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情绵绵即席订婚约 忸怩怩同房掩私情
阿珠和大阿金出了五马路王公馆,来到四马路中华众会门前。阿珠说:“咱们喝杯茶去吧。”就和大阿金一起登楼。正好赶在上市时候,坐茶馆的人成群结队,热闹得很。俩人拣一张临街的桌子坐定,合沏了一碗茶,一边喝一边说话。
阿珠笑着说:“从前我们都说王老爷是大好人,如今倒也会打小老婆了,你说奇怪不?”大阿金说:“我们先生跟王老爷好的时候,嫁过来就好了。要是我们先生嫁了过来,王老爷哪里敢打她呀?”阿珠说:“沈小红怎么能够做姨太太?那么可就更热闹了。”大阿金叹息说:“我们先生实在是自己不好,不能怪王老爷娶了张蕙贞。上海摊上数一数二的红倌人,如今直落得这个样子!”
正说着,堂倌过来冲开水,手里捏着一角小洋钱,指着里面一张桌子说:“茶钱有了,他们付过了。”俩人一看,那桌子边坐着的四个人,大阿金都不认识;阿珠觉得有些面熟,好像在一笠园见过两次,只认得其中一个年轻的,是赵二宝的哥哥赵朴斋。因见他穿着颇为阔气,阿珠不好称呼,只是微笑点头而已。
一会儿,朴斋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阿珠让座,递上水烟筒。朴斋打量了大阿金一眼,搭讪地问阿珠:“你先生不是在山家园么?你怎么出来了?”阿珠说:“我这就要回去了。”朴斋转问大阿金:“你跟的是谁?”大阿金答是沈小红。阿珠插嘴说:“她如今在找活儿干,有哪家要大姐儿的,你给推荐推荐。”朴斋说:“西公和里张秀英说要添个大姐儿,等她回来了,我替你去问问看。”阿珠、大阿金同声道谢。朴斋问明了大阿金名字,约定二十九日回音。阿珠对大阿金说:“那么你就等两天吧。张秀英那儿不要,再到王老爷那儿去。”大阿金感激不尽。朴斋吸了几口水烟,仍回里面去了。
天色将晚,阿珠、大阿金要走,先到里面招呼朴斋。朴斋和那三个朋友也要走,就一起下楼,各自分路。
朴斋回到家里,见了母亲,说起二十八日妹妹要给史三公子饯行,叫母亲准备一桌精致丰盛的酒菜。说罢出来,自去寻找大姐儿阿巧,趁二宝不在家,俩人打情骂俏,无所不至。
阿巧见朴斋近来衣衫整齐,手头阔绰,俨然一个大少爷的样子,就倾心巴结起来。从此朴斋不但断绝了王阿二的这段交情,就连往日的那班朋友,也渐渐地不来往了,只和小王十分知己,约为兄弟;又辗转结识了华忠、夏庆余,四个人时常在一起玩儿。
到了八月二十八这一天,朴斋知道小王必定随来,预先准备了一桌酒菜,又约了华忠、夏庆余作陪,专诚请一请小王,也算是给他饯行的意思。
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方才听见门外马铃声响。洪氏和朴斋急忙出迎,史三公子和赵二宝已经在客堂下轿。朴斋上前拱手,三公子向洪氏微微一笑,随即款步登楼。二宝叫了声“妈妈”,一把拉住,到了后面小房间,关上门,悄悄儿嘱咐说:“妈以后别再这样。你如今成了他的丈母娘了,他不来请你,你倒跑出来接他,要给底下人笑话的。”洪氏嘻嘻地笑着,频频点头。二宝临走,又嘱咐说:“我先上楼去,等会儿他要是请你相见,我叫阿虎来请你。你见了他,就叫他一声‘三少爷’好了。不要多说话,说错了要被他笑的。”二宝开门出房,到楼梯边,见朴斋在帮着小王搬运衣包杂物,就低声说:“让他们去搬好了,要你去瞎巴结什么!”朴斋连忙放下,交阿虎带上楼去。二宝上楼,换了衣服,陪着三公子对坐说笑。
书房里摆好了酒宴,阿虎来请入席。二宝要跟三公子说些亲密的话儿,没请一个陪客。三公子说:“请你母亲、哥哥一起来吃嘛。”二宝说:“不用他们陪,有我来陪你,不就行了么?”当即请三公子南向上坐,给他斟满了三杯酒,自己也斟了一小杯,坐在旁边相陪。
等三公子三杯酒都喝完,二宝这才从容地说:“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问你,你说的话,能办得到吗?要是你在这里说得挺高兴的,回去以后,家里不许,你怎么办?不如你这会儿干脆说明白了,倒还好些。”三公子站了起来,皇然地问:“怎么你不相信我?”
