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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宪,原思名。谷,禄也。)
  不知得时,所以行道。不知俭德,所以避难。龊龊然但志于禄,岂不甚可耻哉。虽然知耻者,不如是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此亦原宪之问也。克,好胜也。伐,夸伐也。怨,忿恨也。欲,嗜欲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特强遏力制而不发耳。其病固在也。故曰不可以为仁。仁者,常觉常明,空洞无体,元不费分毫力,何遏制之有哉。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居,固人之所安也。怀之则苟安矣。有志者不然。非必役役于外而后谓之不怀也。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去声下同];邦无道,危行言孙[去声]。”(危,高峻也。孙,柔顺也。)
  邦有道而不能危言,则非尽忠。邦无道而不能言孙,则非免祸。若夫坚节正操,所谓确乎不可拔者,则未始随世而变也。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不必,未必也。)
  德非期于言也,和顺积中则自然有言。仁非期于勇也,养而无害则自然有勇。然则言岂颊舌,而勇岂血气之谓哉?
  南宫适[古活切]问于孔子曰:“羿[音诣]善射,奡[五报切]荡[土浪切]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南宫适即南容也。羿,有穷之君,善射,灭夏后相而篡其位。其臣寒浞又杀羿而代之。奡,春秋传作浇,浞之子也,力能陆地行舟,后为夏后少康所诛。禹平水土,暨稷播种,禹受舜禅,稷后为周。)
  善射荡舟,不得其死。而躬稼者,乃能有天下。德力之效何如哉。夫子不答,默领其意也。出而称之,恐没其善也。非君子必无此见,非尚德必无此言。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音扶]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念虑之微,纤毫微动,便是违仁,岂若小人之所谓不仁者哉。颠冥人欲横流之中,醉生梦死,浮沉溷溷,安知本心之本仁也。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劳之者所以爱也,诲之者所以忠也。不然是祸之耳,何谓忠爱。
  子曰:“为命,裨[婢之切]谌[时林切]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为命,为辞命也。四人皆郑大夫。草创,制草稿也。世叔,游吉也。《春秋》传作子大叔。讨论,讲究也。行人,掌使之官。子羽,公孙挥也。修饰者,修理文饰之。东里,地名,子产所居也。润色者,润之以华采也。)
  郑国,晋楚之间,能以弱为强者,有人故也。一辞命之出,凡更四手,其不苟也。如此则他事可知。涣汗其大号,所以系国体者,甚重。夫子特有取焉。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薄田切]邑三百,饭[扶晚切]疏食[音嗣],没齿无怨言。”(子西,楚公子申,能逊楚国,立昭王,而改纪其政。然不能革王之号。昭王欲用孔子,又沮止之。彼哉彼哉者,外之之辞。伯氏,齐大夫。骈邑,地名。齿,年也。没齿,犹终身也。桓公夺伯氏之邑以与管仲。)
  人之得名为人者,岂徒形体之谓哉。夺邑三百,没齿无怨,非有以深服乎其心,不可强也。夫子独举此事,而以人许之子产惠人。孟子又曰:惠而不知为政,若知为政则不止于惠矣。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去声]。”
  素其位而行,何骄怨难易之有。此特言常人之情耳。富而无骄,未足多也。贫而无怨,何所不至哉。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公绰,鲁大夫。赵魏,晋卿之家。老,家臣之长。优,有余也。滕薛,二国名。大夫,任国政者。)
  或优为,或不可为,才各有所宜也。用违其才,则失矣。公绰之不欲。夫子盖深知其人者。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去声],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成人,成就为人也。武仲,鲁大夫,名纥。知特世俗所谓知,非知及之也。庄子,鲁卞邑大夫。曰者,子路又问。见利而下夫子答也。授命,言授其命于人。久要,旧约也。平生,平日也。凡言亦可以者,皆仅辞也。)
  兼四子之长,而又文之以礼乐,宜足以当成人之名矣。盖未至于圣,皆未可以言至,而况乎四子者未必闻道也耶。故曰亦可以。夫子参错其说,矫其偏而勉之。子路乃复以今之成人者何,必然为问。苟安甚矣。夫子不拒也。临财不苟得,临难不苟免,又不失信于平日之言,亦人之所难能。而子路之所可能者,夫子复就而与之语,亦所以进之。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音洛]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公叔文子,卫大夫公孙枝也。公明姓,贾名,亦卫人。)
  时然后言,必无过言。乐然后笑,必无苟笑。义然后取,必无妄取。三者发而中节,非得情性之正,不能也。故人皆不厌,审如是岂易得哉。其然者,然其言也。岂其然乎者,难其事而疑之也。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一遥切]君,吾不信也。”(防,地名,武仲所封邑也。要者,挟而求也。武仲得罪奔邾,自邾如防,使请立后而避邑。)
  得罪而出奔,反邑而求后,当时固未知其非也。夫子直以要君书之。此诛心之笔,所以惧乱贼者。武仲之知如此哉。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文公,名重耳。桓公,名小白。谲,诡也。)
  桓公数十年之规模,管仲之力也。只为正而不谲,所以展拓得去。一匡九合,翕然向附。惜其正是才力识见到,此特假之耳。若就学上得力,岂易量哉。晋文数年成霸事体,故大不同。二霸得失,两言而定,此《春秋》褒贬之纲也。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居黝切],召[音邵]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齐襄公无道,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无知弑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鲁人纳之,未克,而小白入,是为桓公。使鲁杀子纠而请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牙言于桓公以为相。九,《春秋》传作“纠”,督也。)
  管仲不死子纠之难。先儒于魏征论之详矣。愚谓人臣死节当观其终身,大体之所系,三仁在殷,或去,或奴,或死,义各有归,未可一概论也。概以死者为是,则微箕安所逃哉。子路疑管仲之未仁。夫子特举其事业以明之,而不言其不死,意可见矣。如其仁者,其指管仲也。虽圣人之仁未易可及,就事业而论,亦管仲之仁也。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平声]?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去声下同]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皮寄切]发左袵[而审切]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霸,与伯同,长也。匡,正也。微,无也。袵,衣衿也。被发左衽,夷狄之俗。谅,小信也。经,缢也。莫之知,人不知也。)
  诸侯知天王之尊生民,免夷狄之祸,皆管仲之赐也。不然则大经大法泯然不存,夷狄异类横行中国,而衣冠礼乐之地沦污于腥膻而莫之救,其视区区一死,真沟渎自经之徒耳。又况管仲于义可以不死者乎。子贡于此复疑其非仁。夫子既大其匡天下攘夷狄之功,直以匹夫匹妇之谅,明其不当死,伟然正大,是非昭揭,而管仲之论定矣。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士免切],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臣,家臣。公,公朝,荐家臣与己同仕公朝也。)
  知臧文仲之窃位,则知公叔文子之可以为文。文不必以谥义为解也。特言其进不隐贤,无愧于此谥耳。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音扶下同]如是,奚而不丧[去声下同]?”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丧,失位也。仲叔圉即文子。三人皆卫臣也。)
  有人治宾客则交邻国者,有人治宗庙则修祭祀者,有人治军旅则立武事者。此卫之所以仅存也。虽然维持把握,偶未坠耳。君曰:无道终,安能国者乎?
  子曰:“其言之不怍[才洛切],则为之也难。”(怍,惭也)
  无愧于言者,必不苟于所为。此章与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正相发。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音潮],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音扶]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音扶]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成子,齐大夫,名恒。简公,齐君,名壬。事在春秋哀公十四年。时孔子致仕居鲁。三子,三家也。)
  时无方伯连帅,而讨逆之议发于致仕之大夫,亦可悲矣。沐浴而请,圣人所以行天罚也。公曰告夫三子,是太阿倒持不有其柄也。之三子告不可,是同恶相党,恶伤其类也。再言不敢不吿者,若曰知而不言,其责在我,言而不行,其责在人,所以深罪鲁之君臣也。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犯,谓犯颜谏争。)
  不欺而犯,方是尽忠。欺而犯焉,是无君也。所以戒勇者。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达之为言到也。究竟其事之谓也。)
  君子日趋于上,不究竟不止。小人日趋于下,不究竟亦不止。
  子曰:“古之学者为[去声下同]己,今之学者为人。”
  凡学不自格物致知上做工夫,皆非为己也。逐逐文义之未,昏昏声利之场,安知为己者之为何事哉。夫子之时已有此叹。
  蘧[其居切]伯玉使[去声下同]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蘧伯玉,名瑗,卫大夫,孔子居卫时常主于其家。)
  欲寡过而未能,是其所以用力处。五十而知非,六十而化,岂偶然之故哉。使者之辞虽谦,而实密。夫子所以喜之。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重出。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此艮卦象辞)
  曾子因夫子之言而引艮象以证之也。知止其所自无越。思有一毫不安分之心,即出位矣。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去声]。”
  与其言浮于行也,不若行浮于言也。夫子于言上着一耻字,于行上着一过字,大抵学者空言多,力行少,所以警切之。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去声]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夫子常言中庸,不可能非谦辞也,实不可能也。日用平常,无思无为,何能之有。能即起意,忧矣,失其为仁矣;惑矣,失其为知矣;惧矣,失其为勇矣。我无能焉。夫子所以截学者起意之病根,子贡未领,而但曰夫子自道何也。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音扶]我则不暇。”(方,比也。乎哉,疑而未然之辞。)
  古之学者为己而暇方人乎,呶呶然品藻是非,笃实务内者不如是也。夫子抑扬其辞,所以针子贡之病。
  子曰:“不患人之不已知,患其不能也。”(能,言能其实事也。与上文无能之旨不同。)
  智愚贤不肖之分,只是个能与不能耳。以人不知为患,必非实能。苟实能虽不知何害。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逆,逆料也。亿,意度也。)
  先觉二字肇见于此,举世昏昏,醉生梦死,而我独脱然如大寐之得醒,故曰先觉。此是圣门深造自得第一个字。《大学》之格物正为此耳。岂拘文牵义所可强通哉。学者但知以逆料为明,亿度为知机变之巧。荆棘其中,自谓过人甚远。而我之所固有者,乃茫然不知自反。此先觉之所以为贤也。夫子此言至明至切。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平声]?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微生姓,亩名。栖栖,犹依依也。疾,恶也。固,坚执而不通也。)
  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若偏守一隅而不通于用,则治国平天下之道,将谁任其责乎。亩以夫子为佞,真所谓固者。异端之害往往类也。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骥,善马之名。德,谓调良也。)
  骥非无力也,不称其力而称其德。况人乎。无德而负才,其害大矣。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匿怨而友且不可,况以德而报怨乎。必以德而报怨,则凡有德于我者,如何其报也。是故莫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以德报德者,人所德于我,我亦以德报之也。若以直报怨,则岂彼有怨于我而我亦以怨报之哉。横逆之来,处以大顺,自反而缩行乎大公,所谓直报如斯而已。
  子曰:“莫我知也夫[音扶]!”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圣心即天,复何所怨。行乎大顺,复何所尤。不离日用之间,而上达天德之妙,非是地步洞然相照。虽颜子亦知未尽,况他人乎。人莫我知而天知之。此所以为圣欤。或者谓夫子道不行于当世,故有是叹。愚以为不然。
  公伯寮诉[悉路切]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音潮]。”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平声下同]?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公伯寮,鲁人。子服氏,景谥,伯字,鲁大夫子服何也。夫子,指季孙。惑志,言有疑也。肆,陈尸也。)
  圣贤之穷达,系斯道之兴废,是有命焉,岂人所能为哉。伯寮之诉非也,景伯之力亦非也。断之以命而君子小人之论定矣。
  子曰:“贤者辟[去声下同]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辟世则其时可知,辟地则其国可知,辟色辟言则其君可知。色与言亦有浅深。色方行于颜,色未有言也。若形于言则已甚矣。知几明微,所以免祸。此贤者之事也。若圣人则不然。仕止久速,惟义所在,无适无莫,安所辟哉。或曰龙逢比干,何以不辟。曰委质为臣。盖有义不可得而辟者,事体各不同也。
  子曰:“作者七人矣。”
  此承上章而言,能如是者凡七人也。岂微子篇所谓逸民者欤。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平声]?”(石门,地名。晨门,掌晨启门者。自,从也)
  知其不可而不为者,晨门之所以贤。知其不可而不可以不为者,夫子之所以圣。晨门但知晨门,而不知夫子之为夫子者也。
  子击磬于卫。有荷[去声]蒉[其位切]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苦耕切]乎!莫己[音纪]知也,斯己[音以]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起例切]。”子曰:“果哉!末之难矣。”(磬,乐器。荷,担也。蒉,草器也。硁硁,释见子路篇。鄙哉硁硁,指当时之人也。斯己,于此遂止也。以衣涉水曰厉。摄衣涉水为揭。此两句卫风匏有苦叶之诗也。果哉,言果于忘世。末,无也。)
  闻击磬而知夫子,叹鄙哉硁硁之莫已知荷蒉之贤,亦岂易得哉。必欲于此遂止,而以为得厉揭之宜,则是果于忘世矣。民坠涂炭,义不能一朝安,所谓被发缨冠而往救者也。若果于忘世,岂圣人之所难哉,荷蒉亦晨门之流。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已以听于冢宰三年。”(高宗,商王武丁也。谅,信也。阴,默也。谓居丧信默而不言也。)
  谅阴三年不言,所以居丧也。百官听于冢宰,所以居摄也。历三年之久而冢宰,摄行其事,非徒不言而已。子张独以高宗为问,夫子独以古人为答,则是当世此礼已不复先王之旧矣。后世乃有创为短丧,以日易月者。呜呼!岂人情也哉!
  子曰:“上好[去声]礼,则民易[去声]使也。”
  礼辨上下定民志。上不好礼,如水脱防,乖争凌犯之风肆矣,可得而使哉。世衰俗坏,那一事不就不知礼上做出。率意妄作,几无以自别于禽兽。才知礼,便自然和。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修己以敬正,《大学》之要旨。所谓治国之道及平天下,皆本于是。子路不能切实内省,意若未足,而再三问之。夫子既答以安人,又答以安百姓,次第推究,不离修己二字。又恐其未喻也,直以尧舜犹病答之。呜呼!敬哉!外此而求,多也哉。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上声]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音口]其胫[其定切]。(原壤,孔子之故人也。母死登木而歌。夷,蹲踞也。俟,待也。述,犹称也。胫,足骨也。)
  贼,仁者谓之贼,侈然自放则本心亡矣。非贼而何然,其病则自不孙弟始,方其童幼,傲然莫知有敬事其长上之道,不孙不弟,习以性成。及其长也,又无一善之可称。果何贵于食天地之粟,而谓是人也。老而不死是为贼耳。因原壤踞肆,推明三节以谕之,复叩其胫以警之。夫子教人未有如此章之切直者。然则童蒙之日,可不以孙弟为先务,而使习于礼训也哉。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平声]?”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阙党,党名。童子,未冠者。将命,盖夫子使之传命也。)
  欲速成必至于躐等,居位并行皆躐等之病。真求益者不如是也。夫子使之将命,所以敛而抑之,使循其序欤。时未欲与之言因,或者有问而答以此童子,其闻之矣。

