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叶君乃揎臂大呼,且誓曰:“用官库中一枚钱,借官营中一秤火药而成功者,非男子也。”飞书募健足至行省,假所知豪士万金,假县中豪士万金。遂浓墨署一纸曰:“少年失乡曲欢致冻饿者,有拳力绝人者,渔于海者,父子兄弟有曾戕于寇者,与无此数端而愿从我者,皆画诺。”夜半赉纸者反,城中村中画诺者三千人。天明,簿旗帜若干,火器若干,粮若干。机曰:“乌用众?以九舟出,余听命。”
是日也,潮大至,神风发于海上。一枪之发抵巨炮,一橹之势抵艅艎。杀贼四百余人。九月,又败之于岸。十月,又逐之于海中。明年,正月,又逐之于岛。浙半壁平。出军时,樯中有红心蓝边旗,机之旗也。自署曰代山,其村名也。朱濆舰中,或争轧诅神,必曰遇代山旗。阮公闻于朝。奉旨以知县用。今为江南知县。为龚自珍道其事。

015-053书金伶·龚自珍

金伶德辉,以字行,逸其名矣。吴人。乾隆中,吴中叶先生以善为声老海内。海内多新声。叶刌而律之,纳于吭。大凡江左歌者有二:一曰清曲,一曰剧曲。清曲为雅燕,剧为狎游,至严不相犯。叶之艺能知雅乐俗乐之关键,分别铢忽而通于本。自称宋后一人而已。
叶之死,吾友洞庭钮非石传其秘,为第一弟子。德辉故剧弟子也,隶某部,部最无名。顾解书,以书质钮而不以歌。一夕歌,钮刌而律之,纳于吭,则大不服。钮曰:“毋曰吾不知剧。若吾所知,殆非汝所知也。即欲论剧。则歌某声,当中腰支某尺寸,手容当中某寸,足容当中某步。”金始骇,就求其术。钮曰:“若不为剧,寒饿,必我从,三年艺成矣。”曰:“诺。”江左言歌,自叶先生之死,必曰钮生。而德辉以伶工厕其间,奋志孤进,不三年,名几与钮亢。
乾隆甲辰,上六旬,江南尚衣鹾使争聘名班。班之某色人艺绝矣,而某色人颇绌。或某某色皆艺矣,而笛师鼓员琵琶员不具。或皆具而有声无容,不合。驾且至,颇窘,客荐金德辉。德辉上策曰:小人请以重金号召各部,而总进退其所短长,合苏杭扬三郡数百部,必得一部矣。鹾使喜,以属金。
金部署定其目,录琵琶员曰:苏州某,笛师曰昆山某,鼓员曰江都某,各色曰杭州某,曰江都某,而德辉自署,则曰正且色吴县某。队既成,比乐作,天颜大喜。内府传温旨,灯火中下珍馐酝玉器宫囊不绝。又有旨询班名。鹾使表江南本无此班,此集腋成裘也。驾既行,部不复析。而宠其名曰集成班。后更曰集秀班。
德辉既以称旨重江左,遂傲睨不业。钮生屏人戒之曰:汝成名矣,艺未也。当授汝哀秘之声。明日来,授以某曲。每度一字,德辉以为神。曲终,满座烛尽灭。德辉窃谱其声而不能肖。
其年秋,大商延客,召集秀。乾隆时,贵僚贤公子喜结欢名布衣,当佳晨冶夕,笙箫四座,被服靓耀,姚冶跌逷时,则必有一人敝衣冠,面目不可憙,而清丑入图画者,视之如古铜古玉,娑娑然权奇杂厕于其间以为常。其人未必天下奇士也。要之能上识贵人长者大官走声誉,下能[瓜见]名僧羽士、名倡怪优、剑侠奇巧善工之伦。以故非非石不能致德辉。而德辉试技之日,主人以德辉所自荐也,非石为上座。
既就夕,主客哗,惟恐金之不先奏声。既引吭,则触感其往夕所得于钮者,试之忽肖。脱吭而哀,坐客茫然不省。始犹俗者省,雅者善,稍稍引去。俄而德辉如醉如呓,如倦如倚,如眩瞀,声细而谲,如天空之晴丝,缠绵惨暗,一字作数十折,愈孤引不自己,忽放吭,作云际老鹳叫声,曲遂破,而座客散已尽矣。
明日,钮视之而病。钮悔曰:技之上者,不可习也。吾误子。子幸韬之而习其中。德辉亦悔。徐扶起,烧其谱。故其谱竟不传。而德辉获以富,且美誉终。德辉卒时,年约八十余。无子,有弟子曰双鸾,非高弟也。能约略传其声。贫甚,走东南,至托予。嘉庆己卯冬,非石在于座上。予谓之曰:双鸾早出世十年,走公卿矣。
龚自珍曰:非石今傫累然在酒间,谓予道苏扬此类事甚伙。金德辉事自甲辰起,大约迄癸丑甲寅间。噫,江东才墨之薮,楼池船楫之观,灯酒之娱,春晨秋夕之游,美人公子,怜才好色,姚冶跌逷之乐,当我生之初,颇有存焉者矣。

015-054王仲瞿墓表铭·龚自珍

乾隆末,左都御史某公与大学士和珅有连。然非暗于机者。窥和珅且亟,不能决然舍去。不得已乃托于骏傎。川楚匪起,疏军事则荐其门生王昙,能作掌中雷,落万夫胆。目珅之诛也,新政肃然。比珅者皆诏狱缘坐。某公既先以言事騃避官。保躬林泉,而王君从此不齿于士列。掌中雷者,神宝君说洞神下乘法,所谓役令之事,即以道家书论,亦其支流之不足诘者。王君少从大刺麻章佳湖图克图者游,习其游戏法,时时演之,不意卒以此败。
君既以此获不白名,中朝士大夫颇致毒君。礼部试,同考官揣某卷似浙王某,必不荐。考官揣某卷似浙王某,必不中式。大挑虽二等,不获上。君亦自问已矣。乃益放纵。每会谈大声叫呼,如百十鬼神,奇禽怪兽,挟风雨水火雷电而上下。座客逡巡引去。其一二留者伪隐几。君犹手足舞不止。以故大江之南,大河之北,南至闽粤,北至山海关、热河,贩夫驺卒,皆知王举人。言王举人,或齿相击,如谭龙蛇,说虎豹。
矮道人者,居京师之李铁拐斜街,或曰年三百有余岁矣。色如孩,臂能掉千钧。王君走访之。道人无言,君不敢坐。跽良久,再请。道人乃言曰:“京师有奇士,非汝所谓奇也。夜有光如六等星,青霞绕之,青霞之下,当为奇士庐。盍求之。”王君知非真。笑曰:“如师言哉!”
己巳春,见龚自珍于门楼胡同西首寓斋。是日也,大风漠漠多尘沙。时自珍年十有八矣。君忽叹息起自语曰:师乎师乎?殆以我托若人乎?遂与自珍订忘年交。初君以稚年往来诸老辈间,狂名犹未起。老辈皆礼之。至是老者尽死,同列者尽绝。君无憀甚。故频频与少年往来。微道人亦得君也。
越八年,走访龚自珍东海上,留海上一月。明年遂死。则为丁丑岁。自珍于是助其葬,又为之掇其大要而志其墓曰:
君姓王氏,名昙,又名良士,字仲瞿,浙之秀水人。乾隆五十九年举人也。其为人也中身,沉沉芳逸,怀思恻悱。其为文也,一往三复,情繁而声长。其为学也,溺于史,人所不经意,累累心口间。其为文也,喜胪史。其为人也,幽如闭,如寒夜屏人语,絮絮如老妪,匪但平易近人而已。其一切奇怪不可迩之状,皆贫病怨恨,不得已诈而遁焉者也。卒年五十有八,有集如干卷。祖某,父某,妻金,能画与诗。先卒。子一,善才,墓在苏州虎邱山南。铭曰:
生昙者天也,宥昙者帝也。仇昙者海内士,识昙者四百岁之道人,十八龄之童子。昙未昙来,魂芳魄香,思幽名长,山青而土黄,瘗汝于是,噫!

016-055四十自序·张声玠

人生居闲则得岁月多,浪游则得岁月少。同此岁月,岂有多少之异哉!劳瘁奔走,消磨于车麈马迹中,回首而若失也。
余生于故乡,二岁,从先大父之安徽。三岁余,从先君子之闽之松溪。六岁,至福州,十岁之建宁,十二岁,又至福州。童也嬉戏不珍日,游与闲皆无所系于心。
十四岁之福清,知识初启,以习举子业成,思藉科第为建白。髫龄有四方志。于是极以奔走为乐。偏于此者背乎彼。不得古人所谓闲趣。适以事阻于行。
十六岁,仍至福州,乃肄力于诗。与闽之学士大夫文人墨士,胔酒淋漓,骚坛树旗鼓。其或离群索居,则经史花月相应接。如是者四年。其为时也静而永。然非素志,不重也。
年二十,先君子权泉州蚶江通判。二十一,之蚶江。二十二,先君子权兴化通判,之兴化。二十三,乃输资为监生,北应京兆。行五千一百里。而长安之游,从此始矣。既落第,留京师一年。年二十五,归于闽。是年从先君子之永安。
二十六,先君子见背,扶父丧,复归福州。服阕,就婚于外父李澜恬公建阳官舍,年二十九矣。以游故娶妻甚迟,而其心固未以游悔者,则其势有所必出,而时则方有可为也。婿未两月,复从建阳赴京师。秋捷,两罢礼部试。
三十一,仍归于闽。止四月,遂旋湖南。年又三十二。维时家既贫甚,而慈亲在堂,朝夕望子贵,实逼处此,乃更不能已于游。故冬仍北行。三十三归里。妻李氏卒。聘同邑辰山周氏。又北行。三十四,归赘辰山。三十五,春游于衡州,冬北行。三十六归。三十七,春游于浏阳。冬北行。三十八,留京师。三十九归。
自三十四至三十九,每归里,由辰山省亲于星沙,岁辄五六次。计生平六游京师,乡试一落第,会试七落第。合京师往返之游,共得五万数千余里。参以闽皖江南湖湘之游,亦共得五万余里。
盖三十九年来,共行十万数千余里。悬车束马者,中不得数年焉。年华如水流,等闲抛掷,风驰电掣,一转瞬间,几不知老之将至。

而今年二月朔日,遂以四十。设使向之所遇不以游而以闲,平居闭户,左图右史,以自珍于分寸之间,其所得似有足多者。然余始也乐于游而不自疲,继也苦于游而不获止。不获止,则余之不能以闲而自实其岁月也,殆有天焉,非人之所能强也。
悲夫!余长余妻十三岁,妻兄汝充小余十岁,汝光小余十一岁,而二君不为远游,居家闲甚。所得岁月,余转觉幼之。因其置酒为寿,书此以代一酹。噫,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为闲为游,余又恶能自主!

017-056与邵位西拟言时事书·徐子苓

接覆书,读竟,喜极而悲。仆虽愚,与足下相知颇悉。惟方在京师时,闻人言足下近复好为诗,心窃不然。以为足下起布衣,骤擢要地,当早淬厉,以求备天下之用,何自喜于诗为?而是时诸君子争言事事多梗,又窃怪足下居京师久,所识贤公卿甚众,苟利国家,造膝而谋,诡辞而退,功不必自我出,名不必自我居也。
归附数言相质,复辱教益,知贤者之用心,迥出于恒情之外,而天下事之积弊难挽者,其用力殊难。微足下深虑,夫奚及此!客冬贩盐扬州,归次拟为一书。既自忖草茅之士,不识体要,恐蹈不测,重贻老亲忧。久胠去其草,都渐不复省记。
今天下之患,自朝廷百执事以至闾巷小夫,皆能言之。曰财匮矣,兵弱矣,海氛之难以力弭,烟禁之不可以骤申,人材之不足以为用也。尝深思其弊之所由生,与其祸之所终极,窃以为有不可缓者二,有必宜振刷者六。谨陈其略,惟详察之。
夫今日之最不可缓者,烟禁是矣。或曰:烟果可以复禁乎?禁之而骤,昔年海上之师,其前鉴也。是大不然。夫海上之役,岂禁烟之过哉!今有鬻糖于肄者,群小儿日嗜而甘之。其家长怒群小儿之耗,而重扃之。有干仆焉,还其怒于糖主人,毁其什物,忿而巷于市。其家长惧而褫其仆。有庸仆焉,与糖主人媾,倒戈而揖之。海上之役,禁烟以启衅,干仆之激而迁怒者也。倒戈而揖之,庸奴之与为媾者也。
或曰:禁之必重扰,且其患在民不在国。民间每年漏出之数,与国之正供无涉焉。是又不然。财者,上与下交相济焉者也。烟之患,蠹财且钝兵。又重坏天下之人才。其祸烈于洪水猛兽。夫蠹财之弊,愚者亦且知之。其钝兵又坏天下之人才焉,何也?孔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孟子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今日之兵与士,揆以古先王之法,皆不教而无恒心之民。
今第以一邑论,农之食烟者十之二,工之食烟者十之三,贾之食烟者十之六,兵之食烟者十之八,士之食烟者十之五。上至督抚仆隶之私,下及县门与台之贱,其食烟者又十之八九。且夫今之所谓兵与士,平居教养之术,固已疏矣,而又毒之以烟。故其居尝靡事而不为。十余年之间,狱讼繁兴,盗贼蜂起,苞苴盛而请托公行,廉耻衰而风俗大坏,职是故也。
夫以数十年之沉锢,而谓其禁之之易焉,何也?盖昔者尝举烟禁矣。方禁下,未期月而戒者半。其久食之老疾不能猝戒者,节缩焉而减其半。去年十月间,外间传言当事将复申烟禁。其少年动色而相戒,其久食之老疾者,又节缩焉而预减其半。盖人心即天心也。
烟之为祸中国久矣。破人之家,灭人之祀,寡人之妻,孤人之子,其父兄则流涕痛哭而无如何,其子弟则蹙额呼天而无所控告。夫洪水猛兽,天以开禹周公。烟之为祸,外洋所以毒中国。禁之而戎衅开,其祸小。不禁而殚天下之财,钝天下之兵,驱天下之人,以堕异族之术中,其祸较迟,而其发也尤烈。然则,禁之将奈何?曰法宜简。简则可久。罚必行,必行则民之从之也捷。
虽然,不可以不虑也。今夫异族之蟠蜛于海边诸郡,其势日炽,而内地盗贼之滋,又久而益蔓。今粤西又骚然动矣。为今之计,莫急于练兵。兵不在多而在精。通天下兵额计之,盖近百万。弁卒之俸饷,准以岁入之数,盖五分而去其二。平日以有用待匮之财,养无用之兵。有事又远调他省,或召募乡勇以益之。故其费益耗。是两失之也。
夫举天下百万骄惰不教之兵,骤下一令曰:省之便。其变诚未易言。今第朝而练焉,汰其一二人,暮而练焉,汰其一二人,而因以其暇,简较其器械,去扣剥之陋规,清虚伍之滥额,时出重赏,以激励之意,寓选锋之法,天下之兵,方欢欣鼓舞,以为朝廷日增饷恤兵之不暇。不期年间,可省十余万人。而其存者数十万人之兵。皆天下之劲卒矣。有练兵之益,无省兵之患,是一举而两得之也。
议者必曰:国朝疆域,远过前代。方增防置守之不给,恶在其能省之也?盖蓄方所以攻病,养兵所以制敌。故良医用方,不责多品。强国诘戎,不烦增卒。昔之养兵以自弱者,宋其前事矣。太祖之世,兵不过二十万。康定庆历而后,增至百万,卒无救于靖康之祸。明之季世,兵号四百万,卒亡于张李。国初兵额亦不过二十万。
今试举目前大势,较之国初,其强弱虚实之形,不待智者而决矣。往者海上之役,有戍兵自戍所来,鬻烟土于市中。或问之。曰:炮药所易也。嗟乎,有兵如此,虽数千万夫,究安所用之哉!且夫练兵之说行,又不第省兵已也。战守之具修,外患慑矣。斥堠之制谨,内盗弭矣。虚额糜饷之费裁,国家之经费裕如矣。
夫禁烟练兵,诚今日之急务,而知之者必不肯言,言之者必不能行。则以今日之人才之不足为用焉故也。禁烟诚易,夫安所得十数贤督抚而任之?练兵诚易,夫安所得十数知兵之将而属之?然则,财匮兵乏,举不足忧,惟人才之不足用,乃可忧之尤甚者。
且夫今天下亦岂乏才哉!群天下之士大夫,以其专攻词章声韵之精神,进求于当世之务,其才皆可以有为。以其揣摩荣宠利钝之心思,易而为自靖之忱,其忠皆可以许国。然则,由今之势,以救今之弊,请少振刷焉其可乎?
一曰广直言之路。国家旧制,外而督抚监司,皆有言事之责。然督抚弥缝细故,监司言事,从未闻焉。内而政本归之军机,言责归之风宪。军机条议之是非,风宪不得预闻。风宪推劾之可否,军机得而掣肘。况今日之壅蔽甚矣!下情阻于上闻,上泽滞于下流。
易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又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震乘于坎。故曰难生。有险之义焉。陷于坎,则云上而雷下,坎之所以为屯也。动于震,则雷上而雨下,屯之所以为解也。故圣王鉴屯之义,常于贵而下贱。舜明四目,禹拜昌言,壅蔽绝,上下之气所由通焉。
谨案唐贞观元年,制中书门下三品以上入阁奏事,皆命谏官随之。有失辄奏。宋太祖建隆二年,诏每月内殿起居,百官以次转对,并指陈时政得失。哲宗即位,首诏司马光于洛。既至,即疏请广开言路。为今之计,窃以军机处宜增谏官数员,随事检驳,以防偏重之忧。每岁酌增直言敢谏一科。无论官民,许以封状言事。
凡民闻水旱盗贼,许以上闻。有务为新奇迂阔而不通者,报闻焉而已。其实要可采者,时旌异以激劝之。决壅蔽之失,通上下之情,事诚莫要于此。
一曰酌武举之式。练兵必先于择将,兵之勇怯视乎将。苏轼论武举方略,以为天下实才,不可求之语言,较之武力,独见之于战。战不可得而试,见之于治兵。然在今日,亦无新募之兵之可以尝试也。窃以每大比时,于畿辅屯卒,每伍抽派数人,额以三四千人为准,有中式者,假以一日之军令,即以约束之能否,定其高下。且今之武举,非独不知兵,并其语言文字,亦漫不相涉矣。自其试于州郡,默写七书,皆倩于人。甚有目不自识其姓名者。
择将固不求之于虚文。然古之名将,无不好读书,通古今成败者。窃以武举之式,骑射而外,杂以古今成败,以考其言,试之治兵,以观其能。夫其人既通于古今之方略,又能治新集之兵,是亦足以为将矣。如第曰骑射焉已也,则夫齐之孙膑,汉之韩信,诸葛武侯,晋之羊佑,此数子者,试进而厕之于今日所谓武举之中,其不见摈于有司者几何哉!
一曰革馆学之陋。书者,六艺之一,汉人谓之小学以试童子之为吏者。今日馆职,实储养辅相之地,内而九卿庶尹,外而方岳监司,于此焉取之。夫考疑似于点画,程工拙于豪厘,此一能书吏事也。而老师巨公,转相授受,上以是倡,下以是应。天下士靡然从之,玩日废时,方具侈颂美之谀词,修嗫嚅之恒态。民生之休戚,漠然不以关其心。朝纲之得失,懵然不能举其数。故吏治日坏,相业日卑。天下之人才,坐是以不振。晋人清谈病国,殆又甚之,然则为今之计,所以黜浮警惰,以振作天下之士气,其变通损益,请自馆职始。
一曰明赏罚之用。孙子曰:施无法之赏,悬无政之令。盖循乎例以为赏罚,将不能以御一军,况天下乎?窃以今日之弊,赏滥而罚轻,而于督抚尤甚。古之圣王,神乎赏罚之用,赏始于至贱,故赏一人而天下劝,罚始于至贵,故罚一人而天下劝。夫水旱之流亡,盗贼之滋长,凡郡县之不力,皆督抚之罪也。
今第观其缄默拱手,动循成例,亦似无穷凶极恶之可指名。而科道之纠弹,又难得其赃罪之确据。故其贤者以谦谨寡过为称职,其愚不肖者遂以威福肆行,广积货贿。迨乎形迹败露,议轻则降阶,议重仅褫职。彼其心盖曰:吾仕宦而至督抚,富贵之势极矣。即不幸奉严谴,然犹保首领,拥艳妻,晘然以赀雄一方,夫亦何惮而不为者。
且夫督抚者,郡县之表率也。得一督抚,数十郡县之愚者怯者贪而酷者,咸化为良吏矣。失一督抚,数十郡县之仁者勇者廉而介者,悉化为庸吏矣。于此之时,不有明赏峻罚,其奚以济!峻罚之谓何?诛殛之已矣。不必有赃罪之确据也。诛殛其因循废坠焉已矣。
科道之纠弹,亦不必得其赃罪之确据也。纠弹其因循废坠焉已矣。盖因循废坠,其祸被于天下国家,而罪浮于赃。舜之诛四凶也,史未尝明著其得罪之由。其见于书者,共工之罪止于静言庸违。鲧有治水之才,其罪止于方命圯族。王氏曰:方命者,犹今之废格诏书也。然而圣人必诛殛之,何也?则以彼四凶者,位之也尊,禄之也厚,故其罚之也弥严。
一曰筹敌。外洋本非中国敌也,然其势方炽,中国之锐方挫。以方挫之势,当甚炽之敌,筹之将奈何?或曰:购洋炮,市洋舟,弛汉奸之禁,用间出奇,敌来则战,敌去则守。有旨哉,其筹之也。夫购炮省于造炮,市舟省于造舟,弛汉奸之禁,则以散其党,用间出奇,则以乘其衅而击其敞。
然吾窃以为今日之忧,不在海强而在内地,不在异族之猖獗,而在朝廷百执事之玩愒畏懦,无肯为国家任事之人。食淫寒湿之疾,始于腠理,中于藏府,迨久而发于四支。四支者,病形,非本病也。不求其本,日案形以造方,虽日进一剂,其方不雠,病本加厉。今即使当事者,日汲汲焉购洋炮,市洋舟,弛汉奸之禁,设重赏以用闲矣。吾窃知其无能为也。何则?因循浮冒之弊不除,虽日购炮市舟,只具文耳。
况乎海关陋规,文武官弁以及齐民,均藉分润,而外洋之得汉奸之用,又尝费数十年之精神,以绸缪而固结之。弛与禁均具文也。《孙子》十三篇,始于计,终于间。未有计不定而能用间者。往者台湾之役,姚启圣开修来馆以间郑氏矣。
间诚可用,顾在今日,夫又安所得能用间之人,而间之哉?然则筹之将奈何?曰:忧在外者,战与守焉而已。今日之忧,其始则由内以溃于外,其继则挫于外。而又以牵制乎其内。方乾嘉间,海内富庶久,外洋得以其奇技淫巧愚中国人。中国人之无业者,饵其利,而左右之当事者,又但利其关榷之所入,调停护惜,如养骄子。嘉庆道光之间,两至天津,一至山东洋面,叛形见矣。所谓由内以溃于外也。乃所谓挫于外又以牵制乎其内。则今日之事是矣。
昔之货烟者,挈囊胠箧,行辟人而授之。今且公然交易于日中矣。昔之奸民劫于乡,今且劫于近郊矣。其大者蠢蠢然乘间而起者,粤西又以警告矣。昔之外洋贪中国之财货,犹震其名。今则深悉乎中国之虚实,而并笑其窭矣。而一二大臣,其愚者方侥幸于无事,其贤者则又藉口于省事矣。故曰:今日之忧,不在海疆而在内地,不在异族之猖獗,而在百执事之不肯任事也。然则,筹之将奈何?曰禁烟练兵择将,皆吾之所以筹敌,而求言储相明赏峻罚,乃以治其本病耳。
一曰节财。财者,国家之精神命脉,其以有无为不足计者诚过,而一切迁就于目前,是又必困之道也。谨案国家岁入之数,四千四百余万,用出之数,大约十分而去其八。民间每岁之积欠,宗禄之繁衍,兴河工诸役,又重耗之。当事恃为筹财大计,无过于捐输一途。夫弭盗莫先于择吏,足用无过于节财。从古以来,奸民倡乱,多由于吏者之不良。今者捐例旋止旋开,无乃非计乎?
且夫捐输一事,病民又病国,援纳所入,揆以今日情势,诚有不足恃者。夫官以赀得,斯政以贿成。民间货钱本归息止。捐输之人,输本于公,阴责其偿于民,所获既倍其本,而禄俸所入,又岁享其息。是上与下俱受其病矣。
窃闻近年清查,两淮运库旧欠四千三百余万,山东库亏一百四十余万。一省如此,他省可知。是凡盐商平日之捐输,见任官之捐升捐级,为其子弟捐缺捐选,无一非正供之所侵入也。奸商贪吏,阳幸于捐输之美名,而使国家每阴受每年积欠之实累,计无舛于此者。窃以今日事势,别无生财之法,惟节之即以生之耳。
烟诚禁,民无废业,斯无逋贼;兵诚练,军无滥伍,斯无糜食。汰间散之冗官,清公私之积欠,一反手而财可以足,兵可以振,吏治日新,风俗益厚。计之尤便者也。
昔传说之告高宗曰:“惟治乱在庶官。”又曰:“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节南山》之诗刺尹氏曰:“谁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盖任相者,天子之事,佐天子以进退百官,而不避天下之怨劳者,宰相之事也。今者时相逐矣,边事亟,捐例又开矣。
足下居要枢,犹末阶,簿领官牍之是程,朝闻一事,临食不乐,暮闻一说,仰屋长叹。虽愿效忠,如卑官何?乃仆之愚,所愿于足下者,官无大小,并力则济。人无贤愚,推诚易通。盖枢要之地,近于宰相,委蛇以处之,遇事反复而善道之,无避嫌,无近名。燕雀处堂,堂焚巢覆,人孰不爱其身家。
四海者,天下之大家也。天下安,士大夫之家始安。则试告之曰:毋幸全而畏事。作舍道边,三年不成。居稷契之位,能忧天下之忧者,是亦稷契焉矣。则试告之曰:无自狭而牵制于浮言。虽有镃基,不如待时。失时不为,后益难支。则试告之曰:无养祸以贻忧于后人。
仆尝读《易》至于同人,反复其义,窃叹天下之故,非一人之所能持。否之所以有待于同人。而古之君子,所以获同于上下之交者,其用力诚难。同人之德曰中正。九三位尊而不中,绌于五。其类犹众,有伏戎之象焉。高陵于法为绝地,至三岁,其党乃枯。小人之难去也如此。四近于五,欲同未决,曰乘其墉者,有前却之象焉。二与五相应而分卑,由宗而野,同之始大。
孔子曰: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同于宗者,以其文明中正之德,致力于三与四之间,而上应于五,有艰贞之义焉。
足下质厚而气沉,抱欲为之略,矢奋不顾身之义,虽卑官,枢要之职,与宰相近。谨附陈区区职见。傥辱教以所未及,则又幸甚!

018-057仪宋堂后记·邵懿辰

三代之下,道义功利,离而为二。而犹幸道义得附功利而存。何也?自孔子雅言《诗》、《书》、《礼》,翼赞《周易》,因鲁史成《春秋》,其后群弟子相与撰次其言辞行迹,为《论语》,而又各以意推衍为《大学》、《中庸》,《七篇》之书。
经火于秦,《论语》伏于屋壁,《大学》、《中庸》汩于《戴记》,而七篇夷于诸子。岂经书之藏显固有时乎?何尊慕而信用之者少也?汉武帝始以英杰之才,崇向儒术。用孔子六经,收召当世贤良俊茂之士。其俊遂为成格。而史迁读功令,乃至废书而叹。班固继讥之,以谓儒道所由广,禄利之途然耳。
明太祖既一海内,与其佐刘基,以四子书章义试士。行之五百年不改,以至于今。议者又谓以排偶之文,汩传疏之体,束发小生,哆口执笔,代圣人立言,为侮圣伤道之大者。夫二君诚不能以道义躬先天下,不得已而为此制,盖亦厄于世变,而其为效,亦有以阴福天下后世,而人不知。
且使秦汉迄元明至今二千余年之久,田不井,学不兴,圣君贤宰不间出。苟无孔子之六经,与夫有宋程朱所考定四子之书在天壤之间,如饮食衣服常留而不敝,则夫乾坤几何而不毁坏,人类几何而不绝灭耶?徒以功令之所在,爵赏之所趋,故虽遐陬僻壤,妇人小子皆能知孔子之为圣,程朱子之为贤。言于其口,而出于其心,猝不知其纳于义理之域。是其为效固已奢,而泽天下后世固已博矣。
二君者,以功倡天下,而道赖以尊;以利诱天下,而义赖以著。盖于此非甚失者。向使汉不以经术取人,明不以制义试士。虽圣贤精神与天地相凭依,必不至归于泯灭无有。然亦安能家喻户晓,焯然如今之盛邪?不察是而尤之,亦徒好为高论而未达事实之过也。
余友苏君厚子,为正谊明道之学,而弃科举,十年于兹矣。名其堂曰仪宋。属余为之记。盖既以志其趋向,而亦以病夫世之穿凿新异名为汉学者。夫汉学长于考订,宋学长于义理。固不可畴为轻重。
然自明至今,所承皆宋学也。士大夫必用四书义进其身。程朱之传注,童而习之,既长而畔焉,何异虫生于苗而还食其叶。其为蠹学也大矣。余于兹未暇与辨。而且论古今学术之通乎世变者若此,俾夫学者知循今之法,犹可恃以安,而无为哗世取名,骤变经常之制也。是为记。

