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反攻云南

  我们住在猛撒,一直到半年之后反攻云南时,才离开那里,猛撒虽然是一个拥有四十多个村子的大平原,我们最初仍像是被放逐在一个荒岛上那样孤单和寂寞,但我们毕竟逐渐获知我们对缅甸的军事行动,已震撼了世界,那就是说,仅仅一千多个“残余”,便把缅甸国防军击溃,任何人都不可避免的想到,假使我们这些残余有三千人,或有一万人时,会不会打到仰光?更进一步的,假如我们是进攻性的正规部队的话,东南亚将是什么局面?

  于是,在弟兄们用血肉和骨骸把基地稳定住了之后,我们这一支衣服褴褛,缺少医药,缺少粮食,缺少书报的穷苦孤军,霎时间成为宠儿,各国记者集中在曼谷,有的且到夜柿,要求进入基地采访,但我们拒绝了,并不是我们故意矫情,而是,在会议上讨论这个课题的时候,大家一致的问:

  “我们叫记者先生们看什么呢?”

  看我们弟兄们疟疾发时的苦况?看我们弟兄受伤而没有医药的惨状?看我们赤着的双脚?看我们用以为主食的芭蕉心?看我们连一本书、一张报都没有的中山室?看我们那些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战士?

  第二年,就是民国四十年,李弥将军回来了,这对孤军是一个喜讯,二月一日那一天,从一千里外曼谷豪华旅馆里,颁布下来一道命令,这个命令是很重要的,它使我们游击队起了变化,我现在把这道命令的主要内容抄在下边──

  七○九团改编为一九三师,李国辉将军升任师长。

  二七八团改编为九十三师,新派彭程将军任师长。

  新派吕国铨将军任二十六军长,指挥上述两个师,新派叶植南将军任副军长。

  在这张名单上,啊,我想,“将军”大概是太多了,我想提醒的一点是,除了李国辉将军,其他三位将军,都是新委派的,彭程将军在昆明未事变前的二十六军里当团长,当附员,昆明事变后,他便一直住在香港,是那个时候尚羁留在越南的彭佐熙将军的侄儿,而彭佐熙将军和李弥将军也是老朋友的关系,被挽留下来主持统筹全军的重责大任。

  我们不能不提到谭忠将军,他在×××团长和师长、军长们前仆后继的抛下弟兄们逃回台湾后,一个人坚苦的支持下去,他没有逃──他如果也逃的话,他可以把剩下的军械卖光逃走的,那他现在腰缠万贯,该过着多么好的生活?可是,我早说过,他傻,他留下来,参加中缅大战,建下功勋,用血汗筑成基石,结果他还是团长,和他并肩作战的李国辉将军升到师长的时候,一般常情以为他也会升任师长的,却发表了一直住在十里洋场香港的彭程将军了,后来谭忠将军连团长也垮下来,啊,我怀念他,他假使稍有一点人事关系,不会如此,一个百战英雄,是这样的低头了,我记得和缅军作战时他那副镇静的脸色,在军心动摇时最重要的莫过于将领的镇定了,他亲自率领一连人切断大其力对景栋的公路……我们现在又说的太远了,谭忠将军不过是一个开始,以后,世人们可以看到,有汗马功劳而无人事关系的伙伴们,他们都逐渐的被淘汰。因为有些人似乎把边区当作世外桃源。一

  我们反攻的序曲开始于四十年二月十日,在共产党云南贸易公司的经理蒋世才,这位在大陆沦陷前担任土共司令的老共产党,带领了三百多人全副武装的马帮,从车里运来将近三百吨的巨量鸦片,趋向大其力,被我们密如蛛网的谍报侦知──在中缅边区,没有一个共产党能逃过我们眼睛的,全体华侨社会和每个人身上都背着血海深仇的弟兄们,使任何共党一经工作便马上暴露身份,然而,我们最恐惧的是打入高阶层的内奸,和那位肃奸委员苏文元一样,他表现的比任何人都忠贞,而且用他那狂热的忠贞,打击和消灭我们的得力同志,使人才溃散,怨声载道,然后再画龙点睛的教导我们无法挽救和无法抗拒的一项错误决策,那便一切都完了,大陆上的往事,一件一件的可作为例证,今天谈起来,我还觉得浑身颤抖。

  李国辉将军在得到情报后,立刻向住在曼谷的李弥将军请示,李弥将军覆电来了。

  “截击!”

  当天──二月十日夜间,张复生团长(他已升为团长)于接到两个字的覆电十分钟后,率领全团出发,这一仗使人紧张,也使人兴奋。睽违了整整一年之久,又再度的和共产党交手了,当我们到达猛广的时候,据报他们已经通过了两个小时,也连夜向大其力进发,张复生团长立刻命令追击,和贩毒的三百名共军在距大其力只有一公里的地方接触,张复生团长一方面急行军增援,一方面向大其力包抄,终于,在大其力街口,我们愤怒的弟兄,把敌人团团围住,一举消灭。

  李弥将军在这次大捷后,才到猛撒,才开始亲自指挥行动,不过,实际上,李弥将军已是第三次到缅边来了,我想我叙述的有点乱,一方面是,事情隔的太久,一时不能像流水账那么一笔不漏的顺序说下去,一方面是,连我自己有时候也弄不清楚了,我亲身参加过的事,我还可记得,我未亲身参加过的事,便难免遗忘,对于一个满身是疟疾菌,而又随时都可以死去的老兵,每天所遇到的,都可以说是大事,但也都可以说是小事,即令是死亡,在我们看起来,不是也太平淡了吗?

  李弥将军第一次到缅边是八月十六日,那时正是中缅大战结束,我们占领大其力期间,侨领马守一先生从夜柿送来一封信,告诉李弥将军已经化装到了夜柿,迫切的盼望和弟兄们见面,由马守一先生派人把李弥将军护送到赖东,孤军再派一个营越过叭喝,前往迎接至大其力,李弥将军和我们已是一年多没有见面了,他握住李国辉将军的手,泪流满面,咽噎着说──佬

  “我一直到后来才知道是你,最初外边只传说第八军李团把缅甸国防军击败,很多人问我李团的负责人是谁,我曾试写了十几个人,却想不到是你,我对不起你们,你们是太辛苦了。”

  我们没有像儿女般的抱头痛哭,但英雄的感情有时比儿女还要沉重。当夜,李弥将军住在马守一先生开的财福祥布店的楼上,马先生带着他的货物暂避到夜柿,一切委托李国辉将军代管,在一灯如豆下,李弥将军告诉我,阴历年的时候,他心绪不宁,曾到台北仙宫庙香焚祷告,抽了一支签,默问孤军和他的夫人龙女士的前程,签是“上上”,签文是这样的──

  头胪盈斗血盈腔

  赠与人间识货郎

  忠义堂前定八荒

  跨鹿插花下洛阳

  “我当然猜不透仙机,”李弥将军唏嘘的说,“但在签文上看起来应是非常的吉祥,心里觉得平安的多。”

  那天晚上,谈了很久,第二天,连长以上的军官分别晋见,第三天,孤军撤出大其力,他仍回到夜柿。

  二月二十日,李弥将军第二次到缅边,在猛撒也勾留了三天,更进一步的对孤军有深刻的认识。所以,他于三月十八日,决定将总部迁至猛撒,而这一次的莅临和前二次不大相同了,我们已立定了脚跟,所以,当他通知我们行程的时候,李国辉将军派出了陈显魁营长率领他的一营弟兄,深入泰国迎接。

  李弥将军第三次进入缅甸,带着他全部随员,包括参谋长钱伯英,副参谋长廖蔚文,第一处处长胡景瑗,第二处处长王敬箴,第三处处长柳兴镒,第四处处长王少才,和我们上述的那些新发表的将领们,他们在清迈下火车后,换乘小汽车北进,可是公路到距缅边还有四十华里地方就没有了,陈显魁营的弟兄们乃临时在荒野中修出一条公路,一直修到缅边蚌八千。在这里,我想你一定不明白,我们不但在缅甸打仗,而且又在泰国修路,缅甸已败,尚有可说,难道泰国也愿容忍?假如你有这个疑问的话,这个疑问是对的,不过,事实上已说明了我们在那里真是来去自如,李弥将军所以不经过大其力,便是为了不愿泰国颜面上过不去,蚌八千是一个缅甸小镇,位置在缅泰边境,不但没有军队,连警察,和那无孔不入的税务员都没有,泰国境内正是我们修筑了公路之后,才派了一两个警察在那里巡逻的,假如我们不去找他们麻烦的话,他们是从不理会我们的,这应归功于我们华侨的社会力量,和孤军战胜东南亚各国中最强大的缅甸国防军后的声威。二

  我们以隆重的仪队和三番军乐,把李弥将军接到猛撒,当天晚上,他便和李国辉将军深谈。

  “依你现有的兵力,”李弥将军问,“能不能反攻云南?”