  卷八 论语

  卫灵公第十五

  卫灵公问陈[去声]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去声]者病,莫能兴。子路愠[纾问切]见[贤遍切]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陈,谓军师行伍之列。俎豆,礼器。在陈者,自卫适陈也。兴,起也。固者,坚守节行,确乎其不可拔之谓,非毋固疾固之固也。滥,泛溢。)
  不可则止,宁用终日,困德之辨,不失其亨。此圣人明去就之宜处,患难之道也。固者,至死不变,况穷乎?小人,惟不能固所以溢。
  子曰:“赐也,女[音汝]以予为多学而识[如字]之者与[平声下同]?”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参也鲁,无支离浮杂之病,况又功深力到,故竟以一贯语之,言下便领。子贡聪明多知,正是他碍事处。不多之旨,既尝发之矣。于此,复先提其所病,而后语以一贯之妙。惜乎,犹未领也。观其平日,号为多言,如何到这里,却道不得一个唯字。此殆未悟性,天道不可闻之先欤。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鲜上声]。”
  人孰无此德,所以不知者,其病安在鸢飞鱼跃,盖甚昭昭也。夫子呼由而语之,警策深矣。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平声]?夫[音扶]何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矣。”
  观舜受尧禅,朝觐诸侯,遍历四岳,庶事从头多整顿过,如何却道无为,如何又道有天下而不与?圣心虚明,变化无方,虽为而实未尝为也,虽有天下而实未尝与也。后世才说勤政便焦劳,才说无为便不事事,安知所谓恭已正南面也哉。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去声]笃敬,虽蛮貊[亡百切]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去声]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七南切]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音扶]然后行。”子张书诸绅。(笃,厚也。蛮,南蛮。貊,北狄。二千五百家为州。其,指忠信笃敬。参于前,参错于前也。衡,轭也。绅,大带之垂者,书之,志不忘也。)
  子张尝问干禄,尝问达,此又问行,大抵皆务外,以求遂其所欲。夫子一使反求诸已,就言行上切实用功,正切子张之病而教之也。远而蛮貊,近而州里,习俗虽异,本心则同,忠信笃敬感无不通。见其参前,见其倚衡,则是无时而非忠信笃敬也,无往而非忠信笃敬也。举天地万物,万变万化,皆我忠信笃敬之妙也。行矣,虽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矣。何州里蛮貊之间哉。子张书绅,惜乎未领。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史,官名也。鱼,卫大夫,名鳅。如矢,言直也。史鱼自以不能进贤退不肖,既死犹以尸谏。卷,收也。怀,藏也。)
  邦无道如矢,最见得他直处。有道之世,能直固难。至于所遭之时,崎岖艰棘,而不能变其守,非独立不惧不易乎。世未易语也。有道则仕,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可字最宜玩味。若无可卷怀,而徒为高尚特素隐耳,不得为之君子。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去声]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圣人之于语默如是,其不苟哉。自非清明洞然,有以真知,其人之可不可,必未免二者之失也。是故失人者,不足以成物。失言者,必至于招忧。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仁者,不失其本心之谓。义所当死而幸生苟免,则本心亡矣。生犹无生也。当死而死,浩然无愧,乃所以成仁。虽然各惟其可而已。苟可以不死而勇于自杀,则与求生害仁者,均一失也。岂志士仁人之所为哉。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己欲为仁,而所事所友者或非其类,其不至于波流风靡者几希矣。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音路车名],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去声]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夏时以建寅之月为岁首。商辂,木辂也,辂者,大车之名。周冕有五,祭祀之冠也。韶,舜乐也。放者,禁绝之。郑声,郑国之音。佞人者,邪谄之人。殆,危也。)
  四代礼乐,经世之大法。夫子之得邦家,其规模可见矣。颜渊此问,其在请事斯语之后乎。克己复礼,大本既立,为邦之道可由是而推己。夫子既告之以四代礼乐,而复以郑声佞人为虑,于此二者,少不加谨,则克己之功且从而隳矣,如礼乐何。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虑不经远,患在目前。此必然之理也。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去声下同]德如好色者也。”
  夫子再发此叹,而加“已矣乎”三字,其辞愈切,而所以警人者愈深矣。一日克己,岂易得哉。
  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平声]?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窃者,盗窃而私于己之谓。柳下惠,鲁大夫展获,字禽,食邑柳下,谥曰惠。与立,与之并立于朝也。)
  贤如柳下惠,邦家之光也,岂易得哉。秉政之臣不知则已,知之而不与立,此文仲之所以窃位欤。一窃字,所以诛其心。若大公无我,推国之名器,与贤者共之,安得有此病也。惟是,若一已之私物,是以惴惴患失,常恐贤者之进,为己不利,百方而挤之,而斥远之矣,何暇与之并也哉。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去声]怨矣。”
  薄于责己,厚于责人,则人不心服,而召怨也必矣。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轻虑躁发,必不能为此丁宁戒惧之辞也。虽圣人,且奈何哉。事到兢兢,然若不胜其任处,方有商量。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去声]行小慧,难矣哉!”(小慧者,机巧小数也。)
  所贵于群居者,相规以正,相观而善也。为无益之谈,为机变之巧,此其为害有不可胜言者。故曰难矣哉。然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则未免此弊耳。真有志者,不如是也,是故学必贵友。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去声]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质,犹体也。孙,和顺也。)
  质,是立骨子处。骨子端正,方说得礼,方说得孙,方说得信。且如老佛之教,亦能礼。其所谓礼,亦能孙,亦能信。只为灭天伦,坏人道,从头错了。是以彻底皆差,为万世大法之罪人。一义字,吾圣人所以立极,所以维持三纲五常,自别于夷狄禽兽者也。义以为质,乃是制事之本,不可草草放过。有此质后,却不可无礼。无礼则断不可行。有礼矣,不孙则断不可出。孙矣,无信则断不可成。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已知也。”
  苟能矣,何患人之不己知哉。以人不知为病,其病始大。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非疾无名也,疾其无可称耳。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小人求诸人,非特要誉而已。凡所以汲汲皇皇,遂私从欲,而不知止者,无一而不求诸人也。君子务内,只是自反。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矜,庄不放逸也。)
  信道不回,非好胜也,故虽矜而不争。和气接物,非偏私也,故虽群而不党。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必考其实,故不以言举人。不殉其名,故不以人废言。此心公明,方可语此。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子贡方人,一恕字,正中其病。昔也谓非所及,而今之语其可进此矣夫。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平声下同]?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毁,毁短之也。誉者,过扬人善而不以实也。三代,夏商周也。)
  毁则没其实,誉则过其实。夫子岂苟誉人者,有所试而后称之耳。三代之民,所以直道而行其故也。毁誉不实,则矫情饰伪,得以欺世而风俗靡然矣。何由而行直道也哉。直,只是朴实不回曲,心本直也。有一点私意便失其直。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与无通]矣夫[音扶]!”
  史阙文,马借乘,恐古人有此语,故夫子举。而言曰史之阙文,吾尚可以及之,如阙疑阙,殆郭公夏五之类可见。若借乘之事,则今无有矣。盖叹世道益薄,人情益偷,公私藩篱,形骸尔我,其意非专指马也。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忍者,必有忍之忍。)
  无定见,必为巧言所乱。无定力,必为小不忍所乱。自昔圣贤所贵乎致知者,只是理会个不乱耳。禹曰:安汝止。伊尹曰:钦厥止。不乱之谓也。乱后都差。
  子曰:“众恶[去声]之,必察焉;众好[去声]之,必察焉。”
  众好众恶,特众人之好恶耳。或是或否,皆未可知。而流俗则未必能察也。圣人于此都要契勘。孟子所谓皆曰贤,然后察之。正是此意。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弘,大也)
  道本大也,岂人有以大之而后大哉。只为常人意蔽欲窒,是以日用而不知其为大耳。功深力到,一旦洞然,六通四辟,范围无外,而后知其为大焉,非昔小而今大也,昔迷而今悟也。故曰人能弘道。若夫不学,本心晦蚀,自窘自求,如蜗在封,则是道之大,虽自若也,如人何哉,故曰非道弘人。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人谁无过,改之为贵,是故圣人贵乎复也。若不能改,其过成矣,终何说哉。一改字,是圣狂之分,学者所宜深体。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思曰睿,睿作圣,岂可不思。此章特戒无益而思者耳。圣人自谓吾尝废食忘寝以思之,而无所益,故不如学也。托诸己以勉人。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奴罪切]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耕所以谋食,宜可无馁也,而曰馁在其中,馁非饥之谓也,志于食者,道必馁,行有不慊于心之谓也。学所以谋道,非志于禄也,而曰禄在其中,禄非必爵禄之谓也。道之腴者,固禄之理,干禄岂弟之谓也。然则君子之所忧者道耳,而忧贫乎哉。
  子曰:“知[去声下同]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及,言至也。庄,端庄也。莅,临民也。动,举措施为也。)
  知及之者,觉此本心之谓也。觉则至矣,故曰知及。《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晋之象曰:君子以自昭明德。明此,斯谓之知。守此,知而不失,斯谓之仁。旧习蔽锢,安能尽净,意欲念动,如云忽兴,兢业不继,用力微懈,虽得必失。昏昏如,故甚可畏也。仁能守矣。至于临民则又不可不庄矣。至于举措施为,则又不可不以礼。知及仁守,所以成已也。庄莅礼动,所以经世也。异端之教,自谓识心见性,而呵佛骂祖,果庄已乎?离伦绝类,果礼已乎?愚尝有诗云:圣道大明备,异端何偏亏;晚学敢妄僭,因依相发挥;昏昏若醉梦,日用不自知;一旦有先觉,涣然脱沉迷;勿忘勿助长,斯须那可违;乃若梦乍醒,曲车仍朵颐;偃蹇不自爱,虽得必失之;守此之谓仁,失此之谓愚;炳炳两端揭,巍巍大训垂;若为庄与礼,丁宁犹费辞。呜呼至矣哉,斯言岂予欺;此心万古同,本无夷夏殊;民彝大泯乱,世道谁纲维;恭惟彼陶唐,六合同光辉;睦我九族亲,协彼万邦黎;从根到枝叶,整整无漏遗;试舜第一义,二女往嫔虞;诸难乃遍历,首事五典徽;载观岩廊上,君臣相俞吁;钦哉不离口,此岂笑貌为;敷教得汝契,降典咨汝夷;大禹九功成,皋陶象刑施;刑所以弼教,功所以叙彝;穆穆我文王,敬止于缉熙;江汉无犯礼,化行自关雎;金科垂玉律,如日行天衢;有志扶世道,何能易此规;去圣日以远,礼坏俗浇漓;裔夷来用夏,异端转交驰;琐碎不暇问,髠耏者为谁;弃三纲九法,其教方得推;群居抱空寂,高谈玄妙机;或推倒禅床,或拗折竹篦;溺尿与屙屎,呵佛骂祖师;先圣答问仁,诸贤请事斯;雍容洙泗上,安有此行移;只消一不庄,坐见百度隳;况复离伦类,家国何由齐;佛者西方仙,顾敢相瑕疵;渠自用渠法,我实无用兹;吾党有家风,所宜日孜孜;轻俊乐便捷,往往不自持;骎骎堕其网,气习易转枢;相延无忌惮,陋视六艺书;浸淫去不反,宁顾百世非;民日化魑魅,义同救溺饥;物物皆我心,此责将安归;于此有欠阙,恐非仁者宜;时也抑何幸,投老得所依;到此重感激,端拜聊陈诗。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君子,只就末节细故上看他不得,直是到常人所不可能处,担荷得去,方见。君子,虽然勤小物,矜细行,固无一节之不善也,特不专在这上耳。小人则不然。浅中狭量,如何大受。愚旧说如此。后闻先师云,君子而不大受则道不明,小人大受则为无忌惮矣。君子于此可不慎欤。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民之惮于为仁,不啻如蹈水火。水火固有焚溺之患矣,未有以仁而伤生者。然则何所惮而不为哉。至于人欲之横流,情伪之滋炽,滔滔焰焰,自益深益热矣。乃反甘心而不悔,此下愚之所以不移,圣人之所以哀矜也。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仁之为道,是圣门第一工夫。进之唯恐其不亟,行之惟恐其不力,非可与人相让而为者也。到此地,虽师有所不让,岂可谓师为之而不敢为哉。不让非争胜之谓。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
  贞者,万变而不失其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哉。谅者,守小信而不知变,必不能正也。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敬其事者,尽忠于君,夙夜匪懈之谓也。人患不能敬耳。利禄岂可急哉。若以利禄先入,其心只是私意,安得能敬。
  子曰:“有教无类。”
  种类虽或不同,然同有此心,则同有此理,安有不可教者。但患不真有教耳。真有教,方不论其类。直是能转移变化,方可言有启迪之不得其旨,感发之不得其道,虽谆谆其诲,谓之有可乎。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去声]谋。”
  谋者,相资以取益也。功利,而与之谋道,问学,而与之谋利,可乎?二者不啻冰炭。
  子曰:“辞达而已矣。”
  古人非泛滥于文也,所以明理耳,故曰辞达而已矣。虽然敷畅厥旨,了然无疑,方谓之达辞。至于能达,岂易得哉。
  师冕见[贤遍切],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平声]?”子曰:“然。固相[去声]师之道也。”(师,乐师,瞽者。冕,名。再言某在斯,举在坐之人以诏之。相,助也。古者瞽必有相。)
  观夫子相师之道,岂薄俗所可知哉。哀矜恻怛之意,温然见于辞旨之外,一物失所如己隐忧,此天地之心也。

  季氏第十六

  季氏将伐颛[音专]臾[音俞]。冉有、季路见[贤遍切]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音扶]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平声]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于虔切]用彼相[去声]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徐履切]出于柙[户甲切],龟玉毁于椟[音独]中,是谁之过与[平声]?”冉有曰:“今夫[音扶]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音扶]舍[上声]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音扶]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颛臾,国名,鲁附庸也。东蒙,山名。先王封颛臾于此山之下,使主其祭,在鲁地之中。夫子,指季孙。周任,古之良史。陈,布也。列,位也。相,辅相也。兕,野牛也。柙,槛也。椟,匮也。在柙而出,在椟而毁,乃典守者之罪,所以责二子也。固,谓城郭完固。费,季氏私邑。寡,少也。贫,乏也。均,平也。安,安宁也。远人,谓颛臾。分崩离析,谓公室四分,家臣屡叛。干,楯也。戈,戟也。萧墙,屏也。)
  夫子始责之以尔是过与,则曰二臣皆不欲。及再责之以是谁之过欤,则曰不取必为忧,屡遁其说而情实毕露矣。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此君子所以疾恶之也。大抵国家先治内,后治外。不患寡而下治,内之道也。夫如是而下治,外之道也。今也远人不服,则不能来邦。分崩离析则不能守,而乃谋伐颛臾于邦内,扶颠持危,恐不如是二子之罪,安所逃乎。忧在萧墙,所以警惧而教之也。此章辞旨明畅,事之是非利害切中二子之隐微,昭然如数黑白于照临之下,非圣人孰能与于此哉。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先王之制,诸侯不得变礼乐,专征伐。陪臣,家臣也。)
  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此一王之权,所以尊无二上者也。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则世数久远,固已可占,况大夫乎,又况陪臣执国命乎。此盖为当时而叹也。天下有道,人主之威权日行于上。诸侯有不然者则变置之,安得使大夫而窃政于其下哉。有道则自无可议。
  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音扶]三桓之子孙,微矣。”(鲁自文公薨,公子遂杀子赤,立宣公,而君失其政。历成、襄、昭、定,凡五公。逮,及也。自季武子始专国政,历悼、平、桓子,凡四世,而为家臣阳虎所执。三桓,三家,皆桓公之后。)
  禄去公室,即其大夫专政之渐也。政逮大夫,即其子孙衰微之兆也。安有上失操柄,盗弄威权,而能遗子孙以无祸者哉。后世奸臣擅国,自谓得志,然而祸不旋踵,族无噍类,此可以为鉴矣。夫子虽为三桓而发,实万世之大戒。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平声下同]辟[婢亦切],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谅,信也。便者,惯于其事。善者,长于此也。)
  直则不回,谅则无伪,多闻则可以质疑辨惑。辟与柔佞,如淫声美色,最易入人,非早辨而痛绝之,未有不濡染于此者。世之人往往不知损之为损,而反惮益者之难亲。夫子别白两端,开示深矣。
  孔子曰:“益者三乐[五教切,下不音者同],损者三乐。乐节礼乐[音岳],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音洛],乐佚游,乐宴乐[音洛],损矣。”(道,称道也。骄,纵也。佚游,嬉游也。宴,宴安也。)
  乐者,心之所好,向慕而不忘也。所好者,善自然为益。所好者不善,自然为损。则是非向背发乎一念之微,可不谨哉。节者,裁制而归于中也。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愆,过也。瞽,无目也。)
  言未及者,犹云未说到此。言及之者,犹云正说到此。人之颜色可以占其意向,不知其意向,如何而遽言之,安知不至于失言乎。是非要探伺颜色,为容悦也。侍君子而言,其不可苟如此。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得,贪得也。)
  人之私欲,随其血气各有所偏。自少壮至老,毎就其偏而戒之,则始终不动于血气矣。此克己之大旨也。虽然概论人生有此三节尔,若真能用力于仁,毋意毋我,后面许多节病亦自然不作。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知天命则畏之矣。古之君子,所以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戒谨恐惧,不敢少懈者,果为何事也哉?惟其不知,是以不畏大人全天命者也。圣言,明天命者也。君子无往而不敬,小人无往而不慢。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此章是圣人道与人最深切处。生知者,不假修习,自然清明,所谓性之,所谓上知。下是,必须学而后得,所以致其知也。又下是,却又未能便学,直待间关险阻,怵迫无聊,乃向此一路,方肯用力。此三者资质虽各不同,及其知之则一而已。若夫困后又复不学,颠倒冥迷,醉生梦死,终身由之而不知耳,可怜矣哉。呜呼!生而知之者不得见矣,真能有志于学者且不易遇也,悲哉。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去声],见得思义。”
  此一章正是行着习察精密处。人之行已,那一事不就不思上坏了。其目虽九,其本则一。何谓一?曰由乎心。不明乎心而欲逐项正救,难矣。思明则非礼勿视,思聪则非礼勿听,思忠则非礼勿言,此外大抵非礼勿动之事也。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吐南切]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得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平声]?(驷,四马也。首阳,山名。)
  如不及,惟恐不得到也。如探汤,畏之不敢近也。此事固有能行者矣。若夫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则非遁世无闷,确乎不拔者不能。今之世徒能言耳,吾未见其人也。必若伯夷叔齐而后可以当此,故曰其斯之谓欤。饿于首阳之下,便是他求其志,达其道处。徒有千驷何德之可称哉。
  陈亢[音刚]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远其子者,谓不有其私也。)
  诗书执礼,皆雅言也。伯鱼于夫子独立之时而所闻者,不外乎此。盖可见矣。陈亢始以异闻为问,终也以远其子为喜。私意浅见,安知圣人大公无我之心哉。诗优柔而和平,人情物理靡不曲尽,故能言礼。防人情之流,秩然有度,故能立。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寡,鲜少,自卑之辞。)
  邦君之妻,称呼不一,如此名之,所以正分之,所以严也。记此一端其它可例。

