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成公集》后叙
夫文辞启一代风气之先，谟猷奠奕世规模之盛，数百年以降，语其功业，煌煌哉赫矣，虽愚夫愚妇亦乐闻不置。诵其文辞歌赋，郁郁乎文哉，莫不宝爱之。立言立功于天下兴绝之际，孰有甚于青田刘先生哉？后世咸谓先生之为文，与宋濂并为明初之宗。然衡之艺文，宋濂允称巨擘。较以谋略，先生则超迈群伦，固不相侔矣。或谓先生为帝王之佐，韬略超出诸葛氏上，岂其然乎？余则难苟同焉。
今所传《刘文成公集》，刻自隆庆壬申，汇《郁离》、《写情》、《覆瓿》、《犁眉》、《明经》诸作，都为一册，若夫《演禽》、《佐元》、《战略》一切托名作伪之什，悉屏斥不录，号为完本。然是本雕梓卑劣，校检疏忽，鲁鱼亥豕无篇不有，至有一篇之中脱衍误刻至十数字，甚或整段串篇，而不堪卒读，明版梨枣之窊劣，以余所见者此为最。余读是集，参详别本，相互勘检，偶有所得辄附注于篇末，凡诸如毋母、巳已、情惰、乎平等，字形相似而于文义乖舛、或引经传显系误刻者径改不书，是能稍顺于诵读，或略有裨益后之读者耳。
于其文，能识其人也。余于《明经》，见夫黉宫俊彦之研经藉藉，羽翼方劲之将翔也。于《郁离》，则见夫下僚沉滞，局曲于辕，离骚愤郁，渲泄于辞章而不离讽谏之指也。于《写情》、《覆瓿》、《犁眉》诸集，则见夫古昔官宦士夫之与人交接，排情养性，非徒追琢于声韵词藻之末，而实据德依仁，有益于立身立节涵养身心之本也。于其它赋颂赠序题记，则见夫一代文宗之捭阖文辞，上穷日星河海、建中立极及夫设礼施乐之大，下极莅民施政、谳狱缉盗及夫日用彝伦、熏染情性之微。胸臆浩荡，涵泓演绎，若无津涯，而一切纵肆溯洄，终莫不以圣贤旨趣为矩范，则知昔人虽赫蹏一纸亦非浪作也。而所谓郁郁离离者，岂徒然哉。
然于其行，能尽信其文乎？夫彼值平吴成、讨方氏之时也，曾何稍厚于红巾，稍薄于胡元？而当淮泗之师入浙，势力寖张，其反复顾瞻之心见于言表，吾见其窥觇首鼠也，是平生之所学，食禄事人之心，取仁取义者何在哉？彼值西湖望云，佐冯胜而草青黑云之说，及夫与陈氏金木决战之类，虽则偶有臆中，则不免贻智者笑而愚者骇矣。彼其荒诞不经之论，载之史传，侈大其功，而谓之佐国之臣者如是乎？当其以初到之身，牵韩林儿而下座，大声以色，指斥呵咤，吾见其掊刻寡恩，伤忠厚恻怛之旨，乃疾之已甚者矣。夫驱韩林儿而扶明帝，朝暮间事耳，在人人而皆可，在先生则独不可。彼淮西诸将者，谁不从韩氏而起？而韩山童一杯之土未干，袍裳之血尤在，诸将尚怀向慕，先生于彼冲龄之子挥而斥之，谁不齿冷？于此吾见其热中干进以逞功事，气局偏狭而不知守中，一切以名利计而非于朱氏有独厚矣。言语施为，直与乡鄙较寸铢之啬夫类，吾不知其平生抱负，以师皋夔伊周，而待壮行其志者焉在？而明人尚且多谓其超迈诸葛氏，殆弗思之甚矣。夫能寄百里之命，吾于先生无置词也，而于能托六尺之孤，则犹狐疑。设有愚呆 如刘禅，而冲幼又甚之者，其谁能奠枕于九壤托付之后耶？夫以先生之狷介，而处诸葛氏之位，其不牵刘禅而下座者，其谁能信之？此杜工部两朝开济之评能动人心之深，而诸葛氏于存殁者两无惭，所谓佐国之臣，开济之功宁可偏执一端耶？若夫后来封诚意伯之歉然于怀，淮浙党争之杀李彬以泄愤于李善长，佐监国置内官奕棋者于法，病大渐而猜忌中伤于胡惟庸者，是以其忿懥好乐而不得其心之正，之其所亲爱贱恶而偏僻焉。虽其文斐然成章，而其行则又有疵议者矣。身自驱而纳诸罟擭陷阱而曰予知，吾为先生惜之。曾子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彼以中伤忌恨之言，授其子于弥留之际，其所贻后世子孙于千秋百世者为若是哉？学与行违者何代不有？吾始知文如其文之语，盖褒奖推崇之至，非泛泛一概文墨之论耳。取以言貌，圣人尚或失之，况文辞者乎。