  “可以的,”李国辉将军答,“但我们只能游击战,恐怕不能守。”

  这两句对话是以后作战的蓝图,第二天,云南反共救国军总指挥部正式在猛撒成立,啊,在这里,我想你一定看得出来,虽然有了一个人员庞大的总部,虽然有两个师的番号,实际上仍是李国辉将军和谭忠将军麾下的那支孤军。

  十天之后,那一天是三月十八日,李弥将军下令向云南反攻,一场返回祖国,重睹故土的大战,于焉展开。

  反攻大军由李弥将军指挥,分兵两路──南北两个梯队,向北进发,北梯队是反攻主力,由李国辉将军率领,于三月十八日凌晨,悄悄的离开猛撒,南梯队是佯攻,由吕国铨将军率领,在北梯队悄悄的离开猛撒一个星期之后的三月二十四日的那一天,大张声势的出发,他们的目的地是车里,南峤、佛海,李弥将军希望这支佯攻的南梯队能吸引住共军的兵力,使北梯队可以迅速的攻取耿马、澜沧,然后,在增援车里、佛海、南峤一带的共军来不及回师之前,向东急进,一举克复昆明,再回军南指,和佯攻的南梯队前后夹击,一举摧毁共军野战军主力,我们预期,人民会站在我们这边的,我们打算在三个月后,迎接中央政府迁到昆明,以便和共产党短兵相接,再向北平进军。

  一切都不是不可能的,当初蔡锷将军便是提一旅之师,从云南北伐,推翻袁世凯的,我们相信我们可以如法炮制的推翻共产政权,远大的前程和祖国国土的芳香吸引着我们,使我们在接到出发命令后,心都要狂喜的跳出腔子。

  我是被派到葛家壁那一营,作葛营长助手的,我前一天从夜柿回来,在夜柿,我和政芬作了一个星期的团聚,大孩子已由他母亲那里,开始读方字块了,而安岱自从在车里发过高烧之后,起起伏伏,延误到中缅大战前,送到夜柿,才请华侨医生看好,我永远感激那位年轻的大夫周维信先生,他没有收我一文钱的费用,但他却对我那已经完全痊愈的女儿默默摇头。我告诉你,朋友,过度而又长期的高热,使我那活泼的女儿成了白痴。在她一年后死在我臂膀里之前的期间,她一直是憨憨的傻笑着,她不再狂欢大叫,也不再机警地躲避那最后终于致她死命的毒蛇。啊,所以,当我向政芬提到孤军可能反攻云南的时候,她重新哭泣起来,在她眼睛中,我读出一种悲愤哀怨的疑问,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安享余年的时候,她的丈夫和游击队的伙伴们,却偏偏的整天战斗,战斗。

  我没有逃跑,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在曼谷在台北买房子,我仍回到猛撒去了,我说不出我是什么心情,我回去后,便请求到葛家壁营工作,他是北梯队的前锋,以一营的兵力,为大军开路,我愿和他工作在一起,至于我为什么不请求留守,而却跑到第一线,那不是我英勇,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我想大概是我再也受不住我心灵上的负担了,我死也要死在故国的国土上。

  三月十八日,我们向第一天的宿营地猛因出发。三

  猛因位于景栋之东,是“熟卡”区域,“熟卡”指的是接受过现代文明的卡瓦人,好像我们贵州的“熟苗”“生苗”一样,在“熟卡”区域,我们可以放心的行军。但第二天一早,离开猛因,一直到永恩、西盟,连绵五百华里,全是“野卡”区域,大家心理上便蒙着一层阴影。

  猛研,是南北两个梯队分兵的地方,北梯队继续向北挺进,南梯队就在此挥军东指,进攻南峤,我不知道外边怎么传说我们是多少万大军,真正领国家薪饷的,即令在我们势力最高峰的时候,也不过五千人,而这次,把李国辉和谭忠将军的不到三千人的队伍,再分为二,每一个梯队不过一千多人,而共军据守南峤的部队,有一个加强团,旺盛的火力和以逸待劳的形势,使南梯队进入国境后,便停顿不前,不但没有能像我们期望的一鼓攻克南峤、佛海、车里,而且到了后来,共军援军大集,忽然变成有被歼灭的危险,吕国铨将军不得不仓皇的败退下来。一个钳形攻势缺了一边,只剩下一千多人的北梯队继续深入,这当然是后话了,但在越过猛研之后,伙伴们心里那种反攻的和重返故园的喜悦,便开始被荒草茂林中传出的“野卡”鼓声慑住了,三月天气,在我的故乡──我和葛家壁营长都是北方人,仍是冰天雪地的季节,卡瓦山一带却热得像天上泻下火浆,那碧青的蔓草比人还要高出一尺有余,弟兄们双手执枪,警戒着随时出现的老虎,我们本来是可以用高声吆喝,驱走虎豹的,但又怕传到“野卡”耳朵里,遭受毒箭袭击。

  从猛研到邦桑,孤军大体上一路平安,我们在乱草中拨擘前进,脸上、手上、脚上、布满了刀子一样锋利草叶割出的血痕,每天晚上宿营,大家升起营火,三个人一组的哨兵背靠背的环绕着营地,老虎低沉吼声彻夜的在附近传出。到了第四天,我们的粮食尽了,大家只有个别为政,两人一组──一人持枪掩护,一人去挖芭蕉心和野菜充饥,我是和一位云南籍的少尉陆光云合作的,啊,纪念陆光云吧,他在一个月后,潜进昆明,被共产党发觉,全身浇上汽油,活活烧死!我坐在地上吃芭蕉心的时候,观察我们悲壮行列,不禁心都缩作一团,难道国家就只剩下我们这一千多人吗?我们反攻,我们死,是义不容辞的,但我们觉得我们的担子是太重了,不是我们挑得动的,假使我们能吃得饱,或许会好一点。但我仍有无限的欣慰,总算政芬和其他眷属们不在这里,一切苦难让男人们单独的负担吧。

  在邦桑,住了五天,李弥将军临时变更计划,改攻沧源,我想这个改变是明智的,我们假如不能攻克沧源而迳攻耿马,势必陷入共军的重重包围。

  我随着葛家壁营再度出发,在这中缅边境地带,是“野卡”的大本营,大家的戒心更加提高。行军到第三天的中午,弟兄们饥渴交加──尤其是渴,那比饥还不能忍受的痛苦使大家软瘫下来,一营人,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无数连泪水都流不出来的枯乾眼睛,默默的望着葛家壁营长,葛营长拉我一下。

  “听!”

  我们听到鼓声,隐约而狂热的鼓声,从一排林木那里传出来,我点点头,知道是野卡的村子,它使人恐惧,但也使人们知道那里有水。

  “我不去!”担任我们翻译的熟卡人惊慌的拒绝我们的要求。

  “不去打死你!”陆光云用枪指着他的胸口。

  “我不去,他们会割掉我的头的,”他几乎要哭起来,“这正是祭谷的时候!”