二宝捺他坐下,笑着说:“不是我不相信你。只为我哥哥不争气,没有办法,做了倌人。自己想想,哪里还会有什么好结果?你要娶我做大老婆,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好处。不过你家里已经有了大老婆,如今再娶个大老婆回去,好像人家没有这么办的。可别想得太高兴了,到后来落得一场空。”三公子安慰她说:“你放心。要是我自己想娶三房妻小,那恐怕是做不到的;如今是我嗣母的主意,要给我再娶两房,谁好说闲话?干脆跟你说明白了吧,我嗣母早就看中了一门亲事,倒是我拖着,没去做媒。这次回去,我马上就请媒人去提亲。说定了,我就到上海来接你回去,一起拜堂。最多不过一个月光景,十月里,我一定会来的。你放心。”
二宝听了,不胜欢喜,叮咛说:“那么你十月里一定要来的呀!你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不出门口,不见客人,一心一意,等你回来。你不要为别的事情多担搁。要是你家里的夫人不许,你就是娶我做小老婆,我也请愿的。”
二宝说到这里,涕泪交流,两手勾着三公子的脖子,脸对脸地说:“今生今世我是跟定了你了。随便你娶几个大老婆、小老婆,只要你不甩掉我。你要是甩掉我……”一句话没说完,咽在嗓子里,呜呜地竟要哭出声儿来。慌得三公子两手搂住了二宝,一面用自己的手帕子轻轻地替她拭泪,一面劝慰:“你瞎说些什么呀!这会儿你应该高高兴兴地去办点儿应用的东西,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有什么好哭的呢?”
二宝趁势滚在三公子怀中,带着哭声,悲切地诉说:“你不知道我的苦处。我被自己的同乡人说了许许多多的坏话,如今听说你要娶我去做大老婆,他们都不相信,在哪里笑话我。万一要是不成功,我的脸皮就没有地方放了。”三公子说:“还有什么不成功?除非我死了,那么才会不成功。”二宝赶紧抬身,捂住了他的嘴说:“你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说着,斟了一杯热酒,送到三公子嘴边。三公子一口喝干,故意问问乡下的风景,把话头支吾过去。
二宝也领会他的意思,就抛却愁颜,振作起来,又高高兴兴地跟三公子说笑:“我们乡下有个关帝庙,每年到了九月里都要做戏。看戏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连墙外的树杈上都是人。我和张秀英去看过一次,自己搭的看台,太阳照下来,热得个要死。大家都说:”好看极了。 像如今的大观园,干干净净,几个人包一间包厢,请我去看,还不高兴去看呢!“三公子点点头。
二宝又敬了两杯酒,说:“还有个笑话告诉你。关帝庙的隔壁,有个王瞎子,说是算命算得准极了。前年我妈叫他到家里来给我们几个算命,算到我这里,说我是一品夫人的命。他还说:可惜差了一点点,要不然,还可以做皇后呢!我们都以为他瞎说,今天看起来,他算得还真准。”三公子依旧笑着点点头。
俩人细斟慢酌,情话绵绵,尽兴之后,方才散席。三公子走进房间里,从楼窗口向楼下喊小王。二宝追过来拦住说:“有我在这里,你喊他干什么?”三公子问:“小王到哪里去了?”二宝说:“小王在我哥哥房间里,我哥哥在给他饯行呢。你叫他有什么事情?”三公子说:“没什么事情。叫他吃过了饭就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早点儿来。”二宝说:“等会儿我跟他说就是了。”三公子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二宝早早地起来,在中间房间里梳洗,不敷脂粉,不戴钗环,穿一身素净衣裳。等三公子起身,问他说:“你看我,像不像个小媳妇?”三公子说:“倒挺干净利落的。”二宝说:“从今天起,我就这样打扮。”说着,陪三公子吃了点心。
三公子叫阿虎请洪氏上楼来相见,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张票子来交给洪氏,说:“我要回去一趟,再等我一个月,聘金衣裳头面,我回去办。你先拿一千块洋钱去,给她买点儿零碎东西。嫁妆么,等我来了再办。”