☆杨秀清○奉天讨胡檄
嗟尔有众,明听予!言予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衣食为上帝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子女人民为上帝之子女人民,非胡虏之子女人民。慨自满洲肆毒,混乱中国,以六合之大,九州之众,一任其胡行,恬不为怪,中国尚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四海,妖氛惨五湖,而中国反低首下心,甘为婢仆,甚矣中国之无人也!
夫中国,首也;胡虏,足也。中国,神州也;胡虏,妖人也。名中国为神州者何?天父皇上帝,真人也,天地山海,是所造成,故从前以神州名中国。目胡虏为妖人者何?蛇魔,邪鬼也,惟鞑靼妖胡实敬拜之,故当今以妖人目胡虏也。奈何足反加首,妖人反盗神州,驱我中国悉变妖魔也!
罄南山之竹简,写不尽满地之淫污;决东海之波涛,洗不净弥天之罪孽。予谨略言其彰著者:夫中国有中国之形像,今满洲悉削发为禽兽;中国有中国之衣冠,今满洲别顶戴猴冠,而坏我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国之人忘其本也。中国有中国之人伦,前伪妖康熙暗使鞑子一人管理十家,淫乱中国之女子;是使中国之人尽为胡种也。中国有中国之配偶,今满洲妖魔悉收中国之美姬为奴为妾,三千粉黛皆为羯狗所污,百万红颜竟与骚狐同寝,言之痛心,谈之污舌;是尽中国之女子而污辱之也。中国有中国之制度,今满洲造为妖魔之条律,使我中国之人不能脱其网罗,手足无所措:是尽中国之男儿而胁制之也。中国有中国之语言;今满洲造为京腔,更中国之音;是以胡言胡语惑中国也。凡有水旱,毫不怜恤,坐视饿莩流离,暴露有如草芥:是欲我中国之人稀少也。满洲又纵贪官污吏布满天下,剥民脂膏,士女皆哭泣于道路:是欲我中国之人贫穷也。官以贿得,刑以钱免,富儿当权,豪杰绝望:是使我中国之英俊抑郁而死也。凡有英雄代天报仇;动辄诬以谋反大逆,夷其九族:是欲绝我中国英雄之志也。满洲之所以愚弄中国,欺侮中国者,无所不用其极巧哉!
昔姚弋仲,胡种也,犹戒其子襄使归义中国;苻融,胡种也,每劝其兄坚勿攻中国。今满洲乃忘其根源之丑贱,乘吴三桂之招引,霸占中国,极恶穷凶。予细查满鞑子之始末,其祖宗乃白狐与赤狗交媾成精,遂产妖人,种类日滋,自相配合,并无人伦之风化。乘中国无人,盗据中夏。妖坐之设,野狐升据;蛇窝之内,沐猴而冠。我中国不能犁其窟而锄其穴,反中其诡谋,受其凌辱,听其吓诈;甚至贪图蝇头,拜跪于狐群狗党之中。今三尺童子,至无知也,指犬羊而使之拜,则艴然怒。今胡虏犹犬羊也,何公等读书知古,毫不知羞也!昔文天祥、谢枋得誓死不事元,史可法、瞿式耜誓死不事胡,此皆诸公所熟闻也。予总计满洲之众不过十数万,而我中国之众不下五千余万,以五千余万之众受制十万,亦孔之丑矣!
今幸天道好还,中国有永兴之兆;人心思治,胡虏有必灭之征。三七之妖运告终,九五之贵人已出。胡罪贯盈,皇天震怒,命我天王肃示天威,创建义旗,扫除妖孽,?安中国,恭行天罚。言远言迩,孰无左袒之心!为官为民,应急扬徽之志。甲胄干戈,载义声以生色;夫妇男女摅公愤以前驱,誓屠八旗,以安九有。特召四方英俊,速拜上帝,以奖天衷。执守绪于蔡州,擒妥欢于应昌,兴创久沦之境土,振起上帝之纲常。有擒狗鞑子之咸丰来献者,或能斩其首级来报者,又或能擒斩一切满洲胡人之头目者,奏封大官,决不食言。盖皇上帝当初六日造成之天下,今既蒙皇上帝开大恩命我主天王治之,岂胡虏之所得久乱乎!
公等世居中国,孰非上帝之子女!倘能奉天诛妖,执蝥弧以先登,戒防风之后至,在世则英雄无比,在天则荣耀无疆。若或执迷不悟,从伪拒真,将生为胡人,死作胡鬼矣。顺逆有大体,夏夷有定名,各宜顺天应人。公等苦满洲之祸久矣,至今犹不知变计,同心戮力,扫荡胡尘,何以对上帝也?
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雠,下为天国解下首之苦,务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顺天有厚福,逆天有显戮,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洪秀全○原道觉世训
天下总一家,凡间皆兄弟。何也?自人肉身论,各有父母姓氏,似有此疆彼界之分;而万姓同出一姓,一姓同出一祖,其原亦未始不同。若自人灵魂论,其各灵魂从何以生?从何以出?皆禀皇上帝一元之气以生以出。所谓一本散为万殊,万殊总归一本。孔?曰:天命之谓性。诗曰:天生蒸民。书曰:天降下民。昭昭简编,洵不爽也。此圣人所以天下一家,时廑民吾同胞之怀而不忍一日忘天下。而近代则有阎罗妖注生死邪说。阎罗妖乃是老蛇妖鬼也。最作怪多变,迷惑缠捉凡间人灵魂。天下凡间我们兄弟姊妹所当共击灭之,惟恐不速者也。而世人偏伸颈于他,何其自失天堂之乐,而自求地狱之苦哉!
论道有真谛,大凡可通于今不可通于古,可通于近不可通于远者,伪道也,邪道也,小道也。据怪人妄说,阎罗妖注生死。且问中国经史论及此乎?曰:“无有。番国《圣经》载及此乎?”曰:无有。无有,则何以起!怪人佛老之徒出,自陷迷途,贪图射利,诳人以不可知之事,以售己诈,诱人作福建醮,以肥己囊。兼之魔鬼入心,遂造出无数怪诞邪说,迷惑害累世人。如秦政时,诳言东海有三神山,秦政遂遣入海求之。此后代神仙邪说所由起也。究其始不过一秦政受其惑。所谓差之毫厘而后代则叠效尤于后,至于固结不可解。所谓失之千里者也。又如汉武时怪人诳言祠灶丹砂可化黄金,汉武遂信而祠之。于是燕齐怪诞怪人,多来言神仙怪事矣。又如近代有怪人诳言东海龙妖发雨。东海龙妖即是阎罗妖变身,雨从天降。众目所视者也。孟轲曰:“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勃然兴之矣。”周诗云:“天上同云,雨雪??,益之以??,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又考番国旧遗诏书:当挪亚时,皇上帝因世人背逆罪大,连降四十日四十夜大雨,洪水横流,沉没世人。此皆凿凿可据。且众目所视,实降于天者也。而世人亦多信怪诞不经之怪说。即一雨论,而世人既多良心死尽,大瞒天恩矣。又遑论其他哉。又如近代有怪和尚诳言阎罗妖怪事,且有《玉历记》怪书,讹传于世。而世之读死书者,亦多惑其说。独不思注生死一事,岂是等闲。既不是等闲,宜为中国番国各前圣所论及,且笔于书,以传后世。而于今历考中国番国各前圣所论及,且笔于书以传后世者,只说天生天降皇上帝,生养保佑人,未尝说及阎罗妖也。只说死生有命,亦是命于皇上帝已耳。毫无关于阎罗妖。只说皇上帝审判世人阴骘下民,临下有赫,又毫无关于阎罗妖也。而世人之读死书者,不信古今远近通行各经典,而信怪人无端突起之怪书,不亦惑哉!此无他,好生恶死,慕福惧祸,恒情也。以恒情而中人心,则其入之也必易。是以邪说一倡,而天下多靡然信之,从之。信从久则见闻熟,见闻熟则胶固深,胶固深则难寻其罅漏,难寻其罅漏,则难出其范围。皇上帝纵历生聪明圣智于其间,亦莫不随风而靡矣。此近代所以多惘然不识皇上帝,悍然不畏皇上帝,尽中蛇魔阎罗妖诡计,陷入地狱沉沦而不自知者也。
噫!后之人虽欲谙天地人之道,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予想夫天下凡间人民虽众,总为皇上帝所化所生。生于皇上帝,长亦皇上帝,一衣一食,并赖皇上帝。皇上帝,天下凡间大共之父也。死生祸福,由其主宰,服食器用,皆其造成。仰观夫天,一切日月星辰雷雨风云莫非皇上帝之灵妙,俯察夫地,一切山原川泽飞潜动植莫非皇上帝之功能,昭然可见,灼然易知。如是乃谓真神如是。乃为天下凡间所当朝朝夕拜。
有执拗者说曰:“皇上帝当拜矣。必然有帮皇上帝保佑人者。譬如君王主治国中,岂无官府辅治也?不知君王之官府,是其亲手设立调用,故能辅君王以治事也。”至若凡人所立一切木石泥团纸画各偶像,且问尔是皇上帝旨意设立否乎?非也。类皆凡人被魔鬼迷蒙灵心,据愚意悉见,人手造出各等奇奇怪怪也。况皇上帝当初六日造成天地山海人物,已设有其神,使千千万万在天上,任其差遣,何用得凡人所造各等奇奇怪怪者乎?且叛逆皇上帝实甚。考旧《遗诏书》:皇上帝当初下降西奈山,亲手缮写十款天条在石碑上,付畀摩西。皇上帝亲口吩咐摩西曰:“我乃上主皇上帝,尔凡人切不好设立天上地下各偶像来跪拜也。今尔凡人设立各偶像来跪拜,正是违逆皇上帝旨意。”尔凡人反说各偶像是帮皇上帝保佑人,何其被魔鬼迷蒙灵心蒙懂之极乎?尔不想皇上帝当初六日造成天地山海人物,尚不要人帮助,岂今日保佑人,又要谁帮助?且问尔:设使皇上帝当初造天不造地,尔足犹有所企立,且犹有田亩开垦否乎?曰:“无也。”且又问尔:“今荷皇上帝之恩,既造天地矣。”设使皇上帝不造成地上桑麻禾麦菽豆及草木水火金铁等物,又不造成水中鱼虾,空中飞鸟,山中野兽,家中畜牲等物,尔等身犹有所穿,口犹有所食,饔飧犹有所炊爨,器械犹有所运用否乎?曰:“无也。”且又问尔:“今荷皇上帝之恩,万物备足矣。”设使皇上帝一年不出日照耀尔凡人,一年不降雨滋润尔凡人,一年不发雷替尔凡人收妖,一年不吹风散尔凡人郁气,尔凡人犹有收成平安否乎?曰:“无也。”且又问尔:“今荷皇上帝之恩,既有收成平安矣。”设使皇上帝一旦怒尔,断绝尔灵气生命,尔口犹能讲,目犹能视,耳犹能听,手犹能持,足犹能行,心犹能谋画否乎?曰:“断断不能也。”且又问尔:“天下凡间欲一时一刻不沾皇上帝恩典得乎?”曰:“断断不得也。由是观之,天下凡间欲一时一刻不沾皇上帝恩典,亦不得。”此便是皇上帝明明白白保佑人矣。既是皇上帝明明白白保佑人,尔凡人却另立各偶像,另求保佑。有得食,有得穿,曰:“我菩萨灵。明明皇上帝恩典,却误认为邪魔恩典。其邪魔敢冒天恩者,该诛,该灭无论矣!尔凡人良心死尽,大瞒天恩,究与妖魔同犯反天之罪,何其愚哉!嗟乎,明明有至尊至贵之尊神真神,天下凡间大共之天父,所当朝朝夕拜而不拜,而拜专迷惑缠捉人灵魂之妖鬼,愚矣!明明有至灵至显之真神,天下凡间大共之天父,求则得之,寻则遇着,扣门则开,所当朝朝夕拜而不拜,而拜无知无识之木石泥团纸画各偶像,有口不能言,有鼻不能闻,有耳不能听,有手不能持,有足不能行之蠢物,抑又愚矣!”
虽然,流之浊,由源之不清。后之差,由前之不谨。天下凡间,无人一时一刻不沾皇上帝恩典,何至于今竟罕有知谢皇上帝恩典者?其祸本何自始哉?历考中国史册,自盘古至三代,君民一体皆敬拜皇上帝也。坏自少昊时,九黎初信妖魔,祸延三苗效尤。三代时颇杂有邪神,与有用人为尸之错。然其时君民一体,皆敬拜皇上帝,仍如故也。至秦政出,遂开神仙怪事之厉阶,祀虞舜,祭大禹,遣人入海求神仙,狂悖莫甚焉。皇上帝独一无他也。汉文以为有王,其亦暴悖之甚矣。汉武临老,虽有悔悟之言,曰:“始吾以为有神仙,今乃知皆虚妄也。然其始祠灶,祝泰乙,遣方士求神仙,其亦秦政之流亚也。”他若汉宣祠后土,遣求金马碧鸡,汉明崇沙门,遣求天竺佛法,汉桓祠老聃,梁武三舍身,唐宪迎佛骨,至宋徽出,又改称皇上帝为昊天金阙玉皇大帝。夫称昊天金阙,犹可说也,乃改玉皇大帝,则诚亵渎皇上帝之甚者也。皇上帝天下凡间大共之父也,其尊号岂人所得更改哉?宜乎宋徽身被金虏,同其子宋钦俱死漠北焉。总而论之,九黎秦政作罪魁于前,历汉文武宣明桓梁武唐宪接迹效尤于后。至宋徽又更改皇上帝尊号。自宋徽至今已历六七百年,则天下多惘然不识皇上帝,悍然不畏皇上帝,又何怪焉!
呜呼,天地之中人为贵,万物之中人为灵。人何贵?人何灵?皇上帝子女也。贵乎不贵?灵乎不灵?木石泥团纸画各偶像物也。人贵于物,灵于物者也。何不自贵而贵于物乎?何不自灵而灵于物乎?近千百年间,能不惑神仙怪事者,非无其人。究之,知其一莫知其他,明于此转暗于彼。卒无有高出眼孔,彻始彻终而洞悉乎魑魅魍魉之诡秘也。北朝周武废佛道,毁淫祠,唐狄仁杰奏焚淫祠一千七百余所,韩愈谏迎佛骨,宋胡迪焚毁无数淫祠,明海瑞谏建醮。之数人者不可谓无特识矣。第其所毁所焚所谏仅曰淫祠,曰佛,曰建醮,则其所不毁不焚不谏者仍在。不知彼所毁所焚所谏者,固当毁当焚当谏,即彼所不毁不焚不谏者,又何独非当毁当焚当谏乎?何也?皇上帝之外,无神也。世间所立一切木石泥团纸画各偶像,皆后起也,人为也,被魔鬼迷蒙灵心颠颠倒倒自惹蛇魔阎罗妖缠捉者也。
故今沥胆披肝,实情谕尔等。尔凡人何能识得神乎?皇上帝乃是真神也。尔凡人跪拜各偶像,正是惹鬼。何也?尔凡人所立各偶像,其或有道德者,既升天堂久矣,何曾在人间受享。其一切无名肿毒者,类皆四方头红眼睛蛇魔阎罗妖之妖徒鬼卒。自秦汉至今一二千年,几多凡人灵魂,被这阎罗妖缠捉磨害。俗语云:豆腐是水,阎罗是鬼。尔等还不醒哉!及今不醒,恐怕迟矣。
实情谕尔等,尔凡人何能识得帝乎?皇上帝乃是帝也。虽世间之主称王足矣,岂容一毫僭越于其间哉!救世主耶稣,皇上帝太子也,亦只称主已耳。天上地下人间,有谁大过耶稣者乎?耶稣尚不得称帝,他是何人,敢?然称帝者乎?只见其妄自尊大,自干永远地狱之灾也。噫吁,敬拜皇上帝,则为皇上帝子女。生前皇上帝看顾,死后魂升天堂,永远在天上享福,何等快活威风。溺信各邪神,则变成妖徒鬼卒,生前惹鬼缠,死后被鬼捉,永远在地狱受苦,何等羞辱愁烦!孰得孰失,请自思之。天下凡间我们兄弟姊妹,可不醒哉!若终不醒,则真生贱矣,真鬼迷矣,真有福不知享矣。明明千年万万载在天上永远快活威风,如此大福,都不愿享,情愿大犯天条,与魔鬼同犯反天之罪,致惹皇上帝义怒,罚落十八重地狱受永苦,深可悯哉,良足慨已!

○讨满清诏
朕祖洪武扫荡群夷,克复中原,开三百年之丕基,造亿万姓之厚福。此诚三代以来之盛主也。不幸至我怀宗,闯贼猖獗,奸党开门,致有甲申之变。尔祖乘我之乱,包藏祸心,篡我之朝,窃夺神器,弘光被弑忠臣死者千余,宗室遭残,亲族亡者万余。当此时也,地裂天崩,山枯海涸。尔胡逆贼,我世不共戴天之仇也,况夏为夷变,二百年不见日月之光,汉受满欺,六七世常闻腥膻之气。弑兄弑叔,迹类豺狼,纳妹纳姑,行同狗彘。卖官鬻爵,士子之诵读何用?如赋劝捐,庶民之脂膏已竭。犯人不?发,是欺汉人为囚。状元不招亲,是视汉人为寇。不封王,不爵位,是忌汉人有柄。不将兵,不树帅,是畏汉人有权。名虽君臣,实则陌路。盐分南北,法失重轻。贪官污吏满寰区,处处是杀人利刃。善士良民遭荼毒,人人怀切齿深仇。以致旱虐连年,水灾屡降,民不聊生,人皆思乱。尔忝居大位,尚不侧身修身,而犹纵淫贪欲,置民瘼于罔闻,谓天威不足畏。此诚昏庸无道之极!所谓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者此也。
今朕非他,乃大明太祖之后裔,弘光皇帝七世孙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一为祖宗复仇,二为苍黎伐暴。谋臣如雨,战将如云,大兴汤武之师,用慰云霓之望。锄其酷虐,救民于水火之中,修我戈矛,取残若鹰?之逐。旌旗蔽日,船筏弥江。士卒争先,水陆并进。天堑无难飞渡,投鞭亦可断流。将军所至,迅如扫叶之风。兵帅所临,震如当空之霹。军威整肃,号令森严。耕市不惊,秋毫无犯。簟食壶浆迎之者,喜其先至;翘首引领望之者,恨不速来。至有摧枯之威,破竹之势。趁首夏之清和,分兵西往。据高秋之逸爽,遣将北征。传檄江南,连兵河朔。分兵进讨,问罪燕京。共枭逆胡之头,以泄戴天之恨。凡属满营,生擒者割其股而吸其髓;但系旗下,死亡者食其肉而寝其皮。灭尽胡儿,克复中原之土。安全黎庶,重睹□世之天。凡我士民,无诈无虞,永登仁寿域,长享太平春。钦此!

○示东王诏
照得天下贪官,甚于强盗,衙门酷吏,无异虎狼。皆由人君之不德,远君子而亲小人,卖官鬻爵,压抑贤才,以致世风日下,上下交征。富贵者谂恶不究,贫贱者衔冤莫伸。言之痛心,殊堪发指。即以钱粮一事而论,近加数倍。三十年前之粮,免而复征。民之财尽矣,民之苦极矣。我等仁人义士,触目伤心。故将各府州县之贼官狼吏,尽行除灭,以救民于水火之中。刻下大兵云集广西,已定湘鄂二省,以及江西江南一带,不得不先行晓谕。凡我百姓兄弟,不必惊慌。农工商贾,各安生业。富贵者须备办粮食助我兵饷,多寡数目,亲自报明,各给回借券,以凭日后清偿。尔等如有勇力者,智谋者,宜同心协力共襄义举。俟太平之日,各予荣封。各府州县官员,逆吾者斩,顺吾者生。惧事之员,着先赴还原籍,听候他日起用。其余豺狼差役,概行剿除,悬首示众。恐有流贼土匪,藉端滋事。准尔等指名投禀,俾加惩治。倘有乡民敢助清官为虐,以敌吾之士卒者,无论各府州县村镇,天兵所到,必予诛夷。凛之,慎之,毋违,特示!

○誓师檄文
照得宅中图大,万古严夷夏之防;伐暴救民,三王创征诛之局。是以南巢放主,十一征望慰云霓:东渡誓师,三千人威扬貔虎。帝子逐函关之鹿,五年而诛项灭秦,真人非白水之龙;四载而剪新复汉。其所以旌旗甫建,豪杰归心,旄钺一麾,黔黎稽首者,要惟子民憔悴,时雨降而涸辙立苏,戎马经而秋毫无犯也。某也生逢末世,念切时艰。俯仰五千年帝王兴废之机,纵横四万里民物悲歌之数,今来古往,功名实为气运所关,乱极治生,元位常与英雄相属。识时称俊杰,可见事在人为。得位属兴王,居然命由天受。况朱氏之统绪已绝,白山之胡虏代兴。等刘渊、石勒之枭雄,攘夺神器,本耶律、完颜之种类,流毒中原。幽厉之残暴相形,六七传如故,汉唐之衣冠已渺,二百载于兹。律以蛮夷猾夏之常刑,讵惜涿鹿、版泉之义举。而且上下交征利,黄白通宦海之要津。左右皆曰贤,标榜开名场之捷径。既富何忧不贵,佐贰可捐,守命可捐,府道亦可捐。得财讵计妨民,田亩有税,关市有税,山林亦有税。以故貂冠蟒玉,本出市井牙侩之徒,虎噬狼贪,靡顾老稚颠连之苦。二月丝而八月粟,以剥尽民脂民膏,朝食四而暮食三,徒苦着愚夫愚妇。囹圄本平民苦海,贪官视若铜关。献斟岂修士良规,污吏藉为金穴。外引土豪为心腹,覆雨翻云。内联权贵为爪牙,捕风捉日。腰囊既满,命盗之案亦冰销。藜藿难充,乾糇之愆皆决案。一事动倾中人之产,万石难填巨海之冤。妇叹童呼,悲声载道,酷刑厚敛,怨气冲天。蝗虫与水火荐臻,原为昏君示警,疫病继干戈而起,益增黎庶受殃。阳托赈饥团练之名,阴图猾吏升官之便。帑藏既竭,藉可苛敛民财。军政不修,徒示募招乡勇。驱农工以冒锋镝,只见暴骨疆场。勒土绅以助军糈,谁怜委身沟壑!水益深而火益热,虽秦隋之虐政何以加之!剥之极即复之机。知戎狄之末祚已将斩矣。
某也下顾人事,上观天时,慨想前徽,自雄身世。谨五夜馨香之祝,未知天意!何心悯四海陷溺之人,殊觉袖难束手。用是征兵粤海,振旅湖湘。鹅鹳军临,势如破竹,貔貅队肃,胜可探囊。若念万骑追风,山鸣谷应,千旗耀日,波委云移。倘非涣汗鱼颁,难免阎闾震慑。为此戒我军士,谕尔居民。顺天而兴仁义之师,原非以暴易暴。指日而奏承平之绩,愿其各田尔田。毋望烽燧而惊移,毋蠹室家而迁徙。毋听谣言而惶恐,毋恃强悍而抗违。妖官必诛,衙?必诛,余外皆为赤子,奸淫者斩,掳掠者斩。惟期不负苍生。虽或箪食壶浆,本出尔民之困苦。若夫子女玉帛,讵羁我辈之雄心。誓将迅扫妖氛,为亿万姓生灵吐气。伫见澄清区宇,复千百年中夏丕基。共仰闻之,毋违,此檄!

☆石达开○檄告招贤文
为招集贤才,兴汉灭满,以伸大义事。照得胡虏腥膻,岂容长污汉家之土,人民敌忾,何勿尽洗夷尘之羞。慨自朱家之大纲不振,白山之小丑无良。三桂求援以揖外盗,八旗乘衅以入中邦。遂尔窃据我土地,毁乱我冠裳,改易我制服,败坏我伦常,削发?须,污我尧舜禹汤之貌,卖官鬻爵,屈我伊周孔孟之徒。逼堂堂大国之英雄豪杰,俯首而拜夷人为君。合赫赫中原之子女玉帛,腆颜而惟胡虏是贡。为耻已甚,流祸无穷!有人气者,理应切齿,怀公愤者,益当痛心。兹幸我真主代天除暴,翼王伐罪救民。求贤若渴,待士如宾。凡多才多艺之俦,乃文乃武之侣,断不吝惜爵赏,从未埋没贤才。倘使兵卒尽力,何惧鞑子难诛!江南腾有王气,浙东岂无名贤。我国适当戊午之年,光复浙省。尔庶士夙抱未伸之志,曷出茅庐。
为此特行晓谕,仰尔士民一体共知。拱手事夷,是吾耻也。甘心忘汉,于心安乎?文天祥决不降虏,岳武穆誓必诛金。前哲堪羡,后辈当兴。从此龙起南阳,共挽红羊之劫,定教鹿逐北虏,惊散赤狗之群。绥我士子,驱彼旗丁。胡妖既洗夫闽浙,义师再捣夫幽燕。又况尔省素称胜地,代产名流。三江毓秀,八川佑灵。我愧无能,未兴雕龙于八斗。人当有待,盍庆司马之三升。请抒宏愿,援救苍生。天下事苟可有为,个中人又何疑焉。若复甘心自弃,裹足不前。试思臣事胡种,何以对我汉人?倘其恢复旧业,大丈夫共快鼎革之心。勉建新猷,小将军敢歼咸丰之首。吴越王尚有生气,钱塘江涤尽胡尘。勋业壮河山之色,岂不休哉!姓名争史册之光,何其盛也!特此布告,咸使闻知。

☆林彩红○谕青岩檄文
天朝九门御林开朝勋臣殿前忠诚一百六十二天将林,为劝谕四民,急散团练,速即投诚,以保身家事。照得乱极思治,顺抚逆诛,理固然也。缘尔浙省,经我侍王雄千岁,自去年克取。尔民均皆向化倾心,共立版图。各郡邑已委大员镇守,招徕安抚,民皆耕读如恒共乐尧天。到处秋毫无犯。尔东邑小县,何得误听谣言,信妖蛊惑,甘心去正归邪,胆敢扶老携幼,躲避珊琳。各都团练壮丁,纠众拒敌。以七尺身躯,抗数十万之王师。竟不思父母乳哺之恩未报,儿女教养之事未了。一旦持戈而秉幡,顿作刀头之鬼,岂非误信妖言,招败家丧命之祸哉!
本天将恭承旨命,领兵出京,原欲扫荡四方之丑类,安抚淳良之百姓。于今春师抵尔省,蒙我侍王雄千岁,派令进征,欲复台温而通处仙,取宁波以靖浙地。岂知云缙小邑,妖心不足,胆敢结连匪众,强抗王师。本天将一鼓诛灭净尽,谅尔民共见共闻。今欲直取台温,与尔民共跻仁寿。国恩浩大,王师若霖。尔青岩区区小寨,焉能抗拒天兵乎?本天将怀念尔民,久向天朝,蓄发二载,不肯重加荼毒。闻尔民略有漏网残妖,故令本部士卒前来扫荡,以分民忧。与尔民无干无涉。王师临境之日,但愿乡员士庶,壶浆以迎。倘有纠众聚党,潜藏青岩穴内。壮者持幡抗敌,斩一丈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老弱奋力嘶喊,诛一处而室家罄空,鸡犬受戮。独不思团练可以保家,团练即所以败家。贪图六七品之军功,拗弃亿万人之性命。可怜父子离散,劬劳之恩难以报。尤甚夫妻抛弃,鱼水之情即时休。本天将体天父好生之德,天兄救世之心,天王爱民之念,侍王抚恤之情,有不忍不教而诛者。为此特行劝谕,仰尔各乡员士庶人等一体知悉,务宜急散团练,痛改前非。勿以当妖为荣,勿以团练为事。照依旧规,请令设局投诚,捐粮纳贡输饷,安业如常,贸易相依。有智勇过人之辈,投营立功,共图大业,封妻荫子,可谓弃暗投明之豪杰。其余百姓,归家乐业,各安本分。春祈秋报,以保身家,永享升平之真福。倘仍执迷不悟,甘心从妖,本天将再兴大师,将尔等尽行剿洗,玉石俱焚。那时悔何及矣!
自谕之后,投诚之日,倘不法官兵,下乡奸淫掳掠,无端焚烧者,准尔民捆送卡员,按依天法,轻则枷号杖责,重则枭首游营。本天将言出法随,决不宽恕。尔四民各宜凛遵,咸使知闻,切切此谕!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壬戌十二年十一月。

☆钱江○上天王策
伏维天王首事之初,笄发易服,欲变中国二百年胡虏之制,筹谋远大,创业非常,知不以武昌为止足之地也明矣。今日之举。有进无退。区区武昌,守亦亡,不守亦亡。与其坐而待亡,孰若进而犹冀其不亡。不乘此时长驱北上,徒苟安目前,懈怠军心,诚无谓也。清初吴三桂起兵之时,不数月而南六省皆陷。地广人众,自谓称雄。然遣将四出,不出湖南一步。扰攘十余年,终底灭亡。前车其可鉴也。或谓武昌襟带长江,控汴梁而引湘鄂,握险自固。然后间道出奇,以一军出秦川,定长安,扰彼关外;以一军驱夔庆取成都,定四川,以为基业。不知秦陇四塞,地错边鄙,人悍物啬,粮食艰难。且重关叠险,纵我攻必克亦必大费兵力,劳而无功,固贻后悔,得不偿失,亦弃前功。况削其肢爪,究不若动腹心之为愈也。以江愚昧,不如舍西而东。金陵、建业,皆帝王建都之所。淮泗汴梁,实真人龙起之方。宜先取金陵以为基本,次取开封以为犄角,终出济南以图进取。握齐鲁之运河,可以坐困通仓之食,截南北之邮传,可以牵制异族勤王之师。然后约我老万,以攻梁厦,檄我丹山,以攻温处。所过则秋毫无犯,所至则结纳贤良。而民有不完发易服,箪食壶浆以迎者,江未之信也。南京陷,则江东得渡,丰沛陷,则青兖得进,山东定则燕京戒严。粮漕困于内,汉心离于外,孟子所谓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正此时也。
今日之事,势成骑虎。万一颓惰,转致蹉跎。成败之机,间不容发。我军远离乡井,志切从龙。闻进则同心同力,踊跃争先,闻退则畏首畏尾,存亡莫保。渡河而后,无复作南还之望者,皆欲立功名,复汉祚,誓九死以垂勋,不愿一生而伏莽也。诚因时而励之,群策群力,一可当百,万战何敢辞!时不可失,席前之箸,江愿借而筹之。马上之策,江愿指而先之也。俟南京底定之后,招集流亡,秣厉兵马,扼要南堵,挥军北上,左出则趋江北以进战,急则可调淮扬之军以继之;右出则掘河海以拒敌,急则可调开归之,军以应之。发一军以突其西,乘胜入晋,别以一军冲其东,相机定浙。兵不止于一路,计必出于万全。先固江南之根本,徐定新造之人心。修我政治,宏我规模。外和诸戎,内抚百姓,则西而秦蜀,东而豫粤,可传檄而定。此千载一时之机会也。
自汉迄明,天下之变故多矣。分合代兴,原无定局。晋乱于胡,宋亡于元,类皆恃彼强横,赚盟中夏。然种族虽异,好恶相同。亦不数十年奔还旧部。从未有毁灭礼义之冠裳,削弃父母之毛血,仪制甚匪,官人类畜,中土何辜,久遭涂辱至如是之甚者也!帝王自有真,天意果谁属?大任奋兴,能不勖诸!更有期者,旌旗所指,与民无逆,提剑号召,是汉即从。使知今日之举,并非无名之师。仍知中国之为华,不肯终变于戎狄。王者发轫,彰明较著,阵堂旗正,不必秘诈。军行令肃,所至则归。彼纵有满洲、蒙古殚精竭虑之臣,吉林、索伦精骑善射之将,虽欲不望风投顺,我百姓其许之乎?方今天下以利为治,上下交征,风俗之坏,斯已极矣。亡国为奴,惨受桎梏人心之愤,亦已久矣。纳贿遗民,腼然民上。缙绅之途,亦已污矣。磅薄郁积之气,久而必伸,有王者起,孰不夫其旧染之污,拭目而观其新命之鼎哉?
布置条度,此其大略也。欲成基业,愿勿他图。夫草茅崛起,缔造艰难,必先有包括之心,寓乎宇宙,而后有旋乾转坤之力。知民之为贵,得民则兴,知贤之为宝,求贤则治。如汉高祖之恢宏大度,如明太祖之夙夜精勤。一旦天人应合,顺时而动,事机之来,莫可言喻。否则分兵而西,武昌固不能久守,且我之势力一涣,即彼之势力复充。久而久之,大势一去,不能复振,噬脐之悔,诚非吾属所忍言者矣。兹透观大势,力审机宜,谨就管见所及,拟定兴王策十有二条,伏乞采择施行。
一、方今中国大势,燕京如首,江浙如心腹,川陕闽粤如手足。断其手足,则人尚可活。若取江南而随椎其腹心,一由江淮进山东,会取北京,以断其首。待北京既定,何忧川陕不服。
二、我国新造,患在财政不充,而关税未能遽设。当于已定之初,在商场略议加抽,任其保护。于商业每两征抽一厘,名曰厘金。取之甚微,商民又得其保护,何乐不从。而我积少成多,即成巨款。但宜节制,不宜勒滥苛民。
三、自满清道光以来,各国交通,商务大进。商务盛,即为富国之本。能富即能强。宜与各国更始立约通商,互派使臣,保护其本国商场。以中国地大物博。如能逐渐推广,三十年内可以富甲天下矣。
四、我军既以财政为患,当于圜法讲求。今我国尚未与各国通商,可以限制各国银元入口。即所定之地,不准清国银元通用。如此,商民必以为不便。然后我可铸银与商民易之。易彼银而铸我银,我可权宜以五六成银色鼓铸。凡银不论高低,只求上下流通,一律准用。富户以我不用清银,必来交换。即可由一千万铸至二千万,夹佩纸币,则三千万可立就矣。
五、百官制度,宜分等级。官位自官位,爵典自爵典。天王既加封各王,已不能更改。当于官位分开权限以重军政。使王公以下之谋臣勇将,免抑制而能施展。诚以凡事论才不论贵,即各国亲王亦不能尽居高位掌大权也。
六、将来天下大势,必趋重海权。今后若中国大定,仍当建都江南,据江河之险,盛备舟师,即可呼吸各行省,四面接应,自不至有?格之虞。
七、我国起事以来,战争未已,不暇修理制度。今宜开科取士,增选文才,使各献所长,因事制宜,以定国制而待采行。
八、满清连战皆败,将来恐借外人之力以戕害汉人,为自保大位之计。前既与各国更始立约通商,则自当优待旅华外人,以示天下一家,以杜彼奸谋。
九、我军连战虽胜,恐亦不免惫疲。今雄兵近二百万,宜加以训练,分为五班。待定江南之后,以两班北伐,以一班下闽浙,留两班驻守三江,轮流替换,免疲兵力,以为久战之计。
十、中国膏腴土地,荒弃自多。宜垦荒地为公产。仿上古寓兵于农,或为屯田之法,按时训练。则兵力固充,即饷源亦不绝矣。
十一、中国人数虽多,而女子全然无用。宜增开女学,或设为女科女官,以示鼓励。尽去缠足之风,而进以须眉之气。男女一律有用,则国欲不强不得也。
十二、矿源出于地利,惟中国最盛焉。满洲除川滇铜矿之外,未有开采。我宜颁谕国中,一律采掘,以收地利。国课既增,民财日进。然欲兴矿务,当仿各国创行铁路,以便转运,且为兴商计,利莫大焉。
以上管见,只其大略。余外相机而定。满清以残酷,我以仁慈。满清专用宗室私人,我以大同平等,力反其弊。兴王之道,尽于是矣。愿大王留意焉。