  最后他还是去了,条件是我们汉人得出面接头,陆光云带着两位弟兄在背后掩护,我和翻译前往,我的愿意去,并不是我不怕死,而是我实在太渴了,如果求不到水,大家会一齐渴死在那里,我们收集了一些别针、盐之类的礼物,由我携带着,前往交涉。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第一眼看到野卡时所受的惊吓,和美国蛮荒电影上所显示的没有分别,在广场的一根杆子上,悬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鲜血像漏了的屋顶似的往下滴着,人头的眉毛和眼角垂下来,像为他的被残杀而哀伤,一个女人正拿着一把在阳光下发亮的钢针,向人头的眼睛刺去,当她刺进去之后并不把针取出来,却翻转身子,大叫一声,一群野卡便围绕着人头,一面唱歌,一面中了魔似的狂跳,他们女人穿的是一条短到什么都盖不住的短裙,男人则像月经带似的只在胯下系着一条长布,后来,那位翻译告诉我,他们唱的是──

  你瞎了眼

  才叫我们杀了你

  祝你的鬼魂早早升天

  保佑我们丰收

  “他们什么人都杀吗?”我问。

  “不,只杀汉人。”

  我听了不禁毛骨悚然,这应归咎于那些欺骗卡瓦族的汉族的败类,他们本来只是互相残杀的,但在不断的被汉人欺骗之后,开始专杀汉人了。四

  这个和非洲探险镜头一样的可怕场面,被一包食盐打断了,翻译将一包扎得非常松懈的食盐掷过去,纸包在空中裂开,盐末一条线的撒过去,在野卡们惊叫声中落在地上,所有食盐全部显露出来,他们低头凝视着,然后各人的箭陡的都顶到弦上,他们上弦的速度是那么快,在上弦之前,我几乎想都没有想到他们还带着弓箭,这种足可和美国西部电影中拔枪速度同样媲美的动作,使我浑身抖个不停!

  “快笑,”翻译说,“一直不停的笑,露出牙来,那是说明你友善的标帜。”

  但我内心却只有恐惧,没有一丝笑意的,不过我仍是笑了,张开枯乾得快要焦了的嘴唇,双手把食盐和别针举到头上,露着满是隆起肋骨的胸脯,想到那古老的武器贯穿进去时的痛苦,我后悔我太轻率了,我默默的祷告着,我是什么都不信的,但我不断的在喉头里呼唤天主,呼唤上帝,和呼唤我佛观音。那一次是我一生中最胆碎的一次了,我如果能掉头逃跑的话,我会不顾一切掉头逃跑,我想我如果被野卡的毒箭射死,恐怕一定有些人在酒余饭后,语意中还会讪笑,说那是我应得的报应。我宁愿饮下敌人的一颗子弹。

  幸亏毒箭没有射过来,熟卡翻译后,有一个青年人,我想他就是酋长了,轻蔑的接过我高举着的礼物,检视了一下,点点头,他答应了,我高兴的几乎要跪下来吻他的脚。

  在我们获得饮水的补给后,我像躲避毒蛇一样的急急逃出村子,和掩护的部队会合,却看见翻译熟卡满面愁苦的坐在那里吸他的烟草。

  “你一定有心思,”我故意轻松的说,“想太太吗?”

  “不,”他回答,“永恩一带的野卡更利害,刚才那酋长告诉我的,他们把那里的野卡叫山头人,你们通不过去的。”

  “我们可以打过去。”

  翻译向我笑了笑,我立刻不安起来,我知道我们的一切都可以瞒过缅甸,可以瞒过共产党,可以瞒过新闻记者,甚至可以瞒过祖国,但瞒不过善行山路的卡瓦族,他们孙膑一样的,从我们宿营时所用的柴草,可以准确的判断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使我们唯一显得声势浩大的是骡马大队,在边区,每一个骡子都有它的名字,例如:小黑、小白、小花、嘎青等等,骡夫们像唤孩子们似的呼唤着它们,它们也灵活的和孩子们一样的听从呼唤,三百匹骡子,在狭小山径上和过人的草丛中,看起来浩浩荡荡,可惜的是,它们背上坐的只是李弥将军总部的人,而没有为他的部下多驼一点饭团和多驼一点饮水,翻译告诉我,连英国殖民力量鼎盛的时候,有飞机助战,都没有能够打进以南徐河为主的永恩峡谷。

  我们这支先锋部队自不能听了一个不相识的酋长的一句话而停止军事行动,便是满山满谷的蛇蝎,也要通过,这是军人的本色,万事都有一个终结,最悲惨的终结不过是死而已。

  永恩,这个我们缅境的最后一站,又叫永列,又叫岩城,南徐河和它的支流,紧紧的夹抱着它,万山重叠,我们越是接近,对那一带墓道似的山径和不时发现山坡上立着的高杆顶端悬着的乾瘪了的人头,使我们弟兄一个个面无人色,从缅甸一直带来的疟疾,大概过于恐惧的关系,发作时更特别利害,不时的有人栽倒路旁,那就必须另外一个弟兄留下来像守尸一样的守到他能再爬起来。

  然而,事情往往有出意料之外的,在我们先锋部队正要全军覆没的前一刹那,一个奇迹救了我们,不但救了我们,并且找到一位有力的伙伴,和三百多位骁勇的战士,在以后进入国土的大战中,三百多位野卡弟兄的血染红了南龙河。

  在我们行程最后的一天中午,山径越来越狭,碧青如洗的天空变成一条线在双峰夹缝中隐约的忽隐忽现,阳光只照在高插云际的峰头上,脚下是南徐河支流的深谷,阴风和涧水声混合在一起,我和葛家壁营长前后走着,我仰头高望,想到古时候的战争,假设敌人从上面源源滚下巨石,我们只有葬身在这里。

  就在大家最紧张的时候,一个宏亮的声音在山头响起──

  “下边走着的弟兄们,不要动,不要开枪,你们看不见我们,三百支毒箭在草里已瞄准你们的眼睛了,我们只要你们的枪,不要你们的命,把枪放下来,乖乖的退出去。”

  我们面面相觑,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草丛中和山峦上密如繁星般微露着的箭头和稀落的枪管。墟☆

  “放下武器,”那声音又喊着,“举起双手退出去。”

  说话的是中国人,而且带着浓厚的云南口音。

  “你们还要顽强吗?上天有好生之德,才不叫我下令歼灭你们。”

  这是一个发生在肘腋的巨变,我不知道即令是世界名将处在这个可悲的地位会生出什么办法,葛家壁营长不知道是那里来的灵感,他木木的看着我,全部先锋部队都在等他的一句话,他的一句话便可以决定大家的生和死,但他忽然高声喊了一句──

  “我们不是共产党!”

  “混账王八蛋,你们骗那一个!”回答的是臭骂。

  好了,一线生机在我们眼前浮起,葛家壁营长向山头大声解释我们的身份,对方不相信,他认为国民政府已经没有了,但我们要求他见见我们的代表,经过一番计议,我再度的被指派担任这个差事,于是在我前面五百公尺处爬上一个陡岩,有两条绳子垂下来,把我吊到一个山洞里。

  在那里,我看到了草莽英雄屈鸿斋,和他的两个内弟大马黑、二马黑,屈鸿斋是一个怪杰,他十年前因打抱不平杀了人逃到永恩,在那以杀汉人为业的野卡区域中,不但活了下去,而且成了当地土司永恩王的女婿,当他确切的知道我们是国军不是共产党的时候,他虎目中流下激动的泪珠,抓住我的胳膀,痛切的摇动着,然后下令他的野卡弟兄们,撤回弓箭手,摆队欢迎。五

  先锋部队因祸得福的结识了屈鸿斋之后,反攻形势更为有利,就在永恩,已接受我们纵队司令番号的莫乃土司石炳麟,率领他的部下向澜沧进击,屈鸿斋,这个顶天立地,胸怀大志的男儿,他不但有可惊的智慧娶了永恩王的女儿,而且,在那满坑满谷的鸦片窝里,他不但不吸鸦片,甚至连纸烟都不吸,他和西盟方面接头,作为石炳麟部队的向导,向东推进。

  我们继续出发,三天之后,进驻孟茅,这里原有一连缅甸国防军,为了避免他们逃跑──我们需要他们留在那里,以便我们攻入国土后,使共军不能包抄我们的后路,派人带了屈鸿斋为我们准备的礼物前往致意,缅军答应不逃跑的要求,等我们到了孟茅的当天晚上,葛家壁营长特别的招待他们各连官兵,聚餐大嚼。