  卷九 论语

  阳货第十七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如字,一作馈]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去声]从事而亟[去吏反]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阳货,季氏家臣,名虎。尝囚季桓子而专国政。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货瞰孔子之亡而归豚,欲致孔子之来也。时其亡,瞰其亡之时也。怀宝,谓怀藏道德。迷其邦,谓不救邦国而迷乱之也。亟,数也。两曰不可,孔子答。日月逝,又货语也。)
  礼际苟善,夫子未尝绝人。阳货意欲见之,不召而冀其自来,又瞰亡而以物致之,不诚甚矣。设仁知两端,且欲讽切而挽之,夫子亦岂果于忘世,甘于失几者。可以仕则仕,特不可以身苟殉人耳。吾将仕矣之语,婉而不激,直而不倨,圣人所以见恶人之道,辞气含蓄如此哉。先师谓此不书阳货瞰亡,而独书孔子时其亡大阙典。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性无所不善,其初岂相远哉。由所习之殊,遂若天渊之隔耳。性非人力所可为也,性习字,学者所宜明辨而究心焉。
  子曰:“唯上知[去声]与下愚不移。”
  习而相远,夫人皆然也。惟上知与下愚,则断然不移。上之不移于下,下之不移于上,气质昏明,自然而然,不因习而远也。或曰惟圣罔念,作狂不同。聪明过人,才识过人,惟其不得中道而处,又不得圣贤为之依归,所以狂也。斯人于此能回一念,则矢去川决,功用岂易量哉。下愚之人,其气昏塞,其迷颠倒,顽然罔念,谓之不移,如此而已。虽然性则无不善也,惟其罔念,是谓下愚。苟克念焉,亦安有不可移者。两章言性极明备。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华板切]尔而笑,曰:“割鸡焉[于虔切]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弦,琴瑟也。莞,小笑貌,喜之也。君子小人以位言。)
  君子学道,则知仁民爱物之方。小人学道则知尊君亲上之义。治古之世,所以教化盛行,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者,以此耳。安得以邑小而不用哉。子游宰邑,明弦歌之即道,夫子所以喜而戏以发之。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音悦]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音扶]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弗扰,季氏宰。与阳货共执桓子,据邑以叛。末,无也。末之言无所往也。岂徒哉,言不徒然。吾,我。东周,东都也。)
  弗扰执权臣以叛而能召夫子,殆必有说,岂徒然哉。周之东迁,王纲扫地,圣人拳拳斯世,不啻焚溺,惟恐不用耳。如有用我者,吾岂为东周之事乎。断不其然。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任,倚仗也。)
  本心上有纤毫私意,如何行得此五事。能行五者于天下,即为仁矣。恭则诚,宽则裕,信则实,敏则不懈,惠则溥。
  佛[音弼]肸[许密切]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力刃切];不曰白乎,涅[乃结切]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佛肸,晋大夫赵氏之中牟宰也。亲,犹自也。磷,薄也。涅,染皁物也。匏,瓠也。系者,系于一处也。不食,不饮食也。)
  子路恐其磨涅耳,岂知圣人有所谓不磷不缁者哉。惟其如是,是以能转移乎物,而不为物所转移也。危邦可入,乱邦可居,出入无疾,纵横无碍,而不能纤毫为己害也。子路学未进此,见南子则不悦。弗扰召又不悦。佛肸召又以为不可。夫子于是不得已,始发坚白之义焉。且至坚莫如金,而其坚则可磨,此所谓不磷者何物乎。至白,莫如雪。而其白则可涅,此所谓不缁者何物乎。惟曾子有一唯之悟,故亦曰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其不可尚知其不可尚,则知所以为坚白矣。呜呼!是圣人之事也。
  子曰:“由也,女[音汝下同]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去声下同]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去声]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学所以致知,徒好而不学,心有所蔽,有所蔽则所好虽善而为害反大矣。不知其方,故愚。役志于外,故荡。谅,故贼。讦,故绞。不明义,故乱。负气不屈,故狂。后二条正规子路。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音扶]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令人感动,故可以兴。备著得失,故可以观。不流于邪,故可以群。不溺于私,故可以怨。以至人伦物理,靡所不该,而诗之德备于此矣。
  子谓伯鱼曰:“女[音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平声]?”(周南召南,诗首篇名。为者,习行其事也。)
  正始之道,莫切于二南。治国平天下,此其枢机也。这里有不尽分处,则触事皆碍如面墙而立矣。如之何而可行哉。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玉帛钟鼓,特其具耳。所谓无体之礼,无声之乐者,何物哉?子曰: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学者无徒曰玉帛钟鼓云。
  子曰:“色厉而内荏[而审切],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平声]?”(厉,威严也。荏,柔弱也。穿,穿壁。窬,逾墙。)
  内不足而伪为于外,此穿窬者之心也。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原,与愿同。乡原,乡人之愿者。)
  乡原贼德,《孟子》传之详矣。使过恶暴著,犹有时而改也,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非德之贼欤。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学贵于自得,非自得,虽师友渊源,未免有差,况道听而涂说者乎。是自绝于德也。故曰德之弃。弃比贼差缓,见得乡原病根最深。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平声]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鄙者,庸陋暗浅之名。患得之,所患在于不得也。患失之,所患在于易失也。)
  庸陋暗浅之徒,规规然只自为计耳。方其患得,百方以自媒,及其患失,百方以自固。不幸而在廷,皆若人也,不亦殆哉。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疾,病也。肆谓不拘小节,荡则全无礼度矣。廉谓棱角峭厉,忿戾则斗于血气矣。直谓质扑,径行诈则内怀欺伪矣。)
  风气日变,世降愈下,虽古人不好处,今亦不复有矣。况所谓贤者乎。皇极之民,好是懿德。虽不中不远,此夫子所以叹也。古之疾乃今之贤欤。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重出。
  子曰:“恶[去声下同]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芳服切]邦家者。”(朱,正色。紫,间色。雅,正也。利口,捷给。覆,倾败也。)
  利口者,变乱是非,柔佞媚悦而善惑也。自古倾覆邦家,罕不由此。而世主往往甘心焉。邪之足以夺正,淫之足以乱雅。有如许岂不甚可畏哉。有虞之朝且曰圣谗说难壬人,他可知矣。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夫子发予欲无言之旨,所以与之言者深矣。子贡平日正堕言语窟宅,一闻斯训,乃索然无所倚仗。小子何述,几于可笑。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诚何言哉?子贡将从前伎俩一时扫下,好向何言处会取。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孺悲,鲁人,尝学士丧礼于孔子。)
  辞以疾而不使之闻之,安知孺悲不以夫子为果疾乎。是无益也。访知夫子之非疾,而谬以疾称乎,是不诚也。取瑟而歌意明而教行矣。孺悲隐心自省,必有为之凛然者。愚旧说如此。后闻诸先师谓,孺悲亲承圣训,已几于道。来见夫子,特不与之言,特取瑟而歌,使之闻之,此正夫子妙旨,知风雨霜露无非教,则知此妙旨矣。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音基下同]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祖官反]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音扶下同]稻,衣[去声]夫锦,于女[音汝下同]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音洛],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期,周年也。没,尽也。升,登也。燧,取火之木也。改火者,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夏季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槱之火,冬取槐檀之火,已,止也。旨,亦甘也。怀,抱也。)
  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宰我圣门高弟,辄谓期为已久。呜呼忍哉!忍忘其亲而以礼坏乐崩为虑,何者而谓之礼乐也?于女安乎之问,警之深矣。曾不少省,遽答曰安。夫人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者,非可伪为也,至情深痛,皇皇然若无所容于天地。虽欲不然,而自有不能不然者。予也独无人心也耶。苟有人心,安得而遂忍于此也。曰子生三年,又曰三年之爱于父母,非谓当如此相报,所以深责宰我者耳。愚尝观《孟子》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一章,则三年之制废阙已久,恐期丧之说,亦非宰我创为。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博,局戏也。弈,围棋也。已,止也。)
  博弈之不美甚矣。圣人岂真以为贤哉。以博弈为犹贤,极言无所用心者之可罪也。心之本体,与天同运,自强不息,所以配天,可无用乎?虽然心不可以无用,又须求所以用心之地,非所当用是真无用耳。学者谨之。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尚,上之也。君子小人以位言。)
  义以为上,是谓大勇,不然则君子为乱,小人为盗矣。谓之勇可乎。子路平生,这个气象处处发露,后来却煞做工夫。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去声下同]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如字]者,恶居下流而讪[所谏切]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口尧切]以为知[去声]者,恶不孙[去声]以为勇者,恶讦[居谒切]以为直者。”(讪,谤毁也。窒,不通也。恶徼以下,子贡之伺察也。讦,谓发人阴私。)
  不能乐善,独好扬恶,安于下流及好讪上,固是可恶。所贵于勇与果敢者,以其能行义耳。勇而无礼,只是血气,果敢而窒,愈无忌惮,此夫子之所恶也。其实则徼,乃以为知,其实则不孙,乃以为勇,其实则讦,乃以为直,此子贡之所恶也。夫子之心溥,广大无偏,子贡之见明疑似必辨。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去声]之则不孙[去声],远[去声]之则怨。”
  不必专言仆妾,凡女子小人皆然也。近之既不孙,远之则又怨,将安所处乎。夫子此语正是欲人就其中思所以处之,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反已而求,庶乎矣。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去声]焉,其终也已。”
  年四十则终身之事体定矣,是故学贵于及时。

  微子第十八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微、箕,二国名。子,爵也。微子,纣庶兄。箕子、比干,纣诸父。微子见纣无道,去之以存宗祀。箕子、比干皆谏,纣杀比干,囚箕子以为奴,箕子因佯狂受辱。)
  或去或奴或死,疑各不同,而夫子断之曰三仁。其论谏而死,非激也不可以不谏。佯狂为奴,非诈也不可以不奴。抱祭器而去,非忘宗国也,不可以不去。各当其分耳。是之谓得其本心,使本心上有纤毫欠阙,所行必有不慊处,安得仁。
  柳下惠为士师,三[去声]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于虔切]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士师,狱官。黜,退也。)
  使吾枉道以求合耶,则不去可也。若直道而去,何所往不遭黜哉。风节凛凛,坚如金石,非安于义命者不能。后世一跌而遂丧其守者,可以观矣。
  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鲁三卿。季氏最贵,孟氏为下卿。不能用,谓景公不能用也。)
  如用之,虽不季孟之间可也,待之纵厚而不能用,与所谓犬马畜伋者无以异。况若景公之所云乎。意可见矣,孔子遂行。
  齐人归[如字或作馈]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音潮],孔子行。(孔子由鲁司寇摄相事,诛少正卯,与闻国政。齐人惧。犁锄请先沮之。于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乐,文马三十驷,遗鲁君。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乃语鲁君为周道游,往观终日,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膰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
  女乐之受,是齐人之间行也,况遂三日不朝乎,不足与言也明矣。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己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去声]之,不得与之言。(接舆,楚人,佯狂辟世。夫子时将适楚,故歌而过其车前也。凤以比孔子,言不能隐为德之衰。来者可追,言尚可隐去。已,止也。而,语助辞。殆,危也。下者,下车也。)
  接舆亦可谓果于忘世矣。才说凤德之衰,便是不知圣人。观其辞旨有若指迷涂,然者于戏知几其神,尚须接舆之言哉。欲与之言,将有教也,乃反趋辟,其自信不疑。抑又甚矣。不得与之言,圣人殆有深惜之意。记者特书之。
  长沮[七余切]、桀溺[乃历切]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音扶]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平声]?”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平声]?”对曰:“然。”曰:“滔滔[吐刀切]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去声下同]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音忧]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音武]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二人,隐者。耦,并耕也。时孔子自楚反蔡。津,济渡处。执舆,执辔在车也。子路下车问津,故夫子执辔。滔滔,流而不反之意。以,犹与也。而,汝也。辟人,谓孔子。辟世,桀溺自谓。耰,覆种也。怃然,犹怅然。易,易乱为治也。)
  二子盖久闻夫子之名者,是知津矣。讥夫子熟于道涂而不知止也。谁以易之,言天下已不可为,讽子路不若舍之而从已也。圣人岂不知天下之不可为哉。若遇有道,则何用易,振斯世之颓纲,扶人极于已坏,故不得而辞其责耳。诿曰不可为而遂果于忘世,则舍斯人而同鸟兽之群,可不可也。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莜[徒吊切]。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音直]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音嗣]之,见[贤遍切]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吿。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上声]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己[音纪]知之矣。”(丈人,亦隐者。莜,竹器。分,辨也。植,立之也。芸,去草也。伦,序也。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人之大伦也。)
  接舆直言从政之殆,桀溺直欲为辟世之徒,而丈人者辞旨含蓄,与舆溺异矣。子路一见而起敬,夫子一闻而知其为隐,岂偶然哉。然其为不知夫子则一耳。使子路反见,将以教之,至则行矣,何去之速也。子路既不见其人,遂以不仕无义诮之,且彼止宿之时,长幼之节,固未始废,奈之何而欲废君臣之义乎。是自洁其身而乱天下之大伦也。君子之仕,岂有他哉,行其义耳。道之不行,岂不知之,而不敢一朝安焉。为是故也,子路发此数语,反复激昂,必所得于夫子者。丈人也庶几闻之。或谓后路下有反子二字。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去声下同]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平声]?”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去声下同]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逸,遗逸。民者,无位之称。虞仲,即仲雍,与泰伯同窜荆蛮者。夷逸、朱张,不见经传。少连,东夷人。记称“善居丧,三日不怠,三月不懈。期悲哀,三年忧。”)
  中清者,能洁其身也。中权者,能达其变也。然隐居放言,比之中伦中虑则不及矣。中伦者,言与理合也。中虑者,行与志合也。然降志辱身,比之不降不辱则不及矣。志节凛然,卓绝千古,岂易可及哉。然而论圣之时,则未也,故无可无不可,必吾夫子而后可。
  大[音泰]师挚适齐,亚饭扶[晚切下同]干适楚,三饭缭[音了]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徒刀切]武入于汉。少[去声]师阳、击磬襄入于海。(大师,鲁乐官之长。挚,其名也。亚饭以下,以乐侑食之官。播,摇也。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汉,汉中。少师,乐官之佐。干、缭、缺、武、阳襄,皆名也。)
  人皆曰乐贱工也。观鲁之衰,诸人逾河蹈海而去。识高见远,虽后世有位之士,未必能尔。乃知古人于此事甚重。往往贤者居之,非后世乐工之比也。夫子学琴于师襄可见。
  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陆本作弛,诗纸切]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鲁公,周公子伯禽也。弛,犹懈也。宗族姻娅皆亲也。以,用也。大臣与君一体,徒具位而不用,则怨。大故,谓恶逆。)
  不施其亲,齐家之道。大臣不怨,正朝廷之道。故旧非大故,不弃厚风俗之道。不求备于一人,广人才之道。四事大抵皆忠厚,周公传家之训在是。而鲁之子孙不能守也。果能守,安得逾河蹈海而去也哉。相次而书,殆有深旨。
  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乌瓜切]。(或曰成王时人,或曰宣王时人,盖一母四乳而生八子也。) 
  周之人才显然著称者多矣,而此八士未白于世,故特记之。