☆黄畹○上逢天义刘大人禀
苏福省儒士黄畹谨禀,九门御林开朝王宗总理苏福省民务逢天义刘大人阁下:敬禀者,畹抱病匝月,疏于趋谒,眷怀负疚,罪何可言!窃以畹承大人推毂以来,无日不以兢惕持躬,以期尚副厚望,下济穷黎为念。伏枕筹思,急于报效。迩闻天兵克杭,额手欢庆,以为自此襟苏带浙,力争中原,划江之势成矣。然两省自遭兵燹之后,民力凋敝,元气已伤,尤赖十年休养,十年生息,殷勤抚字,惟为尚者加之意耳。今畹之老母山妻,弱息稚胤,尽已迁徙至里。从兹托庇宇下,实望栽培而嘘噢之。
沪中风景虽未甚决裂,而民情惶惧,有刻无可安之势。菁兵驻守在城者,仅有八千,皆系仓猝招募,素未习练行陈。所恃者洋人耳。洋人以天兵之至,阻碍通商大局,有必战之志,无议和之说。今议法邦守城,英邦御野,各行洋商,各出一人,藉以保卫身家,如中国之团练。西北各城外,皆掘濠沟,筑土城,洋泾浜一带,皆树木栅。夷场设有会防总局。海舶所到,洋籼不下数百万石。英法兵士,比日从香港至者,约有四千余。闻又复络绎而至。兵饷可谓精足,防御可谓周密。英法公使巴学礼,水军提督巴克,从输舶前诣天京,请诸大臣转奏天王,无加兵于沪。而天王睿衷未可,诸大臣谓:无论前日百里之约,不能从命,即今日加沪之兵,亦必速至,取天下岂能顾通商大局。况中外肯和,则通商之局亦无所窒碍。巴公使不悦而去,因此欲战之意以决。畹密察洋人之意,无侵其疆,即可按卒不动,非真欲与我为难也。则我何不可以舍之?
说者谓洋人所恃者枪炮耳。然炮仅能及远,枪队整则能胜。苟有敢死之士,突入其间,令掣其肘,则队伍忽乱,而枪不及发伙,器虽精亦何所用。不知兵危道也,能百胜而不可一败。英法欧洲之雄邦也,宁万死以洗一耻。夫用兵之道,当舍坚而攻瑕,避锋而挫弊。与我争天下者菁也,而非英法也。于今天下未宁,方将经略中原。中原之疆土,十仅克复二三。所欲资兵力者甚多。则我之待夷,宁和而毋战,不宜轻失外援,以启边衅。虽王者之政,攘斥四夷,而洋人通商于此,自澳门粤东至今,已三百余年。尚海尤为其根本重地。恐未易一旦徙其足迹,谚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高祖之于项羽,知其轻用其锋也,故忍而不发,养其荃锋,以待其毙。今者洋人调兵筹饷,悉力壹心。其气方张其锋甚锐。若我兵侵伐其界,岂肯即成和约,而骤然罢兵。若夷人战而败,必思报复。或幸而胜,则我与洋人前日之惠,委诸草莽。
然则,尚海必不可取乎?曰:“非也。”畹请谨献其策曰:“明告而严讨之,阳舍而阴攻之,徐以图之,缓以困之。天朝恢复旧物,尺土弹丸,莫非我有,岂有尚海片隅,独外生成。无他,以洋人在,故缓之耳。乃洋人犹不感激天恩,罔知报称。今忽为困兽之门,?狗之噬,是诚何心?则莫若忠王移文于英法二邦领事,谓尚海一隅,为贵邦通商重地,是以自去年至今,未尝侵及。非度外置之也。诚欲中外和好,无失怀柔之至意。而漏网残妖,募兵敛饷,恒与我为难。是则,彼如狡兔,以桂邦为一窟也。桂邦凡遇两国相争,例不相助。兹者何以袒?菁岂菁则可以兴入寇之师,而我则不能整进征之旅耶?苟桂邦肯驱而远之,荃为通商境界,则我可以不烦一兵,不折一矢,相安如故。但遣一介行人,通问好足矣。黎庶无相扰之虞,商贾有如归之乐。是桂邦之大有造于士民也。否则,两国相争,势必焚戮。在贵邦固无伤,而子民之受害罹苦者必不少。夫我之至沪,于贵邦通商大局,实无所关。所欲问罪致讨者,惟此残妖余孽,釜底游魂耳。在贵邦亦何重乎此,而必欲助之?此敝国所未解也。书至,宜有以覆我。如此明白晓谕,洋人必有变通之法在其间矣。即或不然,我亦有辞于彼矣。彼气已衰,我怒甚烈,畹所谓明告而严讨之者此也。
洋人之兵,皆从各处调集,其势能暂而不能久。其兵一人,月给三十金,费过我兵十倍,则饷必久而难继。今其气壮志盛之时,惟知前进,皆念不及此。我亦勿复骤犯,而转用兵于他所,或其邻邑,缓以时日。有若舍而去之之意。则洋人必以为我慑其威而退,其守必怠,其备必撤。然后令我兵佯作居民,若为事平而仍迁至沪者。得至洋泾浜赁屋潜住,密约日期,同时合举。我之大众,夤夜疾趋,刻期大集,内应之人,四面纵伙,声东击西。此谓欲擒先纵,欲急姑缓。待其懈而击之,无不胜者。畹所谓阳舍而阴攻者此也。
江苏荃省所当急欲用兵者,非独海陬一隅也。近在肘腋,与我共有长江者,镇江也。镇江与江北诸州王壤毗连,形势相为联络。我今用兵,当由刘河口以攻崇明,递次及海门如皋通泰四处。彼地兵寡土瘠,备御必虚。我取之易如反掌耳。则镇江自危,其势必孤。镇江既取,而长江独为我有。自天京以至苏福,水道大通。各处舟舶,驶行无阻。其要隘所在,可设小北大关,以纳夷税,藉足国用,其利必巨。然后乘锐大举,溯流而上,专萃曾兵。闻翼王雄师累万,已由川界而抵两湖,虎视汉湘一带。菁之曾国藩近患疮疡甚剧,年衰血虚,势难骤痊。其调度必无人。此进攻之时不可失也。能复安庆,克取黄州,然后控九江,争汉口,与翼王通问,合并兵力,长驱大进,黄河以南,非复菁有矣。汉口亦洋人通商之所。我约翼王刻日同取,洋人势必首尾难以兼顾。而尚海之和局必藉以定矣。有不属我者弗信也。畹所谓徐以图之者此也。欲取上海,必先绝其手足,断其门户。奉贤、南汇、川沙、金珊其手足也。松江宝珊吴淞,其门户也。此数处者,声气所由通,货物所由接济,帆樯所由出入。今若悉兵以力争,尽取其地,亦甚易。所难者,吴淞一口,洋人势必以死守,恐其为我先筑炮台,置重兵,而我不能骤得,则当叠出以争,使各处货舶不敢入口。而上海百物可立匮。上海素不产米,远则苏乡,近则泗泾、闵港,载运以往。今各乡皆闭籴,而民食必不支,乡民皆散,其鸡豚诸物必无售处。洋人亦必艰于食物。但相持数月之久,内奸必生。闽粤之民,必乘机起事。强者乱而弱者死,洋人必势不能禁。环马场旁甍栋相接者,必付一炬。洋人虽曰能守,亦必舍之去矣。畹所谓缓以困之者此也。是则上海非真不可取也。
而畹终以和之之说进者,诚有见于天下大局所关也。请更申其说,幸勿以为罪而加诛焉,则敢毕其所言矣。畹仰观乾象,见天市垣中,其气尚旺,洋人通商中土,或尚有二三十年之久。然天道远而难信,不若人事近而可凭。洋人自入中土,用兵未尝少挫。始索五口通商,后求内地贸易。江汉腹地,尽设埠头。险隘之区,已与我共。是已易客而为主,变劳而为逸。退步则有香港印度。苟其一旦失利于上海,则必以为大辱,必当厉兵束甲,驾帆驶舶,由长江而抵天京。一则自汉口而通讯妖党,势必与曾兵合攻互战,直趋芜湖。何则?洋人与清缔结已久。故津门之役,尚欲议和。而我国与彼恩威未布,不足以结其心。一败之后,称兵反噬。势所必然。是我虽得志于上海,而于力争尚游之大局,反有所阻。此畹所不取也。说者谓:“如是言之,洋人之在宁波与在上海无以异也,何以宁波则拱手而让,上海则举兵而争?”盖以宁波货物少,而贸易稀,上海则荃局皆在,所系甚重。然洋人自守夷场,亦已足矣,何必保城?不知彼与我性情未相浃,恩信未相孚。倘听我兵入城,而居高临下,开炮俯轰,则势可立??。唇亡齿寒,深足为虑。此所以必力争也。况宁波因筹饷之艰,遂以罢兵,非真欲让也。
说者又谓:如是言之,凡有洋人通商之处,我兵必不可取乎?何以见王师攻必克,战必胜之威?矧洋人自通商中土而来,欺凌我民人,藐视我儒士,其性外刚狠而内阴鸷,桀骜难驯,隔阂不仁。今藉我锐气,聚而歼旃,庶可以泄众愤而张国威。不知事固有先其所急而后其所缓者。昔曹操先并袁绍而后取刘表,以成鼎足之势。明太祖先攻陈友谅而后克张士诚,遂以混一宇内。方其时,表与操势固相远,而士诚地处逼近,似宜先除。而明祖以为士诚自守庸材不足为虑,友谅雄姿跋扈,诚恐伐张而陈蹑其后也。今洋人特知自守,决不远出一步。曾国藩之踞安庆,乃真心腹大患耳。夷人之性,尚势而重利,趋盛而避衰。我苟姑置不问,用兵上游,一二年间,荡涤腥秽,奠安区宇,削平僭伪,则洋人必稽首称臣,愿世为屏藩而罔敢贰心。夫王政隆而四夷宾,大道昌而异学息。洋人之来,亦中国之衰气有以召之。今真圣主驭世,阳光普照,群阴潜消,即其教士睹我王度,亦真知天王为上帝第二子,奉天伐暴,无有异说。盖大者远者既得,而小者近者自克举矣。此用兵先后之道也。
至于围攻上海,当先为筹及者,亦有三:一曰结援,一曰散众,一曰储货。上海游民,不知凡几,而粤东宁波之人尤多,游手好闲,喜于滋事。城外合围,势必无处奔避,而生机将绝,杀机必起。得一人以纠结之,可作内应之资。洋行中粤东人食力者不少。其心未尝甘于为役。可以遍布谣言,谓粤东人必尽起而应我,食物中已预蓄毒矣。使洋人疑而自防,粤人危而不安。则变必内生。黄浦中花民海艘,不下千余,皆有枪炮。势急情蹙,亦足与我亡命死抗。不若令其齐出吴淞,藉以解散其势。我苏所资者尚海货物为多。一旦困阻,则沈辽闽粤之商舶,必至失业。今出示令其暂至白茆、刘河两处,轻税招徕,不必查验。□之以信,结之以惠,则来者必盛。店铺不至空虚,而上海市面必然涣散。洋人所得者亦微矣。
畹尝欲以此意尚达忠王,特以陈之而未有路。今恭闻忠王瑞驾在苏,思欲晋谒。以发尚短,未敢轻入。故于大人之前,略尽区区,幸垂鉴察。如蒙许可,可以尚呈者,请以为言。特此恭请咏安,伏维雅鉴不宣。畹谨禀。
惟恐混冒影射,故暂刻图记,以杜弊端。未识可用否?伏乞训示!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吴容宽○诏书盖玺颁行论
今天中国之良民,皆我天父之子女也。乃自狗鞑霸占中国,而中国之良民,多变而为妖,多助妖为虐者何也?盖狗鞑以妖言胡语,迷惑中国之男女既久,而中国之男女又被其迷惑而不悟耳。噫嘻此二百年中,我中国之良民,不且投其罗网而不知,受其胁制而不觉乎?是苟无开之使明,疏之使通者,乌乎可!兹我天王口为天口,言为天言,诏书颁发,天下咸知。继自今九州万郭,莫不知今是而昨非,悉洗心而革面,共同赞美天父天兄之权能,而皆真心悔罪,修好练真,以为天父子女矣。且金玺书颁,妖魔路绝,而天下万郭万代,永远同行上帝真道矣。于是元首明,股肱长,贡獒献雉,航海梯珊,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黄从善○诏书盖玺颁行论
一人首出,首从修文,万郭来朝,尤须通字。恭逢真主御世,奠定天京,革故鼎新,莫不来王来享;斩邪留正,莫不同德同心。当此之时,固常立成简册,垂文字于千秋,造就编章,仰规模于万世。所以左史记言,右史记动,日用常行,皆为斯民法则,铺张扬励,转成兆姓范围。况乎革面洗心,日新月异,妖言不得出,真道自大行,则天王诏书,盖玺颁行天下也,岂不亟哉!

☆鲁一同○檄凤颍淮徐滁泗宿海八府属文(代作)
狂寇稽天讨之日久矣!自正月以来,两省不戒,蔓延江北,维扬士庶,怵于邪说,开门揖盗,坐受残辱。皇上赫然震怒,大军徂征,毁其土壕,烧胁其船只,从而来归者,日以千计。贼势穷蹙,婴城自守。节镇大臣,方为百全之谋,环攻而待其毙。乃三月中旬,有贼数千,豕突江浦,蜂拥六合。六合义民,操白梃而踣之,杀贼千余,烧船数百。贼负残创,掠滁徐,走凤宿。此皆惊丧之余孽,迸散之丑徒,非有器械之坚利旗队之整肃也。然而清流之险不守,临淮之关不闭,俾贼游魂假息,荡漾中土。夫徐方古多英杰,凤颍风气劲快,岂今昔之势殊,而勇怯之情异与?备预不素,而久安之民易摇,联络不坚,而自孤之心多危也。
棠泗产也,官于淮楚。南当广陵之冲,西承洪泽之委,地散民庞,众情岌岌。待罪三月,幸不辱命。每当简众誓师,听江介之悲风,望淮西之烽火,何尝不按剑冲冠,抚膺流涕。嗟夫!犭制犬狂噬,久而自毙,天厚其毒,于斯极矣!淮右吾桑梓,缘河尽股肱,绵地千里,二渎如带,形势都要,遮蔽中原。齐乃心力,何寇不殄。守乃险隘,何锋不遏。至于贼情,可得而言。夫贼无征调之繁,无文法之密,行无纪律,居无部次,千里不赍粮,发掘虏掠,去则委弃,走如飘风,聚如虻蚁,此其所长也。至于两阵相敌,炮火齐发,则贼之藤牌布障不可当也。平原善地,戈矛进退,则贼之短刀竹竿不能支也。马步并进,更番休息,贼之芒履赤足,不能敌也。村堡自守,野无所掠,贼之饥困不能给也。连城犄角,远近相救,贼之徒众不能应也。由是言之,贼之长在剽疾,遇坚则退。贼之情在恫喝,能忍则全。岂有八属义众,不及六合一隅之民,千里维城,竟无六合一战之效!窃为士大夫羞之!敬陈约言,各勉忠义。
一、约心。有惟恐见贼之心,贼斯至矣。有惟恐不见贼之心,贼斯去矣。譬如十人同居密室,忽疑鬼至,则左右皆鬼矣。使十人操戈而逐鬼,则无鬼矣。奉约八属官绅军民,各自磨砺,时存恐不见贼之心,胆气自倍。贼有不来,来则歼旃。
一、约耳。闻急报而不惊恐,以惊我众也。闻捷音而不喜,恐以懈吾志也。其言自贼中来者,安知非妄语,其言不自贼中来者,安知非妄传,奉约八属官绅军民,塞耳不闻,以止煽惑。
一、约足。足用之立,奈何乎徒行!足用之进,奈何乎徒退!能行而不能立,终无立足之地矣;能退而不能进,终无可退之地矣。奉约八属官绅军民,思进有不死,而退无十全,何必纷纷迁徙,自陷危亡为?
一、约力。人各用其力,则勇生,一人倡而众人从,则勇生,知众进之不能俱死,则勇生。奉约八属官绅军民,齐心同奋,如左右手,则前无强寇矣。
一、约财。窖金藏币,为盗守也;裹囊负橐,为盗丑也。盗不有之,人得而有之矣。下智守财,散十之一。中智守财,散三之一。上智守财,全散之。十之一者,可以守;三之一者,可以战;全散者,百战而百胜。奉约八属殷富之家,散财养士,以卫厚资。
一、约官民。官非民何卫,民非官何与卫。弃其民而思苟免者,是匹夫也。出城一步,童子制其命矣。弃其官而思逃亡者,是鸟散也。出乡一步,豺狼食其肉矣。奉约八属官民,相爱相结,如父兄子弟。虽有黠寇,不敢正视。
一、约城镇。城镇之民,主客各半,其情必贰。贰者,盗之乘也。客财多浮,思卷而趋。主人弗恤,与客龃龉。虽有秦越之人,不亲于盗贼乎?虽有仇隙之家,不恩于盗贼乎?奉约八属城镇之人,破除彼此之怀,庶得同舟之济。
一、约乡野。小村并大村,堑而守之,小堡并大堡,堑而守之,五里一小聚,十里一大聚。聚少百家,多及千户,画获于野,暮藏于室,丁壮处外,妇子处内。警至鸣鼓,连聚毕集。不集者罚。聚必有长,苦乐必均,饥寒必恤,出入必察,恩分相得。贼之散而之乡,必非大众也。四面而攻之,无噍类矣。
以上八约备矣。尤有请者,国家休养二百年,朝廷旰食近三载,自粤贼踞桂管,破湖湘,走九江,下皖桐,陷金陵,虏维扬,前后兴师十万,屡经创艾,而其烽未??者,节镇有追剿之师,郡县无堵截之力。逐西则走东,攻南则窜北。犄角之势未备,而守令之权散也。计贼大众,不过数千,并其裹胁,不过数万。总其数不能敌一大县。江宁分其一,镇江分其一,扬州分其一,临淮又分其一。其势已散,力已孤。今向大臣围金陵,战江南,琦大臣围广陵,战江北,漏而出者,仅数千人。诚使郡县各守其疆,连城相应,则立时散破。迁延日久,滋蔓可忧。棠不自揆,敬与守土八属僚友,遥申歃血之约,共指天日之誓。贼至一县,四县应之。贼至一府,府属诸县应之。其或不应,鬼诛神殛。既上不以忧贻君父,而下以安其民业,流福子孙,不亦美乎!麦熟急刈麦,禾熟急刈禾。杀贼所获,恣取。从我者生,背我者死。吴棠谨约。

028-070求阙斋记·曾国藩

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侵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阴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
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阙。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鏓衡,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会,不足于耳,庶羞珍膳,不足于味。穷巷瓮牖之夫,骤膺金紫,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谓搤腕而不得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訾议。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彼为象箸,必为玉杯。”积渐之势然也。而好奇之士,巧取曲营,不逐众之所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贵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其于志盈一也。
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也。中人以下,蹈道不实,于是爵禄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哗然惊之,不亦悲乎!
国藩不肖,备员东宫之末,世之所谓清秩。家承余荫,自王父母以下,并康强安顺。孟子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抑又过之。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不协于极,不罹于咎,女则锡之福。”若国藩者,无为无猷而多罹于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嗜,皆使留其缺陷。
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防吾淫焉。若夫令闻广誉,尤造物所靳予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以无实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阙者焉。”

○讨粤匪檄

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舌刂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而示众妇。船户而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粤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惨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贾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祗。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帅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之船只,拔出被胁之民人。不特舒天子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祗雪被辱之憾。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折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拔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籍。
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原才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言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之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其风民皆以义;故道一而风俗同。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湿,火就燥,无言不雠,所从来久矣。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有责焉者也。有国家者,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慎择与共天位之人;士大夫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而坏风俗,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年之后,万一有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028-073圣哲画像记·曾国藩

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窥窃陈编,稍涉先圣、昔贤、魁儒、长者之绪。驽缓多病,百无一成。军旅驰驱,益以芜废。丧乱未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如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姿,累世不能竟其业,况其下焉者乎?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饮尽也!要在慎择焉而已。
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驰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昔在汉世,若武梁祠,鲁灵光殿,皆图画伟人事迹。而《列女传》亦为画像,感发兴起,山来已旧。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意。心诚求之,仁远乎哉!
尧、舜、禹、汤,史臣记言而已。至文王拘囚,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兴,六经炳著,斯道备矣。秦汉以来,孟子盖与庄荀并称。至唐韩氏,独尊异之。而宋之贤者,以为可跻之尼山之次,崇其书以配《论语》。后之论者,莫之能易也。兹以图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制。而好称引奇诞,文字灿然,浮于质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子长远甚。然经世之典,六艺之旨;文字之源流,幽明之情状;灿然大备。岂与夫斗筲者争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妹妹而自说者哉?
诸葛公当扰攘之世,被服儒者,从容中道。陆敬舆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驭驽马,登峻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马君实遭时差隆,然坚卓诚信,各有孤诣。以道自持,蔚成风俗,意量亦甚远矣。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殆不能及。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曾不能几乎游夏。以余观四贤者,虽未逮乎伊吕,固将贤于董子。今以类图之。惜乎不得如刘向父子而论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摈有宋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子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断断焉而未有已。吾观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诸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讥焉。
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阴与柔之义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隤矣。韩、柳有作,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而纳之于薄物细故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于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余抄古今诗,自魏晋至国朝,得十九家。盖诗之为道广矣!嗜好趋向,各视其性之所近。犹庶羞百味,罗列鼎俎,但取适吾口者,哜之得饱而已。必穷尽天下之佳肴,辩尝而后供一馔,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尽同吾之所嗜,是大愚也。
庄子有言:“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有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惧蹈庄子不解不灵之讥,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
司马子长网罗旧闻,贯串千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代为书,无以观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端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间,《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训诂,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杜、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故并图焉。
先王之道,所为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焚书籍,汉代诸儒之所掇拾,郑康成之所以卓绝,皆以礼也。杜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其六。其识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莫不以礼为兢兢。
我朝学者,以顾亭林氏为宗,《国史儒林传》褒然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蒿庵作《中庸论》及江慎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蕙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
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顾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指哉!桐城姚鼐姬传,高邮王念孙怀祖,其学皆不纯于礼。然姚先生持论宏通,国藩之粗解文字,由姚先生启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学训诂之大成,?乎不可几已。故以殿焉。
姚先生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言。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章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
此三十三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而不能尽。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其庸有当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占毕咿唔,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编,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入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沽酒市脯喧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倍称之息焉。禄利之不遂,则侥幸于后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殁而俎豆之报,隆于尧舜。郁郁者以相证慰,何其陋欤?
今夫三家之市,利析锱铢,或百钱逋负,怨及子孙。若通?贸易,瑰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较者矣。商富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缗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商之货殖,同时同地,而或赢或绌;射策者之所业同,而或中或罢;为学著书之深浅同,而或传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强而几也。
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道之不明,已之不免,为乡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俯不怍,乐也。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无所为祈,无所为报!己则自晦,何有于名!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怀不遇,怨悱形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若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三子也远甚。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亦疏哉?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
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
三十二人,俎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复李眉生书

接初三日手书,藉审台候绥愉,醇修日密,公余读书,日有常课,欣慰无已。承询虚实譬喻异诂等门,属以破格相告。若鄙人有所秘惜也者。仆虽无状,亦何敢稍怀吝心。特以年近六十,学问之事,一无所成,未言而先自愧赧。
昔在京师,读王怀祖,段懋堂诸书,亦尝研究古文家用字之法。来函所询三门,虚实者,实字而虚用,虚字而实用也。何以谓之实字虚用?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上风雨,实字也,下风雨,则当作养字解,是虚用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上衣食实字也,下衣食则当作惠字解。是虚用矣。春朝朝日,秋夕夕月。上朝夕,实字也,下朝夕,则当作祭字解。是虚用矣,入其门无人门焉者,入其闺无人闺焉者。上门闺实字也,下门闺,则当作守字解。是虚用矣。后人或以实者作本音读,虚者破作他音读。若风读如讽,雨读如吁,衣读如裔,食读如嗣之类。古人曾无是也。何以谓之虚字实用?如步行也,虚字也。然《管子》之六尺为步,韩文之步有新船,舆地之瓜步,邀笛步,《诗经》之国步,天步,则实用矣。薄迫也,虚字也。然因其丛密而林曰林薄,因其不厚而帘曰帷薄,以及《尔雅》之屋上薄,《庄子》之高门悬薄,则实用矣。覆败也,虚字也。然《左传》设伏以败人之兵,其伏兵即名曰覆。如郑突为三覆以待之,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是虚字而实用矣。从顺也,虚字也。然《左传》于位次有定者,其次序即名曰从。如荀伯不复从,竖牛乱大从,是虚字而实用矣。然此犹就虚字之本义而引伸之也。亦有与本义全不相涉,而借此字以名彼物者。如收,敛也,虚字也,而车之轮名曰收。贤,长也,虚字也,而车毂之大穿名曰贤。畏,惧也,虚字也,而弓之渊名曰畏。峻,高也,虚字也,而弓之拄弦处名曰峻。此又器物命名,虚字实用之别为一类也。
至用字有譬喻之法,后世须数句而喻意始明。古人只一字而喻意已明。如骏,良马也;因其良而美之。故《尔雅》骏训为大。马行必疾,故骏又训为速。《商颂》之下国骏庞,《周颂》之骏发尔私,是取大之义为喻也。《武成》之候卫骏奔,《管子》之弟子骏作,是取速之义为喻也。??,牛百叶也,或作?比,或作毗,音义并同。牛百叶重叠而体厚,故《尔雅》、《毛传》皆训为厚。《节南山》之天子是毗,《采菽》之福禄??之,是取厚之义为喻也。宿,夜止也,止则有留义。又有久义。子路之无宿诺,孟子之不宿怨,是取留之义为喻也。《史记》之宿将宿儒,是取久之义为喻也。渴,欲饮也,欲之则有切望之义。又有急就之义。《郑笺云汉诗》曰:渴雨之甚。石苞檄吴书曰:渴赏之士,是取切望之义为喻也。《公羊传》曰渴葬,是取急就之义为喻也。至于《异诂云》者,则无论何书,处处有之。大抵人所共知,则为常语,人所罕闻,则为异诂。昔郭景纯注《尔雅》,近世王伯申著《经传释词》,于众所易晓者,皆指为常语,而不甚置论。惟难晓者,则深究而详辨之。如淫训为淫乱,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如诗之既有淫威,则淫训为大。《左传》之淫刑以逞,则淫训为滥。《书》之淫舍梏牛马,《左》之淫刍荛者,则淫当训为纵。庄子之淫文章,淫于性,则淫字又当训为赘。皆异诂也。党,训乡党,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说文》云:党,不鲜也。党字从黑,则色不鲜,乃是本义。《方言》又云:“党,智也。”郭注以为解寤之貌。《乡射礼》侯党,郑注以为党,旁也。《左传》“何党之乎?”杜注以为党,所也。皆异诂也。展,训为舒展,此常语也。即《说文》训展为转。《尔雅》训展为诚,亦常语,人所共知也。然《仪礼》有“司展群币,”则展训为陈。《周礼》展其功绪,则展训为录。《旅獒》“时庸展亲,”则展当训为存省。《周礼》之展牺牲,展钟,展乐器,则展又当训为察验。皆异诂也。此国藩讲求故训,分立三门之微意也。
古人用字不主故常,初无定例。要之各有精意运乎其闲。且如高平曰阜,大道曰路,土之高者曰冢,曰坟,皆实字也。然以其有高广之意,故《尔雅》《毛传》于此四字,均训为大。四牡孔阜、尔淆既阜、火烈具阜、阜成兆民,其用阜字俱有盛大之意。王者之门曰路门,寝曰路寝,车曰路车,马曰路马,其用路字俱有正大之意。长子曰冢子,长妇曰冢妇,天官曰冢宰,友邦曰冢君,其用冢字俱有重大之意。《小雅》之?羊坟首,司ピ之共坟烛,其用坟字具有肥大这意。至三坟五典,则高大矣。凡此等类谓之实字虚用也可,谓之譬喻也可,即谓之异诂也亦同。阁下现读《通鉴》司马公本精于小学,胡身之亦博极群书。即就《通鉴》异诂之字,偶一抄记,或他人视为常语,而己心以为异,则且抄之。或明日视为常语,而今日以为异,亦姑抄之久之,多识雅训。不特譬喻虚实二门可通,即其他各门亦可触类而贯彻矣。

○与朱仲我书

来函具悉所论转注,谓戴氏专以训诂解转注,义有未尽。诚为确论。至谓会意之老,形声之考,焯然已知,而疑许氏合此二字为转注者,为失之赘,则窃以为不可。许君固非绝无可议者。惟指考老为转注,则在不可议之列。尊意履本训践,其所为践之具者为转注,是以虚用者为本训,实用者为转注。凡古今文字,何字不可虚实两用。如屦字以实用者为本训,而《羽猎赋》之屦般首,则虚用矣。写字以实用者为本训,而《鲁颂》之松桷有写,则虚用矣。推之衣巾冠带皆实字也,而《孟子》之衣褐,《周礼》之巾车,《史记》之冠玉,《月令》之带弓,则虚用矣。宫室门户皆实字也。而《尔雅》之大山宫,小山,《左传》之复室其子,《公羊》之无人门焉者,《汉书》之王嘉户殿门,则虚用矣。将循履字之例,概以虚者为本义,实者为转注乎?抑有时以虚者命为转注乎?曩常讥戴段二家,以一部《尔雅》全目为转注,以五百四十部首,全目为转注,以为何必六书,只此一书足矣。今来函所述庭训,其病殆亦近之,
不佞窃不自揆,谬立一说。笃守许氏考老之忄旨,以谓老者会意字也,考者转注字也。部首之可指数者,如?部,爨部,ヱ部,盐部,弦部,酉部,皆转注之部也。凡形声之字,大抵以左体为母,以右体之得声者为子,而母字从无省画者。凡转注之字,大抵以会意之字为母,亦以得声者为子,而母字从无不省画者。省画则母字之形不全,何以知子之所自来?惟好学深思,精心研究,则形虽不全,意可相受。如老字虽省七字,而可知考耄等字之意从老而来。履字虽省去舟文,而可知屦屐等字之意从屦而来。{豪木}字虽省去豕字,而可知囊橐等字之意从{豪木}而来。梦字虽省去梦字,而可知寤寐等字之意从梦而来。推之?爨画眉等部,莫不皆然。其曰建类一首者,母字之形模尚具也。其曰同意相受者,母字之画省而意存也。抑又有进者,转注之字。其部首固多会意者矣。亦有不尽然者。如盐从卤,监声,形声字也。而所属盐碱等字,仍不害其为转注之字。ヱ从欠,ヱ声,形声字也,而所属之ヱ,仍不害其为转注之字。至于酉者,象形字也,本不得目为转注之部,特以酉字之材不足以统所属之字,似应别立酒部,而于酝酿醋醇ㄤ等字,增曰从酒,省,{?皿}声,从酒省襄,从酒省寿,声昔声享声离声云云,乃与全书义例相合。盖此等字本不仅胚胎于酉字,实由酒字贯注而来。斯又许君所未指为转注,而不害其为转注者也。此说蓄诸鄙心,历有岁年。闲语朋辈,疑信参半,以生平于小学致力甚浅,不敢有所造述。因来函陈义颇坚,辄复贡其肤末以相质证。

○欧阳生文集序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魁,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姚先生晚而主钟山书院讲席,门下箸籍者,上元有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东树植之,姚莹石甫。四人者,称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传授徒友,往往不绝。在桐城者,有戴钧衡存庄,事植之久,尤精力过绝人。自以为守其邑先正之法,擅之后进,义无所让也。其不列弟子籍,同时服膺,有新城鲁仕骥契非,宜兴吴德旋仲伦。契非之甥为陈用光硕士。硕士既师其舅,又亲受业姚先生之门,乡人化之,多好文章。硕士之群从,有陈学受艺叔,陈溥广敷,而南丰又有吴嘉宾之序,皆承契非之风,私淑于姚先生。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学。仲伦与永福吕璜月沧交友。月沧之乡人,有临桂朱琦伯韩,龙启瑞翰臣,马平王拯定甫,皆步趋吴氏、吕氏,而益求广其术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广西矣。昔者国藩尝怪姚先生典试湖南,而吾乡出其门者,未闻相从以学文为事。既而得巴陵吴敏树南屏,称述其术,笃好而不厌。而武陵杨彝珍性农,善化孙鼎臣芝房,湘阴郭嵩焘伯琛,淑浦舒焘伯鲁,亦以姚氏文家正轨,违此则又何求。最后得湘谭欧阳生。
生,吾友欧阳兆熊小岑之子,而受法于巴陵吴君,湘阴郭君,亦师事新城二陈。其渐染者多,其志趣嗜好,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当乾隆中叶,海内魁儒畸士,崇尚鸿博,繁称旁证,考核一字,累数千言不能休,别立帜志,名曰汉学。深摈有宋诸子义理之说,以为不足复存。其为文尤芜杂寡要。姚先生独排众议,以为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偏废。必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一编之内,惟此尤兢兢。当时孤立无助。传之五六十年,近世学子,稍稍诵其文,承用其说。道之废兴,亦各有时,其命也欤哉!自洪杨倡乱东南,荼毒钟山石城,昔时姚先生撰杖都讲之所,今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沦为异域,既克而复失。戴钧衡全家殉难,身亦呕血死矣。余来建昌,问新城南丰兵燹之余,百物荡尽,田荒不治,蓬蒿没人。一二文士,转徙无所。而广西用兵九载,群盗犹汹汹,骤不可爬梳。龙君翰臣又物故。独吾乡少安。二三君子尚得优游文学,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而舒焘前卒,欧阳生亦以瘵死。老者牵于人事,或遭乱不得竟其学,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聪明早达,太平寿考,从容以跻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则,业之成否,又得谓之非命也耶?
欧阳生名勋,字子和,殁于咸丰五年三月,年二十有几,其文若诗,清缜喜往复,亦时有乱离之慨。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而况昆弟亲戚之謦?其侧者乎?余之不闻桐城诸老之謦?也久矣。观生之为,则岂直足音而已!故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见文章与世变相因,俾后之人得以考览焉。

○湖南文征序

吾友湘潭罗君研生,以所编纂《湖南文徵》百九十卷示余,而属为序其端。国藩陋甚,齿又益衰,奚足以语文事。窃闻古之文,初无所谓法也。《易》《书》《诗》《仪》《礼》《春》《秋》诸经,其体势声色,曾无一字相袭。即周秦诸子,亦各自成体。持此衡彼,画然若金玉与卉木之不同类。是乌有所谓法者。后人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摹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法名焉。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诸书,而传诸世,称吾爱恶悲愉之情,而缀辞以达之,若剖肺肝而陈简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类能为之。而浅深工拙,则相去十百千万,而未始有极。自群经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胜。以理胜者,多阐幽造极之语,而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胜者,多悱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丰缛而寡实。
自东汉至隋,文人秀士,大抵义不孤行,辞多俪语。即议大政,考大礼,亦每缀以排比之句,间以婀娜之声。历唐代而不改。虽韩、李锐志复古,而不能革举世骈体之风。此皆习于情韵者类也。宋兴既久,欧阳曾王之徒,崇奉韩公,以为不迁之宗,适会其时,大儒迭起,相与上探邹鲁,研讨微言,群士慕效,类皆法韩氏之气体,以阐明性道。自元明至圣朝,康雍之间,风会略同。非是不足与于斯文之末。此皆习于义理者类也。乾隆以来,鸿生硕彦,稍厌旧闻,别启涂轨,远搜汉儒之学,因有所谓考据之文。一字之音训,一物之制度,辨论动至数千言。曩所称义理之文,淡远简朴者,或屏弃之以为空疏不足道。此又习俗趋向之一变已。
湖南之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萃,盖亦山国荒僻之亚。然周之末,屈原出于其间,《离骚》诸篇,为后世言情韵者所祖。逮乎宋世,周子复生于斯,作《太极图说通书》,为后世言义理者所祖。两贤者皆前无师承,创立高文,上与《诗经》《周易》同风,下而百代逸才,举莫能越其范围。而况湖湘后进,沾被流风者乎?兹编所录,精于理者盖十之六,善言情者约十之四。而骈体亦颇有甄采。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惟考据之文,搜集极少。前哲之倡异不宏,后世之欣慕亦寡。研生之学,稽《说文》以究达诂,笺《禹贡》以晰地志,固亦深明考据家之说。而论文但崇体要,不尚繁称博引,取其长而不溺其偏,其犹君子慎于择术之道欤?