  孟茅是一个相当大的村子,除了地图上显出它是属于缅甸外,在街上看见的全是中国字的市招,听到的也仅是云南方言,这是我们进入国土前的大本营,三十九年大陆沉沦后,逃出铁幕的官兵、地方官吏,和不堪压迫的老百姓,这时候听说大军云集(可怜的一千多人的“大军”)要反攻回去,便自动向我们报到,李弥将军到达孟茅之后,主要的工作便是组织他们并分配给他们任务,在这里,我想说出几个人,像罗绍文、李文焕、张国柱、文兴洲、文雨辰、甫景云,他们都在不久和共军的大战中,尽过最大力量。李弥将军命令他们率领那些赤手空拳的部下,随着反攻部队后面进发,以便补充武器。

  中华民国四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距我们自猛撒出发一个月,距我们撤出国土一年,那一天,我们重新踏上国土,我和葛家壁营长并马立在山涧的悬崖上,向导指着脚下的峡谷说──

  “这就是中缅边界,谷的那边便是中国国土了。”

  我们点点头。

  “有屋子的那个山头,就是雍和!”他继续说。

  我如痴如醒的伫望着,想起“近乡情更怯”的诗句,寤寐都思的祖国江山,就摆在眼前,却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分明的,迎接我们这些归来的弟兄,不会是成群结队的笑脸,而是无情的炮火!担任斥堠的弟兄已过到谷的那一边,可以清楚的看见他们持枪前进的警戒着的英勇姿态,我们慢慢的纵辔下谷,马蹄声踏碎了重返家园的诗情画意,这只是祖国的国土,我真的家园还在千里外的黄河。

  “假如有一天,”我说,“我们能这样的驻马黄河堤上,遥望着开封古城,我们就更高兴了。”

  “那时候,我会大笑起来。”

  “没有人干涉我们,你现在就可以笑。”

  “我只觉心情沉重。”

  “但我们的士气是旺盛的。”

  他不再言语,我说的话是真的,我想世界上只有反攻的部队才是士气最旺盛的部队,虽然,我们没有得到什么照顾,虽然,不管有些官员发了多少万美金的财,我们弟兄的月薪,却始终只有两个老盾,我忘记告诉你了,老盾是缅甸币,一个老盾折换五铢泰国钱,而二十铢才能合一元美金,我们弟兄们自民国三十九年七月(听说是五月间国防部便发出我们的薪饷了)起,一直到现在,每月的薪饷仍只有美金五角,我们如终穿着草鞋,但我们只求反攻,我们愿意死,祖国,让我们死在你怀抱里,我们便死也瞑目了。

  当天下午,先锋营进驻雍和,这是我们真正的国土,葛家壁营长下令封锁,他派出一连兵力,担任警戒,除了情报人员,只准进入雍和,不准任何人离开,一面和孟茅联络,当天夜间,李国辉将军赶到,召开进入国境后第一次军事会议,出席的有团长张复生,第一营营长邹浩修,第二营营长葛家壁,第三营营长陈显魁,副团长姚昭。

  第二天,四月二十五,凌晨一时──正是午夜,全军出发,四个小时行军四十华里,于拂晓时到达沧源,即行攻城。六

  沧源城驻有共军部队一个连,和民兵一个大队──四百多个武装齐全,骁勇善战的卡瓦青年,这些民兵,是云南四部最大最强的民间武力,岩帅王田兴武便是这些民兵的领袖,田兴武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土司,虽然他对老百姓有潜在的影响力,却从没有得到过政府的尊重,而且还常常受到官员们的轻视和欺凌,所以,当大陆沉沦时候,他率领强悍的卡瓦部下,和共军并肩作战,使国军无法立足。

  我们这次所以选定沧源为目标,便是田兴武允许他可以反正,世界上很少真正喜欢共产党的,尤其是田兴武当初和共军合作,只不过激于一时气愤,时过境迁,气早消了,而共产党硬派他作沧源县县长,借他的双手,杀他的属民,使他深痛恶绝。

  原来约好的是,只要我们进驻雍和,他们便将驻防沧源的一连共军消灭,占领城垣,可是,当我们驻进雍和之后,他们的态度反而犹疑起来,情报人员仓皇的报告说,那个军校出身的胡大队长告诉他,要等我们攻城时,他们才可以表示态度,然而,我们一旦攻城,他们却起而应战,这真是一件使人万分懊恼的事,很多伙伴们坚信着只要我们向前推进,老百姓便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而现在,已经接洽过愿意起义的人竟仍猛烈抵抗,不得不大感困惑,尤其最使人震惊的是,共军那一连正规军,最初还和我们接触,等到发现双方人数悬殊,他们立刻悄悄的撤走了,陈显魁营长虽率部猛追,击毙他们一个排长,但其他的人全逃的无影无踪,伙伴们开始面面相觑,一股不安的念头又升上来,仅仅是一个连长,便可做到迅速脱离敌人,回想到我们大军在元江溃败的往事,大家恍然的发现,我们的对手已不是缅甸国防军,而是共产党。墟☆

  沧源经过四小时的激战,李国辉将军下令让出一条生路,让民兵向岩帅退却,这一次让路,是岩帅王田兴武终于反正的张本,假使那一天,我们凭藉着优势的武力将那一大队民兵消灭,不但我们自己死伤增加,而留在岩帅的足足还有五个大队的武力,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之后,我们马上就要叙述到,田兴武反共后,他的民兵对我们的反攻大战,有可歌可泣的贡献。

  沧源于四月二十五日中午克复,我是第一次到这个边陲小城,那拥有一千多户人家,只有一条街道的破败城垣,寂静如死,我没有故旧可访,但我希望能看到一个当地人的面孔,却什么都看不见,对我们这些重返国土的国军,没有鞭炮,没有欢呼,大街上黄土飞尘,也没有人影,家家关门闭户,除了我们弟兄的岗哨,便是政工队员们在兴奋而忙碌的张贴布告标语和散发传单,在传单上,我们提出八章约法,那八章约法是──

  一、立功者有赏,自新者不究。

  二、凡公共机关团体附共职员官员一律宽大,不加杀害,但应保有公家财产文件,听候接收。

  三、绝对保护私人财产,不得以非法任意没收。

  四、缴械和投诚者,一律以本军待遇。不没收私人财产,不杀害生命,不辱人格。

  五、在共产统制下非法处理的一切土地财产,须候法律解决;不得私自报复,任意抢夺分配。

  六、根绝饥饿杀人政策,及其参军献粮运动。

  七、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

  八、凡执迷不悟为共产党继续工作,遗害人民者,一律处死。

  我所以把这八章约法写出,是提醒你,这是一个心战,对那些平常骑在老百姓头上,尊贵万分的那些人的假面具,藉着文字予以无情的戳穿,使当官的发生自卑,使当民的发生仇恨,而共产党政权则正是建筑在官吏的尊严和人民的顺服上,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宣传能发生正面效果,只希望能发生侧面效果,虽然这效果是看不见的,但它一旦茁壮,便不是任何枪炮所能抵御的了。

  一直等到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才有老头和老婆婆试探着把头伸出来观察动静,枪声和共产党的宣传把他们吓坏了,他们满怀着恐惧的看一下国民党是不是像共产党所说的那样对他们展开杀戮。在以后我们占领沧源的两个月时间内,和老百姓相处的非常融洽,但我一直觉得,我们从他们嘴中得不到什么,共产党的残酷控制,使他们养成守口如瓶的习惯。

  攻克沧源的第二天,并未继续前进,李弥将军由缅甸孟茅赶到雍和,李国辉将军坐镇沧源,命令赶筑工事,一连五天,弟兄们比作战更辛苦的在环城的丛山上昼夜不停的工作。

  五月一日那一天,中午,在西南天角,出现一架巨大的飞机,沉重的轰轰声,使整个山谷都震动起来。我那时正在和葛家壁营长一同前去河坝视察,巨机就在头上掠过,像一条大海中跃出来的银鲸,没有国徽,也没有其他标帜,狂吼着向河坝俯冲,我们惊魂还没有定时,它已拉起机头,在山丛中打一个周旋,第二次的再度向河坝俯冲。

