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罗子富酒醉戏金凤 沈小红醋意打蕙贞
第二天早上罗子富醒来,已经是红日满窗。房间里小阿宝正在用抹布擦桌椅箱柜,却不知翠凤到哪里去了。侧耳一听,中间房间里有响动,大概是在窗下早妆。想再睡会儿,却又睡不着了。
一会儿,翠凤梳好了头,进房来开衣橱换衣服,子富就坐了起来,披衣下床。翠凤说:“再睡会儿嘛,还不到十点钟呢。”子富问:“你是什么时候起来的?”翠凤笑着说:“我睡不着,七点多钟就起来了。那时候,你还呼噜呼噜的,睡得香着呢。”
赵妈听见子富起床,进来伺候洗脸漱口,问吃什么点心。子富说不想吃,翠凤说:“等会儿吃饭吧。”赵妈说:“吃中饭还得一会儿呢。”子富说:“过一会儿正好。”翠凤说:“叫他们紧着点儿吧。”赵妈正要去说,子富又叫住她问:“高升来了吗?”赵妈说:“来了一会儿了。我去叫他。”
高升听见呼唤,进来见了子富,呈上字条一张,洋钱一卷,又问: “要不要备轿?”子富说:“今天是星期日, 没什么事儿,不用备轿了。”回过头去又问翠凤:“咱们去坐马车好不好?”翠凤说:“好的。不过要分坐两辆车子。 ”
子富有点儿纳闷,也不做声;再看那张条子,是洪善卿当晚请到周双珠家吃酒的,随手放下。高升见没有别的吩咐,就退了下去。
子富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对翠凤说:“去年夏天一个晚上,我看见你跟一个高个子客人在明园里玩儿。当时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要是知道,去年就来叫你的局了。”翠凤一愣,连忙解释说:“本来, 我跟客人一起坐马车,也不要紧的;就为了正月里有个广东客人要去坐马车,我不高兴跟他一起坐,就说:‘咱们分坐两辆车子吧。’不过就说了这么一句,也没有说别的,你猜怎么着?他说:‘往后你不跟别的客人一起坐马车,那就算了;只要我看见你跟别人一起坐,我就要来问问你。’真叫不讲理。”子富问:“你怎么跟他说的?”翠凤说:“我呀,我跟他说:‘我一个月里难得坐一回马车,今天你第一个叫我去,我答应了你,你倒说起不中听的话来了。我不去啦,你请便吧!’”子富说:“他下不来台了吧?”翠凤说:“他嘛,也只能朝我看看,还能拿我怎么样?”子富说:“怪不得你妈也说你有点儿脾气呢。”翠凤说:“广东客人野头野脑,老实说,我根本就不高兴做他,巴结他干吗!”
说了一会儿闲话,不觉到了十二点钟。只见赵妈端着大盘,小阿宝提着酒壶,放在靠窗的大理石方桌上,安排了两副杯筷,请子富用酒。翠凤给子富筛了一鸡缸杯,自己另用小银杯对坐相陪。黄二姐也来帮着布菜,说:“您吃吃我们自己做的菜看,还可以吗?”子富说:“自己做的菜,倒比厨子做的好。”翠凤对黄二姐说:“你也来吃吧。”黄二姐说:“不了,我下面去吃。我去叫金凤来陪你们吃吧。”子富取出那卷洋钱来交给黄二姐,让她拿下去开销赏钱、小费之类。黄二姐说声:“我先替他们谢谢您啦!”就拿到楼下分派去了。
子富见没人在房里,装出三分酒意来,走到翠凤身边,动手动脚。翠凤推开说:“快点儿,赵妈来了。”子富回头,不见有人,干脆把翠凤搂进怀里说:“你倒骗我!赵妈跟她男人也在哪里有趣儿呢,哪有工夫来看咱们?”翠凤正无法开交,恰巧金凤进来,子富略一松手,翠凤趁势狠命一推,子富身子一歪,几乎跌倒。金凤拍手打趣说:“姐夫干吗给我磕头哇?”子富站起身来,抱着金凤就要亲嘴儿,急得金凤尖声大叫:“别闹哇!别闹嘛!”翠凤跺着脚说:“你怎么闹起来就没完没了?”子富连忙放手说:“不闹了,不闹了!先生请不要动气!”当即给翠凤作了半个揖,引得翠凤也“嗤”地笑了。