  卷十 论语

  子张第十九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易》曰:君子以致命遂志。致命者,顺天理之自然,无幸生苟免之意耳。非谓必于死也。义者,利之和。哀敬者,丧祭之本。于此不苟亦可以为士矣。先师曰:祭则人心自敬,丧则人心自哀。此敬此哀,不思自生,皆道也。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于虔切,下同]能为有?焉能为亡[亡无同]?”
  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者,惟心之谓。这里非卓然一定之守则。孰为有,孰为无哉。是故,执德不可以不弘,信道不可以不笃。弘则不迫,笃则不懈,力学之要旨也。子张斯言,亦是他见得。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平声下同],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可者与不可拒,择交之道也。尊贤容众,嘉善矜不能,大贤之事也。以是责之初学则过矣。拒字微峻,子张所以起论学者,虽不可不以子张之言为心,且当以子夏之言为法。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异端曲学亦岂无可观。然非大经大法所以建用皇极者,安能达之天下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乎?故君子不为。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亡无同],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去声]学也已矣。”(无谓己所未有,能谓己所已能。)
  子言“温故而知新”,又以“不迁怒、不贰过”赞颜子之好学。与此所亡所能异矣。子夏于道有觉,为之不厌,必不道此二字。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学不博则狭陋。笃志者,心诚求之也。问不切则泛滥。近思者,以身体之也。先师云子夏好论精微而未识皓皓之妙。知及方知仁守。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肆,造作之所。致,如善战者致人之致。)
  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但百姓日用而不知耳。学之而觉,觉所固有,何以致为哉。犹云厥修乃来,非谓得之于外也。
  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
  或曰:不能改过是以文。答曰:惟其文是以不改。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盛德之至,自然俨,自然温,自然厉,本未始有变也。随所望即所听而各不同耳。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厉,犹病也)
  有所为于天下,而使之盻盻。然疑其上如之何而可哉?所谓信,非空言所可结也。事实素著,人心自孚耳。后世有施信布信之论,似非圣人气象。盘庚登进厥民,敷心腹肾肠亦晚矣。信而后谏,不特君臣也,凡交际之道莫不然。
  子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德者,得也。逾,过也。闲,所以止物者。)
  洞明吾之所得者大,兢兢仁守,岂可逾闲。若夫通于艺文,习于度数之类,乃小有得者,此非所急,但出入乎其间可也。故夫子亦云游于艺,又曰则以学文。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色卖切]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 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彼列切]矣。君子之道,焉[于虔切]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倦,即诲人不倦之倦。区,犹类也。)
  精义入神之妙,不离日用之间。行之而著焉,习矣而察焉,自有不言而喻者。初何本末之异哉。谓可以当洒扫、应对、进退之末,而本之所在不能,如之何?子游之言殆离而二之矣。君子之道,孰为先而传,孰为后而倦?譬诸草木,乃可区别之耳。君子之道,则焉可厚诬也。有始有卒,是尽得此理者,其惟圣人乎!深叹子游之未晓也。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仕所以行其学者也。子夏设为仕而优余力则学,抑学而优余功则仕乎?人多不务学而急于仕,斯言所以警之。
  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
  临丧不哀固不可,而有意于致哀,抑岂情性之正哉。先师谓夫子哭颜渊而恸,初无致哀而止之意。
  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
  子张立行,大抵过高而不务实也。
  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
  堂堂则事在威仪容貌耳,必不能相规相警,向本心上做工夫。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良心之动,自然而然者,莫过于亲丧。是故,独有此事不待勉强也。自致,犹云自尽。推是心而为学,则无不诚矣。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它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孟庄子,鲁大夫仲孙速也。其父献子,名蔑。)
  用旧人,守旧政,宜未为难也。夫子论孟庄之孝,独于此称其难能,何哉?只为作聪明喜纷更者,鲜能念先人之旧典,以致败乃公事,坠乃家声者多矣。于此二事,守而不渝,非深体亲心不能尔也。夫子所以特称之,孟献子有贤誉,亦是可以不改者。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阳肤,曾子弟子。)
  上失其道,无以统属斯人之心。故轻犯法正可怜耳,奈之何?得其情而忍喜也。一有喜心,非疾恶而峻刑,必逞威而轻杀。哀矜勿喜四字,真有视民如伤之意。治狱者之龟鉴也。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下流,卑下之地也。)
  纣之不善,初亦不如此之甚。只为居于下流而众恶归焉。是以至此极耳。故君子必择所立身之地也。所立者,善人未必从,不幸而为小人之渊薮,则以类至者如顺流而下矣。吁!可畏哉!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平声]也,人皆仰之。”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最说得好。盖观瞻所系与庸常不同,才有一点过失,人便指目。然则不甘心以小人自命,而人以君子望之者,曷思皆见之可畏而严于自律哉。虽然过即改之,改则君子如初,人皆仰之如初。初不以其尝有过而遂不许之为君子也。味皆仰之旨,又岂可轻自弃乎!
  卫公孙朝[音潮]问于子贡曰:“仲尼焉[于虔切]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如字下同]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于虔切]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公孙朝,卫大夫。焉,何也。焉不学,言何所不学也。)
  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或识其大,或识其小,莫不有文武之道焉。是故夫子于礼于乐于官名,以至于师襄之琴,无所不学也,何常师之有哉?子贡答焉学之问,则辨矣。生知之圣,有非学于人而得者,惜未及之。
  叔孙武叔语[去声]大夫于朝[音潮],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武叔,鲁大夫,名州仇。及肩言低。七尺为仞,言高。夫子之云,犹言如此说夫子,非谓武叔也。)
  子贡为人大抵聪明,发露必有动人耳目者。故武叔竟以为贤于仲尼。宫墙之喻切矣。宗庙之美及百官之富,自颜曾而下鲜能窥见者矣,况他人乎!故曰得其门者或寡,此语却是子贡平时善看夫子,深知地步未到处。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去声]也。”(无以为,犹言莫如此。土高曰丘,阜曰陵。自绝,言毁夫子乃自绝耳,无伤于夫子也。量,分量也。)
  武叔以子贡贤于仲尼,则其毁仲尼不足怪也。真知若日月之照临,则不毁矣。与之辨何益哉?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去声下同],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去声]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阶,砌级也。立,植立也。道,教导也。行,听顺也。绥,安也。来,归附也。动,鼓舞也。和,雍睦也。荣,光荣。哀,人哀之也。)
  子贡最善形容夫子。或曰宫墙,或曰日月,或曰犹天之不可阶而升。而孟子独断之曰:知足以知圣人污。岂圣人之为圣,有非形容所可尽,而所可形容者乃其所谓污者耶。观此一语,见孟子所到。

  尧曰第二十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有大赉[来代切],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咨,嗟叹声。历数,历象更易之数,犹云世数也。本心虚明,略无偏倚,是之谓中允执者。守而弗失之名,非真有物之可执也。舜亦以此命禹。辞见《虞书》,曰:予字下汤诰之辞。履,汤名也。玄牡,黑牡,夏所尚,未变其礼也。有罪,指桀。帝臣,言贤者乃上帝之臣。不蔽,显扬也。简,别也。周有而下武王事。赉,予也。富者,禄之也。周,至也。权,称锤也。量,斗斛也。兴灭继绝,谓封黄帝尧舜夏商之后。举逸民,谓释箕子囚,复商容位也。宽则得众而下,夫子之语也。)
  宽则为众所归,信则为民所赖,敏则与天同运故有功,公则一视同仁。故说,此四者,夫子所常言而帝王之所以治国平天下者也。此章历叙尧舜禹之相传,夏商周之相代,如膺天命,顺民心,用人才,以至政治之纤悉举,不外乎执中之一言,而终之以夫子之四语,然则接去圣之统寿斯道之脉而为万世之标准者,端在于是。此门弟子之所以识欤?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芳味切],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于虔切]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斋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尺遂切]纳之吝谓之有司。”(致期,刻期也。贼,害也。犹之,如云等是。出纳之吝者,吝于出纳也。)
  上章宽信敏公,大抵是言其存心处。此章尊美屏恶,大抵是见于行事处。所欲者仁,自然不贪。不以众寡小大而为之敢慢,自然不骄。不戒则难于责成矣。慢令则难于刻期矣。虐、暴、贼,皆害人之名。有司者,吝于施与之谓。知所尊,又知所屏,则君人之道,孰外于此哉。此夫子之圣政,万世之大法也。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命,即天命。)
  首篇之首论,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终篇之终复言,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以此见得,到不愠处,非知命不能也。学者学为君子耳。于此事未能无疑,则是与日用而不知者均之,为凡民也,何君子为哉。知礼,则视听言动不妄,所以立,立其所以为君子者也。知言,则诐邪淫遁不欺,所以知人,知其所以为君子者也。首篇自时习朋来而至于君子,终篇由君子而至于知礼知言,而学之始终备矣,君子之本末明矣。学者不能深求其旨,服膺其义,则君子之弃而小人之归也必矣。呜呼!其懋戒哉!

  卷十一 古文孝经

  先儒谓孔氏之家取先世《孝经》定本与《尚书》、《论语》同藏屋壁,遭秦灭学,天下之书扫地无遗。汉兴,河间颜芝之子出十八章,是为今文。及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古文始出,凡二十二章。时今文之学已盛,反遭排诋,不得列于学官。独孔安国及后汉马融为之传。诸儒党同疾异,信伪疑真。孤学沉厌,人无知者。隋开皇中,秘学生王逸于陈人处得之,河间刘炫为作稽疑一篇。时人多讥笑者。唐明皇开元中,诏议孔郑二家,刘知几以为宜行孔废郑,争难蜂起,卒行郑学。自明皇自注,遂用十八章为定。愚观孔安国《尚书序》,至其余,错乱磨灭不可复,知之语未尝不怅然太息。使其可知,则百篇之义当不止于五十有九矣。此书二十二章,与之同出,幸且无恙而忍排诋之乎。今文与古异者,虽亦无几,而辞乖义舛谬为标目,鄙浅特甚,大失先圣从容问答之旨,安可苟殉也。本朝列圣,以孝治天下,笃生贤哲大道昌明,独于古文一书,知所崇,尚后生晚学敢不懋哉。

  第一章
  仲尼[女夷切]闲[音闲]居,曾子侍坐。子曰:“参[所林切]!先王有至德要[因妙切]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女[音汝下同]知之乎?”(仲尼,孔子字也。闲居,燕居也。曾子,名参,字子舆。至德者,德之至要。道者,道之要也。上下,概言尊卑长幼。)
  夫子将语曾子以孝,故先提至德要道。称赞而问之。德者,得其本心之谓,道者,无所不通之名。非德之外又有道也。得此为德,行此为道,非二物也。书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人人皆同此性,皆具此道,德惟无以若之。而反害之,是以意我藩篱,血气用事,乖争陵犯,相挻以逞,而怨仇交作矣。先王盛世,非外立一法,强民使从已也,亦曰有至德要道,以顺乎天下,不拂乱其所固有而已。性,本和也,本睦也。尊卑长幼,本相爱悦也。同然之感,如响报声,民心翕从,行乎大顺。盎然天地间,皆春风和气矣,何怨之有哉。
  曾子避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音扶]孝,德之本,教之所由生。”(古者席地而坐。师有问,避席起答,礼也。不敏,言迟钝也。何足以知,言不明所问至德要道之旨也。)
  此则论至德要道之在孝矣。得乎本心,无不是德,何以曰至?顺此而行,无不是道,何以曰要?盖孩提之童,知爱其亲,良知良能,匪虑匪学,未闻外此而他有。所谓德者,是德之本也,故曰至德,极至之谓也。教,所以阐明斯道,为风化之大原。未闻有外于此而他有。所谓教者,是教之所由生也,故曰要道,枢机之谓也。此二语,一书之纲,节节发挥,无非此旨。
  复[如字]坐!吾语[牛据切]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曾子起对,故使复坐而语之。体,四肢也。肤,肌肤也。毁,亏坏也。)
  此方语曾子所以为孝者如此也。三复“不敢毁伤”一语,为之感怆。不顾父母遗体,逞情欲,斗血气,轻生而弗之恤者,只为敢后,遂无所不至。凛然兢惧,常怀不敢之心,则凡起居饮食,交事应物,隐若手提铓刃,将加乎父母之身也,安敢纵乎?一发肤之微,毁伤之且不敢,况敢冒危犯险,以投宪网,沉迷湛溺,以自天阏?其生乎,此为人子者第一先务。故曰孝之始。虽然是特形体耳,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非特形体之谓也。本性本善,本心本良,浑然天成。本无亏缺,保养不失,毋忝所生,方是立身。顺此而行,须臾靡懈,方是行道。立身行道,而名或不扬于后世,犹是工夫有欠,抑犹未也。实孚而名扬,身没而不泯,父母由我有光荣焉,始了为人子者之事,故曰孝之终。
  夫[音扶]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尹吉切]修厥德。(大雅,《诗》文王篇。聿,发语辞。)
  此又申明立身之旨也。夫所谓孝者,始于事亲而已。岂但左右无违而谓之事亲乎?中焉事君,能尽其忠,即所以孝于亲也。然而立身,上或有未慊,则所谓全而归之者,不无可议,故必终于立身,而后可也。立身如何?修德是已。修德则不昧其本性之善,不失其本心之良,清明融怡,俯仰无愧,直至于此,方为尽孝道焉。故文王篇谓无念尔祖,可乎,亦聿修厥德耳。

  第二章

  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津忍切]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上章已止,故再书子曰,以明更端。亲,谓父母也。德教,即上章所谓德之本,教之所由生。刑,乃刑于寡妻之刑,言为之法则也。天子,言为天之子。甫刑,吕刑也,吕侯之后改封于甫,故因以云。庆,吉庆也。赖,依赖也。)
  此下五章,则开陈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其孝如此。前章所谓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岂徒为之立说,区区空言,以诏天下乎?伊尹曰: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邦家,终于四海,实德实行,施由亲始,不可诬也。故此论天子之孝,申明而发挥之。孩提之童知爱其亲,是爱亲之心,天下人人之所同也。及其长也,知敬其兄,是敬亲之心,亦天下人人之所同也。一念爱敬,则凡有亲者,皆可爱可敬矣,何者而敢恶乎?何者而敢轻慢之乎?古之人所以俯临民上,若赤子之保,如大祭之承者,非外施此于天下也,即我爱亲敬亲之心,自然有所不敢也。是故爱敬之实,的的尽于事亲,略无欠缺不满之处,则此德之教加于百姓,举凡四海,是则是效,而莫不一于爱敬矣,莫不一于爱敬而四海之孝,皆天子之孝矣。此一人有庆,兆民之所以赖也。爱敬不尽不祥莫大焉,何庆之有,何赖之有!