  “这是怎么回事?”我叫。

  “不知道,不知道,”葛家壁失色的说,“我想一定有变化,一定有变化。”七

  我们迅速的向河坝奔去,弟兄们也感到十分惊慌,等到我们爬上高堤,才发现从那架巨机肚子里吐出来的降落伞,正点点斑斑的向河坝降落,欢呼声,和弟兄们奔走相告的喊叫声,霎时间从河坝传遍全城,再传遍群山,正在办公的和正在建筑工事的伙伴们都走出来,参加那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的雷动般的行列,我们不知道那架飞机是那个国度的?也不知道那架飞机是谁在驾驶?但它的空投使我们掩饰不住那种天涯游子听到母亲呼唤时的喜悦,有的弟兄为了看得更清楚,竟猴子似的从这块岩石跳到那一块岩石,又从那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有的弟兄则始终举帽子向巨机挥舞,我说不出我内心的兴奋和欣慰,便是四月二十四日重踏国土,也没有空投开始那一天使我感觉到欢欣欲狂。我和葛家壁营长站在高堤上,脉搏猛烈的跳动,泪珠盈满了眼眶,我们几乎忘记我们是出来干什么的了。

  空投从五月一日,一直到七月五日共军大军包围沧源止,每天都在进行,投下的全部是轻武器,包括卡宾枪、轻机枪、重机枪、子弹,和大量“人民币”。我十二万分的佩服那些“人民币”,无论纸张、图案,便是专家恐怕也分辨不出真伪,可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是制造厂里有共产党的工作人员呢?抑是设计师一时疏忽?在毫无挑剔,至善至美的情形下,万万料不到,桅杆的位置却向右偏了一线,把两种“人民币”重叠在一起,举向阳光,或举向灯光,所有图案,便简直和一个模子里浇出来一样,连一个斧头,一个花纹,都密切吻合,只有在那帆船上,却出现了两根桅杆,我们的桅杆略微的向右偏了一点点,然而,仅只这一点点就够了,陆光云胆大包天的携带着它去昆明购买我们最迫切需要的奎宁丸和廉价的红药水之类的药品,就在经过保山时,被共军发现了那条桅杆,把他押到昆明,为了对“残余份子”杀一儆百,对了,我想你会记得苏文元的,他那时仍是肃奸委员会的委员,不过“奸”的对象不同了,他和陆光云也有过一段交情,两个人同是水泥地上四轮鞋子的溜冰能手,经常的互相请对方吃北方水饺,但在共产党来看,友情是太可笑和太落伍的东西了,苏文元下令把陆光云捆住双手双脚,浇上汽油,然后引火,天!我怎能说得下去,逃回来的人泣不成声的告诉我,陆光云,那位莽张飞型的忠臣义士,在大街上被烧的滚来滚去,他凄惨的哀号声连执行他死刑的刽子手,都不忍心看下去,陆光云是这样的死了,死在那个桅杆上。至于我们自己使用的货币,是我们自己用银子铸造的“半开”银元──三个“半开”,兑换银元一元。

  空投下来的武器弹药,在空投完毕后,立刻一分钟也不停的由骡马大队运送到雍和总部,分配给徒手的各纵队和各支队弟兄,李弥将军希望在短期间内能把他们训练成作战劲旅。

  在空投后不久,新装备起来的民间武力,便开始向北推进,耿马土司罕裕卿率领他的部下,配备一九三师朱大松连长的那一个连,向耿马进发。罗绍文、李文焕、张国柱,率领他们的部下,直趋沧源西北的军事要地班洪、猛定。后者很快便把两地占领,前者也没有遇到太大抵抗,共军驻防耿马的一个营很早便撤出城垣,罕裕卿进入耿马并没有停下来,只号召了一千多个青年之后便行退出,这样的,双方以耿马城为军事真空地带对峙着,一直对峙到我们再度撤出国土。八

  和罕裕卿出发的同时,葛家壁营奉令进攻岩帅。

  仅仅在地图上,看不出岩帅的重要,实际上却是,这个和缅甸猛撒同样的大平原和富庶的盆地,是云南西部的重镇,也是中国籍卡瓦族的领导中心,田兴武这位被尊为岩帅王的沧源县长,就住在岩帅,他手下拥有五个民兵大队的精悍武力,共约三千人,成为那一带的主要安定力量,田兴武后来虽然终于反正,但在那个时候,他却尚在犹豫,所以,一得到我们进攻的情报,他便下令民兵迎击。

  我再度的参加葛营出发,第一天晚上,抵达糯良,糯良那个小村子上的居民用一种恐慌的和怀疑的眼光注视着我们,不但问不出任何消息,也买不到任何东西,我们知道已进入充满了敌意的卡瓦族区域,不得不加倍小心,葛营长亲自执行封锁,对凡是企图越过警戒线离开村子的人,一律格杀。但是,那仍阻不住岩帅民兵的进攻,天刚黑下来,田兴武的两个卡瓦大队,约一千余人,开始攻击。

  糯良这一仗虽是一场战史上不会提到的小型战斗,但我们却饱受惊恐,卡瓦族青年的饶勇善战,使我们初次领略,逼得我们一点一点后退,在那到处都是敌意的地区,我们只有死守住村子中心待援,可是,因为地理不熟,防备中伏,援军必须等到天亮才能到达,我和葛家壁彻夜守在通话机旁。

  “你们能支持到天亮吗?”张复生团长在沧源问。

  “我们拚命支持,拚命支持!”葛营长颤声说。

  天亮时,邹浩修和陈显魁的两个营赶到,才告解围,葛家壁对他的出师不利感到沮丧和愤怒,他发誓要消灭田兴武和那些发动夜袭的叛徒,他要把战死的弟兄们的忠骸埋到岩帅的平原上,这一点是做到了,在田兴武反正后,我们把那些忠骸运到岩帅,隆重安葬。

  田兴武是六月二日反正的,那应归功于一位可敬的青年朋友丁世功,他和被共产党烧死的陆光云一样的胆大包天,在我这戎马一生中,见过忠贞的人和勇敢的人是太多了,但我还没有见过像丁世功和陆光云那样,他们不但是对着死亡微笑,而且是恣意玩弄死亡,在历史上,我们常看到军前的说客,或立功,或被杀,都淡淡的读过去了,但在丁世功自告奋勇的前去游说田兴武的时候,我才真正的察觉到这种工作的阴森可怖,我相信我迟早是要战死的,但我宁愿战死,宁愿一粒子弹结束我,我却没有胆量接受在敌人谈笑宴前,被浇上汽油烧死,或被一刀一刀的凌迟的那种任务,但丁世功似乎毫不在乎,当我警告他田兴武可能杀他的时候,他说──

  “他杀就叫他杀好了,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我对什么狗入肉☆的人都不在乎,我死了你们再进攻,捉住他,把他的头悬到我的腿裆里!”入肉☆入肉

  他是那么轻松,好像说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我们送他出门,他举着白旗,好像去街上买扑克牌马上就要回来大玩特玩那样的兴兴头头。这一次,他为反攻部队立下奇功,田兴武被他说服了,并且挥军进攻双江,但就在那一役中,丁世功战死在双江城下,我们的忠烈祠中,还有他的牌位,一直到如今,我还记得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声,和那双左右都可开枪的厚厚的手。

  田兴武反正后,带了很多鹿皮,牛肉之类的礼物,去雍和晋见李弥将军,李弥将军以云南省政府主席的身份,加委他为沧源县长,仍回岩帅,这位五十余岁,彪形身材的“王”,一口流利的汉话,唯一和我们不同的是,他一年四季都赤着双足。

  田兴武反正后的第四天,六月五日,就派他的一个卡瓦大队进攻双江,和这个卡瓦大队配合作战的,有我们原来的双江县县长彭肇栋,和葛家壁营的一部。

  在这里,我要说明的是,所谓“葛家壁营的一部”,“一部”也者,并不是一个连两个连,而只是几个弟兄而已,这和罕裕卿进攻耿马非要求配属国军一连不可的情形相同,完全是象征性的壮胆作用,田兴武向葛家壁营长说──

  “你就是派一个人去也好,表示有国军和我们并肩作战,士气就旺盛,共产党就胆寒了!”