028-078书归震川文集后·曾国藩

近世缀文之士,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论也。盖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毁誉于人。非特好直也,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
自周诗有崧高丞民诸篇,汉有河梁之咏,沿及六朝,饯别之诗,动累卷帙,于是有为之序者。昌黎韩氏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徒有序。骈拇枝指,于义为已侈矣。熙甫则未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此何说也?又彼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匮者,苟裁之以义,或皆可以不陈。浮芥舟以纵送于蹄涔之水,不复忆天下有曰海涛者也。神乎味乎,徒词费耳。
然当时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弃去,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不可谓不智已。人能宏道,无如命何?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闻见广而情志阔,得师友以辅翼,所诣固不竟此哉!

○湘乡昭忠祠记
咸丰二年十月,粤贼围攻湖南省城。既解严,巡抚张公亮基檄调湘乡团丁千人至长沙,备防守。罗忠节公泽南、王壮武公鑫等,以诸生率千人者以往。维时国藩方以母忧归里,奉命治团练于长沙。因奏言团练保卫乡里,法当由本团醵金养之,不食于官,缓急终不可恃。不若募团丁为官勇,粮饷取诸公家,请就见调之千人,略仿戚无敬氏成法,束伍练技,以备不时之卫。由是吾邑团卒,号曰湘勇。三年春,平土寇于衡山,破逆党于桂东。其夏,粤贼围江西省城,国藩募湘勇二千,楚勇千人,罗忠节公辈率之东援。初战失利,营官谢邦翰、易良干等殉难。湘勇之越境剿贼,将领之力战捐躯,实始于此。余闻而悼之。议立忠义祠于县城,祀湘人与于南昌之难者。
其冬,余奉命筹备舟师,乃募湘勇水陆万人。明年,率之东讨。岳州之役,陆兵败挫。虽旋有湘潭之捷,而湘士中??。既而整军再出,罗公暨李忠武公续宾率湘勇以从。于是大隽于岳州,克武汉,下蕲黄,破田家镇,复江西弋阳信州宁州,又以其间由江还鄂,扫荡枝县,再克武昌省会。咸丰五六年间,罗李湘勇之名震天下。而王壮武公与刘武烈公腾鸿,萧壮果公启江,暨巡抚蒋公益澧,皆提湘勇征战湖北、江西、广西,广东等省,所在有声。然罗公王公刘公,遂以六七年间,先后徂谢,而将士伤亡者滋益多。前所议建之忠义祠,规制隘Φ,不足以严典祀。咸丰八年秋,国藩乃与李公具疏会奏,请立昭忠祠于湘乡,令有司春秋致祭。天子许之。吾邑军士,殁有余荣已。未几而舒城三河之难作,李公殉节。部下死者殆六千人。国藩私忧,以谓湘中士气恐不复振。其后李公之弟勇毅公续宜,重辑部曲,转战皖北,张忠毅公运兰及唐总戎义训辈之师,转战皖南,而吾弟国荃,遂以湘士克复安庆金陵两省。蒋公暨杨公昌浚亦用湘人平浙江,伐福建。张忠毅公亦战殁于闽。东南数省,莫不有湘军之旌旗,中外皆叹异焉。其西北诸道,则提督刘君松山追逐捻匪于河南山东直隶,征叛回于陕西甘隶。而按察使陈君?防守山西。其西南诸道,则萧壮果公率师入蜀,而巡抚刘公蓉屡平蜀寇,总督刘公岳昭暨诸湘军,又自蜀而南入黔,西入滇。
一县之人,征伐遍于十八行省,近古未尝有也。当其负羽远征,乖离骨肉,或苦战而授命,或邂逅而戕生,残骸暴于荒原,凶问迟而不审,老母寡妇,望祭宵哭,可谓极人世之至悲。然而前者覆亡,后者继往,蹈百死而不辞,困?厄无所遇而不悔者,何哉?岂皆迫于生事,逐风尘而不返与?亦由前此死义数君子为之倡,忠诚所感,气机鼓动而不能自己也。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世之乱也,上下纵于亡等之欲,奸伪相吞,变诈相角,自图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难避害,曾不肯捐丝粟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诚者起而矫之,克己而爱人,去伪而崇拙,躬履诸艰,而不责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远游之还乡,而无所顾悸。由是众人效其所为,亦皆以苟活为羞,以避事为耻。呜呼!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群伦,历九州而戡大乱,非拙且诚者之效与?亦岂始事时所及料哉!今海宇粗安,昭忠祠落成有年,而邑中壮士效命疆场者,尚不乏人。能常葆此拙且诚者,出而济世,入而表里,群材之兴也,不可量矣!又岂仅以武节彪炳寰区也乎!

○轮船工竣并陈机器局情形疏
窃中国试造轮船之议,臣于咸丰十一年七月,覆奏购买船炮扌?内,即有此说。同治元二年间,驻扎安庆,设局试造洋器。全用汉人,未雇洋匠。虽造成一小轮船,而行驶迟钝,不甚得法。二年冬间,派令候补同知容闳出洋购买机器,渐有扩充之意。湖广督臣李鸿章,自初任苏抚,即留心外洋军械。维时丁日昌在上海道任内,彼此讲求御侮之策,制器之方。四年五月,在沪购买机器一座,派委知府冯??光沈保靖等,开设铁厂。适容闳所购之器亦于是时运到。归并一局。始以攻剿方殷,专造枪炮。亦因经费支绌,难兴船工。至六年四月,臣奏请拨留洋税二成,以一成为专造轮船之用。仰蒙圣慈允准。于是拨款渐裕,购料渐多。苏松太道应宝时及冯??光沈保靖等,朝夕讨论,期于必成。查制造轮船,以汽炉机器船壳三项为大宗。从前上海洋厂,自制轮船,其汽炉机器,均系购自外洋,带至内地装配船壳,从未有自构式样,造成重大机器汽炉全具者。此次创办之始,考究图说,自出机杼。本年闰四月间,臣赴上海察看,已有端绪。七月初旬,第一号工竣。臣命名曰恬吉轮船,意取四海波恬,厂务安吉也。其汽炉船壳两项,均系厂中自造。机器则购买旧者,修整参用。船身长十八丈五尺,阔二丈七尺二寸。先在吴淞口外试行。由铜沙直出大洋,至浙江舟山而旋。复于八月十三日,驶至金陵。臣亲自登舟试行,至采石矶。每一时上水行七十里,下水行一百二十余里。尚属坚致灵便,可以涉历重洋。原议拟造四号。今第一号系属明轮。此后即续造暗轮。将来渐推渐广。即二十余丈之大船,可伸可缩之烟筒,可高可低之轮轴,亦可苦思而得之。上年试办以来,臣深恐日久无成,未敢率尔具奏。仰赖朝廷不惜巨款,不责速效,得以从容集事。中国自强之道,或基于此,各委员苦心经营其劳勋亦不可没也。
溯自上海初立铁厂,迄今已逾三年。先后筹办情形,请略为皇上陈其梗概。开局之初,军事孔亟,李鸿章饬令先造枪炮两项,以应急需。惟制造枪炮,必先有制造枪炮之器,乃能举办。查原购铁厂,修船之器居多,造炮之器甚少。各委员详考图说,以点线面体之法,求方圆平直之用。就厂中洋器,以母生子,触类旁通,造成大小机器三十余座。即用此器以铸炮,炉高三丈,围逾一丈,以风轮煽炽火力,去渣存液,一气铸成。先铸实心,再用机器车刮镟挖,使炮之外光如镜,内滑如脂。制造开花田鸡等炮,配备炮车炸弹药引木心等物,皆与外洋所造者足相匹敌。至洋枪一项,需用机器尤多。如碾卷枪筒,车剖外光,钻挖内膛,镟造斜棱等事,各有精器,巧式百出。枪成之后,亦与购自外洋者无异。此四五年间,先造枪炮,兼造制器之器之情形也。
该局向在上海虹口,暂租洋厂。中外错处,诸多不便。且机器日增,厂地狭窄,不能安置。六年夏间,乃于上海城南兴建新厂,购地七十余亩,修造公所。其已成者曰汽炉厂,曰机器厂,曰熟铁厂,曰洋枪楼,曰木工厂,曰铸铜铁厂,曰火箭厂,曰库房,栈房,煤房,文案房,工务厅,中外工匠住居之室。房屋颇多,规矩亦肃。其未成者,尚须速开船坞,以整破舟,酌建瓦棚,以储木料。另立学馆,以习翻译。盖翻译一事,系制造之根本。洋人制器,出于算学,其中奥妙,皆有图说可寻。特以彼此文义,?格不通。故虽日习其器,究不明夫用器与制器之所以然。本年局中委员,于翻译甚为究心。先后订请英国伟烈亚力,美国傅兰雅、玛高温三名,专择有裨制造之书,详细翻出。现已译成《汽机发轫》,《汽机问答》,《运规约指》,《泰西采煤图说》四种。拟俟学馆建成,即选聪颖子弟,随同学习,妥立课程,先从图说入手,切实研究。庶几物理融贯,不必假手洋人,亦可引伸,另勒成书。此又择地迁厂及添建翻译馆之情形也。兹因输船初成之际,理合一并附奏。

○拟选聪颖子弟出洋习艺疏
窃臣国藩上年在天津办理洋务,经前江苏巡抚丁日昌奉旨来津会办,屡与臣商榷,拟选聪颖幼童送赴泰西各国书院,学习军政、船政、步算、制造诸书。约计十余年,业成而归。使西人擅长之技,中国皆能谙悉。然后可以渐图自强。且谓携带幼童前赴外国者,加四品衔刑部主事陈兰彬,江苏候补同知容闳,皆可胜任等语。臣国藩深韪其言。曾于上年九月本年正月两次附奏在案。臣鸿章复往返函商。窃谓自斌椿及志刚孙家谷两次奉命游历各国,于海外情形亦已窥其要领。如舆图算法步天测海造船制器等事,无一不与用兵相表里。凡游学他国,得有长技者,归即延入书院,分科传授,精益求精。其于军政船政,直视为身心性命之学。今中国欲效其意而精通其法,则当此风气既开,似宣亟选聪颖子弟携往外国肄业,实力讲求,以仰副我皇上徐图自强之至意。
查美国新立和约第七条内载,嗣后中国人欲入美国大小官学习各等文艺,须照相待最优国人民一体优待。又美国可以在中国指准外国人居住地方设立学堂,中国人亦可在美国一体照办等语。本年春间,美国公使过天津时,臣鸿章面与商及。允俟知照到日,即转致本国妥为照料。三月间,英国公使来津接见,亦以此事有无相询。臣鸿章当以实告,意颇欣许。亦谓先赴美国学习,英国大书院极多,将来亦可随便派往。此固外国人所深愿。似于和好大局,有益无损。臣等伏思外国所长,既肯听人共习。志刚、孙家谷又已导之先路。计由太平洋乘轮船迳达美国,月余可至,当非甚难之事。
或谓天津上海,福州等处,已设局仿造轮船枪炮军火,京师设同文馆,选满汉子弟,延西人教授,又上海开广方言馆,选文童肄业。似中国已有基绪,无须远涉重洋。不知设局制造,开馆教习,所以图振奋之基也。远适肄业,集思广益,所以收远大之效也。西人学求实济,无论为士为工为兵,无不入塾读书,共明其理,习见其器,躬亲其事,各致其心思巧力,递相师授,期于月异而岁不同。中国欲取其长,一旦遽图尽购其器,不惟力有不逮,且此中奥?,苟非遍览久习,则本原无由洞澈,而曲折无以自明。古人谓学齐语者,须引而置之庄岳之?。又曰百闻不如一见。此物此志也。况诚得其法,归而触类引伸,视今日所为孜孜以求者,不更扩充于无穷耶?
惟是试办之难有二。一曰选材,一曰筹费。盖聪颖子弟,不可多得。必其志趣远大,名质朴实,不牵于家累,不入于纷华者,方能远游异国,安心学习。则选材难。国家帑项,岁有常额,增此派人出洋肄习之款,更须措办。则筹费又难。凡此二者,臣等亦深知其难。第以成山始于一篑,蓄艾期以三年。及今以图,庶他日继长增高,稍易为力。爰饬陈兰彬、容闳等悉心酌议,加以覆核。拟派员在沪设局,访选沿海各省聪颖幼童,每年以三十名为率。四年计一百二十名。分年搭船赴洋,在外国肄习。十五年后,按年分起,挨次回华。计回华之日,各幼童不过三十岁上下,年力方强,正可及时报效。
闻前此闽粤宁波子弟,亦时有赴洋学习者。但止图识粗浅洋文洋话,以便与洋人交易为衣食计。此则入选之初,慎之又慎。至带赴外国,悉归委员管束。分门别类,务求学术精到。又有翻译教习,随时课以中国文义,俾识立身大节,可冀成有用之材。虽未必皆为伟器,而人材既众,当有瑰异者出乎其中。此拔十得五之说也。
至于通计费用,首尾二十年,需银百二十万两,诚属巨款。然此款不必一时凑拨,分析计之,每年接济六万,尚不觉其过难。除初年盘川,发给委员携带外,其余指有定款,按年预拨,交与银号,陆续汇寄。事亦易办。总之,图事之始,固不能予之甚吝,而遽望之甚赊。况远适异国,储才备用,更不可以经费偶乏,浅尝中辍。
近年来,设局制造,开馆教习,凡西人擅长之技,中国颇知究心。所需经费,均蒙谕旨准拨。亦以志在必成,虽难不惮,虽费不惜。日积月累,成效渐有可观。兹拟选带聪颖子弟赴外国肄业,事虽稍异,意实相同。谨将章程十二条,恭呈御览,合无仰恳天恩,饬下江海关,于洋税项下按年指拨,勿使缺乏。恭候命下,臣等即饬设局挑选聪颖子弟,妥慎办理。如有章程中未尽事宜,并请敕下总理衙门酌核更改。臣等亦可随时奏请更正。

☆胡林翼○请起复曾侍郎督师疏
窃以本年贼匪大股,上犯楚边,节次痛剿,幸获肃清。小池口伪城既已克复,湖口县、城并两岸夹守之伪城及贼船数百号,又已焚夺一空,片帆不返。查九江之贼,恃小池口、湖口为犄角者也。兹于一月之内,夺其所恃,浔城岌岌孤立,粮草有余,逃窜无路。克复之机,似有把握。从此大军建瓴东下,直抵金陵,擒渠扫穴,此天下军民所日夜企望之机会矣。惟是水军万余人,江面千余里,若无总统大员,节制调度,则号令不一,心力不齐。譬如舟行有樯?风,而转舵不得人,陆行有良马,而辔策不在手,终必危殆而不安矣。水师一军,建议于江忠源,创造于曾国藩,而整理扩充,至近年而始大。战舰辎重八九百号,大小炮位二千尊,江汉之师,如雷如霆,军声不为不盛。惟是出楚入吴,风利不泊,即瓜步金陵,均可随机剿办。其应与吴皖统兵将帅互相策应之处,既非李续宾、杨载福、彭玉麟所能咨商。而李续宾、杨载福,彭玉麟之严厉刚烈,落落寡合,亦非他省将帅所能调遣。且军旅之事,以一而成,以二三而败。唐代九节度之师溃于相州,其时名将如郭子仪、李光弼亦不能免。盖谋议可资于众人,而决断须归于一将。此又军事之大较矣。杨载福、彭玉麟经曾国藩拔识于风尘之中,自湘潭出师,以至今日,久已分为两部。即不能统为一军。在该员本无不和,在两营弁勇,即有才力不相上下之势。是该镇道势又不能互为统辖。
查丁忧兵部侍郎曾国藩持躬谨慎,早邀圣鉴。水师将弁,皆其旧部。吴会形势厄塞之要,尤所留心。前请终制,蒙恩暂准曾国藩读礼家居,曷尝须臾忘天下哉!滋幸机势可乘,东南大局,时不可失,移孝作忠,出而任事,天下后世,将益信其忠而必不能责其不孝。事必见其大而时必乘其先。应请饬下曾国藩,迅速起程,由鄂抵浔,即日督同杨载幅、彭玉麟、李续宾等水陆各军,会同将军都兴阿,长驱东下。都兴阿忠勤素著,马队勇敢冠军,素与南勇将士,一力一心,必可直捣金陵,预操胜算。
抑臣更有请者。自军兴以来,凡官军所到之处,贼必严为之备。我军锐意仰攻,炮石所及,徒损精锐,积日累月,壮气潜销。悍贼乘之,转致于败。又贼之诡计,以坚守缀我兵力,转于无兵及兵弱之处,狡焉思逞。是我军之胶滞一隅,而贼乃得以出没无定。循是不变,则兵日见其少,而贼日见其多。固非贼之果多于官军,亦非贼之果强于官军也。即如四年,臣同塔齐布、罗泽南等力攻九江及湖口西岸梅家洲贼城。旬日之间,伤亡至多。五年,罗泽南、李元度等专攻湖口县城,城不可拔。六年、七年彭玉麟、杨载福约会夹攻,迭次血战。因无陆师相依,遂无成效。其不得手之故,无他,兵出以正,不以奇,贼得以先为之备也。此次李续宾、杨载福先期密商,以陆师五千人,从浔城渡江而北,扬言进剿宿太,而即夜潜入舟师,绕出湖口之下十里。天甫黎明,舍舟登陆,踞城后山巅,监其脑而拊其背。其时内湖外江水师血战方酣,贼亦尽力抗拒。陆军大呼突入。水陆之贼,均骇愕失措。不知此军从何而来也。是役也,臣愚以为深合于出不意而攻不备之兵机,固非臣之智虑所及。窃计以陆师精兵六千人,另筹每月船价银二万两,雇民船四百号,从水师之后,仍带长夫锅帐,并二月米粮军火,遇皖南皖北江南等处有贼之处,随机雕剿,则我兵所至,皆贼计之所不及防。迨其闻警调援,我军即可迎战。抑或坚守不出,我兵亦可改图。兵到之后,贼必设备。设备之后,兵可遄归。兵归之日,贼必弛备。弛备之日,兵可再出。计不出数月,而贼技已穷,贼势必蹙矣。惟是以奇兵雕剿,在乎审机观变。无论南岸北岸,江界皖界,应请饬带兵大员,觇贼所在,不拘守成法,不顿兵坚城,不为邻省所节制,不为贼情所牵缀,动静之机,默存于心,倏往倏来,如出九天而入九渊。不仅贼匪不能窥其机,即他省将帅督抚亦莫能测其用。若使稍有沾滞,兵机必钝矣。又兵勇之敢战者,伤亡必多。即如九月初八初九湖口之役,水陆中伤共九百余员名。血战之奇,固近年所罕觏。然伤亡过多,即宜调回武汉,加意休养,以慰军情而养壮气。仍以精兵调赴下游,弥缝其阙。更番迭战,如环无端。则往来进退,神变不穷。庶不致拘滞一隅,转误大局。应请以九江为老营根本,仍以武昌为换防并粮台根本。则饷糈不匮而士气常新。必宜于讨贼机宜,大有裨益。

○致两司书
宜昌以陈守洪钟委署,为是安常处顺,循分供职,必可不负也。佐杂必不能不循资格。不循资格,则司中吏胥高下其手,而撞骗万端。司中于循资序补挨委之余,只须访拔其声名之尤美,参劾其贪鄙之太甚者,便可整饬。惟州县有民社之寄,断不可仅守资格。要缺必须遴员,差委例得酌量。如谓林翼等有私,林翼愿执其咎而不敢辞。林翼昔年从政,见天下之督抚藩臬,一差一缺,无一不照例而行即无一不挟私以徇。且瘠苦烦难,人之所弃者,则尚有轮补轮委之人。而肥美滑甘,则皆捷足者所得。悬一例而预谋于例先。更变一说以圆通于例外。例实足以快其私,而不足以杜一切之弊也。处轮补酌补轮委酌委,本有两端之可趋可避,而颠倒之心,上下之手,则仍在督抚藩臬耳。昔在黔湘,见藩臬某某,开口便言例。如某公在湖南,无一事不照例。实则无一事真照例。凡京官有所嘱托,或吏有所贿求,如鼓答桴,其应如响。京信朝至,司牌夕悬。苞苴夜行,委札晨发。甚有不出省门,而获盗十名,或数十名,专意请托,而记功十次,且数十次者矣。故曰:循例乃适足以快其私。故林翼愿破格而以一人执其咎也。

○复张石卿中丞启
一坚壁清野,非用士用民不能集事。土民中岂无欺我之人,亦岂无偾事之人。然兵将之猾者,十之九,士民之朴者,十之六。近年宦途颇杂,牧令既少真才,佐杂尤多庸妄。其心术见识,不堪设想。不如士民之真性未漓,可激以忠义。楚官与民仇,楚民与官仇。此孟子所谓疾视其长上而不救也。惟有勤接见,决壅蔽,视民如官,视官如民,无众寡大小,推诚相与。咨之以谋,而观其识。告之以祸,而观其勇。临之以利,而观其廉。期之以事,而观其信。知人任人,不外是矣。近日人心逆亿万端亦难穷究其所往。惟诚信之至,可以救欺诈之穷。欺一事不能欺之事事,欺一时不能欺之后时。不可不防其欺,不可因欺而灰心所办之事,所谓贞固足以干事也。况赏罚具在,董劝因时。以大权临之,何患不济。未有注意于保甲团练,坚壁清野,而无成效者也。昔卢忠烈公之督兵大名、郧阳,其得力在坚壁清野,其制胜在亲兵之能杀敌致果也。傅重庵以碉堡制苗,而练丁千五百人,因闲雕剿,兵威乃振。钧示招练,如何可信?为日已迫,训练岂一蹴可能。诚为深虑。窃谓襄毅治粤,陶鲁参军,所领三百人,皆即时应募,而所向克捷,且战且练且守。练一日得一日之力,练一人得一人之力。百金之士,千金之士,诚为难得。然三年之艾,亦在蓄之而已。至练勇之不可恃,则在驭之之法如何,领之之人如何耳。国威久不振矣。人心思乱,不自今日始,亦不自今日止。除日日练兵,人人讲武,别无补救之方。此说与专言守御者,实可互为其用,而相与有成也。
一?谍为行军之要,而此事最难。其弊由于安乐日久,无耐劳苦,壮胆智之人,甘蹈白刃者,更不可得矣。来谕言我处之一举一动,贼必知之。则是保甲不实,稽查不力之故。贼之举动,我不能知。则是未得间谍之故。物色此人,谈何容易。陈平恶草具,忖之以金而不疑,野利枣龟,杖至垂毙而不悔。其用人之妙,用智之巧,良可味矣。窃谓谋野则获,积诚可通。虽非一二月所能猝办,然未有求而不得者。一江岷樵昔年在京乡试,负其死友之榇而归。二次行邯郸道上,送一不曾谋面浙江举子之榇。此其行谊,即汉代《独行传》中亦不多得。昨已致函岷樵。彼风节优于天下,当有感奋不能自己之诚。左公高隐,尚不知雄才大略,是文忠公一流人物,设其真知,必翻然应命。今已函致矣。林翼才力至劣,伏维河海不择,刍荛不遗,故敢即其所知上陈座右。一代伟人,必能宏济时艰。吾楚幸甚,天下幸甚!
再者,所陈各条,其要仍以用人为先。即一技一能,亦不可弃。不龟之药,勾践藉以破吴,善穿地洞,李光弼因以陷敌。信陵得侯生,石勒得张宾,符坚得王景略,皆以一二智谋之士,战胜攻取。然必不拘资格,然后丹书中之裴豹,得献其能,亦必宽其文法,然后怒攻主将之邓羌,立摧?敌。伐曹一役,晋文诛颠颉而舍魏?。自古英雄作用,不拘一例。良以奇才难得,不容不加委曲于其?耳。