  第三章

  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富贵不离[力智切]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盖诸侯之孝。《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制节,制财用之节。谨度,不越法度。溢者,满而泛溢也。社,土神。稷,谷神。诸侯有国,则祭之。民,庶民。人者,有位之人。书曰:在知人,在安民。诸侯,列国之君。诗小雅小旻篇。战战,恐惧。兢兢,戒谨。临深,恐坠;履冰,恐陷也。)
  鲁君自谓寡人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忧,未尝知哀,未尝知劳,未尝知惧。呜呼!此骄奢之病根也。有国之主,狃于富贵,以骄奢为当然。殊不知,骄未有不危,奢未有不溢。危且溢,倾败随至。富贵,非我有矣,可长守乎?夫子此章拳拳富贵不离其身,正切人情所欲,而言警动极有力,非徒守富贵为身计也。富贵者,先君受之天子,以遗其后嗣,以保社稷和民人,继继相传而不绝者,岂一己私物,可取为恣情纵欲之具也?天子之命于汝,而坠先君之世于汝,而斩富贵不守,社稷为墟,谓之孝可乎?分茅胙土,俾有社稷,其实正在和民人耳。一和字,其责甚重。才不和,便失分任司牧之意,便失代天理物之意。和民人,就保社稷上看,保社稷,就长守富贵上看,长守富贵,就不骄不奢上看。不骄奢,当就战战兢兢上看。战战兢兢,凛乎如深渊之临,薄冰之履,安敢放逸?不放逸,自然恭,安得骄,自然俭,安得奢。不骄不奢,不危不溢,则道心无累,天德内融,变化云为,无非大顺,而民人上下,莫不一于和矣。此虽论诸侯之孝,与君天下,初无异道,故周公首戒成王无逸欲,知稼穑之艰难。

  第四章

  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下孟切],不敢行。是故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无择言,身无择行[下孟切,下同];言满天下无口过,行满天下无怨恶[乌路切]。三者备矣,然后能守其宗庙。盖卿大夫之孝。《诗》云:夙夜匪懈[佳卖切],以事一人。(法服者,先王所制礼服也。法言者,法度之言。德行者,有德之行也。无择,所言所行皆是,一无可拣择也。三者,服言行也。宗庙,卿大夫立三庙以奉祖先。卿,六卿大夫,二十七大夫。诗大雅烝民篇。夙,早懈息。一人,谓天子也。)
  不敢二字,人心之大闲,反躬修省,此其律也。经曰不敢康,曰不敢荒宁,曰不敢自暇自逸,曰不敢盘于游田。而此书亦每每严斯戒。自古乱臣贼子,造一切滔天罪状,都只就敢上做出。苟敢矣,复何所忌惮也哉。服者,身之表。未有君子而小人之服者,亦未有小人而君子之服者。先王垂范莫不有制,盖甚严也。一违其制,即僭奢无章矣。言曰法言,行曰德行,先王岂外人心以为教哉。不失其本心,则言无非法,行无非德。言而非先王之法,即无稽矣。邪说诬民,妄伪驰骋矣。行而非先王之德,即伪行矣。为比德,为恶德,为凶德,无所不至矣。于斯三者,凛然怀不敢之心,自然不蹈其非。是故非法则不言,非道则不行也。前曰德行,此言非道不行,以明德与行非二致,是故之下独举言行而不及服,盖非法服不敢服即止矣。他无所用其力也。若夫德行,则于反躬修省,尚多工夫。非法不言,而或有可择之言,未可也。直是口无择言,而至于言满天下,略无口过,方尽善也。非道不行,而或有可择之行,未可也。直是身无择行,而至于行满天下,无怨无恶,方尽善也。曰服曰言曰行,如上所陈,无一不备,然后始能守其宗庙,为卿大夫之孝。愚端诵此章,至于言满天下无口过,行满天下无怨恶,未尝不为之感叹。夫立乎人之本,朝佐天子理四海,一言之失,一行之亏,关国体之安危,系民生之休戚。于我乎在岂细事也。必夙夜匪懈,以事一人,而后可也。用力微懈,即怠即放,种种皆差。

  第五章

  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爵禄而守其祭祀。盖士之孝。《诗》云:夙兴夜寐,无忝[吐簟切]尔所生。(资,取也,言孝则兼爱。敬长,谓官之长也。事其上,兼言君长。《诗》,小雅小宛篇。忝,辱也。所生,谓父母也。)
  非谓于母,但爱而不敬也。母子恩胜,故取其爱。亦非于君,但敬而不爱也。君臣分严,故取其敬。若父则兼爱敬而适均,此皆人道之大。凡因其至情开陈之,为下文作准的,以示训也。为士者,不专主敬,而以孝亲之心事君,则无不忠矣,以敬君之心事长,则无不顺矣。忠顺两尽,略无缺失,以事其君长,然后始能保爵禄而守祭祀。为士之孝也。此其工夫,全在无忝所生上。父母全而生之,浑然天成,至粹至美。木无不敬,本无不爱,本无不忠,本无不顺。直是夙兴夜寐,战战兢兢,无须臾微懈,方是无忝。平居暇日,暗室屋漏,工夫不继,有歉于心,到事父事母事君事长时,乃始曰是宜敬也,是宜爱也,是宜忠宜顺也,则十二时内有忝,所生多矣。谓之孝可乎?末举诗云,最宜深玩此旨。当卿大夫通看臣之事君,初无异道。士卑,故又言事长。

  第六章

  子曰:“用天之道,因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羊尚切]父母。此庶人之孝。”(小止而再言,故又记子曰。因天之道,不失其耕种之时也。因地之利,不失其地之所宜种也。谨身,不敢妄作。节用,不敢妄费。)
  治古之世,所以比屋,可封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者,岂农夫小民,皆修德学道之士也哉。因天而不失其时,因地而不失其利,又不妄作近刑戮,不妄费致冻馁,是虽利用出入由之,而不知至若,所以因,所以谨,所以节,则未尝非道也。如是以养其父母,亦可无憾矣。后世号为士者,往往不屑于力农,或反游荡,日浮侈纵,而不知检。身既污辱,家亦破亡,非特无以养父母,且危父母矣。视庶人之所谓孝,何如也。

  第七章

  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无终始,言于孝道不能有终始也。患,祸也。)
  总承五章之后,复言终始之义,警策尤更深切。如上所陈,而不一一各尽其道,固不可。或者有始而不能有终,则亦未有不及于祸者。且爱敬者,德教之原也。德教者,治安之本也。本原一失,丧乱之端,四海将不可保而祸及身矣。岂但无以刑四海而已哉。曰诸侯,曰卿大夫,曰士庶人,莫不皆尔。圣训历历,昭如日星,即事证言,合若符契。未之有谓必至无幸也,可不惧诸,可不鉴诸。

  第八章

  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子曰:“夫[音扶]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下孟切]。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因天之明,因地之义,以顺天下。是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经,常也。义,宜也。则,法也。明者,昭然显著也。)
  曾子闻,自天子至庶人,其孝如此而无终始,则有祸忽。发甚哉之叹,称孝道之大。夫子知其已明斯旨,于是又推三才之一致,而申明先王之德教如此焉。夫人但知善父母为孝,安知天之所谓经者,即此孝乎。安知地之所谓义者,即此孝乎。记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知其为教,则知其为经矣。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知其为教,则知其为义矣。在天曰经,在地曰义,在民曰行。一也,无二致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此一是字,正指天地之经而言。岂天地之经在彼,而民强则之于此哉。天即吾心也,地即吾心也。孩提知爱,不学而能,即所谓经也。意蔽情昏,始支始离,是故不可以不则焉。则之如何,以此经为准的,使不失其因天之明,因地之义,以顺天下,所以使之则也。始言天经地义,次言天地之经,后又变经言明以见,义即经,经即明,昭然灼然,非二道也。因字最宜细玩。圣人亦岂外立一教以强民哉。天地之经,人心所固有,因其固有而道之所以顺天下也。今文,天明之上不曰因而曰则,因地之下不曰义而曰利,失其旨矣。惟因故顺,惟顺故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故凡后世愈肃而愈不成,愈严而愈不治者,不顺故也。由外铄我,而不因其本心,故也。至哉!因乎!非圣人,其孰明之!
  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陈之以德义,而民兴行[下孟切];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示之以好[呼报切]恶[乌路切],而民知禁。《诗》云:赫赫[火白切]师尹,民具尔瞻。(先者,躬行于己以率。先之博爱,言无所不爱也。遗,忘也。陈,见于政事。导,迪之,使行也。礼,防人伪。乐,养人心。故和睦。好,言所好在善。恶,言所恶在不善。知禁,知所禁忌而不敢犯也。诗小雅节南山篇。赫赫,显明也。师尹,太师尹氏也。具,俱也。)
  先王见不肃而成,不严而治,而教之可以化民,如此,故但先之以博爱而民自然莫遗其亲,但陈之以德义而民自然兴行,但先之以敬让而民自然不争,但导之以礼乐而民自然和睦,但示之以好恶而民自然知禁,以顺天下,此之谓也。太师尹氏,赫赫于上,民且莫不于尔而观瞻,况人主天下表仪。因其所固有而顺导之,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焉,可诬也焉,可强也。此与首章至德要道,及次章德教加于百姓相发挥,正所谓天子之孝,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故博爱施由亲始,非无差等云也。无差等者,墨氏之说也,浮屠氏之教也,韩文公便指博爱为仁大差。

  第九章

  子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于公、侯、伯、子、男乎?故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治国者,不敢侮于鳏寡[鳏,古顽切],而况于士民乎?故得百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而况于妻子乎?故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夫然,故生则亲安之,祭则鬼享之[享,许丈切],是以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如此。”《诗》云:有觉德行[下孟切],四国顺之。(明王,明德之王也。遗,忘也。公侯伯子男,五等诸侯也。治国,谓诸侯。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治家,谓卿大夫臣家臣。《诗》,大雅抑之篇。觉,悟也。四国,四方国也。)
  前言德教加于百姓,其旨详矣。然天子之孝,又莫大于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而诸侯之孝,又莫大于得百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卿大夫之孝,又莫大于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于此特变先王而称明王,以发斯义。明者,本心洞然,略无微蔽,故其以孝治天下也。公平一视,略无偏党之私焉,巍巍大君,下视小国之臣,最易忘也,而不敢遗,况建邦设都,为五等之诸侯者乎。是以人心感悦,万国攸同,莫不欢忻爱戴乎。我而我得,以事其先王也。诸侯之于国,卿大夫之于家,事先君,事亲,递递皆然。而其要是只在不遗不侮不失上。然此章专论明王孝治天下,而并及治国治家者,何也?盖天下一心,风化一原。明王在上,而卿大夫无以得人之欢心,诸侯无以得百姓之欢心,则是天下之大体有亏,而所谓孝治者犹未尽也。直是治国者无愧于事先君,治家者无愧于事亲,方为大同之化。夫然,故以之事生,则亲亦欢心也,自然安。以之奉祭祀,则鬼亦欢心也,自然享。普天之下陶陶然,皆春风和气,略无纤毫乖戾,灾害自无由生,略无纤毫违怨,祸乱自无由作,此明王孝治之极功也。故复总结之曰:故明王之孝治天下如此。虽然徒谓之德行,而实未有觉,则亦不能动人矣。惟有觉之德行,常觉常明,同心同感,四国之所以顺也。有觉正谓明王。

  第十章

  曾子曰:“敢问圣人之德,其无以加於孝乎?”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下孟切],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夫[音扶]圣人之德,又何以加于孝乎?(严,尊敬也。郊,圆丘。祀,天。后稷,名弃,尧举为农卿。舜曰:“汝后稷播时百谷。”封于邰,为周始祖十五世。至王季生文王,祖有功而宗有德,故宗祀文王也。明堂,天子布政之宫,居国南,是阳明之地,故曰明堂。上帝即天,非有二也,以主宰言之,则谓之帝耳。故经言昊天、上帝,说者颇多,曲为分别殊不观。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正是严父配天之实证,岂二也哉。)
  曾子犹有其乎之问,是犹未真知孝之为大也。夫子于是又推而言之大。《传》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太极即性也。天地万物皆于此乎出也。有天地而后万物形于其间,因指万物曰天地之性,岂天地有此性而分以授万物哉。万物即天地也,无二性也,无先后之间,彼此之殊也,故曰明目视之不可见,倾耳听之不可闻。明此不可见闻之旨,可与言性矣。惟人也,独于其中,禀五行之秀,为万物之美,而又莫贵焉。然所贵于人者,以其孩提知爱,知有亲也。人而不孝与草木无异,与禽兽无异,故人之行又莫大于孝焉,善事父母皆孝也,然有父而后有母,易象乾坤,服分齐斩,固不同也。而孝又莫大于严父,尊严其父,至于配天,则至矣。故又莫大于配天焉。昔之人有行之者,其周公乎?非严父配天之事,皆不周公若也。盖其礼自周公居摄而始备,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所谓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此之谓也。然则圣人之德,又何以加于孝乎?严父而上,人人所同,若夫配天,则天子之事举,其极盛者言之。下文乃发挥严父之旨,而申明圣人之教,所以顺天下者,如此也。
  故亲生之膝[星七切]下,以养[羊尚切]父母日严。圣人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圣人之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其所因者本也。(孩提之爱,是亲爱之心已。生于在膝下之时,日严者,日长一日,渐知尊严父母也。本,谓本性。)
  方在膝下而亲爱自生,及渐知养而尊严日至,此非虑而知也,非旋学于外而能也。本有之性,则然也,圣人灼知此性人人所同,于是因其严而教之敬,敬则无须臾微懈,而所谓日严之心常不失矣。因其亲而教之爱,爱则无意念微累,而所谓生于膝下之心常不替矣。故夫圣人之教,所以虽不肃而自成,虽不严而自治者,岂有他哉?因严因亲,皆其本有之性故也。

  第十一章

  子曰:“父子之道,天性。君臣之义。父母生之,续莫大焉。君亲临之,厚莫重焉。”(续,继续不绝也。亲有君之尊,故曰君亲临,临其上也。)
  此又承上文所因者本而发之。父子之道,乃其天性,自然如此。孩提知爱其亲,岂学而能,虑而知哉。所谓本也,凡处父子而失其道者,欲念昏之,情伪夺之,血气乱之,非其本性然也。有能于此,不使外物为心害,则天性昭昭,而父子之道得矣,安有不孝者哉。且尊卑相承,又有君臣之义,家人所谓严君焉者,非可渎也。况父母生之,不特今日得有此身而已,继继绵绵,终古不绝,其为嗣续,莫此为大。而又君亲之尊临覆在上,其为恩义之厚,莫此为重。然则为人子者,乌可以不尽孝道也。夫子此章发明父母事体最为深切。观其答期可之问,止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而不他及,则宰我之,与曾子地步可知矣。

  第十二章

  子曰:“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以顺则逆,民无则焉。不在于善,皆在于凶德,虽得之,君子所不贵。君子则不然,言斯可道,行[下孟切]斯可乐[音洛],德义可尊,作事可法,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成其德教而行政令。《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他得切]。(悖,乱也。容止,仪容举止。象,似也。《诗》,曹风鸤鸠篇。淑,善。忒,差也。)
  此亦专言德教在爱敬其亲上,至称君子。而曰进退可度,则是概论。凡有国有家者矣。夫爱亲者,德也。不爱其亲反爱他人,是谓悖德,敬亲者,礼也。不敬其亲而反敬他人,是谓悖礼。先王德教,惟曰以顺天下而已。今以其顺,则既逆之民何所取法乎。世衰俗薄,家人父子戚然而相仇,往往疏者反亲。淫朋比德,反不翅若骨肉。诩诩取下相,媚悦以为容,此曾禽犊之不若,岂足多罪。若方外异端之学,自谓有志于道者,而乃断弃纲常,离绝伦类,然后方入其学,不知所谓道何道也,其实则不在于善,皆在于凶德耳。虽得之君子所不贵,凶德二字,结正罪状甚严,然则学不本于经世,斩然自立于名教之外者,可不惧哉。君子不然。言则便须可道,不可道非嘉言也。行则便须可乐,不可乐非善行也。可道可乐,言行之准的,最宜深味。东平王谓为善最乐。夫为善之人,身心舒泰,夙兴夜寐,无非大顺,是故乐莫乐于为善行。身不义举,错乖,方为公论所不容,为大法所不宥。惴惴朝夕如坐囹圄,乐乎不乐乎?德义至于可尊,则实孚而望隆矣。作事至于可法,则时措而皆合矣。容止至于可观进退,至于可度,则动作出处,举无一之不中节矣。无斯须放逸,无毫厘差失,与前所谓凶德正相反矣。以是而临乎民上,是以其民不特畏敬且爱慕之。莫不相与,则效而求似其所为焉,无他顺故也。此德教之所以能成,而政令之所以行也。淑人正在于善,而不在于凶德者。容止进退,是谓其仪。

  第十三章

  子曰:孝子之事亲,居则致其敬,养[羊尚切]则致其乐[音洛]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此三者不除,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居,平居无事时也。致,极也,尽也。养,饮食之奉。乐,悦其志也。乱,谓凡逆乱不顺之事。丑,同类已之等夷也。兵者,兵刃相加也。三牲,牛羊豕,谓大牢也。)
  此下数章多敷明首章之旨。而此章则所谓始于事亲者也。五个致字,当就本心上看,发于本心,如四时错行,日月代明,自然莫不中节。有纤毫意念,即蔽即亏即支即离,安能无所不尽其至也。子游固习闻致哀之语,但才说致乎哀而止,便有病。五者皆备,是养生丧死种种,略无缺失,然后方谓之能事亲。虽然,又不可不知所戒也。居人上当戒于骄,骄则亡矣。为人下当戒于乱,乱则刑矣。在等夷侪伍之中,当戒于争,争则将以兵刃相加矣。此三者不去,皆丧身危父母之道。虽日用大牢,具奉口体,犹为不孝,甚言三者之不可有也。