  在双江附近有一场战斗,丁世功就在那里阵亡,卡瓦大队的大队长,我一时记不清他的名字了,也在那里阵亡,但我们终于攻克双江,彭肇栋县长进城宣抚,号召了四五百个青年,又告退出,和耿马的情形一样,双方以双江城为军事真空地带,遥遥相峙。就在相峙的这个阶段,由永恩出发的石炳麟,和一九三师政治部主任兼政工大队长修子政,联合攻克莫乃,莫乃是共产党的澜沧县治所在地,这一带已不是卡瓦族而是猓狸族了,而石炳麟正是猓狸族的土司,重回故乡,自有一番盛况,后来我们才知道最享福的要算那些和他配合的政工大队了,他们被敬为上宾,每天都被灌得醺醺大醉,在缅甸时连做梦都梦不到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都蜂拥而至,使得有些弟兄不得不开始拉肚子,但却无法拒绝他们的盛情。

  这样的,到了六月二十八日,共军十四军在保山结集完成,以两师兵力向我们猛烈反攻,大局遂变。九

  这一次,也是唯一大规模的一次反攻,时间继续了两个月(自四月二十四日至七月八日),地方克复了四个县(沧源、耿马、双江、澜沧),但在这四个县中,实际上耿马和双江并没有驻防进去,如果再分析的话,耿马、双江、澜沧三个县都用民间武力克复,国军自己克复的不过一个沧源而已。

  但这不能责怪我们,我早就感觉到把反攻大任交给我们这一千多个,名义上是一个师,实际上只不过一个团的弟兄们的肩上,那担子是太重了,我们这些营养不足的孤儿是挑不起来的,尤其是加上南梯队的败退,他们把司令部设在缅甸的猛研,高级将领们舒适的遥遥指挥着进入国境的弟兄去和共军拚杀,和当初他们把总部设在曼谷的豪华旅馆里的作风一样,派头是够了,但力量却用到别的上面去了,一个最大的牵制就此消失,这使我们想到诸葛亮《隆中对策》上所提到的计划──荆州和四川同时北伐,结果关羽急躁,军败身死,两轮失其一,两翼也失其一,使得诸葛亮不得不只提一旅孤军作战,结果虽六出祁山,仍不能成功,假使南梯队能迅速克攻南峤、车里、恐怕又是一个局面,历史上若干事是往往重演的,徒使我们这些有责无权的人,相对叹息!同时原来计划将投奔自由的两万以上的青年们,加以迅速而严格的训练,使成为战士,因为时间的仓促,也没有完成,假使能够完成的话,我们的两万大军该是怎么样的一个力量?

  然而,“假使”的太多了,我们终于被迫再度退出祖国,我们的收获只是接受了相当数量的武器弹药,和号召出两万多青年参加战斗行列。

  共军十四军军长李成芳,亲率他的两个师:四十一师师长查玉升,四十二师师长廖永洲,分兵三路,从保山出发,向我们反攻,一路攻双江,一路攻耿马,另一路是他们的主力,迂回班洪,包抄沧源的退路。

  共军开始反攻是六月二十八日,耿马城下的罕裕卿部队迅速的退回沧源,双江城下的卡瓦大队也迅速的退回向岩帅,葛家壁营长接到紧急命令,叫他除留下一个连固守外,其他部队立向沧源增援,而这时,共军主力已击溃了罗绍文支队。七月一日,猛定失守。七月二日,班定失守。七月三日,甫景云支队败散。七月五日,共军三路大军在沧源合围,展开了一场自入国土以来最惨烈的战斗,事后我才知道,我们在山头上修筑得坚固如铁的工事,到最后毫无用处,共军人海战术使战士们陷于昏迷,满山遍野的,全是蚂蚁般的“人民解放军”,他们一面前进,一面高呼着──

  “弟兄们,我们不要打死你,我们都是中国人!”

  “投降吧,你们已经绝望!”

  “国民党官长朋友,你们为谁牺牲呢,放下武器,快放下武器,保证你们原官原职!”

  “阵前起义是有功的,我原在二十六军当兵,现在是排长啦!”

  “你真忍心丢下你的父母妻子儿女,为国民党去死!”

  各式各样的心战呼喊,和蜂拥而上的人海,弟兄们把机关枪筒都打红了,甚至尸首堆积的已堵住枪眼,仍挡不住共军的猛扑,但那时葛家壁营还没有赶到,如果撤退的话,葛营会正撞进共军的怀抱,李国辉将军下令逐街抵抗。到了七月七日,共军已攻进指挥部。七月八日,葛家壁抵达雍和。李国辉将军命令撤退。可是,命令已不能传达,传令排派出又折回,折回又派出,张复生团长亲率陈显魁的一个营在山头掩护,陷入重重包围,无法通知他下来。

  “我们不能丢下他们!”李国辉将军大叫。

  结果是宁辉排长达成任务,他率领他的武装齐备的传令排弟兄,杀开一条血路,到达山头,张复生团长才能在拂晓前突围。

  我是留在岩帅的,葛家壁营长留下了我,副营长刘扬,连长莫顺理,和一连的弟兄,他向沧源增援去后,我和莫顺理连长视察山口工事,陡然间感觉到一阵凄凉,我发现我们这一连弟兄在这个人心慌慌的广大盆地上,像是大海里一叶随时都可以覆灭的扁舟,情报报告说,共军约三千人的兵力正由双江南下,沧源之战的结果也早在意料中,田兴武眼光中射出对我们兵力薄弱的怨恨,我几乎不敢见他,他在反正的时候,曾把五个共干的头悬在高竿上,他以为我们能庇护他,现在他似乎已经看出我们无此力量了。

  七月五日,和猛攻沧源同时,共军猛攻岩帅,一经接触我们便感不支,强烈的火力像巨伞一样的笼罩山口,莫顺理连长疯子似的在被炮火震动的要崩裂了的石洞走来走去。

  “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是的,我们怎么办?援军不会有的,而子弹终于会打光,我和刘扬副营长简直呆住,我承认我那时想到的一些事情都不足以告人,每一响较近的枪声都使我心跳,我把手枪的保险机扳开,一想起被俘后的羞辱和苦刑,我都发抖,而我真正的求仁得仁,战死在自己国土之上了,政芬和孩子们都在万里外的异国,日夜盼我归来,将来,我的伙伴们永远不会告诉她我的生死,像我们对其他死者的家属一样,祭君疑君在,她将一直怀着一颗不绝望的心,但是,我担心她的生活,我是死了,谁会照顾她,霎时间我懊悔我不该不去台湾,我不该不改行经商,我不知道我死在滇西边陲岩帅的一个石洞里,对国家民族有什么贡献?和有什么代价。

  快到中午时,大雾弥漫,情报报告说──

  “岩帅王已率部撤退!”

  这使得我们更六神无主,莫顺理连长号叫着,“我们只好也撤!”但是,第一排的狐穴密布在山头,共军火力似海,却是撤不下来了,当一连串三个传令的弟兄一去不回,战死山口的时候,莫顺理连长把头埋到手臂里,痛哭起来。一○

  在这里,我想告诉你孤军的渊源,这对于你了解孤军官兵的下场将会有很大的帮助,而我说出来,使我这块久久积郁的心情,也能得到倾泻后的宁贴。李国辉将军所率领的七○九团,是民国初年雄据河南,被 国父孙中山先生亲口赐名为“建国军”的范钟秀部队,所以孤军里面,上自最高长官,下至士兵炊事,差不多都是中原健儿,后来范钟秀加入阎冯集团,在许昌战死,部队经郜子举将军接收整顿,编过剿匪大队,也编过其他师团,最后并入第八军,改为七○九团,官长们多半是行伍出身,顶多也是在当了官之后再被调受训,这些终身跃马沙场的弟兄,既没有派系,又没有背景,而问题就发生在这上面,没有人事关系的人,虽然你把血和泪为国流枯,也没有什么人惋惜的。我们这些伙伴,战死的战死,没有战死的,像张复生团长吧,听说他在台中压面条营生,我真不忍想到一个满身伤疤的憔悴英雄,天天卑屈的和顾客们争论一斤多少钱,这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结局,然而,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啊,我主要的意思不是这些,我是想告诉你,我们这些转战万里的孤军,虽没有响亮的口号,喊在嘴边,但我们义薄千秋。李国辉将军一定要等到葛家壁营到达雍和才肯撤退,便是如此。而现在,当我们在岩帅被围,决定要撤而撤不下,也是如此。我看到太多的将军在生死关头抛下他那相依为命的部下,仓促逃走,等到发现平安无事,再钻营归来,还厚颜的说他的走是奉有命令,他们都是有办法的人,他们永远是有官有势,永远领导我们的。而我们,这支孤军所以能屹立不摇,那是即令在最危急的时候,我们都不出卖我们的朋友,都不背弃我们的弟兄。

