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包住宅掉头瞒旧好 管老鸨奇事反常情
十五日是张蕙贞开张的好日子。王莲生十点半起床,洗脸漱口,用过早点,就坐轿子去回拜葛仲英,来安跟着。到了后马路永安里德大汇划庄,投进帖子,有二爷出来挡驾,说:“出门去了。”莲生只好叫转轿到东合兴里,进了胡同, 在轿中就看见门旁挂着一块黑漆牌匾,上写“张蕙贞寓”四个泥金大字。等到下轿进门,见天井里搭着一座小小的唱台,金碧丹青,五光十色;一班小堂鸣①,正在吹拉弹唱。一个新用的外场看见,抢过来叫了一声“王老爷”,打了个千②。一个新用的老妈子站在楼梯上,请王老爷上楼。张蕙贞也迎出房来,打扮得浑身上下焕然一新,比先前确实大不相同。蕙贞见莲生对自己目不转睛地看,倒不好意思起来了,忙忍住笑,拉着莲生的袖子,推进房去。房间里铺设得整整齐齐,莲生满心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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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小堂鸣──也叫“小唱班”。专门为婚丧喜庆的人家增加热闹气氛的乐班,一般都设在大门内外。小小一个长方形乐棚,五六个或七八个乐工转圈儿面向外而坐,手敲锣,脚打鼓,自拉自唱,因此人数虽少却能产生大型乐班的效果。大户人家的喜庆场面,同时有五六班小堂鸣演出,有自雇的,也有作为贺礼送的。当时上海,还有全部由小男孩儿或小姑娘组成的小堂鸣,称为“小班儿”。
② 打千──清代的一种常见礼节:左脚前伸,右膝半跪,左手扶膝,右手着地,上身微屈,一般用于下级见上级,小辈儿对长辈。
蕙贞用手绢儿掩着嘴,双手端着碟子给莲生敬瓜子。莲生笑着说:“跟我还客气呀!”蕙贞也笑了起来,回身推开南面的一扇屏门①,走了出去。屏门外面是阳台,也是大门的门楼。对门就是吴雪香家。莲生就叫来安:“到对面看看葛二少爷是不是在那儿。要是在那儿,就请他过来。”来安领命去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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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屏门──上半截是窗户的门。王莲生下轿进门,见天井里搭着一座小小的唱台,金碧丹青,五光十色;一班小堂鸣,正在吹拉弹唱。
葛仲英当即过来跟莲生厮见。张蕙贞上前敬瓜子,仲英问:“是不是贵相好?”打量了一会儿,这才坐下。莲生说起刚才奉候不遇的话,正要谈些别的,吴雪香的老妈子名叫小妹姐的来请葛仲英过去吃饭。莲生听了,对仲英说:“你也没吃饭么?那咱们就一块儿吃吧。”仲英点头,叫小妹姐去搬过来。莲生又叫老妈子到聚丰园去点两个菜。不久陆续送到,都放在靠窗的桌子上。
张蕙贞上前筛了两杯酒,小妹姐也张罗了一会儿,说:“二位请慢慢用,我去给先生梳头,梳好了头再来。”张蕙贞接口说:“请你们先生过来玩儿嘛。”小妹姐答应着去了。
葛仲英喝了两杯酒,觉得冷淡。这时候楼下的小堂鸣正在唱昆曲《访普》一折,就用三个手指头在桌子上拍板眼。莲生见他兴致不高,提议说:“咱们来豁两拳吧。”俩人就豁起拳来,谁输谁喝。
豁了七八拳,忽听得张蕙贞靠在阳台楼窗口上往下叫:“雪香阿哥,上来呀!”莲生起身往下一看,果然是吴雪香,就笑着对仲英说:“贵相好找来了。”随后一路小脚高底声响,雪香上楼来,叫了一声“蕙贞阿哥”。
仲英正好输了一拳,就叫雪香:“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雪香过来,交叉着脚靠在桌子旁边,问:“说什么,说吧。”仲英趁她不提防,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只一拉,雪香一个立足不稳,头栽进仲英怀里,不由得发急说:“你这是干吗呀?”仲英说:“不干吗,请你喝杯酒。”雪香说:“你放手,我喝就是了。”仲英哪里肯放,把一杯酒送到她嘴边,说:“你先把酒喝了,我再放。”雪香没奈何,只好在仲英手上一口喝干,赶紧挣脱身子。