  第十四章

  子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一遥切]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三千,即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剕罚之属五百,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属二百也。要者有所挟,而求上君上也,非者不然之也。)
  此承上章,而极言不孝之罪,如此其大也。夫君者尊无二上,岂可要乎,而敢要之,是无君矣。圣人者大法之所自出,岂可非乎,而敢非之,是无法矣。孝者人子事亲之实德,又可非乎,而敢非之,是无亲矣。无上无法无亲,皆三纲五常之所为不立,而人纪之,所由以坏者是致大乱之道也。一个孝字,才谓之不然便是无亲,与无上无法同名大乱,况真不孝乎。此正形容不孝之罪,所以莫大者如此。

  第十五章

  子曰: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弟[大计切]。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礼者敬而已矣,故敬其父则子悦,敬其兄则弟悦,敬其君则臣悦,敬一人而千万人悦。所敬者寡,而悦者众,此之谓要道。
  此则敷明要道矣。首章专主于孝,而此兼言孝、弟、礼、乐,并及父子、兄弟、君臣,以广要道之旨,发挥旁通,周遍普洽,无往而非孝也。乐之感人最深且速,感淫哇之音即邪心生,感中正之音即善心生。故移风易俗,莫善于乐。《易》曰:“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几文为制度之节,皆天则之自然,居上而无礼则危,居下而无礼则乱矣。故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夫子并举四条,乃独于礼下申明其说,见得要道在于行教,而教道之行却全在礼。然礼岂徒玉帛之云哉,所以行吾敬也。孩提知爱,谁无敬父之心。长而知敬,谁无敬兄之心。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元首在上,资尔股肱,谁无敬君之心。盖未有敬其父而子不悦者,非特其子悦之,凡为人子者皆悦矣。未有敬其兄而弟不悦者,非特其弟悦之,凡为人弟者皆悦矣。未有敬其君而臣不悦者,非特其臣悦之,凡为人臣者皆悦矣。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同然之感应,如响报声,不期而自应也。是故,敬一人而千万人悦。虽所敬者寡而悦者众。夫是之谓要道也。

  第十六章

  子曰:君子之教以孝也,非家至而日见之也。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为人父者。教以弟,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兄者。教以臣,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君者。《诗》云:“岂[苦在切]弟[待礼切]君子,民之父母。”非至德,其孰能顺民如此其大者乎!(家至,一一皆至其家也。日见,逐日见其人也。《诗》,大雅迥酌篇。岂弟,乐易也。)
  此则敷明至德矣。首章先至德,次要道,推而达之也。此则先要道后至德,溯而求之也。前章曰敬,曰悦。此章曰教,曰敬。教而敬,敬而悦,次第参考。而所谓德之本,教之所由生,其旨昭昭矣。夫君子之教人以孝,岂一一皆至其家,日日面见而谕之哉。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为人父,盖未有敬其父而子不悦者。与前章正相应。斯感斯化,翕然大同,自有不约而孚,不言而喻耳。教以弟,教以臣,皆然。此君子所以岂弟于上,而民父母之,无他,人皆有此至德故也。君子以至德顺民,所以感其同然之心,而莫不一于顺也。苟非至德,则要之于此而违于彼,强之于东而叛于西矣,安能顺民如此其大者乎?

  第十七章

  子曰: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长[丁丈切]幼顺,故上下治。天明地察,神明彰矣。(明、察,皆谓晓达也。长幼者,言乎其家。上下者,言乎其国。神明,即天地之妙。)
  此又承至德、要道、顺民如此其大,而极言无所不通之旨。人知父母吾父母耳,安知父母之即天地也。何者?已之心即父母之心,父母之心即天地之心。凡未明所以事天地,是未明所以为父母也。未明所以为父母,是未明所以为己之心也。惟昔明王洞然无蔽,与未明者之事父母不同,其事父孝而事天者便明,通天于父也。其事母孝而事地者便察,通地于母也。一家之长幼顺,若上若下便自然治,通国于家也。夫事父母而至于天地明察,则神明之妙昭然灼然,变化无方,不离日用矣。是岂高深幽远在吾心之外也哉。神而曰明,以表非隐,昏者自蔽,觉者自知。
  故虽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必有先也,言有兄也。宗庙至敬,不忘亲也;修身慎行,恐辱亲也。宗庙致敬,鬼神著矣。(天子祀明堂,释奠先老,有尊也。食三老五更,有先也。)
  上节大旨在通乎天地,故结语他皆略之,惟曰天地明察,神明彰矣。此节大旨在通乎鬼神,故结语他皆略之,惟曰宗庙致敬,鬼神著矣。观书者先明乎此,而后圣训可通也。先儒谓天子至尊,继世居长,宜若无所施其孝弟者。而必有所尊,以言其有父焉。必有所先,以言其有兄焉。致敬宗庙,事死如生,无须臾而忘其亲。又恐身不修,行不谨,将倾将覆,以辱其所自出而不敢不勉焉。此皆事亲实用力之地也。夫事亲而致敬于宗庙,岂徒牺牲粢盛区区礼文之末哉。敬则此心清明,周旋俯仰无非妙用,而鬼神之德昭昭矣。
  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至,极也。《诗》,大雅文王有声篇。思,念也。)
  此乃总结上文两节之旨。孟子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又曰:尧舜与人同,四海同也,万古同也,天地同也,鬼神同也。此道本同而有不通者,孝弟未至也。苟至矣,即通于神明矣。岂惟神明,吾本心之光含覆无外,而且无所不通矣。是故自西自东,自南自北,而翕然大同,无一念虑之不我服者,服其所同然故也。此章极论孝弟之至,无所不通,而首以明王为言明即至矣,至即通矣。呜呼!旨哉!愚尝因是观曾子书,有“居处不庄,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五行不遂,灾及于身,敢不敬乎?”又曰:“仁者,仁此者也。义者,宜此者也。忠者,忠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礼者,履此者也。行者,行此者也。强者,强此者也。乐自顺此生,刑自反此作。”夫孝,天之大经也。夫孝,置之而塞于天地,行之而冲于四海,施诸后世而无朝夕,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然则曾子服行师训其庶矣乎。虽然,食息居处,动静语嘿,无一时之非孝,无一刻之非孝,何置何行何塞何冲之可言也。恐记者误。

  第十八章

  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弟,故顺可移于长[丁丈切]。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下孟切]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长,官之长也。理者,有伦而不乱。内,谓闺门之内也。)
  此则所谓立身扬名,而与第五章士之孝相表里也。前言明王,此言君子。前言君道,此言臣道。明王与君子固不侔,而君子之事则又大非常人比矣。常人之孝未必便可移于君,常人之弟未必便可移于长,常人之居家理未必便可移于官。无他,不明故也。君子之心通达无蔽,孝亲即忠君,弟兄即顺长,理家即治官,惟无所不通是以无所不可移。非真知此道本一无二,将见触事墙面东窒而西碍矣。如之何其可移哉。惟可移,方是行之成处,方是变通不穷经世有用之学。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自然不泯。谓之行成于内,则虽穷居约处,不见其用,而名固未尝不立也。虽不用,犹用也。夫子答奚不为政之问,正是此旨。

  第十九章

  子曰:闺门之内具礼矣乎!严父严兄,妻子臣妾,犹百姓徒役也。(宫中之门,其小者谓之闺。具礼,言治国平天下之礼皆具也。徒役,皂牧也。)
  此正发明上章所以可移者。如此“具礼”二字,最宜深玩。古先圣王立大经,明大法,所以维持三纲五常于不坏者,礼而已矣。《诗》云: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言有生之不如无生也。《志》曰:人而无礼则近于禽兽。言人纪散乱,世道陵迟,尊卑长幼混然,与蠢蠢羽毛而争食者无以异也。唐明皇时,诬诋古文,谬谓闺门一章鄙俗不可行。呜呼!岂唐之君臣所能知哉!严父之礼即可移于君者,严兄之礼即可移于长者,妻子臣妾之礼,犹百姓徒役然,即所谓可移于官者。

  第二十章

  曾子曰:若夫[音扶]慈爱、恭敬、安亲、扬名,参闻命矣。敢问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子曰:是何言与[音余下同]!是何言与!言之不通也。昔者天子有争[音诤下同]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力智切]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安亲,谓生则亲安之。闻命,谓此数者已闻夫子之教。从父命,谓一于顺从也。争,谓谏止其失也。)
  曾子苟通慈爱、恭敬、安亲、扬名之旨,则无此问矣。夫子重提是何言与,而责其言之不通,所以警策之也。自古人主未有无道而不亡者。此言虽无道不失其天下,非谓果以无道而不失也,盖有人焉正救之,则过恶不形,端萌遂窒,一反其无道而为有道之事,斯其所以不失耳。乃若绳愆纠谬,左右无人,拒谏饰非,刚愎自用,则丧无日矣。“虽无道”三字,所以甚言谏诤之不可无也。虽无道而且不失,苟未至无道而忠谠日闻,则其为益何如哉。有国有家,莫不皆然。以至争友,争子,皆人道所断断不可缺者。友不争而使令名之不保,固友之罪也。子不争而使陷身于不义,非父自陷,子实陷之,是奚可也。
  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弗争于父,臣不可以弗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焉[于虔切]得为孝乎?
  观此书所告,有曰以孝事君则忠,曰事父孝则忠可移于君。所谓忠者,岂逢迎苟殉之谓乎?知逢迎苟殉之非忠,则知逢迎苟殉之非孝矣。曾子至此乃复以从父之令为问,则不惟不通于孝,是固未通于忠也。夫子责其言之不通,而于章末特与君父并言,最为明切。

  第二十一章

  子曰:君子事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诗》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补过,补君之过也。烝民诗: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将,助也。匡,正也。《诗》,小雅隰桑篇。心乎者,一心乎爱也。遐,远也,谓犹言也。)
  复承上章,专明人臣忠君之义,以形容为人子者不当一于从令也。君子之事上,进侍左右,则思尽己之忠,退而家居,常思补君之过。若夫美德,固宜奉承。至于恶行而亦奉承可乎?随即正救而止绝之矣。《易》曰:上下交而其志通。此上下之所以交而志通也。此所以能相亲者也。苟心知其非谬以为是,阿谀顺旨逢君于昏,则贼矣,岂相亲之道也哉。为人子者,深味能相亲之言,将顺正救并行而不悖,庶乎其可矣。虽然,非中心亲爱念念不忘不能尔也。故援诗以证之。他日曾子答单居离之问,曰:“父母若行中道,则从;若不行中道,则谏。谏而不用,行之如由己出。从而不谏,非孝也。谏而不从,亦非孝也。孝子之谏,达善而不敢争辨;争辨者,作乱之所由兴也。”正合夫子斯训。

  第二十二章

  子曰:孝子之丧亲,哭不偯[于岂切],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音洛],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丧不过三年,示民有终。为之棺[音官]椁[音郭]衣衾而举之,陈其簠[音甫]簋[音轨]而哀戚之;擗[婢亦切]踊[音勇]哭泣,哀以送之;卜其宅兆而安厝之;为之宗庙以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丧亲,居亲之丧也。偯,哭余声。容,容仪也。文,文华也。美,好也,旨美也。周尸为棺,周棺为椁。衣敛衣衾,被也。举谓举尸而敛之也。陈,设也。圆曰簠,方曰簋,皆黍稷器,古以竹为之,后世易之以木。擗,以手击胸。踊,足跃于地。送,送葬也。卜,钻龟而卜其凶吉也。宅,墓穴。兆,墓域也。厝,置也。春秋,包四时而言。生民之本,言民之生其本端在孝也。)
  丧则致其哀,尝提其纲矣。然送终一节犹未详也,末章发之。号痛气竭,自然不偯。情绪荒迷,自然无容。触事生哀,自然不文。方毁瘠,华服自然不安。方在疚,闻乐自然不乐。方茹苦,美味自然不甘。此哀戚之情发于本心,有不知其然而然者。宰我以期丧为可己。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曰:“安。”“汝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汝安,则为之。”罪之深矣。礼亲始死,水浆不入口者三日,三日而食,是乃教民无以死者之故而伤其生。虽甚毁瘠,亦不至太迂以灭其性也。本性本中,是谓天则。太过,失性之正。伤生以身言,灭性以理言。此圣人之政体制如此。期而小祥,再期而大祥,祥一月而禫,又一月而吉。丧不过乎三年者,又所以示民之居丧有终焉。棺椁以下,叙送终节奏之详,举而敛,敛而奠,已而有祖有遣。而送之以葬,葬而虞,虞而祔。终丧而四时有祭。夫人之生,尊卑长少,群居乎天地之间,与禽兽异者,孝于父母而已。生而不孝,犹无生也。是孝者,生民之本也。生事爱敬,如前所陈。死事哀戚,如此所叙。则生民之本,庶乎其尽矣。养生丧死之义,庶乎其备矣。养生丧死两无遗憾,而孝子事亲之礼,庶乎其能终矣。

  卷十二 《大学》

  古者八岁而入小学,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及礼乐射御书数之文。至十有五,始入大学。此书所述是已。篇首总提,独断断曰在明明德,曰在新民,曰在止于至善。辞专旨确,截然斩然,以明外此无他道也。自学校废,教法不明,而学非其学,异端邪说横流奔放,尽坏人心,无所不至。所幸遗经仅传,尚可存考。而支离传注又从而蚀之,岂不甚可叹哉。学者首明,所先者何在,所格者何物,而不谬其所止焉,则大学之道,庶乎其得矣。

  第一章
  大[如字]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先儒作新)民,在止于至善。
  明明德者,自昭明德之明也。本心本明,本无所蔽。物欲乘之,其明始昏。大学之道,所以去其蔽而明之也。新民者,咸与维新之新也。同有此心,同有此理,染于习俗,遂至沦污。大学之道,所以去其旧而新之也。虽然曰明曰新,必有用力之地矣。故又曰在止于至善。善非外铄也,我固有之也。不容于伪,不参于思,先天地而固存,亘古今而莫变。君子存之,存此而已。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而已。谓之至善,岂欺我哉。行不著,习不察,是以放而不知求于此。而得所止焉,则所谓明德,如水不波,自然而明,非止之外别有所谓明也。所谓新民,如物去垢,自然而新,非止之外别有所谓新也。统而论之,则三个“在”字提一书之纲。析而言之,则一个“止”字又三者之要。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后,与后同。虑,即思也)
  此一节是论止于至善工夫。止则至矣。然不知后,安所用其力哉?是故必贵于知止也。知后,方有端的处,故曰有定。定者,不可转移摇夺之谓。定后方能静,不定而求静不能也,非定而又有静也。静是定之至处。静后方能安,不静而求安不能也,非静而又有安也。安是静之熟处。曰定,曰静,曰安,一节深一节,此正指学者用工切实之旨,岂浮文虚论、寻流逐末者,所可知哉。《洪范》:“思曰睿”,孔子亦云“不思则罔”。然未至于安,断亦不能思也。意念昏扰憧憧,往来捷出,横生展转,只是意念。犹之风涛帖息,海静渊澄,思则得之,于是乎在直至此地,始曰能得。得即得其所知者,所谓至善也。昔焉知之,方知此物。今焉得之,是得此物。非知是一物,得又是一物也。自知后,多少工夫到得处,或者微有所见。方是知止之初便谓事了,安能究竟?亦固有天资粹美,种种省力,与常人不同者。要之学者,且当以斯训为的。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此一节论至善是本始处。自吾心而达之万物,皆物也,但有本末耳;自从事吾心而及于万事,皆事也,但有终始耳。曰末曰终,尚在所后。本始之地,安可外求?知本始之在所先,则端绪不谬,而知止工夫庶乎可进矣。故曰近道。或者不知所先务,方逐逐乎事物之末,用力愈劳,去道愈远。此绝学之所以不明也。可胜叹哉。然此特指初学者用力之地而言,本末无二理也,始终无二致也。一以贯之,非彼非此,何本何末,何始何终。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平声,后仿此]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致者,至之也。格,正也,明辨之谓也。物,指固有之物,即《志》所谓“有物混成”是也。)
  此一节推原本始之在所先,曰明明德于天下,曰治国,曰齐家,曰修身,曰正心,曰诚意,曰致知。从博至约,一节深一节,凡六个先字,至于格物最先。最先,此所谓本始之地也。《中庸》曰: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格物者,明善之谓也,所以致其知也,故曰致知在格物。是物也,混成无亏,范围无外,是谓太极。是之谓一,至精至粹,至明至灵,至大至中,而谓之至善者也。先知先觉正在乎是,非外物也,非寻流逐末,模拟揣量。事事而求,物物而索,而后谓之格也。凡蔽于意见,似是而非,役于聪明,认邪作正,而不能究其端的者,皆未可以言格也。方其未知,远若天外,既格之矣,不离吾心,如旅还家,如梦自觉。呜呼!至矣!章首言明明德者,统论大学之道在明人之明德也。此言明明德于天下者,专论明吾明德于天下,而天下之所以平者也。此外次第,说并见后。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去声,后仿此]。国治而后天下平。
  上节是言欲如此者当知所先,反而求之也。此节是言能如此者斯见于用,推而达之也。自物格至天下,平凡七个后字,本末终始之序可厚诬哉。物格者,此理洞然,究见端的,无他蹊径,无复疑似,故曰知至。知至则知止矣。所谓真知非苟知也。知之既至,意自然诚。知不至而曰意诚,无是理也。意诚然后心正矣,心正然后身修矣。自此而下,次第推行,皆分内事。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上两节专言治国平天下,于此复论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当以修身为本也。从格物至正心,皆修身之事。壹者,志壹之壹,断断乎是无他道也。以是为本,乃知所先。端绪不明,先后倒置,则所谓辞其本而薄其所厚者多矣。圣人于章末断之曰:此谓知本,又曰:此谓知之至。其晓人之意深矣。
    右第一章,总论大学之道。诚意以后,下文详矣。探本穷源,正在格物二字。学者于此反致疑焉。以愚见观之,其说甚详,其义甚明。首论知止,而先之以止于至善者,此也。终论知本,而继之以知之至者,此也。首尾六节,无非反复讲明此事,不然则所谓本者何在?所谓有定而至于能得者何物哉?或曰知至固知止矣。然知至之下则说意诚心正,知止之下则说有定静安,不亦异乎?曰不异。且未有意不诚而能定能静能安者,实履而后知之。