翠凤推子富坐下, 说:“请用酒吧。”提起酒壶来,要给子富筛酒,却筛不出来。揭开盖子一看,笑着说:“没酒了。”子富央告说:“再喝三杯,我不闹了。”正好小阿宝提了一壶酒来,子富伸出手去要接,却被翠凤先抢了过去,说:“不许你喝了。”子富苦苦央告,小阿宝在旁边笑着打趣说:“没得酒喝了,快哭吧!”子富真的哀哀地装出哭声来。金凤说:“再给他喝点儿吧。我来筛。”从翠凤手里接过酒壶去,筛了七分满的一杯。子富合掌礼拜说:“谢谢你,替我斟满了好不好?”翠凤不禁笑起来说:“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哇!”子富说:“我就喝三杯,再要喝就不是人!”翠凤转过脸去不理他,小阿宝和金凤都笑弯了腰。
子富喝到第三杯,黄二姐端了饭盆儿进来,叫小阿宝:“下楼吃饭去,我来替你。”子富心知黄二姐已经吃过饭了,就说:“我也吃饭吧。”黄二姐说:“再用一杯嘛。”子富听了,直跳起来,指着翠凤大嚷:“听见了吗?你妈还叫我喝呢,你敢不给我喝?”翠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越说你越来劲儿了。”把酒壶递给小阿宝带下楼去,就叫盛饭。黄二姐盛上三碗饭来,金凤取一双象牙筷子来坐下一起吃。
吃完了饭,赵妈、小阿宝都来收拾、伺候,大家散坐喝茶。珠凤也扭扭捏捏地走来,给子富装水烟。
将近三点钟光景,子富才让小阿宝通知外场去叫两辆马车来。赵妈打来洗脸水,请翠凤洗脸。翠凤叫金凤也打扮了一起去。金凤答应了一声,和小阿宝也到对面房间去洗脸。翠凤只淡淡地施了些脂粉,越发显得丽质天生,顾盼非凡。打扮完了,自去床后小解。赵妈收起妆奁盒子,从衣橱里取出一套衣裳,放在床上,随手带出银水烟筒,这才自己去换衣裳。
金凤打扮好了,过来等候。子富见她穿着银红小袖袄,碧绿散脚裤,外面罩一件宝蓝缎心天青缎绲满身洒绣的背心,梳着两角丫髻,垂着两股流苏,活脱脱是《四郎探母》这出戏里的耶律公主,笑着说:“你也甭缠脚了,干脆扮个满洲姑娘,倒不错。”金凤说:“那可好了,只能给人家当大姐儿啦!”子富说:“要是给了人家么,当然是做奶奶、当太太罗,哪能叫你做大姐儿?”金凤说:“什么话,只要一到了你的嘴里,就没正经!”
翠凤听见了,一面系着裤腰带出来洗手,一面笑着问子富:“给你做姨太太,好吗?”子富说:“别说是做姨太太了,就是做大太太,也挺好的。”回头又问金凤:“你可愿意?”羞得金凤捂着脸趴在桌上,连问了几声也不答应,子富却偏要问出一句话来才罢休,急得金凤连连摇手说:“不知道,不知道!”子富哈哈笑着说:“愿意啦!”
翠凤用手刮脸羞着金凤,珠凤坐在靠墙的交椅上,也嘻嘻地笑了。子富指着她说:“还有一位大太太,高兴得自个儿在那里乐呢!”翠凤见了,嗔着她说:“你瞧她那样子,真叫人讨厌!”慌得珠凤赶紧收起笑脸端端正正地坐着。翠凤越发生气地说:“是不是说了你两句,就生气了?”走过去揪住她耳朵就往下拉,珠凤从交椅上一交摔下地来,急忙爬起,站在一旁,瘪着嘴直咽气,却不敢哭。
正好赵妈来催,说:“马车到了。”翠凤这才丢开手,拿起床上的衣裳来看了看,皱着眉头说:“我不穿它!”叫赵妈打开衣橱,自己选了一件织金牡丹盆景竹根儿青杭宁绸棉袄穿了,再添上一条膏荷绉面缎脚松江花边的夹裤,又鲜艳,又雅净。子富瞪大了眼睛只顾看,赵妈过来连问了两声“可要穿马褂”,都没有听见,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披上马褂,说声“我先走了”,就下楼去。
子富叫高升跟着,出门到尚仁里口,见停着两辆皮篷马车,自己坐进前面的一辆,随后赵妈手提银水烟筒前导,翠凤和金凤手牵手地慢慢走来,坐进了后面的那一辆。高升也登上了车后的踏镫。赶车的一声吆喝,两辆车一前一后风驰电掣地往前奔去。翠凤生气了,走过去揪住珠凤的耳朵,把她从交椅上摔下地来。