  第一排既撤不下来,第二、三排不肯先撤,莫顺理连长也不肯命令他们先撤,要死死在一起,刘扬副营长霍的站起来,说他要亲自传令,莫顺理连长不答应,但他已夺门而出了。

  然而,敌前撤退使我们这一连溃不成军,第一排在炽烈的炮火下,一经后撤,共军便冲下来,双方胶着在一起,火力归于无用,第二三排也加入战斗,我和莫顺理连长各持一挺卡宾枪且战且走,幸亏,那一天又是大雾,这和大水塘那一夜的大雾一样,救了我们,使我们只要离开敌人两步之外,便无影无踪,我们三位长官在另一个山口把守,迎接陆续退下来的弟兄。大概一个小时后,我发现我成了单独的一个人,大雾如墨,远处只有零落的枪声,和低低的人语,莫顺理连长不知到那里去了,任何人走出两步之外都会像被地球吞没了似的消失,而互相间又不能大声呼唤,我只好向崖下摸索,那正是向绍兴撤退的山径,就在这时候,谁也料不到,共军已衔尾追至,他们的先头部队在大雾掩护下,也进入山径,双方面的士兵混乱杂在一起,只是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认识谁。

  我永远记得一个叫郭永年的有趣弟兄,这位满口河南方言,后来在缅境战死的大汉,我是在山径旁边休息时几乎误坐到他身上的,他实在太累了,我们两个默默的蹲在一棵树后,聆听着脚步声向西延伸,他悲哀的说──

  “官长,你有没有烟?”

  “在大雾里吸烟,你真是一个好靶子了。”

  “死了也不比发瘾难受。”

  我没有给他烟,因为我是不吸烟的,我拉着他,并肩前进,有一个伙伴,便觉得心情平安多了,然而,这位郭永年弟兄的趣事就在后半夜发生,当我们再继续前行一个钟头的时候,忽然后面一只大手抓住他的领子。

  “你是那一部份的?”那人问。

  “我操你妈,”他扭头大骂,“你不嫌累吗,老子是人民解放军。”

  问话的人口音是陌生的,我刚要制止他骂,他已骂出了,等到两人面对面的时候,那人帽子上的红星像血一样的使他一跳,这时候,听到他骂声的莫顺理连长在左方的大雾里大叫──

  “郭永年,快到我这里!”

  郭永年的“人民解放军”几个字使那个共军一呆,等他一呆过后,郭永年的卡宾枪已射中他的胸膛,但莫顺理连长的掩护显然救不了我们,郭永年一响枪声马上召来雨一样的射击,我向后倒退一步,想不到下边便是万丈悬岩,我像一块滚动的石头一样滚了下去,昏厥在那谷底。一一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虽是七月间最炎热的天气,谷底阴森冷冽,却冻的我发抖,阳光在插入天际的峰头照耀,混身骨头像全折断了似的痛起来,用手摸一下前额,抹下的却是一手湿腻的鲜血,心里陡的害怕起来,一种即将葬身谷底的恐惧袭击着,我站起来,向我认定是往绍兴的那个方向走去,然而,却一直等到一声巨喝,在我身后爆起,我才发现竟是向岩帅走回去。

  “不准动!”

  我听到这一声巨喝,还没有来得及判断是怎么回事,一枪托已经猛烈的打到我腰窝上,我被打倒在地,一个人的皮鞋照我头上猛踢,接着,我所知道的事,便是我已被带回岩帅,在那一个月来天天被尊为上宾的大厅上,我双手缚在背后,猪一样的被掷到墙角,另外还有两个也被俘虏的伙伴,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名字是庄威和文展强,那叫文展强的一位是一位一表人才,五官端正的弟兄,给我的记忆也最深。

  一个解放军官坐在从前田兴武坐的那个黑漆靠背椅上,和颜悦色的询问我们的番号、兵力、各级官长的姓名,和撤退的路线,为了表示友善,把我们的绑松开,端上热茶,但却把热茶放在距我们五尺左右的地方,我们在炎热的天气中已一天一夜滴水未进,那阵阵扑鼻的茶香使我们发狂,但我们回答的只有一句话──

  “我们都是士兵,听命令行事,其他不知道。”

  “我没有耐心和你们拖下去,”那解放军官说,“吊起来打。”

  他们像绑鸡鸭一样的绑住我们的双脚,倒悬在屋梁上,一直到现在,我从不倒提鸡鸭,只有被倒提过的人才会知道倒提的彻骨痛苦,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部,胀的脑浆都要崩裂。

  “讲,你们一共多少人?”

  “不知道。”

  皮鞭像雨点一样落到我的背上,每一记鞭子都使我痛的大声哀叫,我觉得我的眼珠都要爆出来了,而他们每打一鞭子便问一句,终于,文展强哭着说──

  “我讲,我讲!”

  “把他们分别带开。”

  一个小时后,我又被带回大厅,庄威也在那里,他是跪着,我被棍子打中腿窝,也不得不跪下来,而文展强却和那个解放军官面对面坐着,吃着熊脯。

  “叫你们看看,”那军官说,“我们对坦白份子不究既往,而且特别优待。”

  “他是官长,”文展强指着我说,“和李国辉也是好朋友,就是他非留在岩帅和人民解放军拚命不可的,他说他能把你们全部消灭,坦白吧,官长,我们过去被骗了,只有毛主席才可以救中国。”

  决定留一连人在岩帅的既不是我,而我也从没有说过以一连人的兵力去消灭三千劲旅那种没有常识的话,但我只有不作声,我和庄威面面相觑,那军官笑了。墟☆

  当天晚上,我和庄威逃走,共军在谷场上开庆功营火会,营火冲天(滇西气候,入夜后便冷得像冬天一样。)使我想到元江畔的那次营火,文展强被他们众星捧月似的包围着,他忘记了他的俘虏身份,也忘记了他立身的大节和心灵已受到的亏损,我在窗缝中看到他用生硬的动作随着共军扭秧歌,在大家如狂如醉的时候,他突然喊──

  “毛主席万岁!”

  大家一怔,他们想不到一个俘虏竟转变的这么快,但接着也是一声喊──“毛主席万岁!”

  我虽然在黑暗中,也觉得浑身起一阵寒栗,我对最敬爱的人,让我为他死可以,但我做不出这种肉麻的举动,而这个时代,似乎只有文展强这种人才能无往不利,才能永远有他伟大的前程。

  在共军的欢呼,和营火里干柴燃烧时发出的那种烘烘的声音掩护下,我和庄威从房子里溜出来,壮着那快要裂开的胆子,庄威扶着我,像扶着一个喝醉酒了的解放军,踉跄的向山坡走去,在没有道路的山坡上,爬一步,息一息,终于脱离了魔掌。

  然而,我们一路上也受尽了艰苦,我的头痛的利害,我们两人背上的鞭痕满布,痛的连呼吸都感困难,尤其是午夜的风和中午的热,没有水,没有饭团,勉强支持到第二天清晨,我们仍在谷底,两个人爬在乱石上休息时,忽然看到就在不远的前面,有几具骨骸,骨骸旁边,还有几支木头已经腐烂,枪管全锈了的步枪,头部附近,捡到几个青天白日的帽徽,显然的,他们是三十八年大陆撤退时迷途的国军,在这里冻饿而死。

  这一个打击使庄威双手掩住面孔,我想这个山谷恐怕是走不出去了,政芬和两个孩子,她们将再想不到我会如此下场,我拉了庄威一把,两人并肩跪在骨骸旁边,叩了三个头。

  “朋友啊,”我说,“我不知道你们是那一个部队,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丧生的,你们为国捐躯,使我为你们落泪,如果无灵,我们二人恐怕不久便和你们一样,如果有灵,请可怜我还有一妻两子,远在异域,指示一条生路,将来反攻大陆,只要我不死,千山万水,我也要来为你们重葬骨骸。朋友,朋友,你听到我们的呼唤吗?”