仲英继续和莲生豁拳。雪香走到大穿衣镜前面,两手反过去摸着脑后的发髻,照了又照。蕙贞上前替她摁了摁发髻,拔下一枝水仙花来,整理好了重又插上,端详了一下,见她的头梳得挺伏贴的,就问:“是谁给你梳的头?”雪香说:“小妹姐呗,她梳得不好。”蕙贞说:“我看很好嘛,挺有样式的。”雪香说:“什么呀,太高了,真难看。”蕙贞说:“是稍微高了点儿,不过也不要紧。她是梳惯了,改不回来了。”雪香说:“让我看看你的头梳得怎么样。”蕙贞说:“以前都是我姥姥给我梳的头,倒是不错;现在是老妈子给我梳了,你看还可以吗?”说着,转过头来给雪香看。雪香说:“太歪啦!说是`歪头‘,要是太歪了,像个什么呀!”俩人说得投机,连葛仲英、王莲生都听呆了,拳也不豁,酒也不喝,只听她们两个说话。听到吴雪香说“歪头”,就一齐笑了起来。蕙贞也笑着问:“你们干吗不豁拳了?”莲生说:“听你们说话,都忘啦!”仲英说:“不喝了,我喝了十几杯啦!”蕙贞说:“再用两杯嘛。”说着,就取酒壶来给仲英筛酒。雪香插嘴说:“蕙贞阿哥,甭筛啦,他喝醉了要撒酒疯的。请王老爷多用两杯吧。”蕙贞笑着,转身问莲生:“你还喝吗?”莲生说:“我们再豁五拳就吃饭,总不要紧吧?”又笑对雪香说:“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他多喝的。”雪香不好阻拦,看着蕙贞筛满了五杯酒,随手把酒壶递给老妈子收了下去。葛仲英跟莲生又豁了五拳,就叫“拿饭来”。莲生也笑着说:“夜里再喝吧。”
吃完饭,擦了脸,刚刚坐下,雪香就催仲英回去。仲英说:“歇一会儿嘛。”雪香说:“歇什么呀,我不嘛。”仲英说:“你不想歇,你先回去好了。”雪香瞪着眼睛问他:“你到底去不去?”仲英只是笑,不动身。雪香使性子,站起来指着仲英的鼻子说:“一会儿你要是来了,当心点儿!”转身对莲生说:“王老爷来呀!”又对蕙贞说:“蕙贞阿哥,上我那儿玩玩儿嘛。”蕙贞答应着,赶紧起身相送,雪香已经下楼了。
蕙贞回房,瞧着葛仲英“嗤”地一笑,仲英挺不好意思的,倒是莲生劝他说:“你还是过去吧。贵相好有点儿不高兴了。”仲英说:“别理她,管她高兴不高兴呢!”莲生说:“你别这样嘛。她要你过去,总是跟你好的意思,你就依了她,不是挺好的事儿吗?”仲英听他这么说,方才起身。莲生拱手说:“晚上请你早点儿。”仲英笑着告辞。
葛仲英回到吴雪香家,房间里没人,就在榻床上躺下。随后小妹姐进来说:“王老爷请坐会儿,先生正在吃饭。”随手把早晨沏的茶根儿倒掉,另换茶叶,喊外场上来沏茶。
一会儿,雪香姗姗而来,见了仲英,大声说:“你不是坐在对面不来了吗?这会儿过来干啥?”一面把仲英从榻床上拉起来往门外推,一面说:“你还是到对面去吧!你上那儿去坐着,谁要你上这儿来!”
仲英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站着,问:“对面那个张蕙贞,又不是我的相好,干吗你要吃起醋来呀?”雪香一听,也愣了,说:“你倒也真会说笑话,我跟张蕙贞吃什么醋哇?”仲英说:“你不吃醋,叫我到对面去干什么?”雪香说:“我看你坐在对面不想过来,才叫你还到对面去坐着。难道这也是吃醋吗?”
仲英这才明白过来,付诸一笑,就在交椅上坐下,问:“你的意思,是要我成日成夜地陪你坐着,不许到别的地方去,是吗?”雪香说:“要是你肯听我的话,别的地方也去了。你干吗不听我的话?”仲英问:“你说,哪一句话我不听你的?”雪香说:“那么我叫你过来,你怎么不过来?”仲英说:“我刚吃完饭,想坐一会儿再过来。谁说不来了?”
雪香不依,坐在仲英大腿上,抓住仲英的两手,全身乱扭,嘴里咕噜着:“我不嘛,你要跟我说清楚了。”仲英烦躁起来,问:“你要我说什么?”雪香说:“那么下次你不论在什么地方,我叫你来,你就得来;你要到哪里去,我说甭去,就不许去。你听不听我的?”
