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缅第一次大战

  一

  我们在缅甸的国土上,成立中国军事司令部,自问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但是却至少有三点理由,可以使我们稍感安慰。第一、我们是一支溃败后的孤军,在人道和友情立场上,我们有权向我们的兄弟之邦要求暂避风雨。第二、小猛捧一带本是一个三不管的地带,缅甸最前线的官员只驻到大其力,再往东便是土司、部落和华侨的力量了。第三、迄今为止,那里还是一个三不管的地方,共产党所以在去年匆匆的,丧权辱国的和缅甸“划界订约”,就是企图明确的显示出来我们侵占了缅甸的国土,作为消灭我们和控告我们的法律根据,其实,那里万山重叠,森林蔽日,边界很难一时划清,我们是中华民国的部队,在中华民国没有和缅甸划界前,我们不承认任何人有这种权力。

  那时,我们的实力由不足一千人,膨胀为一千五六百人,我不能不特别提出谭忠副团长领导二七八团撤退的情形,和我们在三岛时所听的略有点不同。原来,他们的团长×××是一直和他们一道行动的,可是因为他的妻子很早的时候便飞到台湾的缘故,到了小猛捧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出卖他部下手中的枪械,共产党用血的代价都没有夺去兄弟们的武器,他却轻易的卖给土人了,他把卖得的钱换成金条后,正色的对他的副团长谭忠说──

  “我要先到台湾去,部队归你指挥,我会请政府派飞机接你们!”

  就这样的,×××悄悄的,毫无牵挂的走了,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面目重见我们弟兄,也不知道他的金条──那是最敬爱他的部下们的血,能用到几时?但我得特别提到谭忠副团长,在那种只要再往前走二十分钟,便可进入泰国和×××一样的享受舒服安全生活的关头下,他却愿留下来受苦,而且甘愿屈居副职,是一个使人低回仰慕的好男儿,他现在在那里呢?我不知道,听说他在台中,又听说在嘉义,啊,当我们队伍以泪洗面的时候,没有人管我们,当我们的队伍强大起来的时候,却有人管了,管的结果便是现在的局面,立过血汗功劳的弟兄大批投闲置散,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再多说的呢?只有苍天知道我们在缅边还有何求?什么是名?什么是权?我希望我有一天能再看到谭忠副团长,我们的伙伴中,有三分之一是他的部下。

  复兴部队当时的编制是这样的──

  李国辉──复兴部队总指挥兼七○九团团长

  谭忠──复兴部队副总指挥兼二七八团团长

  陈龙──特务大队长

  马守一──搜索大队长

  张伟成──独立第一支队支队长

  蒙保业──独立第二支队支队长

  石炳麟──独立第三支队支队长

  在复兴部队组训完成的时候,我们已经扩充到将近三千人,这应该归功于“马帮”华侨,我想我必须说明一点,这种从前根本没有听说过的“马帮”,是孤军所以能成长扩大的主要血轮,没有马帮,孤军不但不能发展,恐怕还难立足。

  远在清朝中叶,马帮便有了,云南边境一带的贫苦农民,为了求生,常常赶着一匹马或两匹马,比孤军还要艰苦的,成群结队的穿过丛林,越过山岭,到寮北和缅北山区里做点“货郎”一类的小本生意,他们贩卖药材,贩卖英国布疋和化妆品,更贩卖违法犯禁的鸦片烟,抗战时期,他们更贩卖枪枝弹药。我们只要闭上眼睛回想一下美国电影上那些西部拓荒者的面貌,便能构思出马帮弟兄的轮廓,他们跃马丛山,双手放枪,举酒高歌,充满了草莽英雄,义气招秋的悲壮气氛。虽然他们在山区中成家立业,他们的妻子多半是白夷的女孩子,但他们爱国思家之心,和豪迈慷慨之情,却依然是百年前遗风。全部马帮华侨大概有四万人至五万人,他们捐给我们医药、子弹、马匹,甚至,以马守一大队长为首,他率领了他们那些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子弟兵,自带马匹枪械,加入我们的队伍,从此,我们不但在缅边活下去,而且也生了根。