☆江忠源○条陈军务疏
粤自逆贼滋事以来,用兵数年,糜饷至二千余万,人无固志,地罕坚城,巨寇披猖,久稽天讨。非贼众而我寡,贼强而我弱,贼智而我愚也。法之不肃,谋之不臧,贻误至今,宜思变计。微臣效力军前,出入矢石锋镝之余,于今三载,兵勇强怯之情形,事功迟速之机,苟有所见,何忍不毕献其愚。谨将兵事大略,有关得失者,撮举八条,为我皇上敬陈之。
一曰严军法。法者,将之所以驭众,使之出入生死而无敢违者也。将不行法,是谓无将。兵不畏法,是谓无兵。军兴以来,法玩极矣。全州以失援陷,而赴救不力者相仍。道州以弃城陷,而望风先逃者接踵。驯至岳州预设防师,不能为旦夕之守,九江厚积兵力,不能遏水陆之冲。文武以避贼为固然,士卒以逃亡为长策。皆由畏贼之念重,畏法之念轻也。夫人情孰不畏死而贪生,而军令必责其舍生而就死者,诚以百人决死,万众莫当,一夫倡逃,千军自废。诚使将士知国典之不可幸逃,自不得不并心一力以致死于贼。将有致死于贼之心,而谋自生;士有致死于贼之心,而勇自倍。是所诛戮者不过一二人,而所保全者常千万人也。宋仁宗当承平之余,依智高反,官军屡失利,攻陷名城无数。最后狄青至军,斩逃溃将校二十余人,而军威始振。嘉庆初年,三省教匪之变,经略额勒登保平之。其言贼遇官兵,条条死路,惟向前接仗,是一生路。官兵遇贼,条条生路,惟向前接仗,是一死路。故贼常致死于我,而我兵转畏迎其锋。利钝之机,已决于此。即如粤逆与官兵接战,每驱新附之贼在前,而以死党监督其后,名曰排刀手。遇有却顾,辄行击杀。以故匪党不得不为之尽力。贼之胁众也以严,而我之驭众也以宽。贼之退也必死,而进犹可生。我之退也可生,而进辄易死。其谁不望风先靡而预办一走也。诚欲反怯而为强,则莫如易宽而以猛。皇上执法以驭将帅,将帅奉法以令偏裨,偏裨行法以督士卒。遇贼溃走,藉词巧避者,有诛;临阵不互相救援者,有诛;不奉令而遽先撤队者有诛;堵御不力致贼窜逸者有诛。军令既严,土气自奋。讨贼之效,庶可计日而待也。
一曰撤提镇。提镇而下,为副参游,副参游而下为都守,都守而下为千把,以次递相节制,而提镇之位为最尊。承平日久,兵革不用,宿将之以功名着者,多就凋谢。今之提镇,类多积资较俸,氵存至高位,非尽论功阀劳绩而得之者也。朝廷以虚名使之?,未遑择其才略。其中老于戎事,深悉战守机宜者,虽尚有之,而茸充位,无足短长者,正复不少。权尊则意为趋避,而偏裨不敢与争。位重则法难骤加,而大帅不敢擅决。夫人情当齿壮官卑之日,每每奋发有为,致身通显。及至身居高位,则顾恤之念重,而进取之念衰。责其忘躯冒险,踔厉迅发,以赴事机难矣。且军营体制,副参以下,俱听命于所辖之提镇。其临阵也,必提镇先退,而后副参随之。副参退,而后都守随之。都守退,而后千把随之。千把退而后士卒随之。提镇不得其人,即所属之副参以下,均难期得力。是以姑容一二庸妄之提镇,致可用之将弁兵丁同归无用也。又军兴既久,筹饷滋艰。提镇薪水夫价之需,及役使护卫之人,均较参游数倍。计裁一提镇之费,养精兵二百而有余。亦奚取以有限饷糈,奉此无益之提镇为哉!副参以下,任重敢战者,未尝无人。其资位较轻,则奉檄不敢迁延,其擢拔方始,则临事易为感奋。诚择提镇之久历戎行,胆略尚优者,以资统御。其余概行撤遗。副参以下,量才委用,务尽其长,斯军政严而军食亦裕。此时幸有殄寇之资,异日仍获赳桓之用矣。
一曰汰弁兵。选兵之道,胆气第一。朴实耐苦次之。技艺娴熟次之。巧猾懦怯为下。有武艺而无胆气,则临阵忙乱。并其平常演习之技,而亦忘之。故常有力敌百夫,艺高群卒,而临阵一挥即仆,与未习技艺之人等者,战阵之事,与搏斗异。两军相持,旗帜?戒目,金鼓震耳,胆怯则心易动,心动则耳目手足举失其常也。质实耐苦之人,军令易于服习,性情易于调驯。令进则进,令退则退。陟山渡水,不知其劳。历夏经冬,不知其瘁。故众可得而用。至于巧猾怯懦之流,无事则应对趋跄,务为观美。临阵则趑趄退避,专择便宜。论功则多方钻营,希图美耀。遇败则巧为推诿,求便私图。将弁如此,不足以整军,兵士如此,不足以御徒。敌糜金粟,无补丝毫。此兵弁之应汰者一也。军兴既久,征调频烦,有从军数年,渐形委顿者,有老羸充数,不堪驱使者。是谓疲乏之兵。又如曾经战败,部曲溃散,或遇急卸装而得生,或事后潜逃而就伍,惊魂甫定,转战何堪。苟取充兵,难期再振。是谓残败之兵。当兹饷运不继之时,岂容若辈更滋虚耗。此兵弁之应汰者又一也。诚饬各营,于此数者,严为淘汰,选其胆气充壮者为一等,以备攻剿之用。其次备守营围堵之用。药品既备,攻达乃神。爪牙既强,声威自畅。斯亦当今之急务矣。
一日明赏罚。胜有赏,败有罚,夫人知之矣。虽然,胜有赏而所赏者非真胜也,则不如无赏。败有罚,而所罚者非真败也,则不如无罚。无赏无罚,人犹冀有赏罚之时。赏非其功,而罚非其罚,则人知其赏为主帅私昵之人,其罚为主帅倾陷之人,惩劝之用乖,怨ゥ之声起,而军心不可问矣。军兴以来,得一胜仗,有功者固赏叙随之,而左右随侍之人,先叨奖录。逆匪蔓延四年,糜烂六省,未尝行一失律之诛,按一纵寇之罪。胜败本兵家之常,主兵者每言胜而不言败。功过本不妨互见之事,主兵者不录过而专录功。有赏而无罚,何以昭惩劝而令三军乎?夫军中赏罚,未可一概论也。战而胜,固当赏矣。然或杂然旅进,割取他人之首级以冒功,或当迫击至要之时,不思乘势掩杀,只顾夺取财物器械马匹。以致大胜变为小胜者,又当罚。战而败固当罚矣。然或奋勇前驱,后援不继,或大众却走,而一军独前者,又当赏。且同一赏,而厚簿攸分。同一罚而轻重迥别。当视其功罪为等差。大帅惟据营主之禀报,营主又付诸左右之品评。功罪之实,既非采访所能知,又因毁誉而多误。求其权衡至当,犁然合乎人心,难矣。自非亲历行阵,开诚心,布公道,何以慰士卒之怀,而振积疲之习乎?
一曰戒浪战。用兵之道,能守而后能战,能制人而后不制于人,能避贼之长而后可用吾之短。粤逆狡悍凶顽,颇有盗贼之智。臣随诸军自粤西至湖南,与贼大小百数十战,亦尝备观其结营置阵之详,疾行徐止之状矣。贼之结营也,因地筑垒,环以深濠,墙厚数尺,层开炮眼,濠阔数丈,密钉竹签。其置阵也,或分三路,或分两路,正兵应敌,奇兵或分钞阵后,或直捣中坚。其止也,遍购匪党,四出窥探,伺吾虚实,以广其谋。其行也,遥张虚声,飙忽倏至。乘吾仓皇,以逞其毒。我兵并力攻其坚垒,每至损伤精锐。其新兵未曾与贼战者,不谙营垒濠墙之式,将卒无所恃以为固,往往为贼所乘。陕西征兵之在湖南以及湖北江西安徽江南诸军之失利,皆由于贼知结营之利,而我不知也。贼分数路,我每以一路当之。即或数道并发,而临阵彼此不相顾。或左进而右退,或后却而前行。贼得以施其奇正钞伏之术。广西湖南诸战之失利,皆由于贼知布阵之诀,而我不知也。贼之止也,宜扼要以断其接济,严兵以堵其逃窜。贼之行也,宜预择精兵宿将,拦头迎击,以遏其锋。沿途设伏,以挠其势。乃我之围贼也,不务扼要严防,专以扑营逐利为事。其追贼也,不务拦头迎击,专以跟踪尾击为能。小有挫失,将卒之气先馁。又须养之经旬,始堪一战。逆贼得以长其凶锋,我军终莫操乎胜算。此兵谋不可不豫,而浪战所以宜戒也。
一曰察地势。兵志曰:不知地利,不可行师。地利云者,非仅仅图史所载山川一定之险也。视贼出入之踪,而先为之防。察贼分合之势,而遥为之制。虽渐车之浍,数仞之冈,苟形势在所必争,即机会不可偶失。请以近事明之,全州蓑衣渡之战,贼锋已挫,宜连营河东,断贼右臂。道州之役,贼势本孤,宜分屯七里桥,扼贼东窜。长沙之围,贼路俱穷,宜驻龙回潭土墙头堵贼西溃之路。他如道州双牌莲涛湾六十里之奇险,贼入死地,而纵之使生。湘阴之临资口,岳州之城陵矶,皆水陆必争之隘,而放之使遁。利害昭然,犹堪覆验。事前未及虚心体访,预为绸缪,一溃难收,悔之无及。计自逆匪滋事以来,要地之疏防,机宜之坐失,似此者实已指不胜屈。祸基咫尺,流毒千里,人谋未臧,酿成巨患,此正宜引为前车之鉴者也。
一曰严约束。杀贼所以安民,安民乃可以杀贼。将出令而兵不敢哗,兵奉令而民不知扰,则有制之师也。粤逆所过之处,横刀跃马,市肆一空。人民遭其屠戮,子女遭其掳胁,财物遭其搜括,室庐遭其焚毁,惨酷之状,固已触目心伤,被害遗黎,群焉饮憾。然市井愚民,罔识大义,亦容有谓盗贼之害,犹愈于兵者,何也?粤逆志在择肥而噬,下户穷檐,搜求不暇,且或以时诈示仁义,愚弄吾民,买饭求浆,多给市直。至于不法兵勇,罔知号令。方其攫取奸污,则虽穷苦之家,亦鲜得免。于是民不怨贼而反怨官兵矣。夫以盗贼而诡施小惠,民于盗贼宜有恕词。以官军而行同盗贼,民于官兵能无隐憾。若不随时严按军法以服民心,恐草野怨咨郁勃之言,将有难于尽诘者。军中兵勇而外,有长夫,有余丁,有随营贸易之人。兵丁旧服营规,管辖甚密。果令严为约束,无难一律肃然,乡勇多系四方无藉之民,较兵丁殊为难管。然犹名隶籍伍,有犯自可按籍而稽。至于长夫及随营买卖之人,则均游荡性成,不安乡里。名虽贸易营生,实则不堪问其所自。倏来倏往,踪迹靡常。甚或伪造兵勇腰牌,假其装束,时赴近营各乡村,掠取各物,转卖营中,肆行无忌。乡民误为兵勇,不敢格杀。且畏其势横人众,莫敢谁何。此辈久处营中,熟睹战斗之事,轻生嗜利,习为固然。将来事竣撤遣,散处民?,必多不靖。从前三省教匪之役,大局已经戡定,而搜诛余匪,及不法夫勇之啸聚者,又至两年。其明证矣。应饬各营于所管辖兵丁长夫及买卖人等,严明约束。遇有干犯,除兵勇分别治罪外,长夫及买卖人等,尤宜从重惩处。其有逃匿他方者,所在地方官一体严密察缉,随时惩办。重即处死。斯亦结民心而毖后患之一端也。
一曰宽胁从。粤逆起事,死党存者实不过数千。其余则新附之匪与裹胁之众也。会匪盗贼,与凶恶痞棍,粤楚州县,所在有之。平时作奸犯科,扰害乡曲。官司每苦文法之烦,曲从宽贷,一旦有警,遂尔率其丑类,从乱如归。又在配军流及被贼劫放监禁各犯,乘乱得脱,为贼驰驱。此皆甘心从逆,执死不回,宽之而无可宽者也。至若村市浪民,被贼驱胁,本无从逆之情。但因贼中禁制甚严,末由自拔。又或以全家被掳,势难两全。依违其间,遂历岁月。比发已加长,便与老贼无殊。欲留则违其归顺之心,欲去则恐膺不测之戮。低徊无计,进退维艰。此等苦衷,殊堪轸念。贼匪自武昌窜去时,党众?发潜逃者,亦已无数。即其中长发之贼,为居民沥诉被裹之由,往往悲感无端,声泪俱下。可见小民具有天良,终非左道所能煽惑也。官饬各营,多写简明示谕,射入贼中。临阵于旁近竖立投诚免死大旗。令其乘官军与贼接仗时,弃械奔赴旗下,并设一?发公局,发给免死执照,资遣回家。倘如官兵连获大胜,非独不甘从逆者以免死而得生,即心持两端者亦将去逆而效顺。既可用谍以探贼之情,复可用闲以携贼之党。党羽既已披离,渠魁何难殄灭!其于剿贼机宜,或亦不为无补也。

○答曾侍郎师书
九月二十四日奉八月二十三日衡州一书,并寄示与王朴山兄往来各函,具言兵之不可用,欲再招勇六千,以为灭贼之具,初七日从吴甄甫先生处,寄到一书,又以南昌楚勇求赏一事,虑勇亦不可用。
忠源窃谓兵勇皆未尝不可用,患将兵将勇者不得其人也。夫兵之不可用者,勇于扰民,狠于仇勇,敢于犯上,而独怯于杀贼。既尽于吾师前书所云矣。然使得一廉明之将统之,视兵民为一体,则兵不敢扰民。联兵勇为一气,则兵不敢仇勇。将之爱兵如父兄之爱子弟,则兵之卫将亦将如手足之卫头目,而无把持挟制之患。将有敢死之心,则训练必勤,兵有可以杀贼之具,则胆气自壮,而无畏避迁延之祸。今之为将者一切反是,而谓兵不可用。兵亦任咎也。若夫勇之难用,则更有甚于兵者。潮勇捷勇,无论矣。吾乡严云舫之辰勇,樊川之胜勇,劳氏子之彪勇,在长沙皆能杀贼。其后归邓绍良统带,驻镇江府城外,淫掠杀戮,至激吾民控诉于贼,甘心为贼向导。顷刻之间,全军溃散。赖和镇军接统之,整齐训练,稍稍成军。然闻其欲惩治一二人,竟以不密,逃去为贼。窃意兵之为害,尚不至此。诸勇之中,惟楚勇较驯,无从前数者之弊。然南昌求赏一事,亦大不成事体。吾师所闻,不为无因。筠仙既归里,问之可得其颠末。虽由小人教之,忠源未能先事预防。然其顽梗亦可概见。湘勇较楚勇尤驯。然斗山所统,八月二十六日为索赏项,几于喧哗。宝峰所统,在德安一哄而散。勇之难带,其略如此。然而罗山之勇无是,朴山之勇无是,即忠源前此之楚勇亦不闻有是。不独此也,广勇最称跋扈,大营散之,张石卿制军收之,以援江西。忠源甚非所愿。念既如此,不收恐去从贼。姑令扎营城外,而留心驾驭之。卒乃大得其用。楚勇相亲已久,置之不经意,至有求赏之事。可见患常发于所忽,不可不同警也。
由此观之,勇之不可用,其故仍不在勇而在带勇之人。夫兵之弊,由国家承平日久,市井游猾之徒,无所得食,攒入营伍,求肥其身,养其妻子。不知打仗杀贼为何事。有游猾之尤者,工于语言趋跄以媚其上。为之上者,喜其媚己也,而子之官。彼以是术而得官,则必操是术以进退众兵。氵存至高位,则又操是术所黜陟众官。相沿已久,积重难返。营务安得不坏,军政安得不弛。一旦有事,惟相率而逃耳。若勇则募于有事之时,皆山野椎鲁之夫,其猛悍之性,尚为可用。然从征日久,得钱易则习于奢华,杀人多则果于残忍。事平之后,散处田间,则贻异日无穷之祸。故论目前搏击之用,则兵不如勇。而论异日遣散之难,则勇不如兵。然忠源终不欲以兵易勇者,兵之患本源,仓卒而难拔。勇之患在流弊,先事而可防。且急则治标。今日之时势,宁取其勇悍搏击之用,而后日遣散之难尚可求其人求其法以治之也。故忠源甚韪吾师前书之论,而顾不以后书所难自阻。但多求罗山朴山其人者以为上将,则收勇之利,并可弭勇之害,而贼不难平矣。
方今贼据有长江之险,非多造船筏,广制炮位,训练水勇,先务肃清江面,窃恐江南江西安徽湖南北各省,无安枕之日。然窃计海内人才,能办此者,惟吾师一人。能管驾船勇与狂贼相持于波涛险隘之中而不惧者,惟不肖与荫渠、罗山、朴山数人。贼在武昌时,接吾师前书,欣幸庆幸。次日,适发报,而附片陈明,请吾师选派船勇,从洞庭驶下。并请杨熙管带船勇,从荆州西来,以剿为堵。昨奉谕旨,区区愚计,实已上协天心。而窃虑吾师或以后书所难自阻。且鄂省已戒严。若遂寝前议,则天下巨祸,其谁弭之!敢请吾师即日缮摺,与忠源联衔具奏,并致书海内豪杰,广集经费,号召吾乡忠义之士,迅建义旗,蔽江而下。忠源亦当收集淮南奇杰,以为应援。若再旷日持久,天下大局,非臣子所忍言矣。
忠源以八月二十九日自江西起程,九月十二日抵田家镇,十三日到防。二十一抵黄陂县,二十六筠仙告归。其迁延之致,艰难辛苦之状,筠弟自能言之。二十六日巳刻,则详各奏牍中。谨抄录寄呈。惟月之三日,拜巡抚安徽之命。自分识浅才拘,不足以胜天下之重。而安徽又当万难措手之时,深惧陨越,贻知己羞。其到彼措置之方,具详致周敬翁信中。钞稿寄览,求一一教之。彼中绅士,除吕鹤田、吴竹如二公外,尚有可求之人否?官吏中除陈岱云外,尚有知其底蕴者否?邹叔绩宏博渊懿,人所共知,而才识之远大,胆气之充裕,尤为今世所希睹。见与忠源同往,获益良多。惟不知季高、霞仙诸君子,尚有肯来相助为理者否?求为我问之。叔绩之兄子伯韩,见在南省铸炮。忠源欲请赴淮南。恳吾师代为劝驾。忠源匆匆,未能致书。并恳请其带铁匠数十人。吾师为筹画盘川资送来庐,至祷!至祷!朴山天下奇男子,得吾师回信后,即当奏调。匆匆不及致书。吾师久驻衡州,似非所宜。末流之世,凡事当委曲求济。昨得霞兄书,深以此意相规。忠源深感佩之。只悔在江西时,未能推诚相待。窃愿与吾师共勉之!

☆彭洋中○湘勇原流记
湘乡踞湘江上游,地广而沃。中岁委积鳞比。民间正供之赋,向由书吏携串票赴乡征。日久弊滋,需索重沓,民不能堪,激为抗欠之计。其俗又剽悍。敛钱拜会,岁以为常。道光末年,纠众积六七万。为首匪类,踞山依箐,遍立巢窟,焚掠掳杀,无处无之。被害之家,骈词上诉。丝棼苦不能治。
三十年,粤西金田衅作。上命前任云贵总督林则徐经略之。道卒。又以命前任两江总督李星沅。亦遽卒于军。粤贼势日炽。湘乡会匪通焉。将藉口钱漕,以发大难。都人士罔知所措。或为徙避计。不能徙者,则约数百人赴告各大吏,谓寇贼之患,百万甲兵制之于后而不足者,一二循吏弭之于先而有余。请以贤能县令往。巡抚骆秉章署布政使春熙皆颔之。然遍计群吏,罕胜其任者。择尤遣之。则又胥视为畏途。相顾茧足。曰:吾官可劾罢,躯命殊未遽捐也。用是拟委十数辈,咸固辞。事势迫不可复待。时清江朱孙诒,卸署长沙县事甫月余,又已奉部咨允补酃县令。按省例,皆不得遽委他缺。湘人知其贤旦能也,相率遮大吏舆,乞借寇。秉章语属僚曰:诚知非朱令不可。第违省例,而强以人人所不欲。乖护惜吏才之意耳。春熙曰:是可以忠义动也。因促召朱令至。则长揖以顾全局恳。孙诒受命无难色。其捧檄往,则是年十月初二日也。
孙诒未莅任之先,乡民麇集数千人城中,环县令署,讠?聒钱漕事。闻孙诒至,喙顿息。孙诒下令曰:胥吏滥索,诚病民。然新漕伊迩,骤改章,恐弗及。其各归,来年当为若尽剔?削弊。敢胥动浮言者,罪不赦。会匪扰闾里,尔切近灾也。亟缚献,毋少延。众唯唯,遂散。是月半,有以盗魁陈胜祥、刘福田、彭明新来献者。讯得实,并?诸法。自是絷贼之索,日相属于道。邑中狐门嗥啸,为之稍戢。访绅土之贤者,知廪饩生罗泽南,诸生王鑫,文士刘蓉,康景晖其人。明年,咸丰改元,诏举孝廉方正。以罗泽南应。二月,县试士,拔刘蓉冠其曹。旋集诸绅议改钱漕法。悉去浮勒,务便民。严治舞弊桀黠吏。湘人大愉。湘乡书吏最狡恶,令或稍闲以法,辄多方诬去之。王鑫悉其状,密举以闻。清预防。四月初八日,孙诒巡乡,至三坊万贯亭。绅民迎谒,王鑫预焉。与语移时。属诣署襄公务。随抵三十五都洪山殿,康景晖诣焉。谈竟夕,乃返署。当是时,大学士赛尚阿、都统巴德清、达洪阿奉命剿粤西贼。孙诒召诸绅谓之曰:防患未然,古之善教。今粤贼洪秀全等势张甚,未易遽殄。若北窜由恭城灌阳而全州,则永郡之东安界,由阳朔临桂而灵川,则宝郡之新宁界,皆毗连邵阳。湘乡固邵阳接壤也。计程不数日,贼可及吾境。人以为患在隔省,吾视之犹肘腋耳。官军布守冲要不能遍,团练乡兵,差足卫闾阎。及今不理端绪,恐仓卒措置难也。王鑫曰:请自隗始。爰创具规约,遍晓谕于三坊倡之。余四十七都亦次第行。
时洪逆困守永安,官军十余万,绕之四市,不惟楚省无风鹤警,即粤西诸郡邑,亦犹晏然太平。是以示谕团规,概不及旗帜队伍刀矛枪炮字,恐骇观听也。未几,湖广总督程ㄈ采得旨防湖南边,将督师次衡州。孙诒欲于其过境也,缕陈团练策,请饬通行。而总督方谓贼焰易扑,勿庸为此迂远谋,劳民伤财,无益至计。孙诒之说不得入。七月,邑之二十五六七都,三十五暨四十都,会匪同时骤起,群出抄抢。四十都职员李耕亭家,被祸尤烈。孙诒遣刘蓉、康景晖号召团练,亲往捕治之。会匪拒捕,铳弹伤孙诒准及手足。与夫丁役负创者数人。诘旦孙诒裹创大集团丁,围攻贼渠熊聪一于湖洞,火其庐。擒贼目王祥二及其伙数人。熊聪一弃湖洞奔八十里,潜伏杨家滩,谋遁出境。团长萧积惠购获之。王鑫亦会团于三十五都助捕。获贼头目百余人。槛送总督行营究治。计前后就捕者七百有奇。孙诒以内匪不靖,则外患无自防。益与王鑫、康景晖诸人,讲求团练缉捕法,网山搜谷,枭鸷为空。
二年二月,洪逆挈其党杨秀清、萧朝贵、石达开等,突永安围,走临桂,攻省城,锐首北向。孙诒谋诸王鑫、康景晖曰:衡永驻重兵,宝庆有副将领兵协郡伯守,贼必不敢往。由东安捣虚而来,吾湘乡正当其冲。团丁未习战,不值一??,非可遂恃无恐也。吾欲选劲卒分布要隘,当前锋,以团丁缀其后,助声势,两君以为何如?皆对曰:此万全策也。遂募敢死士,日训练。四月,全州陷,戒益严。贼睨湘乡有备,绕窜陷道州,陷江华、永明、桂阳、郴州。七月,王鑫等偕文士易良干各集团数百人,造县听调。命分三营。易良干领中营,王鑫领左营,武生杨虎臣,团长王开化张运阑隶焉。康景晖领右营,以诸生罗信南综理三营粮糈。谢邦翰待兵械。县学两司教官,并廪饩生魏万杰等,分投劝捐助以济军食。事当创始,惊世骇俗。前此团练甫倡,举邑绅耆,庭诤已屡。迨是益哗然。有怨詈者,有揶揄者,有谓寇贼可冀其不来,练卒必不能不生事者。孙诒亲若友进谏曰:众口嚣嚣,姑已之以息谤,若何?寇将至而敛民怨,非计也。答曰:愚民偷旦夕安,忘巨祸,犹赤子有疾,苦药饵号啼耳。苟且徇之,安用父母!为遂不听。有挺身向康景晖吧呀忿争,斥以首祸者。孙诒召其父责之曰:尔子敢复尔,将?重典!为沮挠公事戒!复饬缉妄议者数人,薄惩之。事乃定。是月罗泽南来,命易良干奉以中营事,而已副之。
时洪杨诸逆犯长沙,警报日数至。二十九日夜,讹言贼至江车,距邑城七十里。商民惊扰鼎沸,练卒亡去者十之八九。厥明,侦知其非,稍稍复集。或以为言。孙诒曰:始事固如此,无足为怪。乃皆召而语之曰:古来良将,功名赫赫于后者,其初皆未尝不畏怯。惟一经畏怯,胆即渐以老练。故名卒成。今尔辈虚惊,宜自笑,且自惩也。越数日,又谓之曰:凡临战阵,避死反死,舍死杀贼则必生。尔辈当念人无寿夭,咸有死期。死于牖下,何如马革裹尸耀来世。以此熟自计,遇贼自勇气百倍矣。练卒环听,若顿悟。孙诒驭凶暴尚严,而拊循士民,则厚奖其能,徐勉以所不逮,不求备,不务速成,告谕勤恳,善开发人志意,类如此。人所以乐为用而造就多。八月,长沙贼围仍未解。孙诒令王鑫将其众出驻马托铺,康景晖驻辰前铺,举人赵焕联领团丁驻道林,相犄角。伺贼至迎击。罗泽南易良干防卫县城。先是孙诒以临敌制胜,首在士卒一心,次则布队森肃。因推古人阵法用意所在,制为起伏分合周?去猎逐之式。于王鑫之行授焉。王鑫到防,日日按式操演不稍间。两营踵之,湘军纪律自此始。既而又令附郭三坊三都,比户选练,为城保障。令城内立八团,团总各一人。每团选壮丁二百,共一千六百人,分为八班。孙诒每日凌晨起,率其一,更迭赴各都坊会操。凡步伐止齐之法,刀矛枪炮之用,皆躬示其状,俾模式焉。操毕,辄引一队至前,面语以忠义之教,勋赏之荣,勇怯死生之理,口指手画,无异授徒。虽舌焦吻燥,不惮劳也。当其创设三营也,营仅三百六十人。至是增至八百人。合诸城内八团,附郭六都坊,暨其余四十二都团练,习技击娴队伍者,综计约十数万。九月,刘蓉来,立连坐法。一人怯退,同伍罪均。令各团自具状为恁执。人皆指天日誓。孙诒乃诹吉椎牛飨士,率诸绅县庭同嚼饮,万众欢腾,始俨然有亲上死长之意矣。邑之十八都,地名壶天者,聚众应洪逆。孙诒率易良干罗信南驰往掩捕,一鼓荡平。王鑫请曰:练卒可用矣。愿以一旅援长沙,殄兹寇。孙诒壮之,令率所部往。十月十九日达行省,贼已他窜。怏怏而回。
洪逆旋破岳州,围武昌,大兵咸逐贼上。诸郡县土寇蜂起。邑之赛田杨家滩匪类漏网者亦蠢动。孙诒率罗泽南、刘蓉往平之。至是署事期满,将瓜代。泽南与诸绅诣大府留。其时张亮基抚湖南,湘阴左宗棠襄事其幕。谓泽南曰:湘潭避兵侨君邑者,皆谓邑团军近数十万。能调省资保卫否乎?泽南曰:“可。”十一月,张亮基寓书孙冶,属选千人往。不以檄而以书,重礼孙诒也。孙诒将亲行,谋与偕者。罗信南请往。泽南以亲老辞。王鑫亦辞。孙诒谓泽南曰:君孝廉方正也,事亲诚先务。然境土若不靖,将负父母逃之荒外乎?抑听其引颈膏贼刃乎?泽南无辞。又谓王鑫曰:湘乡团练成,君实其勋首。今大府调练卒,咸属望君。奈何反却顾辜众望乎?世变方亟,志士有为之时。守此不去,以待科举,毛锥子将笑人也。皆应曰:愿如命。于是王鑫以三百六十人先发。十二月三十日报至,孙诒督同泽南、信南以七百二十人继之。刘蓉随。明年正月初八日亦报至。至之日,张亮基已擢湖广总督去。潘铎嗣为巡抚,命长沙守仓景愉点验焉。郡丞桩龄代之行。事毕,言于景愉曰:乃今见亚夫细柳军矣。曩昔霸上棘门,儿戏者尔。月抄,孙诒归自长沙。二月,衡山县草市贼起。王鑫奉大府檄,以所部往击,悉就歼。四月,安化县蓝田贼起。孙诒奉大府檄,以罗信南、谢邦翰,随麾盖往击,若伐槁薪焉。五月孙诒解湘乡县事。
洪逆之攻武昌也,陷之。由是闯汉阳,躏蕲黄,狂奔而东。九江池州安庆太平诸郡,相继不守。遂入江宁,据为伪都。分其党ㄈ扰江西行省,湖北按察使江忠源帮办军务之命,将趋鄂中。闻南昌警告,顺道驰剿。兵寡贼众,书抵曾国藩请援。国藩方驻长沙帮办团防。商诸复任巡抚骆秉章曰:营兵疲,不如乡勇健,能战斗。令朱牧提湘勇赴援,其可乎?孙诒是时已擢任郴州也。秉章然之。遂以孙诒统援军奏。孙诒令罗泽南领中营,廪饩生李杏春团长李续宜佐之。易良干领前营,团长罗信东佐之。谢邦翰领右营,团长李续宾佐之。康景晖独领左营,杨虎臣独领后营。罗信南领亲兵,王鑫留剿郴桂土寇,六月进发。候补道夏廷樾,庶常郭嵩焘偕行。七月十九日,师次南昌。二十四日,与贼交绥永和门外,大败之。谢邦翰、易良干、罗信东穷迫至江湄,夺贼舟,被戕。孙诒哭之恸。以李续宾代领右营,罗信南兼领前营。吉安故多盗,闻南昌被围,竖旗反。忠源暨巡抚张芾在籍尚书陈孚恩,虑其与粤逆合,奏令孙诒扼樟树镇,断贼勾结。遣候选教谕刘长佑隶指麾。孙诒到镇,以长佑与罗泽南、李续宾等,偏师捣吉安,扫灭土寇。八月二十三日,南昌遂解严。江西全省以次戡定。湘勇凯旋。
忠源本国藩门下士,喜湘勇精锐,疏言国藩有湘勇六千余。上信之。始命国藩帅以援鄂。国藩既得旨,大募湘勇,尽调孙诒所部将士,为东征计。忠源抚皖,又驰疏调孙诒,以秉章奏留,乃止。四年二月,粤匪上窜,国藩命罗泽南、李续宾防剿衡永郴桂,以固后路。自将王鑫等水陆军万余人东下。三月,至岳州,遇贼,军尽覆。归咎王鑫,将罪焉。左宗棠言于秉章,力保全之。使屯郴桂。召罗泽南、李续宾还长沙,规进取。国藩曰:湘勇恐不足以战也。宗棠曰:劲旅也,杀贼多矣。奚不足!四月,孙诒署理宝庆府事。国藩于七月整旅复东下,罗泽南、李续宾等,所向摧靡。迭克岳州、武昌汉阳、蕲黄各城。六月,粤逆复犯江西。巡抚陈启迈疏乞命孙诒率罗泽南往援。秉章以孙诒方专郡,泽南业东下,奏覆。十二月,国藩督师湖口,又败绩,武汉两郡重陷。国藩收拾溃卒,退屯九江。罗泽南、李续宾以其间入江西,剿广信饶州踞贼。五年,战于弋阳,大捷。战于信州,亦大捷。广饶一路告廓清。俄以国藩命回军武昌。逆贼复狼奔豕突。江西全局糜烂。
六年四月,廷旨命孙诒带湘勇应援。秉章以部曲已散于湖北江西各营,一时难以复集之言奏覆。孙诒诚明强毅,知治体,习勤劳,又深得士民心。楚省倚以为重。佥不欲其远违。两年前南昌之役,楚中稍有警报,即共引领望孙诒归。故他省奏调,大府体士民意,辄弗遣。然其所练湘勇,旌旗遍天下,将才之被陶铸成者,王鑫、罗泽南、李续宾其最著也。泽南旋中炮死武昌城下。李续宾挈其弟续宜接统全军。于是年十一月、再收武昌汉阳。八年四月克九江,提兵皖疆,连下潜太桐舒四城。十月初十日战没。王鑫之于役郴桂也,恢复东安、郴州共十余城。军麾直指粤东西界。驱虺蝮而毙诸其穴。六年九月,转战岳州划除崇阳通城各剧贼。七年,徇江西吉临诸郡,禽?草?。八月,弃诸军长徂。王开化、张运兰、赵焕联、杨虎臣继之,战功并卓卓著。又有团长萧启江、蒋益澧、刘岳昭者。启江先隶罗泽南营,益澧隶王鑫营,岳昭又隶启江营。厥后均别将遏巨敌,为朝廷分一面忧。自咸丰三年迨今,文则督抚而下,武则提镇而下,自湘勇中来者,更仆未易悉数矣。骆秉章疏荐孙诒云:湘军朴勇敢战,由该员办团而起,岂虚语哉!然孙诒以湘勇故,几覆其宗。咸丰五年,逆首石达开寇江西。甫至瑞州,榜曰:三百里内外有匿清江朱氏族属一人者家骈诛。导使逃及知其逃匿所在不报者亦然。既抵清江,又勒邑人缚送孙诒亲属。否则尽城屠。盖以其练劲旅,支柱东南,俾不得逞为憾也。幸贼中有感孙诒忠义者,辗转为缓颊,乃免于难。然生产则以是荡然矣。

☆冯桂芬○校?庐抗议自序
三代圣人之法,后人多疑为疏阔,疑为繁重,相率芟夷屏弃如弁麾敝屣,而就其所谓近功小利者,世更代改。积今二千余年,而荡焉泯焉矣。一二儒者欲挟空言以争之,而势恒不胜。迨乎经历世变,始知三代圣人之法,未尝有此弊。夫而后恍然于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也。试略举数事言之。
以亿万人自养则有余,以一人养千百人则不足。观于今日,奉军国则民力竭,养兵勇则国力又竭。而始知圣人兵农合一,车徒马牛甲兵出自民间之法之善也。取士何以始泽宫,射御何以登六艺?观于今日文臣不知兵,武士不晓事,而始知圣人文武不分之法之善也。什而取不及一,视古为少,倍蓰而当一,视古转多,观于今日倍征无艺,而始知圣人百亩而彻之法之善也。土宜出于地而无穷,远物限于地而难致。观于今日运道阻,天?空,而始知圣人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之法之善也。食为民天,有食斯有民。水为谷母,治田先治水。观于今日水利塞,稻田少,民受其饥,而始知圣人尽力沟洫之法之善也。世之盛衰在吏治,治之隆污在人才。观于今日科目不得人,而始知圣人乡举里选之法之善也。郅治必先亲睦,百行莫先孝弟。观于今日期功陌路,富贵贫贱不相恤,而始知圣人宗以族得民之法之善也。廉远堂高,笺疏有体,九重万里,呼吁谁闻。观于今日谏诤设专官,民隐不上达,而始知圣人悬韶建铎庶人传语之法之善也。权所属,则末秩亦将逞志,用不胆,则中材不能无求。观于今日俸薄官贪,而始知圣人分田制禄之法之善也。天下有亿万不齐之事端,古今无范围不过之法律。观于今日则例猥琐,案牍繁多,而始知圣人不铸刑书之法之善也。开边拓土,石田不耕,长驾远驭,鞭长莫及。观于今日夷患不已,而始知圣人守在四夷之法之善也。术业以不专而疏,心思以不用而锢。观于今日器用苦窳,借资夷裔,而始知圣人梓匠名官仓?世氏之法之善也。此类尚多,更仆难数。
然则,为治者将旷然大变,一切复古乎?曰:不可!古今异时,亦异势。《论语》称损益礼,称不相沿袭,又戒生今反古。古法有易复,有难复;有复之而善,有复之而不善。复之不善者,不必论;复之善而难复,即不得以其难而不复。况复之善而又易,复更无解于不复。去其不当复者,用其当复者,所有望于先圣后圣之若合符节矣。桂芬读书十年,在外涉猎于艰难情伪者三十年。间有私议,不能无参以杂家,佐以私臆,甚且羼以夷说,而要以不畔于三代圣人之法为宗旨。志此者有年。一官无言责,怀欲陈之而未有路。乃者乡居,偶一好事,创大小户均赋之议,辄中佥壬所忌,固宜绝口不挂时政。重以衰病,逡巡无用世之望,惧遂泯没,爰以避地暇日,笔之于书。凡为篇四十,旧作附者又二。用后汉《赵壹传》语,名之曰《抗议》。即位卑言高之意。明知有不能行者,有不可行者。夫不能行则非言者之过。而千虑一得,多言或中,又何至无一可行!存之以质同志云尔。咸丰十一年冬十月吴县冯桂芬自序

○公黜陟议
今试泛论取人者,将重文字乎?将重才德乎?则必曰:才德重矣。将重一二入之私见乎?将重千百人之公论乎?则必曰:公论重矣。然而自汉以来,取人之法,荐剡策试百其途,要不外试之以文字,举之以数大臣。岂不以才德虚而无据,公论又散而无纪,不得不舍之而凭文字,凭私见哉!而不知其断不足以得人也。人第知刘ナ下第江东,不知为文字之不足凭。夫岂知通籍后之黜陟,乃并不足凭之文字而无之。自枚卜以下,无非取人于容貌语言奔走之间。例举之而例用之。虽公论皆知为斗筲无足算者,年迁岁擢,无何而参鼎铉,无何而拥节旄,比比皆是。士大夫平居论说,从不闻曰:某德可大贵,某才可大贵。但闻曰:某命某相可大贵。夫至言命言相,而其效可睹矣。呜乎!奚怪其不能得人哉!
欲求变计,非虚者实之,散者一之不可。《尧典》曰:师锡。师者众也。礼曰:爵人于朝,与众共之。孔子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民者,亦众词也。《孟子》曰: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三代上,固自有善取众论之法。经传文简,不可考。而《孟子》之言独彰明较著,则其事可意会也。《新唐书·赵憬》传:憬曰宜采士誉,以誉多先用。即此意。道在以明会推之法广而用之。又以今保举之法反而用之。会推必重臣之贵,今广之于庶僚。保举为长吏之权,今移之于下位。责成京官,自中书以上,皆岁举六部九卿一人,翰詹科道一人,外省知府以上一人,吏部籍之,以得举多少为先后。遇应升缺,列上。其无举者,不得列。又令岁举部院司官一人,吏部交各堂官。有请升缺,用其举多者。若用举少者,则必言其故。候钦定。外官则令在籍在京在外各绅及诸生各乡正副董耆老,岁举同知以下巡检以上一人上之郡。郡核其得举最多者,上之大吏。大吏博采舆论折衷之,许删不许增。造册奏闻。有缺以次保升。一不与上司以权。而参劾之权则与之。夫乡人皆好恶之,未可,就平人言之也。至于官,则未有乡人皆好官非好官者,即未有乡人皆恶而非劣员者。故此法至当不易。至各官考绩,宜首以所举得人与否为功罪,以重其事。所谓取才取德,取千百人之公论者,如此。另议,通籍后不得再试。又议考官学政皆由公举即无庸考试差。他如诗文传播脍炙人口者,宜词苑;风裁峻整胆识兼优者,宜谏垣;文笔敏捷记识无遗者宜枢廷;通达治化机警绝人者,宜外任;皆可随事分举。公论所在,岂不胜于一日之试哉!