仲英拗她不过,没奈何,只好答应了。雪香这才高兴起来,放手走开。仲英不禁笑起来说:“我媳妇儿还从来没有管过我呢,你倒要管起我来了。”雪香也笑着说:“你是我儿子嘛,是不是应该管你?”仲英说:“讲话还有点儿规矩没有?脸皮都不要了!”雪香说:“我儿子养到这么大,又会吃花酒,又会打茶围,我也挺体面的,怎么倒说我不要脸皮?”仲英假装生气地说:“不跟你说话了。”
正好小妹姐吃完饭,在房后换衣裳,雪香叫她说:“小妹姐,你看我生的儿子好不好?”小妹姐奇怪地问:“在哪儿呐?”雪香用手指着仲英,笑着说:“喏。”小妹姐不由得笑了起来说:“别瞎说!你自个儿有多大,倒生出这么大个儿子来了。”雪香说:“这有啥稀奇?我生的儿子,比他还要体面点儿呢!”小妹姐说:“你就跟二少爷生个儿子出来,那才好呢。”雪香说:“我生的儿子,要是像他这样上堂子里来玩儿,打也让我打死了。”小妹姐不由得大笑起来:“二少爷听见了吗?幸亏有两个鼻子眼儿,要不,气都气死了。”仲英说:“他今天在发疯呢!”雪香听了,滚到仲英怀里,两手勾住他脖子,嘻嘻地憨笑。仲英也就跟她鬼混了一阵,直到外场提着水壶进房来才松手。
仲英站起身来,好像要走的样子。雪香问:“干吗?”仲英说:“我要去买东西。”雪香说:“不许去。”仲英说:“我买了就回来。”雪香说:“谁说的?给我坐着!”一把将仲英摁在交椅上坐下,小声问:“你去买什么东西?”仲英说:“我到亨达利去买点儿零碎。”雪香说:“咱们坐马车一起去,好吗?”仲英说:“这倒可以。”
雪香就喊:“叫辆钢丝车!”外场答应了去叫。小妹姐问雪香:“你吃过饭,要擦把脸吗?”雪香取出小镜子照了照说:“不用了。”只拿毛巾擦了擦嘴唇,点上点儿胭脂,就去穿衣裳。
外场在楼下喊:“马车来了!”仲英听见,就说:“我先去。”起身要走。雪香忙叫住说:“慢点儿嘛,等我一起去。”仲英说:“我在马车里等你好了。”雪香两脚一跺,嗔着说:“我不嘛!”仲英只得又回来,笑着对小妹姐说:“你看她那脾气,还是个小孩子,倒想生儿子了。”雪香接口说:“你这个小孩子真没规矩,哪有说起我来的道理?”说着,又转过头来点了两点,低声笑着说:“我是你的亲娘,你知道吗?”仲英笑着喝止说:“快点儿吧,别打哈哈了。”
雪香打扮整齐,小妹姐带上银水烟筒,三人出门,在东合兴里胡同口坐上马车,叫车夫先赶到大马路亨达利洋行去。车子驶出抛球场,没多远儿就到了。三人下了车,车夫把车子赶到一边儿去等候。仲英和雪香、小妹姐走进洋行门口,一眼看去,光怪陆离,琳琅满目,大都说不出名目。伙计拿出许多玩意儿来,拨动机关,有各色假鸟,能鼓翼而鸣的;有各色假兽,能按节而舞的。还有四五个并坐的铜铸洋人,能吹喇叭,能弹琵琶,能撞击金石革木各种响器,合成一套大曲的;其余会行会动的舟车犬马,不计其数。
仲英只买些日常应用物品。雪香见一只小表,镶嵌在手镯上,也很喜欢,要想买下。仲英一股脑儿讲定价钱,开了一张庄票,再写个字条,叫洋行把所买物件送到后马路德大汇划庄,然后一起出门,离开洋行。雪香在马车上褪下带表的镯子来给小妹姐看,仲英笑着说:“不过是样子货,中看不中用。”
等赶到静安寺明园,已经是五点钟了。门口车马稀稀落落,园内游人将次尽散。仲英在洋房楼下沏了一壶茶。雪香扶着小妹姐,沿着回廊曲榭兜了一个圈子,就嚷着要回去。仲英也没什么兴致,就依了她。雪香打扮整齐,小妹姐带上银水烟筒,和仲英一起坐马车到大马路亨达利洋行门口停车。