  复兴部队设立在小猛捧一个教堂里面,我分明的记得,我们在教堂广场上升起青天白日国旗的那一场面,除了正值勤务的卫兵外,我们全体──包括眷属和孩子,一齐参加,国旗在军号声中,飘扬着,一点一点爬上竿头,从萨尔温江上晨雾中反射出的一道阳光,照着旗面,眷属们都默默的注视着,孩子们也把手举在他们光光的头上,我听到有人在啜泣,接着是全场大哭,国旗啊,看顾我们吧,我们又再度站在你的脚下。

  李国辉将军的大孩子李竞成,今年该十二岁了吧,他便是在小猛捧降生的,李夫人唐与凤女士是政芬最好的朋友,她在怀着八九个月身孕的痛苦情形下,随着败军,越过千山万水,她是眷属们的大姐,我说出这一件事,是希望大家知道,在小猛捧的一个月休养时间内,我们是安定的,一个七拼八凑,除了红药水,几乎其他什么医药都没有的卫生队,也跟着成立了。

  在那时候,我们已和台北联络上,我们请求向我们空投,答覆是叫我们自己想办法,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了,为了不饿死,我们开始在山麓开荒屯田,为了取得枪械弹药,我们计划在整训完成之后,重返云南,向共军夺获。然而,苍天使我们不能有片刻安定,缅甸政府侦知我们孤军无援,而且,诚如《托兆碰碑》前哭唱的那一段:“内没有粮,外没有草”情形下,他们出动两倍于我们的国防军,向我们攻击,使我们不得不展开缅境中一连串的战斗中的第一个战斗,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法,我们这一群孤儿,刚脱虎口,喘息甫定,便又遇到咻咻狼群,使我们永不能获得喘息。二

  在和缅军作战之前,曾经有过四次先礼后兵的谈判,我们不便对兄弟之邦的缅甸说什么,但由以后所发生的种种事实来看,我们至少可以说他们现在的这个政府,是由一群脑筋混沌,而又带着原始部落气习的人统治着,我们始终不了解他们为什么要消灭我们,我们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为他们守住后门,任何人都不能想像,一旦我们不存在,他们有什么力量阻挡中共的南下──中共用不着傻里傻气派兵的,只要把缅共武装起来就够了,而世界上却多的是这种萁豆相煎,怎不使人扼腕!

  五月二十日,正是我们进驻小猛捧一个月的最后一天,缅甸国防军一连人进入一向没有任何武装部队的大其力,并立刻派人持函到小猛捧,要我们派员和他们谈判。

  我们的首席代表是复兴部队副参谋长,原九十三师参谋主任蒙振生,我也是代表之一,缅甸方面的出席人则是一位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少校──这个少校应该是中缅两国的罪人,从他那种傲慢的地头蛇气质的态度上,我和蒙代表发现我们好像是前来请降而不是前来谈判,他不告诉我们他的名字,也不告诉我们他是不是缅甸政府的代表,我们简直是和一具暴跳如雷的留声机讲话,他发表了一篇指斥我们“行动荒谬”的言论外,像法官判决一件案子时那么戏剧化的站起来宣布说──

  “我代表缅甸政府通知你们,限你们十天之内,撤回你们的国土!”