余谓如先生者，用则热中，舍则狂狷，刻薄奔竞。虽才若张良、孔明，其德则相去倍蓰。刚愎执一，遇明帝之狠戾，则得牢笼而拘束之。如孱弱懦怯者，其得志逞意之时，吾恐其或为管仲、霍光、王莽、王安石之亚，才阔气小，贪功而偾事也。闻余之论者，当深自览省，而不至惊惶骇笑，则幸甚。另附《明史刘基传》于文集之后。
岁重光单阏，八月辛未，方强识。
今所传《刘文成公集》，刻自隆庆壬申，汇《郁离》、《写情》、《覆瓿》、《犁眉》、《明经》诸作，都为一册，若夫《演禽》、《佐元》、《战略》一切托名作伪之什，悉屏斥不录，号为完本。然是本雕梓卑劣，校检疏忽，鲁鱼亥豕无篇不有，至有一篇之中脱衍误刻至十数字，甚或整段串篇，而不堪卒读，明版梨枣之窊劣，以余所见者此为最。余读是集，参详别本，相互勘检，偶有所得辄附注于篇末，凡诸如毋母、巳已、情惰、乎平等，字形相似而于文义乖舛、或引经传显系误刻者径改不书，是能稍顺于诵读，或略有裨益后之读者耳。
于其文，能识其人也。余于《明经》，见夫黉宫俊彦之研经藉藉，羽翼方劲之将翔也。于《郁离》，则见夫下僚沉滞，局曲于辕，离骚愤郁，渲泄于辞章而不离讽谏之指也。于《写情》、《覆瓿》、《犁眉》诸集，则见夫古昔官宦士夫之与人交接，排情养性，非徒追琢于声韵词藻之末，而实据德依仁，有益于立身立节涵养身心之本也。于其它赋颂赠序题记，则见夫一代文宗之捭阖文辞，上穷日星河海、建中立极及夫设礼施乐之大，下极莅民施政、谳狱缉盗及夫日用彝伦、熏染情性之微。胸臆浩荡，涵泓演绎，若无津涯，而一切纵肆溯洄，终莫不以圣贤旨趣为矩范，则知昔人虽赫蹏一纸亦非浪作也。而所谓郁郁离离者，岂徒然哉。
然于其行，能尽信其文乎？夫彼值平吴成、讨方氏之时也，曾何稍厚于红巾，稍薄于胡元？而当淮泗之师入浙，势力寖张，其反复顾瞻之心见于言表，吾见其窥觇首鼠也，是平生之所学，食禄事人之心，取仁取义者何在哉？彼值西湖望云，佐冯胜而草青黑云之说，及夫与陈氏金木决战之类，虽则偶有臆中，则不免贻智者笑而愚者骇矣。彼其荒诞不经之论，载之史传，侈大其功，而谓之佐国之臣者如是乎？当其以初到之身，牵韩林儿而下座，大声以色，指斥呵咤，吾见其掊刻寡恩，伤忠厚恻怛之旨，乃疾之已甚者矣。夫驱韩林儿而扶明帝，朝暮间事耳，在人人而皆可，在先生则独不可。彼淮西诸将者，谁不从韩氏而起？而韩山童一杯之土未干，袍裳之血尤在，诸将尚怀向慕，先生于彼冲龄之子挥而斥之，谁不齿冷？于此吾见其热中干进以逞功事，气局偏狭而不知守中，一切以名利计而非于朱氏有独厚矣。言语施为，直与乡鄙较寸铢之啬夫类，吾不知其平生抱负，以师皋夔伊周，而待壮行其志者焉在？而明人尚且多谓其超迈诸葛氏，殆弗思之甚矣。夫能寄百里之命，吾于先生无置词也，而于能托六尺之孤，则犹狐疑。设有愚呆 如刘禅，而冲幼又甚之者，其谁能奠枕于九壤托付之后耶？夫以先生之狷介，而处诸葛氏之位，其不牵刘禅而下座者，其谁能信之？此杜工部两朝开济之评能动人心之深，而诸葛氏于存殁者两无惭，所谓佐国之臣，开济之功宁可偏执一端耶？若夫后来封诚意伯之歉然于怀，淮浙党争之杀李彬以泄愤于李善长，佐监国置内官奕棋者于法，病大渐而猜忌中伤于胡惟庸者，是以其忿懥好乐而不得其心之正，之其所亲爱贱恶而偏僻焉。虽其文斐然成章，而其行则又有疵议者矣。身自驱而纳诸罟擭陷阱而曰予知，吾为先生惜之。曾子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彼以中伤忌恨之言，授其子于弥留之际，其所贻后世子孙于千秋百世者为若是哉？学与行违者何代不有？吾始知文如其文之语，盖褒奖推崇之至，非泛泛一概文墨之论耳。取以言貌，圣人尚或失之，况文辞者乎。
余谓如先生者，用则热中，舍则狂狷，刻薄奔竞。虽才若张良、孔明，其德则相去倍蓰。刚愎执一，遇明帝之狠戾，则得牢笼而拘束之。如孱弱懦怯者，其得志逞意之时，吾恐其或为管仲、霍光、王莽、王安石之亚，才阔气小，贪功而偾事也。闻余之论者，当深自览省，而不至惊惶骇笑，则幸甚。另附《明史刘基传》于文集之后。
岁重光单阏，八月辛未，方强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