从黄埔滩转到四马路,路边两行煤气灯已经点得通明。回家进门,外场禀说:“对面请客,来催过两趟了。”仲英略坐了一会儿,就别了雪香,走到对面儿,莲生迎了进去。蕙贞房里,已经先有几位客人在座,除了朱蔼人、陈小云、洪善卿、汤啸庵以外,还有两位,是上海本城宦家子弟,一位号陶云甫,一位号陶玉甫,是亲兄弟俩,年纪都不到三十岁,跟葛仲英是世交。引见过了,彼此相让坐下。
一会儿,罗子富也到了。小云问莲生:“还有谁?”莲生说:“还有我局里的两位同事,先到尚仁里卫霞仙那里去喝两杯。”小云说:“那么去催一下嘛。”莲生说:“已经去催了,咱们甭等他们。”当即叫老妈子摆起台面来,又请汤啸庵写局票。反正各人叫的都是老相好,不用再问,啸庵都一一写好。子富拿起局票来看了看,把黄翠凤的一张抽了去。莲生问他为什么,子富说:“你瞧她昨天来得挺晚的,坐了不多一会儿倒又走了,谁乐意叫她呀?”啸庵说:“你别怪她,也许是转局呢。”子富说:“转什么局呀!”
正说着,催客的回来了,说:“尚仁里请客的说,请这边先坐好了。”莲生就叫“起手巾”。老妈子答应着,随手把局票带了下去。啸庵悄悄儿又写了一张翠凤的局票,夹在里面。莲生请大家到中间的房间入席,是三张方桌拼在一起的“双台”①。大家宽去马褂,随意就座,却空出中间的两把交椅。蕙贞给大家筛酒敬瓜子,善卿举杯向蕙贞说:“先生,恭喜你啦!”羞得蕙贞抿嘴一乐,说:“什么呀!”善卿也捏着嗓子学她一声“什么呀”。逗得大伙儿都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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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双台──两席酒菜并在一起,也就是每一种菜都是双份儿。王莲生请大家到中间的房间入席,是三张方桌拼在一起的"双台"。大家宽去马褂,随意就座。
小堂鸣呈上戏目来请点戏,莲生随意点了一出《断桥》、一出《寻梦》,下去演唱起来。上过第一道鱼翅,黄翠凤来了。啸庵对子富说:“你看,她倒头一个到了呢。”子富努努嘴,啸庵回头一看,却见仲英背后吴雪香早坐在那里了。啸庵说:“她就住在对面儿,走过来就是了,好像本堂局一样,可不能跟翠凤比。”黄翠凤的跟局老妈儿赵妈正取出一只水烟筒来装烟, 听见啸庵这么说,略愣了愣,说:“我们一听见叫局,总是急忙就动身;有时候转局忙不过来,难免也要晚点儿。”翠凤顿时沉下脸来,喝住赵妈说:“说什么呀,早么就早点儿,晚么就晚点儿,要你来多嘴!”啸庵分明听见,微笑不睬;子富却有点儿不耐烦起来了。莲生急忙拿话岔开去说:“咱们来豁拳吧,子富先摆五十杯。”子富说:“五十杯就五十杯,有什么了不起的!”啸庵说:“二十杯算了吧!”莲生说:“他多一个局,至少三十杯。我先打。”说着, 就和子富对豁起来。
翠凤问雪香:“唱过了吗?”雪香说:“我不唱了,你唱吧!”赵妈递过琵琶,翠凤调准了弦,唱了一支开篇,又唱了京调《三击掌》的一段抢板。赵妈替子富连代了五杯酒,喝得满面通红。子富还要她代,正好蒋月琴来到,伸手接了过去。赵妈趁势装了两筒水烟,说:“我们先走了,是不是要存两杯?”
