脚慌慌地跨出门坎,指着她,喃喃叨叨的不知骂着甚么。瘦娼妇听了一时性起,咒了声,把手里一根扫帚,臭漓漓的直指住了一个放鞭炮的小小泼皮,巷头巷尾,赶着,骂起了街来。抬轿的七八个么头,不瞅也不睬,拥起黑痴,中了蛊似的只顾低着头弓着腰,走一步跟一步,喝一声呛一声。那带头的了十六七岁,两条刺青膀子耍舞起了一根削尖了头的青竹竿,跌跌,撞撞,领着小哥儿们朝前走。

  一个茶客捧起新泡的一盅热茶,悄悄地,踅出了水檐下,低着头暖了两口。“你老记得吗?那年春红死了,你们家,满庭芳,有一天半夜——”

  “死了个外乡客人。”

  “发了疯”

  “跳井死了。”

  檐口外那个坳子佬?在板凳上出了神,望着万福巷里,忽然说:“你老,记性好啊。”老人嘿了一声,两口痰,吐出了水檐。

  祝家妇人又打出了半盆浑水往街心一泼,叉着手,望着巷里,只见黑痴眨巴起了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笑嘻嘻地,让那一窝小泼皮簇拥着,赶着,朝巷口一路蹎跳了过来。

  “小王八们!”

  “啊?”

  “好好的,不在婊子妈妈屋里头凉快呢。”

  祝家妇人才骂出了一声,巷口,怡春园,红灯笼下一个小小娼妇捧着搪瓷盆,汗湫湫地推送出了客来。前脚跨出了门坎,一只手就狠狠地,拶住了那小客人的耳垂子,挑起了嗓门,笑着,骂出两句。半盆水哗喇喇的一片泼出了门外,闲人们又是跳,又是骂。那小娼妇头也不回,拉过了门口一张破藤椅坐下来,抓起大蒲扇,点上了烟,瞅着满巷子狼奔狗突的小泼皮,不声不响扇起了心口。么头们簇拥着黑痴,哼哼,嘿嘿,跳过了怡春园门前。那小娼妇忽然撂下手里的大蒲扇,咬起了牙指住了黑痴,咒一句,呸一口。带头的光棍笑愣愣地走到她眼前慢吞吞站住了,睁起两只血丝眼。上上下下,只管打量她,半天才喝出了两声:“吊死鬼!吊死鬼!”满巷的么头趁势起了哄。一时间,瓦片,石头,四下里砰砰磅磅掷了过来。怡春园门口跑出了一个老妈妈,手一捞。绞住了小娼妇的头发,喃喃呐吶,骂着,扯进了门坎里。带头那泼皮只是不睬,呆呆地站在巷心上,一双眸子空空茫茫给日头殛瞎了似的,只管愣瞪着天上一团月亮,淫黄,淫黄,从万福巷那一排娼家矮檐后面静悄悄,升了上来。好半天,瘦伶伶的一条身子打起了寒颤,一阵,赶着一阵,抽抽搐搐抖索个不停。“起童了!起童了!”看热闹的闲人们呆了半晌,哄然,咒出了两声。小泼皮合上了眼,慢吞吞,笑吟吟,比划起手上一根长竹竿,蹎蹎跌跌,踉踉跄跄,绕住黑痴舞了一回。一条巷子,鞭炮声,诅咒声,窒寂了下来。娼妇们一身大汗送出了客人,挨挨挤挤站到檐口下,顶头上那一排水红灯笼在天黑刮起的燥风里不住地晃着,荡着,红艳艳的一片烛光,瘫落下来,掩映着一张一张愣愣睁睁的脸孔。小泼皮,咄的,忽然一声叱喝:“刨了你!”反手一掰,剥开了裤腰,咬咬牙,把那一根削尖了头的竹竿,噗地,锉进了肚腩。七八个小么头只管合着眼皮佝着腰,不瞅也不踩,拥起黑痴一头蹎着往前走,一头哼哼唉唉:“黑痴——黑痴——吃了大矢喜孜孜——”老花猫在黑痴怀里蜷成了一团,两只眸子圆静静地睁着,碧荧荧,鬼火一般,闪烁在越沉越黯愈落愈红的万福巷口。

  “大热天,疯啦。”

  老人家从喉咙里咒出了一声,看了看那坳子佬,摇摇头,站起身来自顾自走进了店堂。

  祝家妇人正在厨房烧水,佝着腰,往灶膛里一根一根送进了柴支,想起自家的心事,嘴里,只管哼着:

  菜花心菜花心

  忘恩负义小亲亲

  唉!

  忽然放下了手里的柴支,撑起腰背,抹了抹一脸的热汗,倾听着,隔着一条大街传来了万福巷里小么头们一声声的哀吟。穿过店堂,望出去,县仓前那一条空落落的大街,一抹回光凝聚着。

  “怎么一下子就静得叫人心慌——”祝家妇人一回头,看见老人。老人背向厨房门慢吞吞的系上裤头,跨出了毛坑。祝家妇人早已生起了一堆柴火,拍拍腰身,叹口气,三脚两步走出了她家水檐下。

  “造的甚么孽哟——”

  嘴里才咒出了一声来,整个人像发起了寒热病,机伶伶地打了个哆嗦。猛一回头看见她家两邻那一排水檐下,妇人们恹恹地静坐在板凳上奶着孩子,家里的男人站在身后,自顾自,摇起了一把大蒲扇。几十张黯淡的脸孔沉溶在一抹霞光里,只管睁着眼睛望住了对面那万福巷口。

  巷心里一片窒静。从茶店门口 望过去.满巷人头,在娼家矮檐那一长排晃荡的红灯笼下,没声没息地,悚动着。鞭炮声早已沉寂了下来,小泼皮们手里拈起了长香,四下里痴呆呆地站着。一个个中了蛊一般,只管张着嘴巴,喘着气。巷头巷尾一条十来间门子的暗巷,氤氤氲氲地又缭绕起了一片清香。没客的娼妇们这时都走出了水檐外,挨擦着那一干看热闹的闲人,男男女女一齐伸长了脖子,屏着气,淌着汗,瞅住了巷口那一头。半边天空,黑澄澄,一团初升的月头。那一片愣愣瞪瞪的眼神里,么头们弓起了腰,低着头,团团簇拥住笑嘻嘻喜孜孜的黑痴,一步,一步,蹎出了万福巷口。

  ——半夜三更把命催,

  黑痴,黑痴

  吃了大矢

  喜孜孜——

  那带头的小泼皮,一身血,缩起了肚腩来把竹竿高高挑在肩膀上,也低着头,弓着腰,领着哥儿们转进了一片寥落的大街,朝向镇口那一抹红,一步一蹒跚梦游似的走了下去。

  削尖了头的竹竿上,挑刺着,搠穿了心的老花猫。

  “那年,春红死了——”

  老人忽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