  叩头而起,就在不远的前面,有一股剧烈的旋风卷起,我和庄威搀扶着跟着它前进,那旋风后来变的忽隐忽现,它并不顺着山谷,却不断在根本没有路的山坡谷底前进。我们一面虔敬的在心里许愿祷告,一面跟着它走,结果,当我们从间道走到绍兴,和沧源最后撤退的警卫营会合时,那旋风忽的不见,我和庄威再度叩头拜谢,然而,我害怕的是,我这一生没有机会了此再葬他们忠骸的心愿。一二

  和警卫营会合后,感谢吴金铭营长,为我们找了两个担架,不知道是心理关系还是我们果然被打得很重,一经爬到担架上──满背的鞭伤使我们不能仰卧,便再也不能起来,头上伤口似乎在发炎,我害怕里面已生了蛆,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品。不久,我就呓语起来了,但在我陷入时昏时醒的状态之前,我看到和我同时被担架抬着的,还有四个受伤的共军俘虏,我试着攀谈,他们都惊恐的一句不漏的回答着,他们是死守孟角南山头三昼夜的邹浩修营捕捉的猎物,而共军作战,最大的特点是,决不让他们的伤兵落到我们之手,大陆上千千万万次战役,人们应该还有这个记忆,而这一次我们在大包围中撤退,还活捉到他们的伤兵,说明不是我们溃败,而只是力量不足。

  我们既撤出国境,不敢再回孟茅,恐怕缅军生变,只好经过绍兴,向正北方向落荒挺进,我虽然爬在担架上而且神志模糊,但那一带全是比永恩还要荒蛮的“野卡”地区,每一寨子周围都竖着无数高杆,上面挂着一排一排使人发抖的人头,全军惴危危的走到第四天,到了山通那个寨子的时候,野卡阻住去路,他们有毒箭,而且还有步枪和轻机关枪。

  一个完全原始的脸上刺着花纹的野蛮人,赤身露体的持着最现代的武器机关枪,真是一个荒谬的场面,他们当然打不过正式部队,一个小时后,山通王和他属下的所有寨子,都挂起了降伏标帜,那标帜不是白旗,而是一个顶端系着两根芭蕉的竹子,并且送来许多他们认为世界上最香的美味──臭牛肉,越是臭得使人连肠子都要呕出来的牛肉,他们认为越是贵重,使得为了表示友善的弟兄们,宁愿和他们作战,怎么也咽不下去。

  在永恩住了一个星期,开会检讨战果,因为粮食将尽,永恩王无法供应,李弥将军乃下令分兵──

  一、李国辉将军的一个师充实为两个团,除了张复生团长外,姚招也升任为五七九团的团长。(他不肯接受五七八团的番号,那和“乌七八糟”的声音太接近了。)

  二、李国辉将军率张复生团进驻邦央。

  三、石炳麟支队和屈鸿斋支队合组为十一纵队,由廖蔚文将军任纵队司令,驻扎永恩。

  四、李崇文第十三纵队和李文焕第八纵队,进入腊戍为目标游击。

  五、刘阳升为营长,率一营弟兄驻扎邦桑,防守南卡河。

  六、蒲兴云部改编为保安第一师。

  七、田兴武率领他部下驻守曼东。

  八、李弥将军率领姚招团,继续南下,返回猛撒。

  一场反攻大战,这样淡淡的告一个结束,在以后,虽然也不断有部队进入国土,但都是游击性质,甚至只是训练性质,时间不允许我们卷土重来,投奔我们将近三万之谱的青年,没有训练完成,便被迫用来抵抗缅军,后来更被迫撤退,否则的话,现在的南中国又是谁家天下?一切都难预卜,不是吗?这是天定?抑是人为?

  因为必需疗养,我跟随着李弥将军南下。一三

  到了猛撒,经过一场反攻大战的士气,虽然我们终于仍是退出国土,但平空增加了二十倍以上的兵力,使我们的士气更加旺盛,李国辉将军留在邦央,吕国铨将军的南梯队则进驻三岛──一直到今天,三岛仍是我们游击队最强大的基地,共军和缅军的重要包围和屡次的猛攻,都不能把我们消灭,三岛的天险使他们所拥有的现代化武器无法施展,而这个基地,便是在那个时候建立起来。

  我并没有回猛撒,而是迳行回到夜柿,经过半个月的行军,鞭伤已大部痊愈,头上伤口也已结痂,但因为怕鞭伤化脓,而一直没有洗澡的缘故,浑身汗臭,使抬担架的弟兄都得掩鼻,然而政芬不嫌肮脏的扑到我身上,两个孩子守在榻畔,对他们的爸爸为何如此狼狈的回来,困惑而悲哀的流泪,他们的哭声使我想到,抬回来的假如是我的尸首,他们将是怎么一个情形。

  我就躺在我那用竹子编成距地面约一尺半高的草屋里养伤,其实,伤很快的就养好了,但浑身骨头却一直疼痛不已,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身怀暗疾,山谷里的两天两夜逃亡生活,那阴冷如冰的深夜,使我染下迄今每逢天雨便腰酸的毛病,而晚上稍为盖的被子薄了一点,双手便冰凉麻木,至少要暖一两小时才能握住东西,但我总是幸运的──虽然有更幸运的人,他们有官有财,现在在台湾纳福,但比较其他战死的,或残废的伙伴,要好的多了。我说这话,不是有什么不平,也不是有什么胆怯,而是说,再大的磨难,再大的使人扼腕的叹息,都不能减少一份我为国家、为自由而死的心,这是上天注定,连政芬,连我那可爱的孩子的生命,都不能改变我的意志,我想我是太不足取了。

  丁作韶先生是我们回军猛撒后释放的,那是八月中旬的事,我正在家中养伤,后来才知道,当我们三万大军,不是吗?人数差不多是这么多的,浩浩荡荡南下的时候,缅甸总统苏瑞泰先生为丁作韶先生举行一次盛大的欢送大会,一方面对扣留他的“误会”,表示歉意,一方面送他荣归祖国,和当初把丁先生绳捆索绑到景栋大牢的情形,成一个尖锐而强烈的对照。然后,用一架总统专用的飞机,把丁先生送往腊戍。

  李弥将军得到消息后,立刻派一排马队前往,经过十天跋涉,把丁先生迎到猛撒。一四

  我所以这样告诉你关于丁作韶先生的事,并不是他拥有一堆官衔,像云南省政府秘书长,云南总部咨议,以及什么顾问等等,那些官衔在时过景迁之后,一文钱都不值,人们不会对一个当官的永保敬意的,但丁作韶先生那瘦削和蔼的影子,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在四国会议之后,他曾受到实力人物猛烈的攻击,甚至有一个上帝使他发疯了的我们平常最尊敬的伙伴,咆跳如雷的要枪毙丁夫人胡庆蓉女士,然而,距四国会议之后又七年了,事实证明丁先生当时的见解是多么正确。所以,我常想到一个问题,看得远的人往往受目光短浅的人的迫害,耶稣基督便是在这种气质下被吊上十字架,我当然不是说丁作韶先生可以上比基督,而是说,无论是什么形式什么时代的悲剧,上帝总会安排一个可以挽救那场悲剧的人,问题是在,那人能不能发挥力量罢了,刘邦可以一下子对张良、韩信、萧何三个人言听计从,而项羽对他那唯一的范增,却逼的他疽发于背。我们对于丁作韶先生最后的失败,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如果当初能按照着他的计划,我们现在会是一个更强大的局面,无奈机会只敲门一次,不再来了。

  反攻后退回猛撒,是我们力量鼎盛时期,一个“反共大学”在猛撒成立,李弥将军和李则芬将军分别担任校长和教育长,在那拥有三千人的边区最高学府里,分为等于六个科系的六个大队──

  ?政工;?军官;?财务;?通讯;?学生;?行政。

  我用不着告诉你每个大队学习的内容是什么,我只提出两点,学生队的学生,全是从云南随军撤出的青年学生,和泰国、缅甸、寮国投奔来的华侨学生,还有一部份是当地的白夷、掸族、吉伦族等强烈反缅的土着,他们和我们感情处的如兄如弟,可惜的是他们最需要我们协助的时候,我们撤退了。

  军官队受训的学员,固然是以部队中下级干部为主,但大部份却是寮国的现役军官,这批前后四期为数约四百余人的接受我国短期军事教育的军官,现在正是他们国家和共军作战的国防军的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