洪氏不敢接受,拿眼睛直瞟二宝。二宝劈手抢过票子,转问三公子:“你这一千块洋钱,算是什么?要是开销局账,那么我谢谢你。你说就要来娶我了,那么还给我洋钱干什么?说到买零碎东西,我穷虽然穷,手头也还有两块洋钱,不用你费心。”
三公子听二宝这么说,低头沉吟。洪氏接嘴说:“三少爷太客气了。如今咱们是一家人,不用客气啦!”二宝忙给她丢个眼色,叫她不要多说。洪氏辞别,自回楼下。
三公子只得收起票子,叫小王打轿。二宝也坐了轿子去送。到了公馆,先发出行李。中饭以后,送行的人一拨一拨的,络绎不绝。三公子忙于应酬,没点儿空闲。一直到四点多钟,方才收拾下船。二宝送到船上,见哥哥在舱中替小王照看行李,就悄悄儿问他:“路菜送来没有?”朴斋回答说:“送来了。”
快要开船了,二宝紧紧握着三公子的手叮嘱:“你到了家里,就写封信给我。我的身子虽然在上海,我的心其实已经跟着你一起走了。你可不要再到别的地方去担搁呀!”三公子唯唯答应。二宝又说:“你十月里哪天来?有了准日子,就写封信给我。最好能够早点儿。你早一天到,我全家人早一天放心。”三公子仍唯唯答应。三公子回家,二宝坐着轿子送他上船。
二宝还想说几句,船家催促要开船了,没奈何,只好放手上岸。三公子站在船头,二宝坐在轿子里,两个人噙着四包眼泪,频频招手,无限深情。直到看不见船上的桅杆了,朴斋才叫轿班起杠回家。自己却到张秀英那里,给大阿金当荐头去了。
二宝是个心高气硬的人。自从史天然说出可以有三房妻室的话,就一心一意要嫁给他。又怕他看不起,极力装些体面出来,凡是天然的局账,都不要他开销。以为你既然把我看成是妻子,我也不能把自己看成是妓女。一过了中秋,就揭去名条,闭门谢客,单做史天然一人。天然约定十月间亲自来接,二宝手头还有四百多块洋钱,算起来满够这一个多月花消的,所以坦然无忧。
送行回来,二宝跟母亲商量说:“他说嫁妆等他来了再办;我想嫁妆应该是我们坤方办得去才对。等他来办,恐怕会叫他的底下人看不起,丢他的面子。”洪氏说:“你要办嫁妆么,只好简单点儿了,如今只有四百块洋钱啦。”
二宝“嗨”了一声说:“妈总是这么小气相,四百块洋钱,怎么好办嫁妆呢!我想,不如先去借来办齐了,等他送来了聘金,再去还。”洪氏说:“这倒也是个主意。”
二宝就去跟阿虎商议:“你有什么地方能借到洋钱?”阿虎说:“我就是有地方借,也有限得很。倒不如去记账。绸缎店、洋货店、家具店,我都有熟人在那里,只要到年底付清就可以了。”二宝大喜,于是每天忙着和阿虎到各店家去挑选嫁妆应用物品,只拣那上等的时兴货,尽量赊来。
朴斋在家里没事儿,同阿巧绞得像两股牛皮糖一般,缠绵恩爱,分拆不开。俩人山盟海誓,要结为夫妇。阿巧知道朴斋如今已经是史三公子的大舅子了,嫁给他,就是一位舅太太,所以更加巴结。二宝虽然知道,只为忙于办嫁妆,也没工夫理会,别人自然不管这些事情。
一天,齐府的一名管家送来一封书信,是史三公子写来的。朴斋看了,细细地说给二宝听。前面说一路平安到家,已经央人去说那头亲事,还没有回音;末后又说如今时值九秋,最容易触景伤情,如果心里烦闷,可以到一笠园去消遣消遣。二宝得到了这封信,更加一心一意办嫁妆,只等三公子一到,就可以做成这段美满姻缘。
朴斋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夏余庆了,就问那送信的管家:夏总管在什么地方。那管家说:这会儿正在华众会。朴斋立刻去找,果然看见夏余庆和华忠两个人在华众会楼上茶馆喝茶。
华忠一见朴斋,就问:“这几天你怎么总不出来?”余庆抢着说:“他呀,家里有新鲜好玩儿的啦!”华忠一愣,问:“什么新鲜好玩儿的东西?”余庆说:“你问他自己呀!”朴斋讪笑着入座。堂倌来问要不要添茶碗,朴斋摇摇手。华忠说:“那么咱们走吧。”余庆说:“好的,咱们逛马路去。”
仨人出了华众会茶馆,从四马路逛到宝善街,看了一会儿倌人、马车,又踅进德兴居小酒馆,烫了三壶酒,点了三个菜,吃过了晚饭。余庆要去吸烟,就一起到居安里潘三家门口,举手敲门。门内老妈子接应了一声,却许久不来开。余庆再敲了几下,里面老妈子连连说:“来了,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才把门打开。
仨人进门,听见房间里地板上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好像是两个人在扭结拖拽。余庆知道里面有客,就在门口站住了脚。老妈子关上了大门,过来说:“请进房去呀!”