○罢关征议
谚云:关无善政。今验之而信。过而不留,散而无纪,主关者不能一一临视之也。即能之,而丈量之不谙,货值之不别,隐匿转换之不可知,虽视犹不视也。于是乎寄耳目于一切之人,自亻兼从而吏胥,而差役,而拉纤人等。千百辈之身家妻子,攒食于一关矣。闻粤海故事司阍二人,月支薪水各八百两,签押四人半之。余执事及各小口长随,以千数有差。此固非他关所有。然浮费之多,莫甚于关,亦可想见。至完税之法,试以所闻浒墅关一端言之。运米百石者,关吏教之报三十石。验过则云实米四十石,应倍罚作八十石,仍少完二十石。若实报百石,所费且不止百石,其弊如此。大抵田赋之数,民之所出者二三,而国之所入者一。关税之数,民之所出者十,而国之所入者一。然而州县浮收,往往滋事,而关税则否者,农心齐,商心不齐也。农不可他适,不可徙业,商可他适,可徙业也。农不能增其获以偿赋,商能增其价以偿税也。农之所谓二三者,多加乎一之外,商之所谓十者,不甚加乎一之外也。故关之弊不甚病商,而转以蠢国。
承平既久,生齿益繁,需用益多,通商益广。以理言之,关税宜倍增。乃数十年来,征数日绌,亏空日多,转不及曩时所定户工二部四百六十万之额。其咎安在?尝阅英国财赋志略,咸丰二年,岁入四千八百余万,内关税一千八百余万。又云:六年岁入七千余万,不言关税若干。一通事云:七千余万中,关税之增最多。夫彼国通商增广,固不止中华,而中华实大宗。彼增而我无增,不惟无增,而且益减,何哉?不实征,不实解也。夫彼之能实征实解者,吾见之江海关矣。货物进口,彼鬼役持帐来易我单,即凭单令我役运岸。不闻运单中所无之一物,亦不闻自运一物。夫以今日之夷焰,若以吾吏吾商处之,必十漏七八,我亦无如何,而彼不为也。于我关如此,即于他关可知。往尝谓洋钱重七钱三分,实纹六钱五分,余铅八分。中国行用,辄当银八钱以上。其中国仿造者,虽无铅,亦不行。何则?识其为夷制,即可信其有实银六钱五分。若彼杂以铜铅,亦非我所能识别。而彼决不为。是以通行。候官林文忠公造银饼,初亦便用。未几,即质杂。市中析之为零银,银饼遂废。又今夷市我购彼货,先银后货。彼役购我货,先货后银。甚有寄贩名目。与货后,辄扬帆西去。一年为期,赢缩惟彼所命者。要之,彼不能信我,断不敢与之交易。而通商之局散矣。
夫子曰:言忠信,虽蛮貊可行。不谓蛮貊能信,我乃为蛮貊所行,可为大息!今视于关务而益慨然于彼之能信,我之不能信也。夫我之不能信,为隐微深痼之疾,非一朝夕之故。骤欲其洗心革面,断有所不能。莫若举各关而尽撤之。京门则复讥而不征之法,以税额入诸厘捐,以代各关。责成地方官会同绅董治之。厘捐立法尚新,依为蟊?夷者宜少。即亦散而无纪,尚非过而不留。脱有弊窦,有踪迹可寻,有人证可指。比之关政,彼善于此。特不得多设卡栅,招引关?夷,无关之名,有关之实而已。且厘捐者,市征也。王制,市廛而不征,关讥而不征。孟子言:文王治岐,关市讥而不征,而《周礼》有关市之征。是其法必始于殷之衰。文王去之,周公又行之。春秋战国无改。孟子欲复文王之治,以复古。虽以周公之法而不谓然也。即今制固亦有关征,无市征也。增厘捐,而关市并征矣。厘捐之弊,恐将如宋陈遘之经制钱,翁彦国之总制钱,久而不革。择一而废之,又曷可缓哉!

○筹国用议
古不以银为币。唐时用银,不过蛮市。明初用钞用钱,禁用银。中叶后,银始通行。顾氏炎武著论,用钱费银,意在复古,余往时见银价日贵,农田出谷,而国课征银,准折消耗,民不聊生。未尝不以顾氏之论为善。
乃自五口通商,而天下之局大变。从此以银为币之势已定,虽五帝三王复起,不能改也已。盖今以合地球九万里为一大天下,中国仅十有五分之一耳。其十有四用银,而其一不用银,犹之十有七省用银,而一省不用银,行乎不行乎?曩尝谓市易之事,贵征贱,贱征贵,势之所趋,有莫适为主,而一成不可变者。即如钞币一法,虽以天子之命,不行斯不行耳。严刑峻法曾不足动其毫末。征诸古而皆然,验之今而益信。且夫钞亦幸而不可行耳。若其可行,则银且尽为诸夷所有。一旦有事,钞币无从支银,百万资财,俄顷片楮。而银之重中于人心,权势遂尽移于有银之诸夷。几何不为闽省前年之事!
然则,居今日而言裕国,宜何从?曰:仍无逾于农桑之常说,而佐以树茶开矿而已。西北水利,已具前议。又不独西北也。大江以南之农,恒勤,大江以北之民,多惰。山左舒君梦龄,宰皖北,以地多旷土,募江苏人教民耕之。民辄曰:必尔始得食,宁饿死耳。噫,何论东豫哉!是宜劝之,董之,务有以变之,俾无旷上而后已。且也,东南诸省兵燹之后,流离死亡,所在皆是。孑遗余黎,多者十之三四,少者十不及一人。少即田荒,田荒即米绌。必有受其饥者。是宜以西人耕具济之。或用马,或用火轮机,一人可耕百亩。或曰:我中华向来地窄民稠,一用此器,佣趁者无所得食,未免利少而害多。以今日论之,颇非地窄民稠之旧。则此器不可常用,而可暂用也。又中国积岁兵荒,丝市减十之六七,而夷船所购,数倍往时。故蚕桑之利,近年更普。往尝谓古无棉布,以麻葛为布,故老者非帛不暖,而桑与农并重。至拔茶树桑,传为善政。更由当时以绢为币之故。自木棉入中国,似蚕桑非贫民急务矣。然由今日观之,则茶桑又并为富国之大原也。上海一口,贸易岁四五千万,而丝茶为大宗。彼以雅片洋货相抵犹不足,必以银补之。设使彼有雅片,我无丝茶,中国早不支矣。劝桑亦具前议。至茶宜于山石起?不能生他木之处。若推广种茶,其利不可胜计。开矿一事,或疑矿税病民,矿徒扰民,且碍风水。不知风水渺茫之说,非经国者所宜言。开矿非利其税,即经费之外,全以与民,不失为藏富之道。矿徒非贼比,在驾驭得人而已。诸夷以开矿为常政,不闻滋事。且夷书有云:中国地多遗利。设我不开,而彼开之,坐视其捆载而去,将若之何!又夷书动言鸦片害人,宜禁。将来和议既固,理晓诸夷,彼禁贩运,我禁吸食。即仍修吸食者,斩之。旧令亦未尝不可徐议之也。裕国之道,不外乎此。

○重酒酤议
酒禁由来已古。禹疏仪狄,《酒诰》惩群饮,《周官》司?禁,以属游饮食于市者,汉初群饮者罚金。武帝时,桑宏羊始榷酒酷,而酒禁废。惟武侯治蜀,禁酒严,道无醉人。余不闻焉。王应麟谓榷酤之害,甚于鲁之初税亩。无他,食为民天,酒为食蠹。统五谷约之,以升粟成酒一升有半为率,统万民约之,以十人而一饮,饮亦一斤有半为率,是十人而糜十一人之食也。亿万众必有十分之一受其饥者。
如之何不禁?然而不能禁也。大凡民间日用饮食起居贸易一切细故,相沿已久,习为故常者,一旦欲反之,虽临之以天子之尊,威之以大辟之重,必终于不行。不考古事,不采近闻,不达人情物理,或任性,或恃才,皆不知其不可禁。不知其不可禁而禁之,适所以扰之而汔无以禁之。雍正间,尝禁铜。先定三品以上准用铜器,嗣又改为一品。乾隆初,尚书海望疏,以禁铜不效,请弛禁。亦尝严酒禁。乾隆初,孙公嘉淦奏罢之。疏中言直隶省一年中被系者千数百人,不胜其株累,而酿酤如故。世宗朝当盛鼎之时,整齐严肃,中外咸若,宜可以令行禁止。然而不能禁。斯不能禁矣。皆前事之师也。又何论近年烟禁乎?
愚窃以为如酒者,止宜重酤以困之,厘捐本抽百分之一独酒可令顿酤十之,零酤二十之,舞弊倍其罚。经三四厘捐,而酒值倍矣。使贫者不能不节饮,尤贫者不能不止饮。但得减酿一分,即多若干米,亦即多活若干人,有利无弊者也。至收捐有效,宜量减五谷棉布之捐,尤宜广戒饮之谕,加酗酒之律。宴飨之事,为之节制,沉湎之人,勿登荐剡。使天下晓然知上意之所在,庶其有瘳乎?至孙疏有云:不酿酒则粱粟弃地,转以病民。犹之言赌场妓馆,贫民转移执事,赖以得食,成何议论邪?是无足辨。

○改科举议
昔年侍饮先师林文忠公署。客或曰:时文取士,所取非所用。坐有龙岩饶孝廉廷襄,夙有狂名,公故人也。已被酒,谩曰:君为明祖所绐矣!明祖以枭雄阴鸷猜忌驭天下,惧天下瑰伟绝时之土,起而与为难,以为经义诗赋,皆将借径于读书稽古,不啻傅虎以翼,终且不可制。求一途可以禁锢生人之心思材力,不能复为读书稽古有用之学者,莫善于时文。故毅然用之。其事为孔孟明理载道之事,其术为唐宗英雄入彀之术,其心为始皇焚书坑儒之心。抑之以点名搜索防弊之法,以折其廉耻,扬之以鹿鸣琼林优异之典,以生其歆羡。三年一科,今科失而来科可得。一科复一科,转瞬而其人已老,不能为我患。而明祖之愿毕矣。意在败坏天下之人才,非欲造就天下之人才。君为此论,明祖得毋胡卢地下乎?于是文忠举杯相属曰:奇论!宜浮一大白!君狂态果如昔。一笑而罢。余小冠末坐,不敢置一词。退而思之,洪武中,尝停科目十年。继又与吏员荐举并用。如典史擢都御史,秀才擢尚书,监生擢布政使,登进之优,殆过之。其专用科目,在隆庆以后。固知孝廉非正论也。且有明国初之时文,未尝不根柢经吏,胎息唐宗。古文程墨有程,中式有式,非可卤莽为之。嘉道以降,渐不如前。至近二三十年来,遂若探筹。
然极工不必得,极拙不必失,缪种流传,非一朝夕之故,断不可复以之取士。穷变变通,此其时矣。旷览前古取士之法,屡变而得人辈出,莫能轩轾。论者谓盂圆则水圆,盂方则水方,任以何法取之,所得不外此若而人。柳宗元送崔子符罢举诗序,曰:惟其所尚,又举移而从之。可谓通论。何以言之?盖以考试取士,不过别其聪明智巧之高下而已。所试者经义,聪明智巧即用之经义。所试者词赋,聪明智巧即用之词赋。故法异而所得仍同。然所试之事太易,则聪明智巧之高下不甚可辨。攻八股,始于王安石,令吕惠卿、王?所撰《熙宁大义式》。元祜间,中书省即言工拙不相远,难以考试。盖言太易也。至今日之时文,而易更极矣。顾氏炎武谓:科场之法,欲其难,不欲其易。诚哉是言!盖难则能否可以自知,中材以下,有度德量力之心,不能不知难而退,而觊幸之人少矣。难则工拙可以众著,中材以上有实至名归之效,益愿其因难见巧,而奋勉之人多矣。且也,多一攻苦之时,即少一荒嬉游冶之时,多一键户之人,即少一营求奔竞之人,文风振而士习亦端焉。而司衡校者,优劣易以识别,不致朱碧之迷离,高下难以任心,无敢黑白之颠倒,亦难之效也。
至于所谓难者,要不外功令中之经解、古学、策问三者而已。宜以经解为第一场,经学为主,凡考据在三代上者皆是,而小学算学附焉。经学宜先汉而后宋。无他,宋空而汉实,宋易而汉难也。以策论为第二场,史学为主。凡考据在三代下者,皆是。以古学为第三场。散文骈体文赋各体诗各一首。三场各一主考,而分校之。盖合校则有所偏重,其弊必至以一艺之优劣为去取,不如分校之善。宜令科甲出身,七品以上之京官,每场各举堪任考官同考官者三人,交军机进呈,发部,汇为一册,以得保之多少为先后。届期,部拟前列而异籍者十人,听简。多拟以备简,以绝流弊。不拟者勿简,以示大公。扃试事宜,一如旧制。惟体制既多,怀挟无益,搜检可视旧加严。搜出者焚之,逐之,而不与罚。三场各编各号分送。三考官各视原额倍中,送监临官核其三优者,作为举人,两优者作为副贡,一优者从其廪增附之。旧而作为廪贡增贡附贡,次科副贡,得一优廪,增附贡,得两优,皆准递升。不论经策古学,一体并计。盖专精与兼长,亦足相抵也。会试一切如乡试法。而以三优者为贡士,两优一优为副榜。如中正榜誊录之法。下科准并计。殿试亦分三场,而删复试。朝考仍得相准,惟减其篇数,令穷力之日足辨。钦派读卷官三人,各分去取。部臣汇核,首列三优,次列两优,一优,皆以经策古三者间列。周而复始,即为长榜。分三甲进呈,钦定胪传授职如旧仪。
至学政,令大小京官举三事兼长者为之。亦不论省分官职之大小。童生县府试三场,不复试以归简易。学政试三场,皆分取倍原额。提调汇校,以三优者为附生,两优一优为佾生。仍籍之,与下届并计。生员则于新章初试后,即序三优两优一优,造册,以后历试,皆并计优之多少,随试而变。又与山长保优册参互,定册学政主之。惟山长不保优者,不与贡遇,有拔优恩岁贡及廪增阙,皆按册序补。拔优恩岁贡考试,皆省之。经岁科十试,各从其廪增附之。旧而作为廪监增监附监,准出学。其捐贡捐监一概停止。生童游京师者,令寄大宛应试,一如原籍。以人数定额。生员许并计原资。咨回原籍者,亦如之。凡国学,天下学校书院,皆用三事并试。通籍后不得再试。
国家进贤,将以治国安民。而求之文字中,只以俦人无从识别,为此不得已之法。登诸朝矣,试以事矣,方将磨厉以经世之具,而犹令其留恋占毕,何为者!夫侍宴赋诗,赏花钓鱼,从容文雅,犹是虞廷赓歌之意。至京朝官而命题扃试,古之所无。二三品之官,五六十之年,系眼镜,习楷书,甚无谓也。自散馆大考试差御史军机中书学政等试,可一切停罢矣。

○采西学议
传称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孔安国曰:九州之志,谓之九邱。诗列十五国之风。康成谱序云: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旁行以观之。孔子作《春秋》,有取于百二十国宝书。伊古儒者未有不博古而兼通今,综上下纵横以为学者也。
顾今之天下,非三代之天下比矣。周髀《算经》有四极四和,与半年为昼半年为夜等说。后人不得其解。《周礼》职方疏,神农以上有大九州。后世德薄,止治神州。神州者,东南一州也。驺衍谈天,中国名曰赤县神州。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当时疑为荒唐之言。顾氏炎武不知西海。夫西洋,即西海。彼时已习于人口。《职方外纪》等书,已入中国。顾氏或未见,或见而不信,皆未可知。今则地球九万里,莫非舟车所通,人力所到。《周髀》、《礼疏》、驺衍所称,一一实其地。据西人舆图所列,不下百国。此百国中,经译之书,惟明末意大里亚及今英吉利两国书,凡数十种。其述耶稣教者,率猥鄙无足道。此外如算学、重学、视学、光学,化学等,皆得格物至理。舆地书备列百国山川厄塞风土物产,多中人所不及。昔郑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子产能举晋国实沈台骀之故。列国犹其有人,可以中华大一统之邦而无之乎?亦学士之羞也。
今之习于夷者,曰通事。其人率皆市井佻达游闲,不齿乡里,无所得衣食者,始为之。其质鲁,其识浅,其心术又鄙,声色货利之外,不知其他。且其能不过略通夷语,间识夷字,仅知货目数名,与俚浅文理而已。安望其留心学问乎?惟彼亦不足于若辈。特设义学,招贫苦童稚兼习中外文字。不知村童沽竖,颖悟者绝少,而又渐染于夷场习气,故所得仍与若辈等。今欲采西学,宜于广东、上海设一翻译公所,选近郡十五岁以下、颖悟文童,倍其廪饩,住院肄业,聘西人课以诸国语言文字,又聘内地名师,课以经史等学,兼习算学。闻英华书院、墨海书院藏书甚多,又俄夷道光二十七年所进书千余种,存方略馆,宜发院择其有理者译之。由是而?禾算之术,而格致之理,而制器尚象之法,兼综条贯,轮船火器之外,正非一端。如历法从古无数十年不变之理。今时宪以乾隆甲子为元,承用已逾百年,渐多差忒。甲辰修改,墨守西人旧法,进退其数,不足依据。必求所以正之。闻西人见用地动新术,与天行密合,是可资以授时。又如河工,前造百龙搜沙之器,以无效而辍。闻西人海港刷沙,其法甚捷。是可资以行水。又如农具织具,百工所需,多用机轮,用力少而成功多。是可资以治生。其他凡有益于国计民生者,皆是。奇技淫巧不与焉。三年之后,诸文童于诸国书,应口成诵者,借补本学诸生。如有神明变化,能实见之行事者,由通商大臣,请赏给举人如前议。
中国多秀民,必有出于夷而转胜于夷者。诚今日论学一要务矣。夫学问者,经济所从出也。太史公论治曰:法后王。为其近已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愚以为在今日,又宜曰鉴诸国。诸国同时并域,独能自致富强,岂非相类而易行之。尤大彰明较著者,如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不更善之善者哉!且也,通市二十年来,彼酋之习我语言文字者甚多。其尤者,能读我经史。于我朝章吏治舆地民情,类能言之。而我都护以下之于彼国,则懵然无所知。相形之下,能无愧乎?于是乎不得不寄耳目蠢愚谬妄之通事,词气轻重缓急,转辗传述,失其本指。几何不以小嫌酿大衅。夫驭夷为今天下第一要政,乃以枢纽付之若辈,无怪彼己之不知,情伪之不识,议和议战,汔不得其要领。此国家之隐忧也。此议行,则习其语言文字者必多。多则必有正人君子通达治体者出其中。然后得其要领而驭之。绥靖边陲,道又在是。如谓六合之内,论而不议,封故见而限咫闻,恐古博物君子必不尔也。

○制洋器议
有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奇愤,凡有心知血气,莫不冲冠发上指者,则今日之以广运万里,地球中第一大国,而受制于小夷也。以地球三百六十度,每度二百五十里,如圆周积计之,大海三分去一,实为方一里者十三亿五千万。我大清国北自兴安岭,南自崖州,距四十三度,计万七百余里,东自库页岛,西至噶什喀尔,距七十七度,计万九十余里,截盈补缩,约南北八千里,东西万一千里,为方一里者八千八百万。是一国而居地球十有五分之一也。余百许国,俄、英、法、米为大。据英人《地理全志》稽之,我中华幅员八倍于俄,十倍于米,百倍于法,二百倍于英。地之大如是,五国之内,日用百须,无求于他国而自足者,独有一中华。地之善又如是。虽彼中舆地书,必以中华首列。非畏我,非尊我,直以国最大,天时地利物产无不甲于地球而已。
而今顾?然屈于四国之下者,则非天时地利物产之不如也,人实不如耳。彼人非瞳首重瞳之奇,我人非僬侥三尺之弱,人奚不如?且中华扶舆灵秀,磅礴而郁积,巢燧羲轩数神圣,前民利用所创始,诸夷晚出,何尝不窃我绪余,人又奚不如!则非天赋人以不如也,人自不如耳。天赋人以不如,可耻也,可耻而无可为也。人自不如,尤可耻也。然可耻而有可为也。如耻之莫如自强。夫所谓不如,实不如也。忌嫉之无益,文饰之不能,勉强之无庸。向时中国积习长技,俱无所施。道在实知其不如之所在。彼何以小而强?我何以大而弱?必求所以如之,仍亦存乎人而已矣。
以今论之,约有数端。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四者道在反求。惟皇上振刷纪纲,一转移间耳。此无待于夷者也。至于军旅之事,船坚炮利,不如夷;有进无退,不如夷。而人材健壮,未必不如夷。是夷得其三,我得其一。故难胜。此兵亦能有进无退,是我得其二。故间胜。粤人军械,半购诸夷,而不备,并能有进无退,是我得其二有半,故半胜。然即良将劲兵,因械于敌,如天之福,十战十胜,而彼能来,我不能往,犁庭扫闾,固无其事。后患正无已时。而况乎胜负未可知也。得三与得二有半,究有间也。何如全乎其为得三之相当也。果全乎其为得三,不特主客异形,劳逸异势,且我有可以穷追之道,彼有惧我报复之心,殆不啻相当焉。斯百战百胜之术矣。夫得二之效,亦道在反求,而无待于夷。然则,有待于夷者,独船坚炮利一事耳。
魏氏源论驭夷,其曰:以夷攻夷,以夷款夷。无论语言文字之不通,往来聘问之不习,忽欲以疏?亲,万不可行。且是欲以战国视诸夷,而不知其情事大不侔也。魏氏所见夷书新闻纸不少,不宜为此说。盖其生平学术,喜自居于纵横家者流,故有此蔽。愚则以为不能自强,徒逞谲诡,适足取败而已。独师夷长技以制夷一语,为得之。夫九州之大,亿万众之心思材力,殚精竭虑于一器,而谓竟无能之者,吾谁欺!惟是输亻垂之巧至难也,非上知不能为也;圩镘之役至贱也,虽中材不屑为也。愿为者不能为,能为者不屑为。必不合之势矣。此所以让诸夷以独能也。道在重其事,导其选,特设一科,以待能者。
宜于通商各口,拨款设船炮局,聘夷人数名,招内地善运思者,从受其法以授众匠。工成与夷制无辨者赏给举人,一体会试。出夷制之上者,赏给进士,一体殿试。廪其匠倍蓰,勿令他适。夫国家重科目,中于人心久矣。聪明智巧之士,穷老尽气,销磨于时文试帖楷书无用之事,又优劣得失无定数,而莫肯徙业者,以上之重之也。今令分其半以从事于制器尚象之途,优则得,劣则失,划然一定,而仍可以得时文试帖楷书之赏,夫谁不乐闻!且其人有过人之禀,何不可以余力治文学,讲吏治。较之捐输所得,不犹愈乎?即较之时之试帖楷书所得,不犹愈乎?即如另议改定科举,而是科却可并行不悖。
中华之聪明智巧,必在诸夷之上。往时特不之用耳。上好下甚,风行响应,当有殊尤异敏,出新意于西洋之外者。始则师而法之,继则比而齐之,终则驾而上之。自强之道,实在乎是。昔吴受乘车战阵之法于晋,而争长于晋。赵武灵为胡服,而胜胡。近事俄夷有比达王者,微服佣于英局,三年尽得其巧,国遂勃兴。安南暹罗等国,近来皆能仿造西洋船炮。前年西夷突入日本国都,求通市。许之。未几日本亦驾火轮船十数,遍历西洋,报聘各国,多所要约。诸国知其意,亦许之。日本蕞尔国耳,尚知发愤为雄。独我大国,将纳污含垢以终古哉!孟子曰: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又以敌国外患,同于法家拂士。尹铎曰:委土可以为师保。今者诸夷互市,聚于中土,适有此和好无事之间隙,殆天与我以自强之时也。不于此急起乘之,只迓天休命,后悔晚矣。
或曰:管仲攘夷狄,夫子仁之。邾用夷礼《春秋》贬之。今之所议,毋乃非圣人之道耶?是不然。夫所谓攘者,必实有以攘之,非虚骄之气也。居今日而言攘夷,试问其何以攘之?所谓不用者,亦实见其不足用,非迂阔之论也。夫世变代擅,质趋文,拙趋巧,其势然也。时宪之历,钟表枪炮之器,皆西法也。居今日而据六秣以颁朔,修刻漏以稽时,挟弩矢以临戎,曰吾不:用夷礼也,可乎?且用其器,非用其礼也。用之,乃所以攘之也。以经费言之,军械之价,常十倍。然利钝所分,胜败系之。固当别论。轮船亦然。然彼船一年而一运,此船一年而一二十运。移往时盐船粮船费用,改造轮船,即百船已不止千船之用。无事可以运盐转粟,有事可以调兵赴援。呼应奔走,无不捷。岂特十倍之利哉!或曰:购船雇人何如?曰:不可。能造,能修,能用,则我之利器也。不能造不能修,不能用,则仍人之利器也。利器在人手,以之转漕,而一日可令我饥饿。以之运盐,一日可令我食淡。以之涉江海,一日可令我覆溺。仓卒有隙,幡然倒戈。舟中敌国,遂为实事。而购值不资,岁修不资,赏犒不资,使令之不便,驾驭之不易,其小焉者也。是尚不如借兵雇船之为愈也。借兵雇船,皆暂也,非常也。目前固无隙,故可暂也。日后岂能必无隙,故不可常也。终以自造,自修,自用之为无弊也。夫而后内可以荡乎区宇,夫而后外可以雄长瀛寰,夫而后可以复本有之强,夫而后可以雪从前之耻,夫而后完然为广运万里,地球中第一大国。而正本清源之治,久安长治之规,可从容议也。
夫穷兵黩武,非圣人之道,原不必尤而效之。但使我有隐然之威,战可必克也,不战亦可屈人也。而我中华始可自立于天下。不然者,有可自强之道,暴弃之而不知惜;有可雪耻之道,隐忍之而不知所为计,亦不独俄英法米之为患也!我中华且将为天下万国所鱼肉。何以堪之!此贾生之所为痛哭流涕者也。

○善驭夷议
今国家以夷务为第一要政,而剿贼次之。何也?贼可灭,夷不可灭也。一夷灭,百夷不具灭也。一夷灭,代以一夷,仍不灭也。一夷为一夷所灭,而一夷弥强,不如不灭也。盛衰倚伏之说,可就一夷言,不可就百夷言。此夷衰,彼夷盛,夷务仍自若。然则,驭夷之道,可不讲乎?驭夷之道不讲,宜战反和,宜和反战,而夷务坏。忽和忽战,而夷务坏。战不一于战,和不一于和,而夷务更坏。今既议和,宜一于和,坦然以至诚待之,猜嫌疑忌之迹,一切无所用。耳属于垣,钟闻于外,无益事机,适启瑕衅。子贡曰: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意,而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三者举事之大患。(见《史记·孔子弟子传》、《战国策·燕策》苏代语,略同。盖本子贡。)以今日行之,直所谓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者也。
然则,将一切曲从乎?曰:非也。愚正以为曲从其外,猜疑嫌忌其中之非计也。夷人动辄称理。吾即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之身。理可从,从之。理不可从,据理以折之。诸夷不知三纲,而尚知一信。非真能信也。一不信,而百国群起而攻之,箝制之,使不得不信也。吉勇烈之事,即能为理屈之明证。
然则,和可久恃乎?曰:难言也。盖尝博采旁咨,而知诸夷不能无异志。而目前数年中,则未也。中华为地球第一大国,原隰衍沃,民物蕃阜,固宜百国所垂涎。年来遍绘地图,辄迹及乎滇黔川陕,其意何居!然而目前必无事者,则以俄英法美四国,地丑德齐,外睦内猜,互相箝制,而莫敢先发也。俄与英法讲和未久,美尝大困于英,英法亦世构兵。其于他国,亦无岁无战争。要其终,讲和多而兼并少。故诸夷多千年数百年旧国。不特兼并难,即臣属亦不易。何则?诸夷意中各有一彼国独强,即我国将弱之心。故一国有急难,无论远近,辄助之。盖不仅辅车唇齿之说,其识见远出乎秦时六国之上。如土耳其欲并希腊,俄英法救之。俄欲并土耳其,西班牙欲并摩洛哥,皆英法救之。汔归于和。彼于小国犹尔,况敢觊觎一大国哉!津门戊午之事,发端于英,辄牵率三国而来者,无他,不敢专其利也。惧三国之议其后也。庚申之事,得当即已者,亦惧俄美之议其后也。可取而忽舍,可进而忽退。夫安有兴师动众,间关跋涉八万里之远,无端而去,无端而复来哉!不待智者而知其不然矣。
故曰:目前必无事也。可以坦然无疑也。将来四国之交既固,协以谋我,或四国自相斗,一国胜而三国为所制,而后及于我。然四国之相雠,胜于雠我,交必不能固。而自斗,则为日必不远,可虑也。又西藏之南及新疆天山南路,皆与英属部孟加拉本若等境接壤,可虑也。俄境东自兴安岭,西至科布多毗连者数千里。近闻俄夷踪迹已及绥芬河一带,距长白、吉林不甚远,更可虑也。然则,前议自强之道,诚不可须臾绥矣!不自强而有事,危道也。不自强而无事,幸也。而不能久幸也。矧可猜嫌疑忌者速之使有事也。自强而有事,则我有以待之。矧一自强而即可弭之使无事也。自强而无事,则我不为祸始,即中外生灵之福,又何所用其猜嫌疑忌为哉!