车到大马路斜角转弯,遇见一辆轿车从东往西驶过,恰好跟子富坐的车并驾齐驱。子富向那轿车的玻璃窗内一看,原来是王莲生带着张蕙贞同车并坐。大家见了,互相点头微笑。将近泥城桥,子富的轿车加紧一鞭,争先上桥。后面两辆车也不甘落后,趁下桥的冲劲儿,跟着飞跑,直奔静安寺而去。没多大工夫,明园在望,当即减速进门,停在穿堂阶下。
罗子富、王莲生下车相见,会齐了张蕙贞、黄翠凤、黄金凤和赵妈一起上楼,高升在楼下伺候。莲生说前轩爽朗,同子富各据一张桌子,凭栏远眺,啜茗清谈。莲生问怎么昨夜又去翠凤家吃酒,子富约略说了几句。子富也问怎么认识的蕙贞,莲生也说了。子富打趣说:“你的胆子可真大呀,要是让沈小红知道了,就热闹了。”莲生只是嘿嘿地笑了两声,没说话。翠凤解嘲地说:“瞧你, 把王老爷说成什么人了?要是连相好的都怕,见了老婆怎么样呢?”子富笑问:“你可看过《梳妆》、《跪池》这两出戏?”翠凤说:“只怕是你自己跪惯了吧?”一句话说得王莲生、张蕙贞都笑了起来。
这时候来了一个俊俏伶俐的青年,穿着挖云镶边背心,洒绣绲脚套裤,走到轩前站住,两眼盯着蕙贞滴溜溜地看,还嘻嘻地笑,看得蕙贞讨厌起来,就转过脸去。莲生认得那是大观园戏班里的武生小柳儿,也就没去理他。那小柳儿站了一会儿,见没人理睬, 就自己走开了。
翠风搀着金风,趴在栏杆上看那些进来的马车。看不多久,忽然叫子富:“你快来看!”子富往下一看,见是沈小红,穿着随身的旧衣服,头也没梳,首饰也没戴,正在穿堂前下车。子富悄悄儿招呼莲生说:“沈小红来了。”莲生急忙过来看,问:“在哪儿?”翠凤说:“上楼来了。”
莲生正想转身迎上去,只见沈小红已经上楼,瞪着两只眼睛,满头都是油汗,喘吁吁地上气不接下气,带着阿珠和阿金大,正往前轩扑过来。一眼看见王莲生,也不说什么,只伸一个手指头在他的太阳穴上狠狠地戳了一下。莲生侧身一躲,小红得空,迈步上前,一手抓住张蕙贞的领口,一手挥拳就打。蕙贞躲又躲不开,挡又挡不住,也就抓住小红,一面还手,一面叫喊:“你是什么人?哪有不问情由就打人的!”小红一声儿不言语,只是闷打。两个人扭成一团,翠凤、金凤见小红来势凶猛,退到轩后房间里去,赵妈也不好来劝。子富只能站在旁边对小红大喊:“放手,有话慢慢说嘛!”
小红得手,哪里肯放?从前轩正中一直打到西边栏杆尽头,阿珠、阿金大还在暗地里帮着她打冷拳。楼下的游客听见楼上打架,都跑上来瞧热闹。莲生看不过,只得上去抓住了小红的胳膊想往后扳,却扳不动;继而横身插在俩人中间,猛可里把小红一推,才推开了。小红被推得倒退几步,有背后的板壁挡住,没有跌倒;蕙贞脱开了身,手指着小红,边哭边骂。小红还要奔过去,被莲生抓住两只胳膊,紧紧地抵在板壁上,一个劲儿地分说:“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不关她的事儿,你去打她干什么?”
小红连咬带抓的,根本不听,莲生忍着痛,还在苦苦央告。不料阿珠从斜刺里钻了出来,一把拉开莲生,大叫大嚷:“你在帮着谁呀?还要不要鼻子啦?”阿金大把莲生拦腰抱住,也冲他嚷:“你倒帮着别人来打我们先生了,连我们先生你也不认得啦!”两个人故意缠住了连生,小红趁势挣脱了身子,一阵风地赶上蕙贞,又厮打起来。莲生被阿珠她们两个缠住了,脱不开身, 也无可奈何。
蕙贞本不是小红的对手,何况小红是拼着命结结实实下死手打的,直打得蕙贞鼻青脸肿,头发也乱了,首饰也掉了。蕙贞不绝口地哭骂;看的人蜂拥而来,却没有一个人动手解劝的。
莲生见不是事儿,狠命一挣,撇下了阿珠、阿金大两个,分开看热闹的,要下楼去叫人来搭救。正好看见明园管账的先生站在账房门口张望,莲生本来就认识他,急忙说:“快点儿叫两个堂倌来拉开吧,要打出人命来啦!”说着,又挤到前轩来。只见小红把蕙贞仰面打翻在地,还骑在她身上,不分头脸肩胸,只顾瞎打。阿珠、阿金大一边一个按住了她的两手,动弹不得,只急得两脚乱蹬,直喊救命。看热闹的也七嘴八舌地喊:“别打了,打不得啦!”