  我们一再向他请求延缓撤走的时间,他都听不进去,最后,蒙代表说──

  “如果贵国逼我们太甚,我们只有战死在这里。”

  “你们只有两小时的弹药!”他冷笑说。

  原来缅军已得到我们不但“援绝”,而且也“弹尽”的情报,我们怅然的告辞出来,深知道对一个没有受过人性教育而又有权势的人,只有实力才可使他低头,我们把结果报告李国辉将军,他知道战斗已不可避免了,刚刚安定下来部署,不得不重新变更,第一个是把眷属送到泰国夜柿,这时候,孤军的危急处境,为当地华侨,泰国华侨,和马帮华侨探知,啊,我想,世界上只有这两种东西是无孔不入的,一种是水银,一种恐怕就是华侨了,在繁华富强的英美,固然有中国人,在我们所处的蛮荒边区,也有中国人,而且是更爱国的中国人,小猛捧和大其力虽然是缅甸的城市,但只要到大街上走一趟,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它不是中国乡镇,侨领马守一已率领武装弟兄组成搜索大队,而另一位侨领马鼎臣,他更为他祖国所抛弃的这支孤军,到处奔走呼吁,于是在泰国华侨协助下,运来了大量我们最渴望获得的医药和子弹,我们永远感激他,他们帮助我们,除了危险外,没有其他任何好处,这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可是,真正的爱国者的下场往往是令人叹息的,那当然都是以后的事了。

  第二次谈判在五月二十五日,我和蒙副参谋长再度和那位少校接触,他的态度依旧非常强硬,我们只好支吾其词。第三次谈判在六月一日,那位少校的态度忽然变的和蔼起来,他不但脸上有了笑容,而且还为我们拿出两盃茶和一些糖果,这种突变的态度使我们起了戒备,果然,他开始询问我们的兵力、武器以及弹药等等,我想那个可怜的少校一定把中国人看成和他们缅甸军人一样的幼稚了,蒙代表当时便用一句话堵死了他的嘴,以致不欢而散。

  “少校先生,这是军事秘密,你是不是也可把贵军的配备情形告诉我们呢?”

  第四次谈判在六月三日,大其力县长通知我们说,缅军要求我们派出更高级的代表,最好是李国辉将军亲自出席,去景栋和他们的团司令谈判,以便彻底解决,当时谁也料不到堂堂缅甸国防军连草寇都不如,李国辉将军是不能去的,我们便派了丁作韶先生和马鼎臣先生前往。

  可是,就在丁马二位先生抵达景栋的当天,缅军便在景栋检查户口,把丁马二位先生和当地若干华侨领袖们,统统加以逮捕,这种卑鄙的行动燃起了孤军的激动,有人主张立刻进军,有人主张异地为客,还是忍耐,于是,六月八日那一天,我们向缅军提出一个温和的照会,内容是──

  一、请立即释放和谈代表。

  二、声明中缅两国并非敌人。

  三、我们决无领土野心,唯一的目的是回到自己的国土。

  四、请不要再采取敌对行动。

  缅甸的答覆是开始向大其力增援──三辆大卡车武器耀眼的国防军由景栋南驰,我们急迫的再提出第二个照会,缅甸的答覆则是用空军向我们的防地低飞侦察。

  三天之后,就是三十九年六月十六日,缅军向小猛捧进发,经我们哨兵阻止,他们即行进攻,一场中缅大战,终于爆发。三

  这一战从六月十六日,一直打到八月二十三日,孤军经过三个月的狼狈撤退,以残兵败将,迎击缅甸国防军,内心的恐惧和沉痛,每一小时都在增加,我们真正是到了进一步则生,退一步则死的地步。

  在缅军向我们哨兵攻击的同时,他们另一团约两千人,配备最优良的英式武器,向猛果进攻,直趋原始森林的边缘,一举切断我们的归路,像铁剪一样,两片利刃,分别由南北两面,夹向小猛捧,当情报传来时,我们司令部的人相顾失色,这并不是赶我们回国,而是处心积虑的要消灭我们了,谈判不过只是碍眼法而已,这对我们的打击是很大的,尤其是,我们从没有和缅军作战过,不知道他们的战斗力如何,但,事已如此,除了胜利,便是战死,我们已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

