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 爽籁亭记
玉泉初如溅珠,注为修渠,至此忽有大石横峙,去地丈余,邮果而下,忽落地作大声,闻数里,予来山中,常爱听之。泉畔有石,可敷蒲,至则跌坐终日。其初至也,气浮意嚣,耳与泉不深入,风柯谷鸟,犹得而乱之。及瞑而息焉,收吾视、返吾听,万缘俱却,嗒焉丧偶,而后泉之变态百出。初如哀松碎玉,已如昆弦铁拨,已如疾雷震霆、摇荡川岳,故予神愈静,则泉愈喧也。泉之喧者入吾耳而注吾心,萧然冷然,浣濯肺腑,疏瀹尘垢,洒洒乎忘身世而一死生,故泉愈喧,则吾神愈静也。
夫泉之得子也,予为导其渠之壅滞,除其旁之草莱,汰其底之泥沙。濯足者有禁,牛马之躁践者有禁,予之功德于泉者止此耳。自予之得泉也,旧有热恼之疾,根于生前,蔓于生后,师友不能箴,灵文不能洗,而与泠冷之泉遇,则无涯柴棘,若春日之伴薄冰,而秋风之陨败箨,泉之功德于我者,岂其微哉?泉与子又安可须臾离也。
故予居此数月,无日不听泉二初曦落照往焉,惟长夏亭午,不胜烁也,则暂去之矣;斜风细雨往焉,惟滂沦淋漓,僵盖之松不能蔽也,则暂去之矣;暂去之,而予心皇皇然,若有失也。乃谋之山僧,结茅为亭于泉上,四置轩窗,可坐可卧。亭成而叹日:是骄阳之所不能驱,而猛雨之所不能逐也。与明月而偕来,逐梦寐而不铲,吾今乃得有此泉乎。 且古今之乐,自八音止耳,今而后始知八音外别有泉音一奇,世之王公大人不能听,亦不暇听,而专以供高人逸土陶写性灵之用,虽帝王之咸英韶武,犹不能与此冷冷世外之声较也,而况其他乎!于何幸而得有之。岂非天所以责予者欤?于是置几移璞,穷日夜不舍,而字之曰“爽籁”云。
题记:爽籁亭乃作者所筑,座落在湖北当阳县之玉泉山。万历三十八年秋,其兄宏道去世,作者伤心不已,加之自己功名失意、病体初平,因而心灰意冷,履游玉泉山,看山听泉。山水的灵秀赋予他创作的冲动;写下这篇抒发性情、珠圆玉润的文字。 文章围绕所以筑亭子玉泉展开。“忽落地作大声,闭数里,予来山中,常爱听之’,令人“洒洒乎忘身世而一死生”,一;“泉之功德于我者,岂其微哉?泉与予又安可须臾离也”,二;“居此数月,无日不听泉”,“暂去之,而予心皇皇然若有失也”,三;“八音之外,别有泉音一奇”,“专以供高人逸士陶写性灵之用”,“予何幸而得有之”,四。在阐明原因的同时,把泉声之奇、泉之功用、泉之魁力,作了传神的刻划。
泉声一段,除写泉声之百态外,指出气浮意嚣,只能得而乱之;只有神静才能听出泉之百态。神愈静则泉愈喧,泉愈喧则神愈静,诚具哲理。
“世之王公大人不能听,亦不暇听”几句,则表现出了作者的清高傲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