莲生一时火起,先把阿金大一脚踢开,疼得她在楼板上打滚喊叫。阿珠站起来直奔莲生,嚷着说:“你倒好意思打起我们来了,你还算是人吗?”一头撞到莲生怀里,连说:“你打,给你打!”莲生立足不稳,往后一仰,正好跌在阿金大的身上。阿珠拼命撞去,收不住脚,莲生跌倒,她也往前一扑,又跌在莲生身上。结果是五个人跌成一堆儿,打成一团儿,倒引得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幸亏有三四个外国巡捕①赶上楼来,大喊了几声:“不许打!“阿珠和阿金大自己爬了起来;三个堂倌,一个拉起莲生,一个拽开小红,一个扶起蕙贞,都坐在楼板上直喘气。
--------
① 巡捕──当时上海租界的警察局称为“巡捕厅”、“巡捕房”,警察则称为巡捕。
小红被堂倌拽着,施展不开了,这才大放悲声,号啕痛哭,两只小脚跺得楼板像擂鼓一般。阿珠、阿金大还在海骂;莲生气得半晌说不出话;赵妈拣起一只脱落的绣花鞋给蕙贞穿上,跟堂倌俩人一左一右把她抬了起来站定,慢慢送到轩后房里去歇息。巡捕扬起手中警棍,驱散了看热闹的人;又指指楼梯,要小红下楼去。在外国巡捕面前,小红不敢再闹,同阿珠、阿金大一路哭着骂着,上车回去了。
莲生顾不得小红,忙去轩后房里看蕙贞。只见蕙贞直挺挺地躺在榻床上,赵妈正在替她挽起头发;管账的和子富、翠凤、金凤都围着她在那里劝说。莲生忙问伤着了没有,赵妈说:“还好,就是前肋伤重点儿,脸上、手上都是抓破的外伤,不要紧的。”管账的说:“不要紧也够玄乎的了。你们出来玩儿, 怎么也不带个老妈子?有个老妈子在这里,就可以少吃点儿亏了。”莲生立脚不稳,往后一仰,阿珠往前一扑,又跌在莲生身上。结果是五个人跌成一堆儿。
莲生听这么说,又添了一桩心事,踌躇了一会儿,只好央求翠凤,要借赵妈送蕙贞回去。翠凤说:“王老爷,依我说,还是你自己送她回去的好。倒不是为别的,她吃了亏回去,她家的老妈子、小大姐儿和打杂的哪一个肯罢休?要是他们叫上十几个人,赶到沈小红家里去也打她一顿,闯出大祸来,还是你王老爷倒楣。你自己去,可以跟她们说明白。你说对不对?”管账的也说:“不错,还是你自己送回去的好。”
莲生就是不肯亲自送蕙贞回去,又说不出为什么来,只,是再三央求翠凤。翠凤不得已,只好答应,嘱咐赵妈:“你去跟她们说,一切事情都有王老爷安排料理,叫她们千万别出面。”回头又说:“蕙贞阿哥,对不对?你自己也说一声嘛。”蕙贞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而已。
高升在门口问:“要不要叫马车?”赵妈回答:“全都叫来吧。”高升去叫车;赵妈把银水烟筒递给翠凤,就去扶蕙贞。蕙贞看看莲生,要说又没法开口。莲生忙说:“你别生气,还是高高兴兴地回去,就当是被疯狗咬了一口算了。你要是气出病来,倒犯不着。我一会儿就去看你,你放心。”蕙贞点点头,扶着赵妈的肩膀,一步一步硬撑着下楼去了。管账的在后面喊:“把头面带去呀!”莲生见桌上一大堆被打坏了的首饰,就说:“我替她收起来吧。”堂倌又送上银水烟筒来说:“磕在楼下台阶上,瘪了。”莲生取块大手帕一总包了,向管账的拱手道谢,又说:“所有碰坏的家具物品,一律照价赔偿。堂倌那边,我另外再谢。”管账的说:“小意思,别说赔不赔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