  在这两个月的会战中,证明了缅甸人是英勇的,缅甸军队也同样的和我们骁勇善战,我们承认他们是第一流的对手,他们最后归于失败,以及以后所有进攻都归于失败的原因,在我们说,应该感谢他们军队风纪的败坏,他们没有不战胜我们的理由,可是却硬是失败了,我们从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比缅甸军风纪更败坏的军队了,他们对他们本国同胞,比对敌人还有惨无人性,蛮无理性,奸淫烧杀四个字每一样都使我们这些外国人都忍不住发指,缅甸善良的老百姓在他们国防军的刺刀下贡献出金银饰物,缅甸良家妇女在她们国防军的拳打脚踢下哀号着被剥去衣服。──结果是,缅军像一条驶上了沙漠的独木舟,而我们这些异国的军队,却在缅甸人的协助向导下,反过来截断他们的退路,一批一批的把他们击毙和俘虏,一直到八月二十三日,他们承认失败为止。

  和陆上攻势并进的,他们的空军也出动轰炸,孤军不得不撤出小猛捧,退入山区,但这不过是暂时现象,在躲过缅军的锐气之后,根据当地人的情报,我们重新反攻,由七○九团副团长张复生担任前敌总指挥,二七八团沉鸣铸的一个营和叶鼎的一个营担任防卫,陈良的一个营,和七○九团董亨恒的一个营,共两个营,担任突击,这几位营长,他们的英勇事迹和忠心耿耿,我想战史上应该记载他们的,中缅边区的反共大业,全建筑在他们这些钢筋上,虽然他们一直不为外人所知,但他们用血写下这篇史诗,却是真的啊!

  六月二十八日,在缅军发动攻击十二天后,李国辉将军下令反攻,而缅甸政府也颁布全国总动员令,增援到一万余人,预备入山搜索,而我们就在他大军未立定脚跟前行动,董亨恒营长率领他的四百多位弟兄,以类似跑步的速度,在山丛中七个小时急行军一百四十里,于拂晓时分,到达猛果。

  这是没有声音的一战,那一夜,满天星斗,没有月亮,大地上清莹的像水晶塑的一样,四百多条黑影飞一般的迤逦前进,没有声息,没有火光,只有雨点般的脚步在响,当我们到达猛果时,缅军的哨兵已被从背后跃起的我们的弟兄掐住脖子拖走了,董亨恒营长亲自在前面率队,占领该镇,在悲愤莫名的当地土人指导下,董营长率队冲进缅军团司令部,可是,他还是去迟了,当他冲进去的时候,那位缅军团长光着身子翻墙逃脱,热烘烘的被窝里缩着一个赤身露体,战栗不已的白夷少女。

  “我如果抓到他,”董营长愤怒的对我说,“我会当着那少女,唾他的脸!”

  我们击溃缅军的这个团后,缅甸空军对我们的轰炸更为猛烈,于是,他们的空军总司令的座机被我们击中,总司令跳伞逃走,座机撞毁在景栋山上,这位总司令现在是缅甸政府国防部长,我想用不着说出他的名字了,虽然我们从不为已甚──当时如果我们要抓他,会抓住他的,但他迄今似乎都认为那一次被击落是他的奇耻大辱,我们不敢说他一直主张消灭我们是为了这一件恨事,不过,从那一次后,他对我们的仇视陡的增加,却是事实,我们不愿开罪任何一个人,环境却逼我们开罪,那叫我们如何是好?