余庆揭起帘子,让俩人进房。分明听见房里的那个客人开出后房门,登登登一阵脚步声上楼去了。房间里暗昏昏的,只点着大床前梳妆台上的一盏油灯。潘三将后房门关上,含笑迎了上来,叫声“夏大爷”。老妈子忙着点起洋灯、烟灯,再去沏茶。
余庆悄悄儿问:“上楼的那个客人是谁?”潘三说:“不是我的客人,是客人的朋友。”余庆说:“客人的朋友,难道不是客人吗?”随手指着华忠和朴斋说:“那么他们都不是客人了?”潘三说:“你呀,就喜欢矫情!别瞎缠了,抽烟吧。”
余庆就在榻床上躺下。刚烧好一口烟,忽听见外面有人敲门。老妈子在客堂里高声问:“谁呀?”外面答了一声:“是我。”老妈子就去开门。那人并不进房,一直到楼上去了,估计跟楼上的客人是一路。
余庆的烟瘾本就不大,吸了两口,就让给朴斋吸,自己坐在下手吸水烟。华忠和潘三并排坐在靠窗的交椅上说些闲话。
忽然外面又有人敲门。余庆叫了一声:“啊唷,你这里的生意倒真兴隆啊!”说着,站起身来走到玻璃窗前往外看。潘三上前拦住说:“看什么呀!给我坐着!”
老妈子开门出去,跟敲门的人叽叽咕咕地说话。余庆听那人的声音很熟,一手推开潘三,赶出房外去看是谁。那人急忙走避。余庆追出大门,借着门口的灯光看去,认出那人是徐茂荣,就指名叫唤。
茂荣只得转身,先问了一声:“可是余庆大哥?”余庆答应一声,茂荣方才满面堆笑,连连打恭说:“我没想到大哥也在这里。”一面说,一面跟着余庆踅进房间。
朴斋曾经被徐茂荣下毒手打伤过脑袋,当然认得他。如今不期而遇,心里着实惊慌。茂荣却假装不认得。于是大家各通姓名,坐定。余庆问茂荣:“你干吗一看见我就跑?”茂荣分辩说:“我不知道是你呀!我就问了一声虹口姓杨的是不是在这里,听说不在,我当然就走了。谁知道你在这里呀?”余庆鼻子里哼了一声。
茂荣笑嘻嘻地望着潘三说:“三小姐好久不见,好像胖了嘛。是不是余庆大哥给你吃了什么好东西了呀?”潘三瞟了他一眼说:“长远不见,是不是想讨我骂你几声啊?”忽然外面有人敲门,余庆听门外那人说话耳熟,赶出去看,见是徐茂荣,就指名叫唤。
茂荣拍掌说:“不错呀,算你说对了!”转过脸去,又指手划脚地笑向华忠和朴斋说:“从前,余庆大哥在上海就做三小姐一个人。我们一块堆儿的都到这里来找他,一天要跑好几趟,被三小姐骂得个要死。如今余庆大哥不来了,我们也就不大来了。”
华忠和朴斋并不搭茬儿,茂荣又问潘三:“余庆大哥干吗不来了?是不是你得罪他了?”潘三还没答话,余庆喝住了说:“别瞎说了,我有公事找你。”潘三听说余庆有公事,就暂且回避,自去应酬楼上的客人。茂荣也正容请问有什么公事。余庆说:“你们一班人管的是什么公事?我们山家园一带,可曾去查过么?”茂荣大惊,忙问:“山家园出了什么事情?”余庆冷笑说:“我也不清楚。今天我们大人吩咐下来,说是山家园的赌场热闹得很,没日没夜地赌,一场下来,有三四万的输赢,简直不像个样子了。问你可知道?”茂荣呵呵一笑:“山家园的赌场么,哪天没有哇?我还以为山家园出了强盗了,吓了我一大跳!我明天去跟他们说一声,叫他们不要再赌就是了。”余庆说:“你可别在这里面搞名堂。弄出点儿什么事情来,大家脸上不好看。”
茂荣坐近前来,轻声说:“余庆哥,山家园的赌场,我可没有用过他们一块洋钱。开赌的人,你也清楚。多少赌客,都是老爷,连衙门里的人也在那里赌。我们跑进去,哪儿敢说什么?如果齐大人一定要办,也容易得很,我马上就叫人把他们统统抓起来,好不好?”余庆沉吟说:“只要他们不再赌了,我们大人也不是一定要办他们。你先去给他们报个信儿,再要赌么,一定去抓。”