子富更其生气,取过三只鸡缸杯,筛得满满的, 递给赵妈。赵妈待喝不喝,翠凤使性子,叫了一声:“拿过来!”连那两杯都折在一只大玻璃杯里,一口气喝干,说了声“等会儿请过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子富对汤啸庵说:“你看怎么样?是不是甭去叫她的好?”蒋月琴接口说:“本来是你不好嘛,她们都已经喝不下了,你还偏要叫她们喝!”啸庵说:“闹闹小孩子脾气,没什么关系。以后你别理她不就完了?”子富大声说:“我偏还要去叫她的局,拿笔砚来!”月琴扯扯子富的袖子说:“叫什么局呀,你么……”只说了半句,又咽住了。子富笑着说:“你也吃起`酱油'来了。”月琴扭过头去忍住笑说:“你去叫吧,我也要走了。”子富说:“你走了,我也再去叫你回来。”月琴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老妈子捧来了笔砚,问:“还要不要笔砚啦?”莲生说:“拿过来,我给他叫。”子富见莲生低着头写了起来,不知他写些什么。小云坐得近,看了看,笑而不言。陶云甫问子富:“你什么时候做的黄翠凤?”子富说:“也不过才半个月光景。开头看她倒也还不错。”云甫说:“你有了月琴先生,还去做黄翠凤干吗?翠凤的脾气是不大好。”子富说:“倌人有了脾气,怎么做生意呀?”云甫说:“你不知道,要是客人摸着了她的脾气,俩人对眼儿,她那点儿假情假意也挺够味儿的。就是刚开始做的时候要闹闹小脾气不好。”子富说:“翠凤是个讨人,老鸨子倒由着她闹脾气,不去管她?”云甫说:“老鸨子哪里敢管她?她还要管管老鸨呢!不论什么事情,老鸨子先要去问她,她说怎么就怎么,还要常常去拍拍她的马屁。”子富说:“这个老鸨子可真是个好人。”云甫说:“老鸨子么,会有什么好人哪!你可知道有个叫黄二姐的?她就是翠凤的老鸨,当老妈子出身,后来做了老鸨子,买过七八个讨人,也算得是洋场①上一档脚色了;就是碰上了翠凤,她才碰了一鼻子灰。”子富问:“翠凤有什么本事呢?”云甫说:“说起来确实厉害。还是翠凤做清倌人的时候,有一次跟老鸨子吵架,被老鸨打了一顿。打的时候,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等到老妈子们劝开了,榻床上一缸生鸦片烟,她拿起来就吃了两口。老鸨子吓坏啦,赶紧去请大夫来。可她就是不肯吃药。骗她也不吃,吓她也不吃。老鸨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后来给她下了跪,还给她磕头,起誓说:‘从今往后,再也不敢得罪你一点儿了。’翠凤这才肯吃药,把生鸦片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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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洋场──也说“十里洋场”,指上海的租界。
云甫这一席话,说得子富两眼发直。在席的也同声赞叹,连倌人、老妈子都听呆了。只有莲生还在开票,没有听见。等到写好,交给老妈子,子富接过来一看,才知道开的是酒饭账。莲生问:“你们怎么不喝酒了?子富的庄打完了吗?”子富说:“还有十杯没豁。”莲生就叫汤啸庵去打庄。啸庵说:“玉甫也没打呢。”
正说着,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闯进两个人来,直嚷:“谁的庄,我来打!”大家心知是莲生请的那两位局里的朋友,都起身让座。那两位却都不坐,一个站在桌子面前,揎拳攘臂,“五魁”、“对手”地乱喊;一个把林素芬的妹妹林翠芬拦腰抱住要亲嘴儿,嘴里还叫着:“我的小宝贝,给个香香!”翠芬急得掩着脸弯着腰,躲在啸庵背后,尖声大叫:“别闹,别闹哇!”莲生急忙说:“别去惹她哭嘛!”素芬笑着说:“她哭倒是不会哭的。”又数落翠芬说:“亲一下有什么关系?你看,连鬓角也弄乱了。”翠芬挣脱身子,自己取出豆蔻盒子来,用上面的小镜子照了照,素芬又替她整理了一下。幸亏他们俩带局过来的两个倌人随后也到了,这才拉那两位都在空交椅上坐下。莲生问:“卫霞仙那儿谁请客?”那两位说:“就是姚季莼嘛。”莲生说:“怪不得你们俩全喝醉了。”两位还直嚷:“谁说我们喝醉了?我们还要豁拳!”
罗子富见他们俩醉成了这个样子,也不敢凑趣了,只把摆庄剩下的十拳随便跟这两位豁完,说声:“酒么,就随便代代吧。”蒋月琴也代了几杯。
等到子富的庄打完,林素芬、翠芬姊妹已经离去,蒋月琴也起身要走。子富趁机离席,悄悄儿约了啸庵到里间屋穿了马褂,从大床背后溜出房去,下楼先走。管家高升看见,忙喊“打轿”。子富吩咐把轿子抬到尚仁里。啸庵一听,就知道他听了云甫的一席话,要到黄翠凤家里去,心中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