  趁着有利于孤军的形势,我们托土人带给缅军一个照会,吁请两点,一点是释放和谈代表,一点是不要再继续切断我们的退路,但缅军的答覆是痛骂我们“残忍”,责备我们发动“无耻的夜袭”,坚持一定要继续把重兵屯在森林边缘,最后警告我们这些“残余”说,他们将在七月五日,堂堂正正发动总攻,这答覆使我们弟兄们悲愤发抖。

  七月五日那一天的一早,缅军果然向我们攻击了,这一战的寿命只维持了四个小时,未到中午,便行结束,我们的收获是:一百多具缅军的尸苜,四辆大卡车(大概就是大其力增援的那四辆),和被我们活捉的将近三百人缅军,而我们却只伤亡十一个弟兄──他们为国战死在万里外的外国国土上,骨灰现在供在我们孤军的忠烈祠里。四

  从七月五日到八月五日,一个月间,双方成胶着状态,可是,到了八月五日,缅甸政府颁布他们举国动员以来的总攻击令,我们才第一次尝到猛烈炮火滋味,在缅军总攻击后不久,孤军便撤出猛果,接着再撤出公路线,向寮国边境丛山中退却,当退却时,大家回顾两个月来惨淡经营的基地,废于一旦,而前途比我们初来缅甸时还要渺茫,一旦退入丛山,又与瘴气毒蚊为伍,不知何日才能生还,大家更觉颓丧。

  但是,在我们日暮途穷的时候,缅军仍穷追不舍,两门八一重炮和四挺三○轻机枪把我们团团围住,像向陷阱里投掷火球一样,集中炮火向我们轰击,以致弟兄们连头都抬不起来,中午之后,缅军攻势更猛,伤兵不断的抬下来,前卫受不住压迫,也逐渐向核心山头后撤──这是我们入缅以来情况最恶劣的一天,李国辉将军在一个被巨炮震撼得摇摇欲崩的山洞中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商量应变,大家只有面面相觑,估计剩下的弹药已不能支持到明天了。在那从洞口漏进来而又反射到各人身上的微弱阳光里,我看到一个个脸色苍白。墟☆

  这时候,侨领马守一被哨兵领进来,他的衣服被沿途的荆棘撕破,鞋也裂开了大口,眼睛发直,一屁股坐下来,向我们报告噩耗,原来缅军已把大其力、小猛捧、猛果、阿卡等地所有的华侨,全加逮捕,无论男女,都横加拷打凌辱。缅军对他们的同胞,尚且那么野蛮,现在,更何惜于中国人,我的毛发禁不住在根根的往上倒竖。

  “李将军,”马守一先生嘶哑的叫,“你们是祖国的军队,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李国辉将军沉痛的望着大家,我们自己已到死亡的边缘,那有力量伸出援手,最后,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我们没有弹药!”

  “我可以供应!”马守一先生说,他保证天亮前可以向缅军或向泰国购买若干发,──他没有欺骗我们,在天黑后,他送来四千发子弹和一万缅甸盾,他匆匆的走了之后,我们军事会议仍没有结论,大家都知道,无论去救大其力华侨也好,或是我们孤军要活下去也好,必须先要摧毁缅军的巨炮和机枪,但这和老鼠决定要往猫脖子上挂铜铃一样,谁去作这件事?又怎么作到这件事呢?

  最后,张复生副团长站起来,他愿率领敢死队包抄缅军背后,去毁灭那六尊使我们战栗的武器,在征求那个营愿意前往的时候,第三营董亨恒营长应声举手。

  “我也去!我跟你去!”我蓦然说。

  “你不可以,你有妻子,老邓!”董亨恒营长阻止我。

  “你也有妻子!”

  他低下头,我在他脸上看到一种不祥的阴影。

  天黑下来之后,在土人向导下,董营弟兄悄悄的撤出火线,向后山进发,中夜时分,忽然大雨倾盆,伸手不见五指,敢死队折向西南,却想不到,缅甸的一个营这时也正向我们背后包抄,两支迂回的军队在狭小的山口猝遇,发生了使我们损失最惨重的一场恶战,董亨恒营长身中两枪,被伤风菌侵入创口,我们没有医药拯救他,两天后,他呼号着惨死在他那从夜柿仓促赶回来的妻子的怀抱里,遗下一个女儿,现在不知道她们流落在何方?第一连杨仲堂连长,当场被乱枪打死,葬身谷底,始终寻不着他的尸首,第七连连长和第九连连长也都战死,可惜我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但我相信他们的忠魂将和石建中将军在一起,为我们祝福。五