○上海设立同文馆议
今通商为时政之一。既不能不与洋人交,则必通其志,达其欲,周知其虚实情伪,而后能收称物平施之效。互市二十年来,彼酋类多能习我语言文字之人。其尤者能读我经史,于朝章国政吏治民情,言之历历。而我官员绅士中,绝无其人。宋聋郑昭,固已相形见绌。且一有交涉,不得不寄耳目于所谓通事者。而其人遂为洋务之大害。
上海通事,人数甚多,获利甚厚。遂于士农工商之外,别成一业。广州宁波人居多。其人不外两种。一为无业商贾。凡市井中游闲?斥弛,不齿乡里,无复转移执事之路者,以学习通事为逋逃薮。一为义学生徒。英法两国,设立义学,广招贫苦童稚,与以衣食而教督之。市儿村竖,流品甚杂。不特易于湔染洋泾习气,且多传习天主教,更出无业商贾之下。此两种人者,声色货利之外,不知其他。惟藉洋人势力,狐假虎威,欺压平民,蔑视官长,以求其所欲。即如会办防堵一举,间与能作汉语之大酋议论,未尝远于事理。而局中米盐琐屑,势不能与大酋言,往往需索之无厌,挑斥之无理,开销之无艺。无非通事勾结洋兵,为分肥之计。欺我聋喑,逞其簧鼓,颠倒欺弄,惟所欲为。实法所必诛,而不胜诛,且不能诛。又其人质性中下,识见浅陋。叩其所能,仅通洋语者十之八九,兼识洋字者十之一二。所识洋字,亦不过货名银数,与俚浅文理。不特于彼中致治张弛之故,瞢焉无知。即间有小事交涉,一言一字,轻重缓亟,辗转传述,往往影响附会,失其本指。几何不以小嫌酿大衅!
洋务为国家招携怀远一大政,乃以枢纽付之若辈。遇致彼己之不知,真伪之莫辨。宜与宜拒,汔不得其要领。其关系非浅鲜也。夫通习西语西文,例所不能禁,亦势所不可少。与其使市井无赖独能之,不若使读书明理之人共能之。前见总理衙门文,新设同文馆,招八旗学生,聘西人教习诸国语言文字,与汉教习相辅而行。此举最为善法。行之既久,能之者必多。必有端人正士,奇尤异敏之资出于其中。然后得西人之要领而驭之,绥靖边陲之原本,实在于是。惟是洋人总汇之地,以上海广州二口为最。种类较多,书籍较富,见闻较广。凡语言文字之浅者,一教习已足。其深者务在博采周咨,集思广益,则非上海、广州二口不可。行之他处,犹是一齐人传之之说也。行之上海、广东,则置诸庄岳之间之说也。况通商纲领,虽在总理衙门,而中外交涉事件,则二海口尤多。势不能以八旗学习之人,兼顾海口。惟有多途以招之,因地以求之。取资既广,人才斯出。
愚以为莫如推广同文馆之法,令上海、广州仿照办理,各为一馆。募近郡年十五岁以下之颖悟诚实文童,聘西人如法教习。仍兼聘品学兼优之举贡生监,兼课经史文艺,不碍其上进之路。三年为期,学习有成,调京考试,量予录用。遇中外交涉事件,有此一种读书明理之人,可以咨访,可以介绍,即从前通事无所施其伎俩,而洋务之大害去矣。至西人之擅长者,历算之学,格物之理,制器尚象之法,皆有成书。经译者十之一二耳。必能尽见其未译之书。如能探赜索隐,由粗迹而入精微。我中华智巧聪明,必不出西人之下。安知不冰寒于水、青出于蓝。轮船火器等制,尽羿之道,似亦无难于洋务。岂曰小补之哉!

○五十自讼文
岁在著雍敦胖,余年五十。客曰:子学者也。昔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子亦知其非乎?余曰:子言诚是也。虽然有非,有未必非,不可以无辨。客曰:子何言之愎也?伯玉三代上贤者,大圣人之友,犹知非若彼。子何言之愎也?余曰:是有说焉。传记所载伯玉事,年岁先后,不尽可考。据左氏传,初纪从近关出,在襄公十四年,孔子《世家》再纪主蘧伯玉家,在哀公三年。相距六十有八年。当是弱冠登朝,历事献殇襄灵出五公。其年五十,在襄灵之际。传所记君制其国,谁敢奸之!侃侃正论,不与时相孙林父、宁喜为党者。其事在五十以前无疑。从可知所谓知非者,盖学问中精微之语,于生平大节无与。不然,以不党时相为非,将以党为是乎?且以伯玉之贤,亦何至四十九年之全非,而待五十之改弦更张也。知人论世,宜体此意矣。
余何人斯,庸敢与伯玉比!顾亦有不肯妄自菲薄者,愿为子一一陈之。生平居官,未尝于长吏求一差使,居家未尝于当事进一关说。未尝受一瞒人之钱,未尝为一负人之事。天地鬼神,实鉴临之。前者被谤之举,为民为国,开罪于权门势族而不悔,亦庶几不党孙宁之遗意。以此为非,将随波逐流为是乎?其不然明矣。承先人遗业,薄田十顷,衣食仅给,米盐靡密,辄亲为之。人或以善治生为非,顾将不衣食乎?抑不求诸此转求诸彼,如世之铸横财者为是乎?其不然又明矣。惟是妄念有未尽耶?机心有未忘耶?嗜欲或由强制,大廷是而有衾影之非耶?出入难免持筹,廉俭是而有吝啬之非耶?好名太过而矫矜之非耶?忧世太过而怨尤之非耶?是固不足言学问精微,而必宜知其非者也。虽然,未已也。余好读书,未尝一日废业。性迂,未尝与一曲燕。自谓无足奇,人辄交口称之。余滋恧焉。
至生平所自信者有二:操守第一,万钟千驷不能易吾节。吏事次之。少贱通知民情,留意掌故。二者窃自谓不居人下。乃人辄目为文学之士,不以吏事相许。至以非义之取尝试者,斥甲而乙至,斥乙而丙至。盖自通籍二十年,虽渐久渐稀,而终不能绝。以汔于今,何与生平所自信者适相反也!柳下惠曰:伐国不问仁人。吾岂有遗德耶?然则,身之不修,行之不立,闻望之不足孚于人,可知也。此尤无形之非也。勉之哉!自此以往,若辈绝迹,此心昭然大白于同人,则吾学之进矣。若前者被谤之举,则虽身修行立,闻望孚于人,滋之不免也。必欲免之,则必入于非而可。吾所谓有非有未必非者如此。客悦曰:然则,子真知非者也。客退,录为《自讼文》置之坐右。

○副将华尔小传
华尔,美利坚高要人,初仕本国为将,以罪废。来上海,国人欲杀之。会贼陷苏州,上海将治兵,候补道杨君坊爱其勇,匿之家。介上海道吴君煦言于美领事,获免。以是德吴君,愿效死。
咸丰十年夏五月,贼陷松江。吴君令华尔募西勇数十人为前行。我数百人半夷服半常装继之。华尔诫曰:有进无止,止者斩。贼迎战,枪炮雨下,令皆伏,无一伤者。顷之,突起,手加额为号。百二十枪齐发。凡三发,毙贼数百。追之。遂与败贼偕入城。置一棹中衢登之。黄衣贼五辈,乘马来接战,毙其四。最后伤其一。贼呼曰:走!城遂复。初吴君与华尔约克城,尽贼所有畀之。比华尔至,贼馆空矣。盖我勇入城,觑华尔方酣战,先攫之。吴君更与华尔五千金,西勇不与,多怒跳去。或转从贼。华尔移师青浦,如前法。华尔登城,枪中其股,坠复登。回视我勇已退。乃还。华尔既病创,西勇亦遣去。久之,松江再陷再复。华尔病瘥,吴君乃令守松江,练洋枪勇五百名,衣服器械步伐皆夷也。同治元年正月,贼犯松江广富林,众数万。华尔率五百人御之。贼围之数十重。华尔乃分其众为数圆阵,阵分五重,人四向。最内者平立,其外递俯。至最外者,几踞地矣。皆以枪外指,望之者如馒首刺以针然。将居中,吹角为号,一动无不动。数十枪齐举。始徐行,渐疾行。所至贼披靡,围自解。且争退去。华尔乃撤阵起追之。至辰山,飞弹断一指,不为止。贼大败。遂平辰山,及天马山贼营。事闻,赏四品翎领,命其军曰常胜。
是时贼自浙东联络金山萧塘南桥,以达于浦东之高桥,皆有悍贼守之。会西人愿助顺,新设会防局。于是华尔会英提督何伯,法提督卜罗德攻之。高桥平。是役也,贼凡三万。华尔与英法三军各五百人,卜罗德死之。二月朔,进平萧塘。诏以副将补用。夏四月,复合西兵克嘉定、青浦。五月,克浙江之宁波。以常胜军四百人守之。华尔往来策应以为常。贼之围松江也,调宁波军回援。大败贼于豆腐浜,围乃解。嘉定既复,贼复围之。洎西兵至,则突围入城,挟中西守兵偕走。城复陷。青浦亦如之。至是巡抚李公鸿章议复青浦。七月,檄程学启由北竿山进兵,而令华尔薄南城,并驶小轮船逼城濠,以大炮裂城,麾军冒烟上,遂克上。先是华尔所分兵守宁波者进克余姚。贼至益众,告亟,复令华尔驰援。未至,贼再陷慈溪。翌日,华尔至,立复慈溪。登城时,中枪丸,洞胸达背而出。乃归宁波治创。八月戊寅卒。李公令以中国服葬松江。诏立祠祀之。丧归,吴君检其箧,得金陵城图。凡贼酋所居百十处,距城垣丈尺方位,纤悉皆具。亦不知何时何人所绘。可谓有心人也已。
旧史氏曰:余在李公幕府,见常胜军支应之籍,西将薪水月百金以上者,百数十人,视他军数倍。口粮军械称是。主者吴君煦,立意以为我将我勇率无赖,城旦暮不保,而府库充实。与其豢无赖,终且贻贼,不如与此军。一时权宜,不为无见。始仅五百人,后增至四五千人。功不细,费亦不赀。李公从容指挥,次第减撤,中外无一言。盖于此几费纡筹矣。先后置将四,白齐文背畔不必论。奥伦之?冗,戈登之骄蹇,不能不以华尔为最驯。余尝见其练兵,居中吹角有声,卒皆鱼贯至。又有陈,或左或右,或横或纵,或直或斜,或八字,或十字,或环或圭,或?或钩,或梅花,或蝴蝶,随角声而变。其行也,雁行进,举足如一,两跨间射以矢,十发十穿,无所滞。斯尤长技。盖泰西旧法如是。颇得古人不愆步伐之意焉。

☆邓显鹤○船山遗书目录序
《船山遗书》刻既成,乃僭书其后曰:自孔子没而大道微,七十子之徒,遗言坠绪,不绝如缕。遭秦燔灭,荡然无存。汉兴,收拾余烬,始立专门。各抱一经,私相授受。孔郑诸儒,始贯穿群籍,钻研训诂。迄其蔽也,杂于谶纬,堕于支离破碎。魏晋以后,崇尚虚无,流为佛老,学术纷歧,世运榛塞。圣人之道唏矣!唐代,义疏之作,具有端绪。而是非得失,未有折衷。宋世真儒出,群经乃有定论。至于近代学者,疾陋儒空谈心性,逸于考古,遂至厌薄程朱,专考求古人制度名物以为博。甚则刺取先儒删落?春驳谬悠之论以为异。而一二天资高旷之士,又往往误于良知之说。先生忧之。生平论学,以汉儒为门户,以宋五子为堂奥,而原本源渊,尤在《正蒙》一书。其推本阴阳法象之状,往来原反之故,反复辨论,累千百言。所以归咎上蔡象山、姚江者甚峻。或疑其言太过。要其议论粹然,一一轨于正,固无以易也。
先生生当鼎革,自以先世为明世臣,存亡与共。甲申后,崎岖岭表。既知事之不可为,乃退而著书,窜伏祁永涟邵山中,流离困苦,一岁数徙其处。最后乃定居湘西蒸左之石船山,筑观生居以终。席棘饴荼,声影不出林莽。没后四十年,遗书散佚。其子吾?,始为之收辑推阐,上之督学。宜兴潘先生因缘得上史馆,立传儒林。而其书仍湮灭不传。后生小子,致不能举其名姓,可哀也已!
当代经师,后先生而起者,无虑百十家。然诸家所著,有据为新义,辄为先生所已言者。《四库总目》于《春秋稗疏》曾及之。以余所见,尤非一事。盖未见其书也。近时仪征相国裒辑《国朝经解》,刻于广南。所收甚广,独不及先生。其他更何论已。先生出处本末,略见潘宜兴、储六雅、全谢山、余存吾诸文集中不具述。独详述先生学业之大者,著于篇。使世之读先生书者有所考焉。

☆方东树○汉学商兑重序
三代以上无经之名。经始于周公孔子。乐正崇四术,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及至春秋,旧法已亡,旧俗已熄。诈谋用而仁义之路塞。孔子惧,乃修明文武周公之道。以制义法,而作《春秋》。《春秋》亦经也。孔子虽未尝以是教人,然其平日所雅言于人者,莫非《春秋》之义也。卫君待子为政。子曰:必也正名乎!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季氏伐颛臾,旅泰山,则使欲止之。此皆《春秋》之义也。至于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论语》卒篇,载尧曰一章。柳宗元曰:是乃夫子所常常讽道之辞,云尔。子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又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又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又曰:假我数年,卒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故庄周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六经之为道不同,而所以致用则一也。此周公孔子之教也。
及秦兼天下,席狙诈之俗,肆暴虐之威,遂乃荡灭先生之典法,焚烧诗书。于时不特经之用不兴,并其文字而殄灭之矣。汉兴,购求遗经,于是群经始稍稍复出。或得之屋壁,或得之淹中,或得之宿儒之口授,而固已残阙失次,断烂不全。赖其时一二老师大儒,辛勤补缀,修明而葺治之。于是易有四家,书与诗三家,礼春秋两家,号为十四博士。则章句所由兴,家法所由异。汉儒之功,万世不可没矣。自是而至东京、魏晋以逮于南北朝,累代诸儒,递相衍说,辨益以详,义益以明。而其为说亦益以多矣。及至唐人,乃为之定本定注,作为释文。举八代数百年之纷纭,一朝而大定焉。天下学者,耳目心志,斩然一新。兼综条贯,垂范百代,庶乎天下为公,而可谓之大同也。然其于周公孔子之用,犹未有以明之也。及至宋代,程朱诸子出,始因其文字以求圣人之心,而有以得于其精微之际。语之无疵,行之无弊。然后周公孔子之真体大用,如拨云雾而睹日月。由今而论汉儒宋儒之功,并为先圣所攸赖。有精粗而无轩轾。盖时代使然也。道隐于小成,辨生于末学,惑中于狂疾,诞起于妄庸。自南宋庆元以来,朱子既没之后,微言未绝,复有钜子数辈,蜂起于世,奋其私智,尚其边见,逞其驳杂,新慧小辨,各私意见,务反朱子。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其于道,概乎未尝有闻焉者也。
逮于近世,为汉学者,其蔽益甚,其识益陋。其所挟惟取汉儒破碎穿凿谬说,扬其波而汨其流,抵掌攘袂,明目张胆,惟以诋宋儒,攻朱子为急务。要之,不知学之有统,道之有归,聊相与逞志快意以鹜名而已。吾尝譬之:经者,良苗也。汉儒者,农夫之勤?畲者也。耕而耘之,以植其禾稼。宋儒者,获而舂之,蒸而食之,以资其性命,养其躯体,益其精神也。非汉儒耕之,则宋儒不得食。宋儒不舂而食,则禾稼蔽亩,弃于无用,而群生无以资其性命。今之为汉学者,则取其遗秉滞穗,而复殖之,因以笑舂食者之非,日夜不息,曰:吾将以助农夫之耕耘也。卒其所殖不能用以置五升之饭。先生不得饱,弟子长饥。以此教人,导之为愚。以此自力,固不获益。毕世治经,无一言几于道,无一念及于用。以为经之事尽于此耳矣,经之意尽于此耳矣。其生也勤,其死也虚,其求在外,使人狂,使人昏。荡天下之心,而不得其所本。虽取大名如周公、孔子,何离于周公、孔子。其去经也远矣。尝观庄周之陈道术,若世无孔子,天下将安所止。观汉唐儒者之治经,若无程朱,天下亦安所止。
或曰:天下之治方术多矣,百家往而不反,小大精粗,六通四解,一曲之士,各有所明。虽不能无失。然大而典章制度,小而训诂名物,往往亦有补前儒所未及者。何子罪之深也!曰:昔者周尝封建诸侯矣。诸侯而下为卿大夫,卿大夫而下为士,土之下为庶人。周固天下之共主也。及至末孙王赧,不幸贫弱,负责无以归之,逃之洛阳南宫讠移台。当是时,庶士人有十金之产者,因自豪,遂欲以问周京之鼎。十金之产,非不有挟也,其罪在于问鼎。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纰,古今之大。赖程朱出而明之。乃复以其谀闻驳辨,出死力以诋而毁訾之。是何异匹夫负十金之产,而欲问周鼎者也。是恶知此天下诸侯所莫敢犯也哉!故余既明汉儒之有功若彼,而复辨诸妄者之失若此。后有作者,亦足以明余非乐为是讠尧々也。其亦有所不得已焉者也!

☆龙启瑞○致曾涤生侍郎书
月初六日,专人还,接奉手书,知前件远蒙关注。某此事实出于万不获已,寸心可以对天地,质鬼神。若世之所谓谨默畏慎者,难免不以为非,要亦不足听荧也。数十年来,士大夫以含容为忠厚,以宽大为美名。如有持正不为苟同者,即以刻薄之名加之。立见其偾事,而不肯得罪于同官;即使其殃民,而不肯曲从夫清议。夫不忍于一人而忍于百姓,不忍于同僚而忍于吾君,其为害讵有极耶!天下事,所以流失败坏而莫可挽回者,孰非若辈有以酿成之也。某平生实不肯以苛论绳人。即今日作乡绅,亦不肯不为地方官设想。如使我当之,而力不足举其事者,断不肯责望当局。今日吾乡之事,实为此一二人所败。如使尽其心力,及为早之,虽庸才亦必有以自见。受人之牛羊,而不为之求牧与刍,且驱而致之虎狼而莫之省忧,徒束手号于众曰吾无才,则当受牛羊之时,何不皇然自谢其不敏也?且今日之事,又不止于无才而已。而又幸其主人之多难也,而忍从而欺之。颠倒是非有无,直以为旁若无人者。彼其心之无君,亦已甚矣。
某虽不才,盖亦厕身士林,略知大义。目击其欺君害民之事,实觉于心不甘。如律以居是邦不非其大夫之义,则为春秋时分土分民者言之。不才以王人而与公事,乌可以此为例!又有谓所言虽是,但惜其晚,而于无益。某则谓不至今日言之,亦不见效。如谓晚而无济,则他日言之,更属无益。不如早一日言之,更有一日之效。生平赋性愚戆,惟正直二字,自谓可以矢诸神明。尝谓好恶如有悖于大公者,则生不可立于大清之朝,死不可以入先人之庙。执事所谓邦之司直者,庶其闻而谅我乎?
北事承于续函示悉,感荷。以后如有所闻,更望寄示。天下大局,固已不堪设想。吾辈为一日臣子,便当尽一日职分。主德仁明,民心未去,拨乱反正,安知不在今日。旌麾驻临匪遥,邻封受庇,瞻望风采,企羡无穷。

○上梅伯言先生书
伯言先生阁下,忆前岁春间,蒙赐先人陷幽之文,当即肃复,敬申哀谢。道远未知何时得达。比逆贼逾岭出,息耗益梗不通。闻先生陷危城中。曾作二诗感怀,末由奉寄。嗣于新之方伯处,知先生已脱贼自归,移家黄墅,为之欣忭者弥日。会粤西土匪益炽。牵于第乡兵,议团费,终日卒卒,唇吻枯燥,逮晚不得休息。又地方官相与违难,噫气填胸肺间。因自戒执笔,恐发摅太过,以益时忌,故不能以一函询近况、道款曲。然依企之诚,则未尝一日而置诸怀也。伏维遁迹休间,兴居安善。金陵异族逼处,闻数十里外村落尚可安居,未审近复何如?忧患播迁之余,以道自胜,亲近图史,神明不衰,固当为先生祝之耳。
近年变端殊大,非前时意料所及。然先生文集中《上汪尚书书》已言之,良佩深识远见。抑某窃有进者,奸民固非重州县之权不办。今州县虽无权,然察一结盟聚党之奸民,固力有余也。特上之督抚,不肯担代处分,又乐以容忍欺饰为事。有一二能办之员,多方驳饬之,使逆知吾意而不敢为。然督抚亦非真以为事之宜如此也。大抵容身固宠,视疆场若无与。苟及吾身幸无事,他日自有执其咎者。又上之则有宰相,风示意旨,谓水旱盗贼,不当以时入告,上烦圣虑。国家经费有常,不许以毫发细故,辄请动用。由前之说,其所以防冒滥,非不善也。然疆吏因此而不敢办盗。逮其溃决,则所费者愈多。为督抚者,类皆儒生寒素,夙昔援引迁擢,不能不借助于宰相。如不谘而后行,则事必不成而有碍。是以受戒莫敢复言。盖以某所闻皆如是也。
金田会匪,萌芽于道光十四五年。某作秀才时,已微知之。彼时巡抚某公,方日以游山赋诗饮酒为乐。继之者犹不肯办盗。又继之者,则所谓窥时相意旨者是也。当其时,冯云山、韦振、胡以?等,盖无人不为本地绅民指控,拘于囹圄者数月。府县以为无是事也,而故纵之。逮起其起事,始以八百人聚于桂平之紫金山。绅民知必为巨患,集乡兵千余,自备口粮器械,欲往剿捕,具公揭于道府,但请委员督视,使知非私斗而杀人,得免于抵偿。盖其时粤西初有团练,而民之畏法如此。道府顾置之不问。绅民再三催促,始委一候补知县萨某应之。而夫马又不时给。委员因逡巡不去。贼聚党瞬至巨万。团练弱,且兼官兵之莫为助,遂群撒手,而贼势滔天矣。盖某所闻于官中者如此。此不能不为之太息痛恨也!
今天下州县多矣,即一省不下数十百余,安得尽贤者为之。惟督抚得人,则州县不期而自治。督抚不肯欺蒙皇上,则州县亦必不敢欺蒙督抚。此其势然也。窃谓如先生之论,使州县得入为御史,固足以激励人材,而建白不至为空言。然列荐牍而上之者督抚也。如使他人荐之,恐非时政所宜,亦未必遂公且明于督抚。州县虽贤安能违其意而自致于高明哉?惟宰相实有抑扬督抚之权。督抚皆得其一言,以为事势之轻重。故从古天下之治乱,未有不由乎宰相者。今粤西之始祸可睹已。此盖先生文之所未及者。故某引伸其说,以为世鉴。先生其然之否耶?数年里居,因团练事,时与官吏交涉。窃见今之所患,有甚于昔。殆亲见前人覆辙而躬自蹈之者。如使一误再误,则为忧更大。去冬曾据实沥情,入告庙堂。初意极为慎重,浸淫为持魁柄者所遏。彼人不能扼我而能忌我。又贼势滋蔓,凡乡团之良如唐子实辈,皆败不肯出。某于是不得不奉母引去。忌我者亦不能留也。盖某之所以出处进退者如此。其委折非言可尽。
自十月十一日,自家起程,今日始抵衡阳,将取道襄樊以达秦中,谒见座师王雁汀中丞,择便地安置老弱,再图北上。今之时势,谈何容易!况以空疏无据者为之。其能有万一之济耶?傥容隐居奉母,偷得一宽闲寂寞之区,则私愿已足。先生其必有以教我!涤笙侍郎一军,居然近今豪杰。观其起事之始,其气足以吞川渎、撼山岳。而幕下人才,亦皆一往无前,陵厉盖世。宜其有以摄凶顽而吐气也。然自九江而下,贼愈悍,我愈孤。江北之蜂屯蚁聚者,其志量尤不可窥测。则恃苍生之福命为之。涤笙到此,则更为其难矣。
前岁《感怀》二律,并今《岁立春日寄怀》近作,附录呈正。先生文集,曾否刻成?便丐以一帙见寄。今年在粤与伯韩子实裒集师友文刻之,而以子实居其名,命曰《涵通楼师友文钞》。先生文从伯韩钞本录出。近作则先人墓志《黄个园传》皆与焉。颇有集隘不能尽登之憾。此外月沧先生子穆伯韩、少鹤及某六人,为书九卷。先生及伯韩、少鹤皆二卷,而少鹤及同乡苏虚谷之词,合鄙作共为一卷。凡十卷。今已装订印行。诗钞拟俟续刻。盖赀与日皆不能给。而先生诗集,从前未经录出,不知能以副本见寄否?兵戈扰扰,劳生仆仆,无补时艰,独平日文章之好,结习未忘,常自笑且自怜也。独以识一时师友渊源之绪,则先生或亦有取焉。道远,书何能悉。

☆罗泽南○答高旭堂书
前辱手书,具悉爱我厚意。且以仆前日所论,可备采择,更询刍荛以药旧习。是可见旭堂之虚怀,益可见旭堂之进境也。
吾人用功,以治心为要。心也者,帅也。耳目口体,卒徒也。帅强则士卒用命,指挥无不如意。帅弱则士卒骄悍,肆出而不可制。是故人不能正其心,则耳目口体,无不足为心害。虽然,心立矣,耳目口体,皆欲其退而听命矣,养之不得其道,则亦无以祛其欲而全其天。何哉?大道之蕴,至深至微,得其粗必穷其精,得其表必穷其里。偶然涉猎,遂谓会其旨要,此中之奥妙,不复为之详察,是虽日取数十卷读之,亦无所得于其心。及见之行事,未有能缜密者。此其心粗也。
圣域贤关,非一蹴所能几及。必持之恒久,需之以时日,寸累尺积,从容涵泳,而后可底于成。以远大之功程,遽期效于旦夕,不复循序渐进,以次臻于高明之域,则行远不能自迩,登高不能自卑,躐等之弊生,助长之病起矣。此其心躁也。
一心之微,天下之理无不具,必扩其度量,广集众善;如大海然,纳之以百川,而莫见其盈也;如深谷然,投之以众物,而莫见其满也。参考众说,以求至善之所在,始足以尽吾心而知吾性。故谦则受益,满必招损。使执一说而众说遂有不能入,偏立一见,而他人之见,遂有所不能受,必至师心自用,滞于一隅,而莫能汇大道之全矣。此其心隘也。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为圣为贤,只尽一己分内事。惟学成德立,出吾言以发斯世之聋聩。古圣人著书立说,以明道也,非以争名也。才窥宫墙,即思垂著述于后世,是皆外面起见。用功虽超乎流俗,立心实中于功利矣。且立言必先知言。格致未深,遽思编集众说,针灸庸流,何异乳儿舌涩,思论天下大事哉!此其心杂也。
粗则不能精其心以穷一己之理,躁则不能永其心以竟一己之功,隘则不能宏其心以集一己之善,杂则不能一其心以复己之性。况乎其进锐者,其退必速。始恃其壮往之气,思欲成功于一时,久无所获,则必厌弃而不肯进。而耳目口体,无不投闲抵隙,以为一心之害。是粗心躁心隘心杂心不去,而怠心又因是而生矣。如军令严肃,士卒畏威,而大将暴虐,终不足以服其心。必至于离德解体,军令有所不能行者。旭堂以颖悟之资,兼果敢之力,实吾辈所深畏。特观理或粗,求效或躁,取善或隘,用心或杂,如吾前所云云者。
今自知其为痼疾,广搜药石以医之,则有不难起沉疴于一朝者。旭堂勉乎哉!格致者,所以穷此心之理。诚意正心,乃工夫下手处也。修齐治平,根于心而次第以施之者也。精其心,而于事物之理,无不欲其穷;永其心,而于道德之功,无不欲其竟;宏其心,而于天下之益,无不欲其集;一其心,而于天命之性,无不欲其复。发愤以修其业,从容以俟其成。夫如是,吾之心日扩,吾之力日固,怠心不生,道心弥存,斯可以祛吾欲而全吾天,以造圣贤之阃域矣。旭堂勉乎哉!夫知病不难也,知病而能求药为难。余受病最深,何能医君之病。然先圣先贤之书具在,无不可案证以求方也。古人谓人主用兵,不难于将兵,而难于将将。吾人进德,不难于应事,而难于养心。心得其养,又何疾之不可除,何病之不可医乎!旭堂勉乎哉!令叔云亭先生江右之行,果否?想家政日多,此际亦难骤往。以令叔天怀之沉静,识见之高明,立品之清洁,深足为旭堂药石。使得日侍其侧,亲聆训诲,吾知旭堂之受益,必有无穷者。别情缱绻,言不尽意。

○粪叟传
粪叟者,不记其姓氏。其先世仕于周为草人,掌土化之法以物地。周公采其术,著于《周礼》。其后有为上农夫者。战国时诸侯去其籍,遂不显。子孙皆能世其业。叟素黠慧能含忍。少时即自食其力,讲求治粪之术日益精。其具有篑,有帚,有杓,有瓮。其地有厕,有池,有沟,有窖。有砖房,土室,茅厂。粪有人溲,禽溲,兽溲。出自人者曰大。兽之类不一,若牛,若羊,若豕犬,若麋鹿,?狐,有所别。若者宜于禾,若者宜于麦,若者宜于麻,若者宜于园瓜果。又煮其骨汁浸种,以投合地气。瘠者使之肥,恶者可使之美。杂腐草败叶,用泥蕴酿之,经数月以成。有火粪,掘土合薪以燎之,贮其灰。凡收拾积聚,罔不有法。
叟性不事修饰,屋数椽,仅以蔽风雨。堂屋厨阶皆粪器,饮食与之俱。往来交际其家者习为常。鲜洁已进者。习勤苦,朝夕拮据不惮劳瘁。有所利,虽数百里求之不辞。弗获,则百计经营,卑躬屈节,必欲其得而后已。当长夏盛暑时,热气蒸郁,臊臭不可耐。其虫曰?卢曰蛄蜣,终日飞缘牖户间。且多蚊,啮人辄红肿。至有为所伤而死者。叟坐立其间,观望周章,色嘻嘻以为乐。家人呼之食,不遽往。或讽之,曰:吾固所利于此也。舍是,终身贫且贱矣。人其得粪以施于田园无不利,争售之。巨室日闻其名,家以是致富。得复草人职。丞相某议兴水利于西北,将试用。因其议中阻,不果行。子孙在官者,禄皆有差。人有求其术者,秘勿宣。惟侈谈其事以夸人。人称为粪叟云。德馨子曰:百亩之粪,固农夫所利赖者。叟以此致富贵,而不自计其秽,苦矣哉!