茂荣一拍大腿:“说得是嘛!有几个赌客,就是大人的朋友。我们不比新衙门里的巡捕,有许多场合,也实在为难哪!”余庆绷着脸说:“我们大人的朋友,只有一个李大少爷赌过,也不关我们的事儿。我们门里的,谁在赌?你倒说说看。”茂荣连忙分辩说:“我没说你们齐府里有人赌哇。要是你们齐府里有人赌,我能不告诉你吗?”余庆这才罢了。
茂荣又笑着对华忠和朴斋说:“我们这个余庆大哥,真叫本事大!齐府上下一百多号子人,全靠余庆大哥一个人在管,从来没有出过一点儿差错。”华忠顺口唯唯;朴斋从烟榻上坐起,让茂荣吸烟。茂荣又转让华忠。
正在推让,听见后房门“呀”地开开,踅进一个人来,蹑手蹑脚,一直走到榻前。大家一看,原来是张寿,都奇怪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呀?”张寿不发一言,只是曲背弯腰,咪咪地笑。华忠就让张寿躺下吸烟。
余庆低声问张寿:“楼上是谁呀?”张寿低声说:“是匡二。”余庆说:“那么叫他下来一起坐会儿嘛。”张寿急忙摇手说:“他好比是私窝子,别去叫他。”余庆鼻子里又哼了一声说:“这几个人,今天怎么都有点儿阴阳怪气的!”随手指一指徐茂荣说:“刚才他一个人跑了来,跟老妈子说话;我去喊他,他倒想逃走。你说怪不怪?”
徐茂荣咧着嘴,笑向张寿说:“余庆大哥在埋怨我,好像我看不起他。你说能有这事儿吗?”张寿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余庆说:“堂子嘛,本来就是玩儿的地方,大家都可以来走走,有什么关系?匡二哥还以为我要吃醋,实在是转错了念头了。”张寿说:“他倒不是为你,只怕东家知道了说他。”余庆说:“还有一句话,你去跟他说:叫他劝劝东家,山家园的赌场,以后不要去赌了。”随即就把刚才的话头讲了一遍。
张寿答应着,吸了一口烟,辞谢四人,仍上楼去。只见匡二和潘三做一堆儿滚在榻床上。见了张寿, 潘三慢慢儿坐起,对匡二说:“我下去一会儿。你可不许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又嘱咐张寿:“你坐会儿,别走!”说着,就下楼去了。
张寿轻轻地和匡二说了些话。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听见楼下四个人作别声、潘三款留声、老妈子送出关门声,先后发作。随后潘三就喊:“下来吧!”余庆低声问张寿:“楼上是谁呀?”张寿低声回答:“是匡二。”
匡二和张寿同到楼下房间。张寿有事情要走,匡二想跟他一起去。潘三哪里肯放?一面请张寿再坐会儿,一面把匡二拉到床前藤椅上,俩人叠股而坐,密密长谈。张寿只得等着。那潘三嘀嘀咕咕说了半天,不知说的什么事情;匡二只是连连点头,并不答话。等到潘三说完了站起来,匡二还在呆呆地愣神儿。张寿喊了他一声:“走不走哇?”匡二方才醒过碴儿来。临出门,潘三又趴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匡二依旧点点头,这才和张寿一起踅出居安里。
到了外面,张寿问:“潘三跟你说什么?”匡二说:“她瞎咧咧呢!说是还清了账,要嫁人了。”张寿说:“那么你去娶她好了。”匡二说:“我哪里有这么多洋钱哪!”
走到路口,匡二要往尚仁里杨媛媛家,于是俩人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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