  这一次遭遇战使我们第三营连长以上的官长全部殉难,队伍溃不成军,哀叫呼号之声,震动山谷,张复生副团长据守在一堆乱巨石后面,仰天大哭,这真是天绝我们了。但他在枪声稍息之际,大声命令未死的弟兄们,有排长的听排长指挥,有班长的听班长指挥,向敌人炮兵阵地进击。

  “向前冲,我们死也要死在那里!”

  张复生副团长,他猛的跳起来,沿着水沟冲上去,一个伤亡惨重,被击溃的败军这时受到他英勇行动的感召,大家重新集结,把生命交给他们的长官,向山崖猛扑,缅军的那一个营不得不节节撤退,于是,我们的弟兄,踏着血迹,跟了进去。

  这是一场惨败后的大胜,我们攻进缅军的炮兵阵地后,把那两门八一重炮和四挺三○轻机枪毫无损伤的俘获到手:李国辉将军乃下令进攻大其力,现在,是我们拥有可怕的攻击武器,而缅军空无所有了,这种霎时间便把战局颠倒过来的事迹,今天谈起来,仍历历在目。

  就在这一仗之后,我们重新回到小猛捧、猛果,并进入大其力、阿卡。

  在进入大其力后,缅甸国防军的覆文来了,解释从前扣押丁作韶先生、马鼎臣先生,和逮捕华侨,都是政府的事,军方不知,务必原谅,并请求把被俘的缅军释放,对这种类似儿戏的外交文件,使我想到中日之战两广总督向日本索回军舰的稀奇往事,但我们从不逼人太甚,一共俘虏了将近六百位缅军,我们把他们集中起来,向他们报告我们的反共意识,和介绍他们认识共产党的本质,三天课程后,一个人发给他们一百盾,打发他们回去。

  于是,缅军的第二个覆文到了,那就是八月二十三日,他们声明同情我们的反共立场,但为了他们的颜面,请我们务必离开公路线和撤出新占领的城市,其他可以一切照旧。这同情虽然来的太迟,我们仍然接受,第一个回合的大会战,就这样的结束。

  这一场会战虽然是大获全胜,可是,我们提出的释放和谈代表的要求,缅甸只接受一半,他们把马鼎臣先生送回,却把丁作韶先生继续扣押,那果然不是缅军的行动,而是缅甸政府的行动,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对来使的有无礼貌,说明了那个统治集团是否有人类文明──因为,在原始部落里,来使往往会被煮得稀烂的。不过,他们虽然没有释放丁作韶先生,却在我们突袭占领猛果的同时,把丁作韶先生,从景栋大牢中“请”了出来,专机送往眉苗。

  眉苗相当于中国的庐山,是缅甸全国最优美的风景区,位于腊戌、曼德里之间,在英治时代,是英国总督避暑的地方,现在,则是缅甸总统和他的阁员们避暑的地方。有各式各样避暑山庄的建筑,安静的像一片真正的世外桃源。

  当丁作韶先生最初被关进景栋大牢,他自分必死,所以,那一天,狱吏“请”他出来的时候,他感觉到无比的伤恸,便偷偷的用一个破纸条,写给李国辉将军几句话,“国辉乡兄:千万不要缴械,千万不要投降,弟命已矣,死亦瞑目!”──这纸条从牢中传出,辗转到李国辉将军手上时,我们已进入大其力,但我们却永记于心,以后,每当情况危急的时候,我们就想起那纸条──弟兄们戏称之为“衣带诏”的那张纸条,便会觉得生气陡的勃蓬,现在,丁作韶先生,也随着老长官老伙伴离我们而去了,听说他在成功大学担任训导长,我想,他,还有他的共患难的夫人胡庆蓉女士,会一直纪念着我们,只是,见面却不容易了。