  第二章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去声]恶臭,如好[去声]好色,此之谓自慊[读为慊若刼切]。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音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读为黡]然,掩其不善而着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步丹切]。故君子必诚其意。(毋者,禁止之辞。慊者,行有不慊于心之慊。独者,心之隐微,人所不见不闻,故曰独也。闲居,犹言平时。厌然,闭藏貌。广,宽裕也。胖,安舒也。其严乎,疑辞。)
  格物致知,在诚意之先。首章经文论之详矣。故此下只说诚意以后数节事。以毋自欺释诚意,可谓明切。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此是知后力行第一个字。然心之隐微,诚不诚谁得而知?直是无自欺方是实履。以恶臭好色为喻,言其好恶出于中心之诚然,故曰自慊。此二事,人情所同求。用力于学如此者,千万人而不一遇也。是故君子必谨其独。独非必暗室屋漏之谓,虽大庭广众而一念之动,我自知耳。于此致谨,正是做不自欺工夫。学者说圣说贤,而心之所存曾穿窬狗彘之不若,意在欺人,实乃自欺。虽然,人亦终不可得而欺也。子曰:“察其所安”。孟子曰:“莫良于眸子自然漏露,焉可厚诬。”此正所谓诚于中,形于外。然则小人于见君子之顷,而欲掩其闲居之素,难哉。至此,复申言必谨其独四字,尤更切。至十目十手而下,是发明谨独之义。常人只谓心之隐微,人不知不见便走作了。若于此时凛乎其严,便如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如何敢欺。非真到十目十手之地,而后方谓之严也。故曰:“其严乎!”润屋润身而下,是推明诚于中、形于外之义,富则自然润屋,德则自然润身,犹之心既广体自胖,如何可掩?故君子必诚其意也。一个“毋”字,三个“必”字,立词甚严,学者所宜深体。
  《诗》云:“瞻彼淇澳[诗作奥,于六切],菉[诗作绿]竹猗猗[于宜切叶韵鸟何切]。有斐[诗作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遐版切]兮,赫兮喧[诗作咺况晚切]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诗作谖况远切]。”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相伦切]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诗卫风淇澳篇。淇澳者,淇水之涯也。绿,色也。猗猗,美盛之态。匪者,反辞,此作斐,文貌。治骨角者,切而复磋。治玉石者,琢而复磨。瑟,矜庄貌。僩,威严貌。赫,赫然可覩。喧,宣著也。諠,韵书通作谖,诈也,道言也,下文同。磋者,以物瑳也,故曰道学。磨者,自磨之,故曰自修。恂栗,敬惧也。)
  此一节又推广上文,言诚于中者不特形于外。盛德至善,感于人心,使之称道而不能忘,皆吾此诚之所致。心之隐微可自欺乎?道学自修,是诚于中者。恂栗威仪,是形于外者。猗猗、有斐,皆指其发见者而言。
  《诗》云:“于戏[音呜呼]!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音洛]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诗周颂烈文篇。于戏,叹辞。前王,谓文武也。)
  此一节又推广上文,言诚之感人不特一时不能忘,虽没世之后犹有不可忘者。心之隐微又可自欺乎?其贤其亲,其乐其利,前王之所为也。贤之亲之,乐之利之,后世之所以不忘也。自其形于外而推之民之不能忘,自民之不能忘又推之至于没世不忘,所以极言诚之不可掩如此。呜呼!至哉!是故君子之道,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其要只在谨独。
  《康诰》曰:“克明德。”《大[读作泰]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书作俊]德。”皆自明也。(《康诰》,周书。克,能也。《大甲》,商书。諟,说文审也,顾諟,犹是言照管精微不差失也。《帝典》即尧典。峻,大也。)
  此下三节乃释篇首三句。自知止至能得,无非诚意工夫,故曰明德,曰新民,曰止于至善,皆叙之此章之内,最见大意。愚每读书至此,未尝不三叹三咏,曰:大哉!诚乎!其大学之本乎!殆非错简也。天之明命,即天之予我昭然而不可诬者。顾諟,所以明之也。引用书语之下,断之曰皆自明,极见得工夫由己处。吾之明德,岂他人所能明哉。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盘,沐浴之盘。铭者,名其器以自警也。苟,诚也,作者鼓舞兴起之也。诗大雅文王篇。周,自后稷封邰,世有国上而受天之命实自文王始。邦虽旧而命则新也。)
  此就新字推广三节。《盘铭》之新,新德也。《康诰》之新,新民也。文王《诗》之新,新天命也。君子用心,无所不至,故曰: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天地间事,皆吾分内事。有纤毫不至,便是不诚。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诗作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于[音乌]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诗商颂玄鸟篇。邦畿,王者之都。止,居止也。诗小雅绵蛮篇。绵蛮,鸟声。隅,角也。诗文王篇。缉,续也,缉熙犹继明也。敬止,即钦厥止。)
  此节推明“止”字尤详。《易》曰:艮,止也。止其所也。何谓所?至善之谓也。不得其所而妄止焉,其弊可胜言哉。首章但云知止,于此又发知其所止之义,词旨警策,读之令人悚然。所以开悟后学者深矣。前两《诗》之言,特大率借喻,缉熙敬止,方是事实上工夫。此理在人,本无欠阙。所以冥冥妄行,失其所固有者,只为不知所止。诚止矣,在君曰仁,在臣曰敬,在子曰孝,在父曰慈,在国人交曰信,在在处处,无非至善。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犹人,不异于人也。无情之辞,虚辞也。大畏者,有以戒谨恐惧之也。)
  此章论诚意备矣。于此又言不特自诚而已,且能使人亦无不诚也。情伪相感,所以成讼。非戒谨恐惧,不敢自欺,能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则无不诚矣。非吾意之诚,何以致之?故又申之曰:此谓知本。是本也,即首章之所谓本。惟知本,是以诚。此语虽在无讼之后,实总结诚意一章之旨。
  右第二章,论诚意。先儒谓此章多错简。愚据旧文玩味,经旨自然通贯,本无差舛,谨发此义,愿与同志者明之。

  第三章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弗粉切]懥[敇值切],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去声]乐[五教切],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忿懥,怒也)
  喜怒哀乐,人皆有之。发而中节,未尝不正。惟夫动于血气,诱于物欲,挠夺于外,怵迫其中,能不为之累者寡矣。是故身本正也,有所忿懥,有所恐惧,有所好乐,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其本于吾心者,岂不甚可畏哉。“有所”字宜细看,正是偏倚处。虽然非他有术以正之也,使不为心害耳。为害者去,则本心本自无恙。古人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颠沛造次,不敢须臾微懈者,用力于此而已。心有所夺,随夺而驰,则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矣,欲身之修可得乎?此心之所以不可不正也。故又断之曰: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右第三章,论修身在正其心。自诚意而后,凡五章,虽先后次第如此,其实文义却是从后面节节说来。如此章所论,只是说欲修身不可不正其心,非是说诚意后事也。若意诚则心无不正矣,安得复有许多节次?后皆准此。

  第四章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读为僻,下同]焉,之其所贱恶[如字]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去声]惰而辟焉。故好[去声]而知其恶,恶[去声]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音彦]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人,谓众人。之,犹于也。辟,偏也。谚,俗语也。硕,即硕果不食之硕。)
  敖惰固非性情之正。曰亲爱,曰贱恶,曰畏敬,曰哀矜,皆发于四端。人之所不能无者,但溺于偏私。倚着一处,则所谓僻也。处身之道,公平无我,是非兼照,则众心肃服,家自然齐。一有偏焉,人道乖矣。其祸可胜言哉。偏于所好,辄忘其恶。偏于所恶,辄忘其美。流俗暗浅,大抵如是。故曰:天下鲜矣。不知子之恶,不知苗之硕,皆所以推明辟字。
  右第四章,论齐家在修其身。却只说身之所以不修处。若说身之所以修,即是上章正心事矣。立辞严密,极宜细玩。且于齐家利害愈更深切。上章只说心之所以不正处,文意亦如此。上章四个“有所”字,此章六个“辟”字,其实皆心之病。但上四者止是自身里事,此六者是施于人,即处家之道也,所以不同。

  第五章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去声]者所以事长[丁丈切]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去声],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
  其家不可教,其教不足以行于家也。教不足行于家而能教人,安有是理哉?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教行而人自化耳。孝弟慈是教之大者,虽然行于家者,不特能化人也。事父孝而忠可移于君,事兄弟而顺可移于长,以至慈之足以使众。往往同此一理。譬如保赤子,本不能言心诚,求之自然,中其所欲,初非学养子而后嫁也。谓之所以犹云即是此事。以之事君,以之事长,以之使众,岂待学而后能哉。
  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音奋]事一人定国。(机者,如弩之机也。偾,覆败也。)
  此节又言善恶,皆足以使人化也。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不幸为人上者,为贪刻,为暴戾,则从风而靡,必有甚焉者矣。仁让说一家,贪戾却只说一人。仁让之化止于仁让。贪戾之祸遂至作乱,可不谨欤?可不惧欤?一言偾事,一人定国,愈见其机之不可轻发处。
  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喻,开晓之也)
  此节又言为人上者。君无其实,亦难强人之从也。尧舜实有此仁,故民亦从而仁。桀纣实有此暴,故民亦从而暴。令民者在此,而其所好者在彼,如之何其可从哉?《传》曰:以身教者从,以言教者讼。又曰:夫子教我以正而夫子未出于正。皆此之谓也。是故己有其善,而后可求人之善。己无其恶,而后可非人之恶。所藏乎身不恕,而欲以空言呶呶于人,不可得矣。“恕”字是一章之纲领。已行得,人亦行得。家行得,国亦行得。此所以成教,所以兴,所以从。若只是自家偏私之说,如何能喻。
  《诗》云:“桃之夭夭[平声],其叶蓁蓁[音臻]。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诗周南桃夭篇。夭夭,少好貌。蓁蓁,美盛貌。之子,犹言是子。归,嫁也。宜者,相宜之宜。又诗小雅蓼萧篇,又诗曹风鸤鸠篇。忒,差也。)
  此下引用三《诗》,总结上文之意。词旨条达,一唱三叹,读之令人感动。宜者,义所当然,人心自然之则也。宜于家,宜于兄弟,所以可行。若不宜,则闺门之内龃龉万状,如之何而教国人哉。我之仪表不差,四国所以可正。经文直书其下,曰: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于本分上有纤毫欠阙,便不足法。舜为法于天下,只是察于人伦,世衰道微,天属为仇。有若周人化商之书,可为太息者多矣。圣贤于此所以深致意欤?两言治国在齐其家,尤更恳切。
  右第五章,论治国在齐家。

  第六章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皆丁丈切]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与背同],是以君子有系[胡结切]矩之道也。所恶[去声下同]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去声]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系矩之道。(老老者,老吾老也。长长者,长吾长也。幼而无父曰孤。系,度也。矩,所以为方者。)
  上章言孝弟慈,此章言老老、长长、恤孤三者。风化之首,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莫大乎是,所以申言之。上章言恕,此章言系矩,亦一理也。兴孝兴弟,以致于不倍,岂强之使然哉。先得我心之同然,机应响答,自有不言而化者。此心此理,焉可厚诬。是以君子体此心,推此理,而有系矩之道也。执矩而度,可使四下均平。举斯加彼,所恶勿施,此恕之事,天下所以平也。上下前后左右无一不然,方尽得此道。
  《诗》云:“乐[音洛]只[音纸]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去声下同]好之,民之所恶[去声下同]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读为]则为天下僇[与戮同]矣。《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诗作宜]监于殷,峻[诗作骏]命不易[去声]。”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诗小雅南山有台篇。只,语辞。又诗小雅节南山篇。节,截然,高大貌。师尹,周大师尹氏也。其,俱也。辟,偏也。僇,杀戮也。又诗文王篇。师,众也。配,合。监,视。峻,大也。不易,言难保也。)
  此节引用三《诗》,反复推广上文之意,言:好恶顺于民心,是系矩之道也,则民视之如父母;好恶偏于己私,非系矩之道也,则天下之所共僇。又推言:天命之难谌,因民心而向背。人君之于此道,有以得众则得国矣,所谓民之父母也。至于失众则失国矣,所谓天下僇也。前章六个“辟”字,言家之所以不齐。于此直言辟则为天下僇。自昔亡国败家以至身之不可保者,其祸皆本于此。好恶之际,安得不谨其所发哉。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争民者,争斗其民。施夺者,施之以夺攘之道也。悖,逆也。)
  此节因上文得众失众,又推原系矩之道,莫善于有德,莫不善于聚财也。德者,人心所同有,即其好恶之不可违者。《志》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是故君子必先谨乎德。才有德便有人,所以得众也。才有人便有土,所以得国也。有财有用特余事耳。德为本,财为末,外其所本,内其所末,是斗天下之民而施之以夺攘之道也。故曰: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易》曰:何以聚人?曰财。财者,民生之所赖。人君欲专有之,几何其不畔且离哉。况务为聚财未免悖入,以是得之,必以是失之。故又曰: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龙断之夫推筋剥骨,以自丰殖,谓可安坐而有也。然丧败之祸,曾不旋踵向之出乎尔者,今而后皆得反之。内财外德,其弊如此,系矩之道所以不可不行也。上节曰:峻命不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此节又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吁!可畏哉!命即天命,道即系矩之道,有德则善,聚财则不善。
  《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秦誓》曰:“若有一个[古贺切,书作介]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惟仁人放流之。迸[读为屏]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此谓惟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郑氏作慢]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去声],过也。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古灾字,下同]必逮夫[音扶]身。(楚书,楚语也。舅犯,晋文公舅狐偃,字子犯。亡人,文公时为公子,出亡在外也。仁亲,有仁德而相亲者,事见檀弓。秦誓,周书。断断者,专确之辞。休休,广大乐易也。如有容者,汪汪停涵,若有所容,然而无涯涘之可测也。媢,忌也。违,拂戾也。殆,危也。迸,犹逐也。拂,逆也。)
  此节因上文善不善而推明系矩之道,好恶之公,又在于用人也。惟善以为宝,是宝善人。仁亲以为宝,是宝仁亲之人。《秦誓》所谓休休有容者,好得其所好也。故曰利。媢疾不能容者,恶非其所恶也。故曰殆。仁人之心好恶出于至公,是以放流而屏绝之,直至不与同中国。舜之于四凶是也。若夫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见不善不能退,退又不能远,岂人之好恶也哉。断之曰: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与前民之父母正相反,所以总结上文之意。
  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君子者,成德之名。骄,自矜也。泰,自满也。无游民则生者众,而坐食者自然寡矣。不夺农时,则为者疾。量入为出,则用者舒。恒,常也。)
  此节又言德财固有本末,然莫不皆有大道也。或曰:财亦可言大道乎?曰:起居饮食,日用应酬,万变万务,孰非大道。故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但是者是道,非者非道耳。若止谈玄说妙,虚无为宗,则三纲可沦,九法可斁,而周公经国一书所以均节财用者,皆无道之具文矣,而可乎?将君子与生财对说,皆曰有大道,发明最为深切。夫道一而已矣。若分别作两项便差。君子有大道,非外袭而取之,我固有也。但忠信不虚伪,自然无恙,故《大戴》记忠信,大道骄泰,即意动气盈,失其本心矣。君子之所以先谨乎德者,此其用力之地也。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常足。古人生财,初无他术,所谓大道如斯而已。后世生之者寡而食之者众,为之者舒而用之者疾,方病其不足也。而戛戛然思所以聚之,百方而诛求之,民如之何其不困,国如之何其不匮也哉。
  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发,犹起也)
  上节既言生财有大道,此节又就财上拈出仁不仁之两端以发明之。仁者以财发身,非求发其身也,财散而身自尊也。不仁者以身发财,非不爱其身也,知有财而不知有身也。自古人君所以事不克终,而府库非其有者,只为人心乖乱,不知有义耳。上既好仁,则下自然好义。下好义则事可久成,富可长守。是仁人不有其财,乃所以能有其财也。岂逆众敛怨戛戛自计者所可知哉。此正仁者以财发身之事。
  孟献子曰:“畜[许六切下同]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丁丈切]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去声]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孟献子,鲁贤大夫仲孙蔑也。畜马乘士,初试为大夫者也。伐冰之家,卿大夫以上丧祭用冰者也。百乘之家,有采地者也。自,由也。彼,指小人也。善之,谓长于其事。善者,谓善人也。)
  此则言不仁者以身发财之事也。不仁者以身殉财而不顾,岂可用乎?国有盗臣,不祥莫甚,而曰: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所以极言其不可用也。何也?盗臣止于盗国,而聚敛则祸及民矣。献子斯言盖谓国不当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大抵有国有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始。彼为善于其事,是以世主甘心焉,心计之巧,算析秋毫,善之之谓也。不幸而使小人专国家之权,元气既伤,本根既拨,则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不能如之何矣。此正以身发财之效也。于是复申言,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丁宁恳切,为人上者宜动心焉。
  右第六章,论平天下在治其国。