○罗山记
余之居在湘乡县百里外之罗山。群峰钩连,四面罗列,故名曰罗山。山之势自西来。最大者曰黄龙山,横亘数十里,曲屈变化,矫若游龙,能兴雨。山脊盘绕北下。双髻挺峙,突兀云端,日光射之,紫色夺目者,荆紫峰也。上有寺,最幽邃。其西北一峰独秀者,曰颜子岭。横列若屏者,曰龙破石。皆雄伟特立,无柔媚态。桃林一山,峙其山之麓,罗山诸溪之水汇之。夹岸多桃树。此西北诸峰之美者也。由黄龙逆折而南,冈峦伏起,翘峙于西南者,曰石屋岭。上有洞,洞中有床有灶,下有泉,相传为昔人修炼之所。南为芭蕉岭,又折为天使岭,视石屋、芭蕉尤高,缥缈云端,如天使下降。其下多奇石异岩不可纪。
循是而镗鼓岭,而槁车岭,而仙峨山,连亘东南隅。悉种竹。烟云缭绕,翠色参天。忽而奇峰迭起,高与天使埒,而大过之,与荆紫峰对峙于东南表者,为九峰山。黄龙南折至此,皆衡山干脉也。自此一支东趋祝融,一支东北趋历城涧为双峰。屹立水滨,与桃林山会,为罗山门户,周约百余里,中径五六十里。居其中望之,如城如垣如藩篱,如旌旗绕侍,如臣僚笏立,无一处有稍缺者。其耸立于山之中者,曰笔山,曰观音山,曰古牛峰。三山并立,端凝庄重。余之居在其下。其余诸小山,纵横交错,如相揖拜于宫殿之内。其间多良田,宜稻,园宜菽,宜瓜?,宜麻。山之材宜松,宜杉,宜桐,宜梓,宜竹箭。鸟多黄鹏慈乌。人多淳朴。水最清,汇而成川,潆洄奔赴,由双峰下而出。
夫山川之流峙,天地自然之结构也。人于修业之暇,时相与眺览之,最足以涤尘垢,宣堙郁,以条达其广大高明之气。是山据湘之上游,旁礴郁积,其巍然于外也,万仞壁立,高不可逾,其闳然于中也,宽平舒泰,无一物凝滞,投之不能得其间,窥之不能尽其藏。其殆有类于有道者与?衡岳在山之东不百里。七十二峰,苍苍郁郁。山之西有龙山,其高亦不让于岳。尝登高处望之,又若重翼于外,成为一家者然也。

☆吴敏树○记钞本震川文后
余既别钞震川之文而序之。后三年甲辰,携之京师。同年友武陵杨彝珍性农从余借去。阅数日,瑞安项孝廉傅霖来访余。盖从性农所见此书,袖以来。而乞钞其序目云。因为余言京师名能古文者,有江南梅郎中曾亮其人也。又数日,余往答项君,而梅先生适来。因相见于其座。余自是始识梅先生。梅先生既见余此书,因以语朱御史琦,邵舍人懿辰,王户部拯,皆京师治古文学者。诸君皆来识余,皆以此书故。
盖观古人之文章,而录出其尤可喜者,时手而读之,此学者恒事也。余之别钞归氏之文者亦犹是。而京师之人,争相传语以为奇异,何哉?岂不以举子在京者,皆相高以场屋之文,而言古文者,固宜性情嗜好特殊,不肯以俗学自敝者与?而今世言古文,又皆相尚以归氏。余特未之知也。梅先生为余言归氏之学自桐城方灵皋氏后,姚姬传氏得之。梅先生盖亲受学于姚氏,而其为文之道亦各异。又言王户部自广西来京师,过洞庭,坐船头,哦所钞归氏书,失手落水中。尝记忆其处而惜之。岂知夫洞庭之旁,固亦有私喜归氏之文,别钞为书,如吾子其人者耶?
嗟乎!归氏之在当时,其轻重于世人何如也?而至为今,其名既盛以尊,学者既皆知师仰其文矣。虽心非诚好者,犹阳事之。而有私喜其文别钞为书如余者,诸君子视之,若林鸟之鸣而呼其类也。盖世常习于已成,风趋于众慕。而当其人之时,未有不忽且笑者也。余是以尤叹之。道光乙巳正月二日,吴敏树记。

○程日新先生家传
余幼时闻诸父兄言,里中程日新先生先辈,读书诚长者。而未及请问其行事。近以讯从甥程礼明。礼明曰:我高祖也,以老儒终乡里。以笃行高年,乡党宗敬之。其言行之详,远矣,莫能多道之也。仅一二事,识于家人代传之,相训厉不敢忘者,非曰奇节异行也。然固常人之所难者。祖公少读书而家极贫。年十六,即为人课童子师。里胡氏请之,以岁奉八金。公诺之矣。他家闻而争请。三胡氏之奉。或劝公迁就之。公曰:吾贫,金多固善。顾吾已诺胡氏。且吾始出而诱于利,利可尽乎?竟馆胡氏。主人高其义,岁增其奉,学徒益进。卒以教读致有薄产,遗之子孙。今百余年矣。公应试于府,列名首县士。闻父病,不待竟后场而归。父尤之,命复往,则已毕试矣。太守嗟异之。明岁更新守,公又试得首,以入学焉。此二事者,虽微见问,礼明固愿有谒。傥蒙赐为之文,推扬其先世以美,以永诏其后嗣,其可乎?余闻而称曰:吾里中昔时读书长者之行,有如是哉!而何今者之不见乎?夫不以利伤信,而师者利之所便居也。不以名忘亲,而亲又甚乐其子之有名也。世之人苟名利之所在,不必其有辞。有辞焉藉之,无问矣。若先生之行,微独吾里中不复见之,凡吾所见于今之人,皆不然也。礼明之称其先世,约而知要。书而论之,不惟程氏之传,亦使学者习闻旧儒之风,而信于得失之命也。
先生讳煌,日新其字,年九十一乃卒。妻贺氏,年八十七。夫妇偕及见元孙。子孙繁盛,多能继儒业者。○黄特轩传
黄森字特轩,居湘阴东北乡长乐里。长乐为岳州走长沙古驿道。地宽平,四面倚山。罗江流其间,下入湘水。咸丰四年,湖南起勇军,将东下剿贼。贼复自安庆上犯,陷武昌岳州,急趋长沙。时贼由水路掠船至罗江。新市长乐人惊走。而其里人有先在贼中者,至是以长发归,胁里中率钱粮输贼。黄君为里富室,挈家去。已而钱米大集。胁者皆自取之。众怒曰:此伪耳!相与执而杀之。已杀,则又大恐。乃请豪长者谋之。皆尤众人,莫为计。黄君至,曰:杀此贼诚善!今惟有团练耳。尔等但能一心致死,何患!所须钱物无多少,从我办之。众大喜。即日户阅壮丁,具器械,立帜于门。别捡勇力数百人,分营要隘。
是时巨贼已率众南上。而巴陵土贼大起,皆先在贼者。一人辄倡数百众,劫夺村聚,无敢抗者。而杨某陈某为之渠。以千余人入平江北界之岑川。闻长乐独执杀其党,首倡团练。欲乘其未定破之。岑川西去长乐五十里。一日以四百人,天未明而往。长乐人不意其猝至。黄君方与诸团首会食,贼已近里许矣。即呼召其营勇,独与五十人先往,御之山下小村。地有长沟,杨柳蔽翳,各不相望见。突相遇小桥间。即刺毙贼大旗一人。连刺红衣骑马贼杀之,即其渠陈某也。因大呼,远近皆应。群贼遽失魄,痴立不能动。勇益集,直推刃仆之,杀百数十人。又追杀走者。贼逃还岑川,不能半,即皆走归巴陵。黄君旋又逐之巴陵新墙市。土贼即时皆散。于是黄君名赫然闻数县间。省府盛奖其功。
其年五月,提督塔公已破贼湘潭,将收岳州,营于长乐。黄君与其团人常为军导。军进退皆依倚之。明年六月,贼帅何某,自通城以数千众出巴陵,杀数百人,将由长乐犯长沙。黄君大集其勇。他乡团皆争赴之,几二万人。贼至巴陵关王桥,距二十里,闻炮声大起。即退去。是时粤贼方与楚军相持于湖北、江西。常以一股踞崇阳、通城,窥湖南,为冲我心腹计。我军屡入击破之。旋复合聚,黄军尝以团勇随官军剿贼。通城贼先遁。长乐人自是颇轻贼。而团事既久,赀绌不给,练营亦遂停罢。但以探候约相警集而已。又明年五月,何贼自通城乘夜入巴陵,将复犯长沙。即卷旗轻行走长乐,缘山岭以入。杀牧牛儿。山中始觉之遽。出勇以斗,而四山皆有贼出,遂惊溃。挟妻子渡水入南山。贼亦不敢逼。其明日,贼将渡水,由古驿以上。长乐水南,地属平江,与长乐合团。其人复相聚御之水上。贼竟日望之不敢渡。抵暮,遂纵火焚市屋,下走三十里,始渡水,至新市,夜杀千余人。而长沙已闻贼,城备完。贼乃掠东境。由醴陵、萍乡去。盖长乐团为省城北蔽者且数年,至是始不振。黄君郁郁以为恨。年余,遂病疽以卒。
余因避兵,早识黄君,备知其团事始末。其人意气洒落,异于寻常富人。仓卒立事,有非偶然者。然余有以见团练之不易为,而今官吏一闻贼警,辄以此责望于民者,未察其实也。当贼初起,常以诳言鼓动一世之贫民。彼贫民忌恨富民,而欲坏之久矣。皆谓害不及我,而甚有利,则孰肯出其死力,以为富民卫。虽出钱财,莫之应也。应者亦阴挟两端。贼至,即迎之耳。故凡为团兵者,必其乡之人,适然与贼角,有衅雠而后可用也。而其地必深阻易守,人必简练习部分战斗,气力精专,而又财用饶给。然以居贼所必经地,以与贼连岁持久,则未有能也。若黄君之为团可谓能用其人。其功效卓著,非仅保全其乡,虽及其坏散之时,贼终忌之不能逞残于其人,而省城犹得其一二日阻遏之力。至其所恨,亦非人之所宜加过于君者也。故余尝谓乡团御贼之事,独宜听民之所为,商官无多预焉。何则?彼其身家,诚知自急。其形势苟可合而有恃,固宜有能因便而用之。若将以为法令,而驱之使集,则民苟以其名相应,而黠猾之徒,妄为侈张,以取媚于官,而渔猎闾伍之利,因为武断者,皆是也。此适足以饵贼而殃人,奚团练之有乎?余故记黄君而备论之如此。
黄君早岁读书,尝以例贡生应举场。既弃去,以其才治家,益兴其产,而甚能施。故里人尤乐从之。其为团练也,官以军功保奏加五品衔,赏戴蓝翎。卒时五十一。

○先考行状
先考研田府君既殁之二十年,不肖中子敏树,欲有表于其墓。既以请于户部郎中上元梅先生伯言,而许为之文矣。谨具列里居世次,先人之性行事迹,大略如状。我吴氏上世明初曰伏一公者,始自南昌徙来巴陵之南乡。十有四传而至府君。我高大父府君讳书泰,曾大父府君讳宅揆,大父府君讳传经。是生先考研田府君兄弟三人。府君次居张。始吾家故贫。先大父之世,起有赀产,为里中富家。府君始读书,即笃信宋儒之学,期必行之于身。尝扁于其塾曰学四字,而为之序以自励。取朱子淳熙入对时答人语也。为文章理致深厚,朴而不华。试有司辄不利。年三十,尚困童子试中。时昆明钱公澧为湖南学使,待士严。府君当入场,人拥失屦,觅屦乃复入。钱公怒其迟,退之不令入。既而召之。府君叹曰:所以就试者,为进其身也,岂可受辱如此哉!而先大父年且老,家务多,府君遂弃举子业,佐大父治家,家益起。
初府君年九岁,而先大母胥太孺人卒。继大母孙太孺人,又继大母李太孺人,府君事之皆尽诚孝。而大父昆弟三人,仲季两大父皆早卒。府君待诸孤弟,尤有恩礼。然自敏树生时,府君年已五十有一。其前者皆不得见而尽知之矣。顾自其微有知识之日,日趋侍府君家,而仰其容貌,则见其温然以和,又俨然以庄也。其于兄弟也,与吾仲父异母以生,同居以及老,未尝有一言之相责望也。吾季父早世,季母守节嫠居,其于府君,未尝有一事之不然于其意者也。其于子孙也,爱而教之,加意以抚之,然未敢有不敬恭于其侧者也。其日接于乡之人也,虽妄少年,未有不肃然于其坐者也。
呜呼,此其外之大略可见者也。抑其行事犹有能道者焉。吾乡家有赢谷者,多积头谷。头谷者,人质贷其谷,加息以偿。至来岁春夏间,除其息,仍以本谷贷。而吾家所积头谷,盖盈万石矣。嘉庆癸酉之秋,府君与仲父谋曰:吾田产足可业也。而积谷又多。遂积而不已,以多财遗子孙,吾惧其为不义也。今岁颇不登,贷者艰偿,不如放之。此两利也。仲父以为然。而所贷出谷万石,尽放出不复收。然府君平时治家纤啬,不忍妄费一钱,人或疑其吝。及是放谷万石,一乡尽惊。有称颂于府君前者,则徐应之曰:吾年老力衰,计自逸耳。然自后府君果益少事。唯观览书史自娱。尤喜钞书,积巨册,首尾端楷若一,无违误者。素善饮酒,乃益召诸昆弟劝饮,未尝至甚醉。酒后滋益恭。时时自锄菜畦,树瓜果,及课佣人。治田必尽其法。子孙读书,训课甚勤,不多望以进取。敏树年十七时,补县学生。训之曰:汝今为学校中士人矣。士者,行义必可观也。可不勉乎!临终戒子孙曰:愿后世不失为读书善人,富贵非所望也。
自府君之殁二十年间,乡之人往往有叹而言者曰:厚矣夫先生之教我也!我奉其教,以有今日之安也。又有言者曰:某某婚丧不举,往贷于先生,必得所求焉。不以其贫故疑难之也。某与某讼,以厚质请贷,则不得焉。又力劝谕而已之。凡先生之行,皆此类也。又有言者曰:昔先生之存,乡之长者,常有所听闻善言,以教戒其子弟。少年之为非者不敢肆。今不然矣。呜呼,此皆府君之实也。
府君讳达德,字怀新,别自号曰研田,太学生,按察司照磨职衔。以子敏树候补教谕,得赠修职郎。生于乾隆乙亥八月二十二日,殁于道光乙酉正月二十日,享年七十有一。即以其年十一月初五日,葬横板桥之新阡,直家南十里。府君元配吾前母罗太孺人,生吾伯兄友树,附贡生。继配吾母徐太孺人,生吾姊适刘氏,次即敏树。道光壬辰举人,大挑二等候补教谕。次吾弟庭树,县学生。孙男八人,昌烈、昌煜、昌耀、昌?、贻孙、庆孙、似孙、雨孙,曾孙男十二人,坦、坚、均、圭、墉、垣、?、堂、城、坤、域、堪。今吾伯兄与吾弟,皆已早世。敏树幸侍老母,无能进取以图显扬。惟思托贤人之文章,垂先型于不朽。谨状其实以俟文焉。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不肖中子敏树谨状。

○君山月夜泛舟记
秋月泛湖,游之上者,未有若周君山游者之上也。不知古人曾有是事否?而余平生以为胜期。尝以著之诗歌。今丁卯七月望夜,始得一为之。
初发棹自龙口,向香炉。月升树端,舟入金碧。偕者二僧一客及费甥坡孙也。南崖下渔火数十星,相接续而西。次第过之,小船捞虾者也。开上人指危崖一树曰:此古樟,无虑十数围根抱一巨石,方丈余。自郡城望山,见树影独出者,此是也。然月下舟中仰视之,殊不甚高大。余初识之。客黎君曰:苏子瞻赤壁之游,七月既望,今差一夕耳。余顾语坡孙:汝观月不在斗牛间乎?因举诵苏赋十数句。
又西出香炉峡中少北。初发时,风东南来。至是斜背之,水益平不波。见湾?思可小泊。然且行过观音泉口响山前也。相与论地道通吴中。或说有神人金堂数百间,当在此下耶?夜来月下,山水寂然。湘灵洞庭君,恍惚如可问者。
又北入后湖,旋而东。水面对出镫火光,岳州城也。云起船侧,水上氵翁々然。平视之,已作横长状。稍上,乃不见。坡孙言:一日晚,自沙觜见后湖云出水,白团团若车轮巨瓮状者十余积,即此处也。然则,此下近山根,当有云孔穴耶?山后无居人,有棚于坳者数家,洲人避水来者也。数客舟泊之,皆无人声。转南出沙觜,穿水柳中,则老庙门矣。志称山周七里有奇。以余舟行缓,似不翅也。
既泊,乃命酒肴。以子鸡苦瓜拌之。月高中天,风起浪作,剧饮当之,各逾本量。超上人守荤戒,裁少饮,啖梨数片。复入庙,具茶来。夜分登岸,别超及黎。余四人寻山以归。明日记。

○游大云山记
立吾村而东望,仿佛乎翼然有山起于云中者,大云山也。山祀真武神甚灵。远近走祷者众。常从之问云:此去可百里,仙灵之所居也。于是有游志。盖前此十七八年矣。而友人郭建林喜山水,约同游。将行矣,以风雨,或以事不果者,盖三四焉。今月初十日,建林自郡城来告余曰:新霜天幸晴。行不汗,请与子践大云之约矣。
明日,余与建林及从弟伯乔三人者,步而即路。一人担行李以从。其日至于潼溪,行四十里。明日行四十里,至于白羊之田。山益高,水益急,望大云益近。明日过八百市。有路缘飞岭以上。居人曰:山自此登矣。三人者以勇劝,犹数息乃上。已上,路缘岭侧,俯深溪,过之可怖畏。稍下有村落山田。已复上如前岭。盖上者八而二下。此以往,路皆然。过鹏湾,望悬泉自四山下,伫观之。过案山,山绝高,峭立似城堵。是大云之曲尾。形家言谓之案山。路缘案山人,行深洞中,四五里无人家。山半岩缺处,望有七八家烟火。路益险狭。水走绝涧下,声怒号。建林、伯乔甚怖,余差勇。循涧行,路渐高,涧渐平,亦有村聚。晚投宿于罗氏,则至峰下矣。是日计行二十五里。然路难,四十不啻焉。
明晨饱饭,往登。石崖下闻泉淙淙然。坐听之,其声如松风之走万壑也。是曰响泉之崖。涧侧大石如缩龟,响泉自其下出。是曰息龟之涧。遂缘万松磴。磴石级,级数十。足疲甚,一休。如是休者又数十,至乎道士之宫,憩焉。遂陟乎大云之峰。下视万山,如走马,如驱羊,如滚波涛,如千万人军,旌旗鼓戈,鱼丽鹅鹳,升坛而指麾。自巴陵、临湘、通城、平江西四县之山,咸在肘下。而西望洞庭,烟洲草渚,隐约可辨。沙川油川,左右绕若双带焉。其峰之胜者,卓笔如笔,青笠如笠,攒剑如剑,围屏如屏。三人相顾以嘻,谓不臻于兹,安知兹山之上有若是者耶?而今之游不徒劳也已。峰下有井,名圣泉。道士之宫,背峰而列。宫凡六。余所宿宫名永乐。是日进香可百许人。道士云:八月之望,会者凡四五千人,盖神之盛也。余等亦礼而无祈焉。
明晨下山。下行易,惟不可望。恐欲坠。亦顿撼,苦足肚痛。至鹏湾。湾有小潭自山来,二十里之泉,咸走石溪来会。石斗削若?。小邱临潭上可亭。前往时,略未究,今始得之。余所得大云之盛具此矣。其日仍宿白羊彭氏。白羊地属临湘,而大云巴陵地犬牙人也。明日至蒿坪,回望大云,指前宵宿处,乃在天半。小雨,因过宿友人李皋门孝廉家。李氏多藏书。出书录观之。明日至新墙,宿苏州吴氏寄东书屋。又明日,与建林别,余及伯乔归。
是行也,凡八日,得诗十有一首。凡所称峰崖泉石云者,向未有名,名之自余。以大云之居境盖远矣。近县鲜好事者,四方之人莫至,游者自余三人始。

○说钓
余村居无事,喜钓游。钓之道未善也,亦知其趣焉。当初夏中秋之月,蚤食后,出门而望。见村中塘水,晴碧泛然。疾理竿丝,持篮而往,至乎塘岸,择水草空处,投食其中,饵钩而下之。蹲而视其浮子,思其动而掣之,则得大鱼焉。无何浮子寂然,则徐牵引之。仍自寂然。已而手倦足疲,倚竿于岸,游目而观之,其寂然者如故。盖逾时始得一动。动而掣之,则无有。余曰:是小鱼之窃食者也,鱼将至矣。又逾时,动者稍异,掣之得鲫,长可四五寸许。余曰:鱼至矣,大者可得矣。起立而伺之,注意以取之,闲乃一得。率如前之鱼,无有大者。日方午,腹饥思食甚。余忍而不归以钓。是村人之田者,皆毕食以出。乃收竿持鱼以归。归而妻子劳问有鱼乎?余示以篮而一相笑也。及饭后仍出,更诣别塘求钓处,逮暮乃归。其得鱼与午前比。或一日得鱼稍大者,某所必数数往焉。卒未尝多得,且或无一得者。余疑钓之不善。问之常钓家,率如是。嘻,此可以观矣。吾尝试求科第官禄于时矣,与吾之此钓,有以异乎哉?其始之就试有司也,是望而往,蹲而视焉者也。其数试而不遇也,是久未得鱼者也。其幸而获于学官乡举也,是得鱼小小者也。若其进于礼部,吏于天官,是得鱼之大。吾方数数钓,而又未能有之者也。然而大之上有大焉,得之后有得焉。劳神侥幸之门,忍苦风尘之路。终身无满意时,老死而不知休止。求如此之日暮归来,而博妻孥之一笑,岂可得耶?夫钓,适事也,隐者之所游也,其趣或类于求得;终焉少系于人之心者,不足可欲故也。吾将惟鱼之求,而无他钓焉,其可哉!

○梅伯言先生诔辞
为古文词之学于今日,或曰当有所授受。盖近代数明昆山归太仆,我朝桐城方侍郎,于诸家为得文体之正。侍郎之后,有刘教谕姚郎中,皆传侍郎之学,皆桐城人。故世言古文有桐城宗派之目。而上元梅郎中伯言,又称得法于姚氏。予曩在京师,见时学治古文者,克趋梅先生以求归方之所传。而予颇亦好事。顾心窃隘薄时贤,以为文必古于词,则自我求之古人而已,奚近时宗派之云。果若是,是文之大厄也。而予闲从梅先生语,独有以发予意。又读其文数十篇,知先生于文,自得于古人,而寻声相逐者,或未之识也。予自是益求之古书。自道光甲辰,又九年咸丰壬子,予复入都,则梅先生已去官归金陵。而粤寇之乱大作。明年,金陵陷,闻先生得出。丁巳,予寓长沙,孙侍读子余告予曰:梅先生以前二岁卒矣。予于先生才数面,而与先生游京师者,称先生语未尝不及予。予穷老于世,今且避徙无所,而先生亦可谓不得志以死者。其才俊伟明达,固非但文人,而趣寄尤高。以进士不欲为县令,更求为赀郎。及补官,老矣。而归又逢世之乱,可伤也!乃为之诔曰:
才何以兮不施?名何为兮大驰?独为文章之人兮,世安赖而有斯?呜呼哀哉,伯言父!其文之好耶?其志之?耶?其又以逢天之忌,而卒于颠倒者耶?

☆左宗棠○饮和池记
轮挹河流上西城,傍堞迤行,东入节园。园西北阜,叠石峻テ,高逾仞,疑积石也。阜下搏泥沙,煅石为灰,剂为三池款之。静极明生,黄变为碧,如湘波然,绕澄清阁,供烹饪汲饮灌溉。暇游其上,谋目谋耳者应接靡暇。树石其发肤,风其态度,月其色。或作响如球钟,或涓涓如笙磬,则其声也。祷曰:河伯丐我多矣,其有以溉吾人民!池溢北出,少东,迤而南,绕瑞谷亭,如经三受降城,曲折银夏间也。又南趋隆阜下,如出壶口,过龙门,而面二华。渠中石起,上立数石,则底柱然。遵射堂东而南,清流汨汨,注大池中,命曰饮和。与古之大陆何以异也。用工万九千余,皆亲军力,未役一民也。用钱五百余缗,使者之俸余也。弥月毕工。役之征缮之暇,未废事也。呼民取饮,则瓶?瓢勺罂盎之属早具。乏者或以织柳之器来,或手掬而饮。老者弱者盲者跛者,群熙熙然知惠之逮我。记此落之。凡有事于此者,条其衔名碑阴。岁在元黑戋 ?滩月纪屠维作噩。

○请拓增船炮大厂疏
窃惟防海以船炮为先,船厂以自制为便。此一定不易之理。臣于同治五年奏设船政局于福建,仿造外国兵船。甫蒙俞允,即拜西征之命。一切制造,经历任船政大臣斟酌办理。所制各船,多仿半兵半商旧式。近年虽造铁胁快船,较旧式为稍利。然方之外洋铁甲,仍觉强弱悬殊。船中枪炮概系购配,较外洋兵船所用,又有多寡利钝之分。所以夷衅一开,皆谓水战不足恃也。夫中国之地,东南滨海,外有台澎金厦琼州定海崇明各岛屿之散布,内有长江津沪闽粤各港口之洪通。敌船一来,处处皆为危地。战固为难,守亦非易。现今守口之炮,率购自外洋。子弹火药,形式杂出。各炮各弹,南北洋虽能配补,而炮身枪管,久必损缺。各国既守公法,一概停卖。将来由杂而少,由少而无,诚有不堪设想者。臣去冬布置闽海防务,亲历长门金牌,察看炮台。饬将马江被敌击沉之炮起出安配,粗足自固。然炮位少而海口多,陆师仍不能省。兵多饷巨,司库难支。不得已而有商借洋款之举。夫借款必还,且耗巨息。幸而军务顺手,尚不失为权宜。倘夷焰日张,海防日棘,而徒剜肉医疮,勉强支持,何以抑强寇而靖海疆?
臣愚以为攘夷之策,断宜先战后和。修战之备,不可因陋就简。彼挟所长以凌我,我必谋所以制之。因于船政局旧班出洋学生内,询考制炮大略。据称泰西炮厂不一,当以法华士厂,克虏伯厂,安蒙士唐厂,好雨莺厂四处为最。法克两厂,炮身炮筒炮箍皆炼成全钢。安蒙士唐厂,筒用精钢,身用熟铁。好雨莺厂筒箍用精钢,身用铸铁。皆擅专长。然半钢半铁,制费虽减,惟有用久裂缝之虞。不如钝用全钢,价虽贵而无弊。参观比较,仍以德国克虏伯、英国法华士作法为妙。故中外各国用该局厂之炮为最多。中国欲兴炮政,必于此两厂择一取法。雇其上等工匠,定购制炮机器。就船政造船旧厂,开拓加增,克日兴工铸造。虽经始之费,需银五六十万两。而从此不向外洋买炮。即以买炮经费,津贴炮厂,当亦有赢无绌。惟制炮之铁,与常用铁器炼法不同。必须另开大矿,添机炼冶,始免向外洋购铁。查福州穆源矿苗极佳。闽中官民屡议开采。以销路不旺而止,若用以制炮,取之甚便。如能筹得二三百万金,矿炮并举。不惟炮可自制,推之铁甲兵船与夫火车铁路,一切大政皆可次第开办。较向外洋购买,终岁以银易铁,得失显然。泰西各强国,于此等工程,断不贪购买之便,而自省烦劳,良有以也。各等语,禀由船政局提调道员周懋琦,转禀前来。
臣查西洋各国二十年前,尚无铁舰。所有兵船,与中国船政局现制相符。即炮位药弹,亦多前膛笨重之物。论其昔年兵力物力,本非能与我为难。孰料该夷逐渐讲求,日新月异,兵船铁甲,厚至一尺有余,更以一二尺厚之阴丁鲁泊,如橡皮胶者,贴衬其里。以故刚柔摩荡,坚实异常。其后膛巨炮,全重能力,突过从前。上海制造局所译《克虏伯炮准心法》,及《兵船海岸炮位架图说》,言之甚详。《申报》所载英国新造巨炮,可受药弹一千余磅之重,能洞穿五尺余厚之铁甲,闻者莫不咋舌。而自泰西各国视之,亦寻常工作耳。该夷修明武备,不惜财力,至于如此。此次法夷犯顺,游弈重洋,不过恃其船坚炮利。而我以船炮悬殊之故,匪独不能海上交绥,即台湾数百里水程,亦苦难于渡涉。及待开厂制办,补牢顾犬,已觉其迟。若更畏难惜费,不思振作,何以谋自强而息外患耶?
穆源铁矿,臣接见闽省官绅,均谓便于开采。似应委员试办,并拓马江船厂,兴工铸炮。臣又闻江南徐州铁矿,矿苗之旺,甲五大州。若能筹款开办,即于楚吴交界之处,择要设立船政炮厂,专造铁甲兵船,后膛巨炮,实国家武备第一要义。臣老矣,无深谋至计,可分圣主忧劳。目睹时艰,不胜愧愤!惟念开铁矿、制船炮各节,事虽重大,实系刻不容缓。理合请旨敕下内外臣工,迅速妥议具奏,仍乞宸衷独断,期于必行!天下幸甚!

☆李元度○答友人论异教书
来书以泰西人行异教于中国,愚氓多为所惑,虑夺吾尧舜孔孟之席。谓此开辟已来未有之变。其言深痛若此,有心哉,有心哉!然某之隅见,窃谓不足虑。抑且深足为喜。不惟不虑彼教夺吾孔孟之席,且喜吾孔孟之教将盛行于彼都,而大变其陋俗。请毕吾说以广足下之志焉。
盖尧舜孔孟之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乃乾坤所繇以不敝者也。天地之生,人为贵,人之道,以伦常为本。彼际天并海之夷以千百国计,皆人也。有血气即有心,知皆可以人道治之者也。特自古不通中国,又相去七万里。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故末繇近圣人之居,而闻其教耳。天诱其衷,以互市故,朋游于中土,而渐近吾礼义之俗。彼自知前者之蔑弃伦纪,不复可以为人,有不幡然大变其故俗者邪?天主耶稣教,仅法兰西一国耳。然且诸国皆摈之不使阑入其境,盖亦共知其陋矣。恶能加毫末于尧舜孔孟之教哉!且子未读《中庸》乎?惟天下至诚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物之性。物之性且当尽,况彼固人也,同在并生并育中,听其自外伦纪,而终失其性,其何以赞天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乎?天心仁爱,圣人有教无类,必不忍出此也。圣人之道,譬如天地之无不覆帱,无不持载。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此正尧舜孔孟之实录也。其曰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则以大地九万余里,尚有舟车人力所不及者。今此通商诸国,天假其智慧,创火轮舟车,以速其至。此圣教将行于泰西之大机括也。继诸国而来者,后将不知其纪。尧舜孔孟之教,当遍行于天地所覆载之区,特自今日为始。造物岂无意哉!
且夫尧舜孔孟之教,在中国亦以渐而及也。尧舜都冀州,其时惟今山西、山东、直隶、河南、陕西数行省为中原,余皆要荒服也。孔孟时,吴越荆楚尚以蛮夷摈之。宋以来,三江两湖,闽浙黔滇川粤始大盛,声明文物,视邹鲁不少让。谓非圣教之自近而远,自狭而广欤?至若唐虞之苗,三代之犭严狁、獯鬻、犬戎,汉之匈奴,晋之氐羌,唐之吐番、回纥,宋之契丹,其故俗类皆ル彝伦,娶同姓,兄收弟妇,弟室兄妻,习然不为怪。自元魏辽金分主中国,其俗即已大变。元大一统,称尤盛。今之西北蒙古部,皆元裔也。世为国家臣仆,贤哲代生,非复当年之旧矣。向使其闭关绝迹,不与中国通,不至今犹睢盱犭丕榛之故俗邪?不但此也,我朝雍正中,滇黔川楚两粤诸蛮夷,改土归流,亦自开辟以来,始沐王化。至乾隆中,新疆拓土二万里,则真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矣。尧舜孔孟之教,盖渐推渐远,初无一息之停也。今泰西诸国,适以互市来,其必将用夏变夷,而不至变于夷也决矣!
抑考元会运世之说,尧时在午,距今不过四千年,正中天之运也。天地之气,日趋于文明,故西人之繁富靡丽,乘时以达中土,殆有气机以感召之。其舟车器械天文算学,亦未尝无补于中国。天殆使之竭智慧以助中国之文明,而即以亲炙中邦者,渐使染于尧舜孔孟之教,岂偶然哉!王者无外,圣人无外,天地之心更无外。当此中天景运,圣教被绝域,必自今日始矣。孟子曰: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抑何必视之若雠,去之若浼乎?吾故曰:不虑彼教夺吾孔孟之席,而喜吾孔孟之教将盛行于彼都也。若夫自强之术,有国者所当务。岂必因远人之狎至,而始为之所哉!偶书所见,伸纸不觉累幅。惟垂察不宣。

☆宗稷辰○怀新篇
旧信可思耶?旧之善者可思,其不善者不足思。古于旧之文有二焉。其一似以萑覆臼,为能守其陈资以养人也。其一文为鸺,义为鸱,或同留?离。盖?之老老,不可留而留,是当除者也。故《易》象于革,去故鼎新焉。尝观晦蒙屯塞之境,草木蕃庑,洞壑郁淫,上不见日月,下不见人迹。虽中藏太古之瑞,亦复沉霾幽隐,宝气潜伏。于此有人焉,操斧斤入林莽,砉然开其幽而通其蔽,遂使晖光忽新,俯仰为之大宽,登陟为之欣畅,岂非人心所久?而深望哉!是以已治之新可乐也,未治之新可怀也。夫为山泽启草昧,此寻常耳目所共喜也。若乃生广居之中,坐堂皇之士,万事丛杂,投于其胸,群瞻众听,八面环伺,而其人方且耽庸习故,嗜腐迎臭,锢闭灵智,以受尘墨,破窦坏径之是寻,而光明反以为羞,于是无规不遂,无迹不因,老谋深算,忄昏忄昏其德,言宣令出,讹谬踵袭,闻者倦闻,见者沮色,日复一日,交相蹙额。噫,德之不新,流及于政,不尤为天下之大惑欤?今试为之扫官府之尘,濯鼎彝之垢,更琴瑟之徽,磨戈刃之钝,相与振颓纲,扶倾维,荡以清风,照以初旭,老物息而土鼓震,文明复而庆云升,而《汤铭》、《周诰》之上新其君,下新其民,皆于其时煌煌改观焉。然后知舍其旧而新是图。诚整齐一世之人所不得缓也。然而新其开物之务,尤贵新其取人之明,欲使疆场之地,旌旗一新,而不先简将帅,勤训练,虽新弗新也。欲使礼乐之场,节和一新,而不先慎起居,择辅导,虽新弗新也。欲使中外之间,鼓舞一新,而不先肃法纪,明政教,虽新弗新也。是故新其心矣,斯能新其人。新其人,斯能新其物。而天下一是无不新矣。《大学》首自新以新庶民。知本之君子,曷不鉴而怀诸!

☆郑珍○巢经巢记
 

国学大师APP下载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