  丁作韶先生在眉苗被软禁了一年零两个月,在这一年零两个月中,事后丁先生告诉我们,他受到的待遇,成为我们孤军奋斗的寒暑表,当我们战胜时,他的饮食就好起来,猪排、牛排、咖啡、水果,而且可以到眉苗公园散步,眉苗市长也设宴招待,也为我们的反共大业举盃。可是,当孤军战事不利的时候,猪排没有了,牛排没有了,咖啡没有了,水果没有了,而且不准走出房门一步,偶尔探一探头,便会遭到昨天还婢膝奴颜的警卫们的喝止。丁作韶先生告诉我们,最使他痛若的一件事是,当孤军反攻云南,节节胜利的那一段时期内,他几乎是天天参加宴会的。可是,在孤军开始撤退的一天,他却立刻被从宴会席上拖下来,啊,祖国,你强大吧,强大吧!六

  八月末旬,我们在缅甸大批给养和车辆的供应下,由大其力撤退,这是一个悲壮的军事行动,大其力那个有两千多户人家的县城,是缅泰边境最大的一个都市,可是,当我们撤退时,全城却顿成一空,住民们恐惧缅军的野蛮报复,华侨统统渡过河到泰国夜柿去了,白夷人则统统跟着我们撤退,这些在血统上可以溯源出来是中国人的白夷男女老幼,杂在孤军中,抛弃了他们的房屋店铺,当天色黄昏,大家撤退完竣的时候,我一个人孤独的徜徉在那凄凉的没有灯光的大其力黄土狭街上,面对着无穷的死寂,使我想到三国时代刘备的襄阳撤退,历史是不骗人的,人民和我们在一起,这应是我们在战胜后仍不得不吐出战利品所激起的愤怒中的唯一安慰。

  我们第一步先撤退到小猛捧,在这个小小平原上,孤军停留了一个月,九月间,我们进入猛撒,把猛撒作为复兴部队的基地,猛撒比小猛捧要好的多,是一个拥有四十几个村庄的大盆地,在四周都是插天的高山峻峰中间,我们在那里停留了半年,半年的安定生活,在我们这满是创伤的伙伴们看来,真是一个奇迹,而且也使孤军有一个较长的时间整训,我们必须感谢上苍,这半年时间对我们是太重要了,一则使弟兄们得到一个彻底的休息,一则是,我们成立了干部训练班,使我们日渐扩大的部队,有充份得力的干部,这是必要的,因为我们不久就扩充到两万人。训练班的教育长是何永年,副教育长是苏振声,学员两百多人,他们来自部队、华侨和当地白夷,每期三个月,一共训练了两期。

  然而,民国三十九年十月十二日,缅甸空军却突然向猛撒作一次破坏君子协定的无耻的偷袭,那一天中午,大家刚放下碗筷,便听到隆隆的机声,接着便是疯狂般的轰炸。

  我们不知道是上苍保佑我们,还是缅军训练不够,这次轰炸的结果只炸死了一条水牛,使我们孤军不得不赔出一笔钱给牛主。第二天,我们向景栋缅军提出抗议,缅军的答覆来了,在覆文中,他们说──

  “盼望你们早日反攻大陆,一切粮食、汽油、车辆,我们可完全供应!”

  但他们却没有提到我们抗议的主题轰炸这回事,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大家传递的看看,啼笑皆非。

  不过孤军也并不完全在沉重的心情中过活,十二月间,猛撒县长,也就是猛撒的土司──刀栋,新生了一个孩子,寄养给李国辉将军作为义子,无论如何,和大汉的将军拉上亲戚使他们骄傲,李将军收下了,并为他起一个名字叫“刘备”。

  刀土司为这个名字,曾大宴宾客,因为当他知道刘备是皇帝的时候,他隐藏不住他内心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