  卷十三 《中庸》

  中者,不偏之名。庸者,平常之号。岂高深幽远,荒忽诞漫而谓之道哉。虞书曰:典者,此也。禹曰:彛伦者,此也。乾坤曰:易简者,此也。斯道不明,世教日坏。为杨为墨,而民性乱于兼爱为我;为仪为衍,而民性乱于朝纵暮衡;为申为韩,而民性乱于刑名;为鞅为斯,而民性乱于功利;为黄为老,而民性乱于槌提绝灭。浮屠晚出,其祸尤大。三纲九法,人道之所赖以立者,一切断弃。鼓雄诞之说,以愚民幻众,往往世俗安之若当然,而先王教法,生民日用之经,反视之以为异矣。中庸二字,古所未命,吾夫子揭而名之,示万世大道之标准。而一书三十三章,又幸成于子思之手,此正后学之所宜汲汲也。为吾圣人之徒者,乃复支离传注,转相荧惑,然则中庸之德,民真鲜能矣夫。
  第一章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命,犹赋与也,率顺也。)
  天命者,天之与我之谓也。至善而无恶,至灵而不昧,所谓性也。顺乎此性,斯之谓道,无所不在,无所不通,本何假于修哉。惟夫昏于意念,汨于情欲,动于血气,蔽于物我,沦于习俗,而拂乱其所固有者焉,是故不可以不修也。修之如何?顺其固有而已。《成汤》曰:“维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降衷即天命之性也。若即顺也。猷即道也。非君师则不能绥之性。何由?若圣人之教,所以阐斯道,觉斯民,而使之修以顺其性者也。是教也,大经大法之所由以立。外是而曰修道云者,君子不由也。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去声下同]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音现]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隐者,未露。微者,未着。皆谓念虑方萌之始。不睹不闻,自心自知,故曰独也。三个其字,皆指君子而言。)
  道者,率性之谓。才不率性即为非道,安可须臾离乎此。君子所以戒谨恐惧于不睹不闻之时也,睹而后戒谨,闻而后恐惧,则已晚矣。此正是做不可须臾离工夫。一意之起,一念之动,便离了。方其不睹也,不闻也,自以为隐也而不知莫见于此焉,自以为微也而不知莫显于此焉。隐即见,微即显,非二事也,可不谨欤?故又申之曰:谨其独。独即是心之隐微不睹不闻处。舜之兢兢业业,文王之小心翼翼,吾夫子之颠沛造次,必于是,皆谨独之谓也。所以修也,所以为教者也,所以率性而不离于道也。
  喜怒哀乐[音洛]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去声]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致,犹极也。位者,各安其位,无愆伏薄蚀震荡之变,是也。育者,遂其生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寂然不动者也,故曰大本。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也,故曰达道。中则和矣,和则无非中矣,非中之外别有所谓和也。观大本二字,岂是寻流逐末者所可知哉。学者往往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先,不知所以用力之地。而但求中节于既发之后,是犹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望其流行而畅茂,无是理也。人性本善,本无非道,其走作处往往全在喜怒哀乐上。喜怒哀乐之发而偏焉,是以不能顺耳。戒谨恐惧而谨其独者,所以保是中,全是和,而顺其固有之性者也。顺固有之性,则无所不通矣,是达道也。天地广大,我实范围。万物众多,我实发育。天地万物岂在吾性之外也哉。
    右第一章,一书之大旨也。首论性道,教之次序,谨其独以明斯道之所以修。次致中和,则极言斯道之功用。所谓中庸者如此。

  第二章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此后节节援引夫子之语,故此章特书仲尼,以表之时中者,无时而不中也。)
  中庸平常,初非奇异,百姓日用,匪高匪难。君子者顺此者也,小人者反此者也。斯道也,无所不在,无所不通,必达乎权而后无须臾离耳。君子时中,所以中庸。而小人则以无忌惮为中庸者也,犹言以妄为常也。嗟夫,小人之为不义,不能自知其非,庶几其或变焉,宜然妄行,自以为是,是以终身而不悔也。可胜叹哉。异端邪说,是无忌惮之尤者。
    右第二章。中庸二字,不必独就中和上牵合说。曰性曰道曰教曰中曰和,名字虽不同,皆所以为中庸也。

  第三章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上声下同]能久矣!”(此章见《论语》多之为德也,四字无能字。至,极也,无以复加之谓也。)
  世道衰微,以无忌惮为中庸者,皆是是以鲜能能者,鲜愈见其为至耳。三复久矣之叹,可以想见三代之民。
    右第三章。与上章反中庸之意相承。

  第四章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去声]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饮食,喻中庸。)
  知者所见则失之过,愚者又暗浅而无识,其为不知一也,道如何行。贤者所行则失之过,不肖者又暴弃而不为,其为不行一也,道如何明。致知力行,未始偏废,愚不肖固不足道,若大知则真知矣,大贤则中行矣,安得有过?然则此章所论,特世俗之所谓贤知,守其偏见,拘于俗学,自以为是,而实亦未尝知味也。故曰: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盖言斯道人人共由,所谓谁能出不由户,但日用而不知耳。一知字甚重,不知后安知道之不可须臾离哉。此致知在格物,大学所以先务也。
  右第四章。承上章鲜能中庸之叹,而发鲜能知味之旨。果知味则中庸矣。或曰:道不明故不行。此章先以不行归咎于知愚,而后以不明归咎于贤不肖。何也?曰:不然。人之于道必致其知而后能行,不知不可行也。故知之过,愚之不及,皆不知道者也。必见于行而后大明,不行无由明也。故贤之过,不肖之不及,皆不行道者也。行者行于一时,明可明于万世,其实则原于知,知则行,行则明矣。

  第五章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音扶]!”
  知味者鲜,道之所以不行。夫子感时而叹也。
  右第五章。承上章不知味而言。

  第六章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平声]!舜好[去声下同]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察,明照也。迩言,左右及宫庭至近之言。两端,即好问而又察迩言,隐恶而又扬善也。)
  舜大知,所以能用中。安有所谓知者之过哉。好问即所闻者广,幽远无不上达矣,而或迩言之不察,则未免浸润肤受之蔽。隐恶即所包容含覆者大矣,而有善不能扬,则未免遗逸阨穷之弊。舜好问又察迩言,既隐恶又扬善,执其两端,无或偏废,于是乃权衡中道而用之于民焉,此舜之所以为大知也。故曰:其斯以为舜乎!见得知字甚重。
  右第六章。上章言道之不行病在不知。于此特引舜事以明知故能行。

  第七章
  子曰:“人皆曰予知[去声],驱而纳诸罟[音古]擭[胡化切]陷阱[疾郢切]之中,而莫之知辟[与避同]也。人皆曰予知[去声],择乎中庸而不能期[居之切]月守也。”(罟,网也。擭,机槛也。陷阱,坑坎也。皆所以掩取禽兽者。择,辨别之也。期月,周足一月也。守,即仁能守之之守。)
  人孰不自以为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则不知辟,尚得谓之知乎?颠倒冥迷,反道败德为,血气是用,为物欲是从,所谓下愚不移者,皆罟擭陷阱之徒也。是固不足道。至于择乎中庸,若可喜矣,则又不能期月守也。所谓知者,乃知此道之不行有以也。
    右第七章。承上章大知而言。

  第八章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回,颜渊名。拳拳,《说文》:爱也,不忘也。服,犹着也。膺,胸也。)
  颜子所谓择乎中庸而能守者,择善而固执之谓也。所以不迁怒,不贰过,而进于三月不违仁,与不能期月而守者异矣。
    右第八章。承上章不能守而言。

  第九章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均,平也)
  不偏不倚,日用平常,自然是道,何能之有。一起能之之意。即支即离,去道远矣。故曰中庸不可能。自昔固有绝人之才,超世之识,天下种种难能之事无不能之,而欲庶几于道而不可得,其病果安在哉。无他,能故也。凡倚聪明,逞智巧,皆道之祟也。真知其所以不可能,即能矣。故又曰:唯圣者能之。
    右第九章。

  第十章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平声下同]?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子路,仲由也。而,汝也。宽柔以教者,优裕以为教也。不报无道者,横逆之来受之而不报也。衽,衣系。金,兵戈也。革甲胄之属也。矫,强貌。塞者,穷塞未通之时也。)
  子路好勇而问强,其意可知矣。夫子未遽答也,逐一辨难而后条陈之,所以委曲成就之,意深矣。谓今所问是南方之强,是北方之强,抑汝之所谓强。若南方之强,则理义以自胜,君子之所居也,其事如此。北方之强,则血气以为胜,强者之所居也,其事如彼。于斯二者,将安从乎?强者非所尚也。抑为君子之强而后为强耳。于是推明四节以告之:和易流也,君子则不流;中易倚也,君子则不倚;乐则行之,而穷塞之,所守者不变;忧则违之,虽至于死,而所守者不变。四者之下,每以强哉矫称之,犹云如此而后谓之强。正汝今日之所当勉者也。子路宜于此,惕然深省,而求其所以不流、不倚、不变者安在。则知平时行行之气一无可恃,而中庸之不可能者可能矣。
    右第十章。承上章中庸不可能而言。

  第十一章
  子曰:“素隐行[下孟切]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素,犹白也。素隐,言无可卷怀而慢隐也。述,称述也。依,不离也。)
  素隐行怪,不能择乎中庸者也,夫子所弗为。半涂而废,择乎中庸而不能守者也,夫子所弗能。直是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方是无须臾离,然夫子于此则又不敢自居也。故曰:唯圣者能之。
    右第十一章。自君子中庸而下,节节辨明,至此收拾在依乎中庸一句上,方结尽上十章之意。

  第十二章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去声]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余专切]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费,日用也。诗大雅旱麓篇。鸢,?类。戾,至也。察,明也。)
  君子之道,初无费隐之异,初无至不至之分。子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哀乐有形有声,曷为不可见闻?费而隐之谓也。自其费者言之,夫妇之愚可以知,夫妇之不肖可以行。自其隐者言之,则虽圣人有不知,有不能。非不欲知也,可知则止于知,非至也。非不欲能也,可能则止于能,非至也。圣人所以不知不能者,岂在愚夫愚妇日用之外也哉。且非特圣人不能尽也。天地之大,人犹有所憾,是天地之大亦有所不能尽,所以极言斯道之妙也。故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举凡天下之有形者无不载矣,所以莫能载者何物?举天下之有形者皆可破矣,所以莫能破者何物?于鸢之飞,鱼之跃,而有会焉。则其说昭昭矣。故曰上下察。处处呈露,焉可诬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明乎天地,如斯而已。
    右第十二章。上章既言中庸不可能,又言唯圣者能之。于此又极言其至虽圣人亦有所不能。呜呼!微哉!凡章首无“子曰”二字,皆“子思”之言。

  第十三章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研计切]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为,即为之不厌之为。为道,犹言为仁也。《诗》,豳风伐柯篇。伐柯,木枝也。执柯,斧柄也。睨,邪视也。改,改过也。)
  上章极言斯道之大如此,恐人或遂求之高远而失之。于是继发道不远人之旨。子曰:仁者,人也。明人之即道,岂外乎吾身而他求乎?学者求致其知,而方支离乎事物之末,正所谓为道而远人者。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矣,犹言可离非道也。且如伐柯,其则可谓不远,然而执斧以伐之,从旁邪视,犹以为远者,犹有假于外尔。故君子之学,惟以人所固有者还以治之,吾之一身全体是道,只为有过始昏始亏,治之何如改过而已。过改则本心本,自无恙,何他求之有也。故曰:改而止。言改过之外无他道也。
  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忠者不欺于心,恕者不偏于己。违,去也。)
  上节既言改过,此则又谓当自忠恕求之,道本不远于人也,惟不反求诸己,是以自离于道。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即道也。于此用力则去道不远,指初学者求道之方而言也,非谓别是一物也。苟忠恕矣,何违之可言哉。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即所以用力于忠恕者。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七到切]尔!(庸,常也。慥慥,笃实貌,说文言行相顾也。)
  此则又就人伦上发挥。忠恕,皆施于人之最大者。此正圣人之能事。而夫子曰未能。虽是谦辞,其实真有不能尽者。若己能即止矣,岂为之不厌之学也哉。然其大要全在言行上。此德,常德也,人皆有之,不能行耳。此言,常言也,人皆言之,不能谨耳。故德曰行,言曰谨。至于有所不足,则不敢不勉。不足而不勉,必不及非常也。有余则不敢尽,有余而尽,必有过非常也。直是言行相顾,不使有一毫之可愧,而道之不远人者,庶乎其不须臾离也。然则君子胡可不慥慥务笃实乎。
    右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去声],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平声]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音征]鹄[工毒切],反求诸其身。”(素,故素也。位者,其所居之地也。陵,陵慢也。援,攀援也。易,平易也。徼,求也。幸,冀其非所当得也。画布曰正,栖皮曰鹄,皆侯之中射之的也。)
  此章当看一“行”字,正是君子无入而不自得处,所以不愿乎其外者也。若但碌碌,苟安素分,亦何足道。直是随所遇而行焉,方是自得。孟子谓“令闻广誉施于身,不愿人之膏梁文绣”。所以不愿,岂偶然哉。故曰: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以至患难、夷狄,处处皆然,无入而不自得也。才不自得,便是不行。然其要只在正己。亦不陵下,亦不援上,但正己而不求于人,则自然无怨。无怨于天,无尤于人,故自得也。正己如何,居易而已。《洪范》曰: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本易也,本无险阻艰难也。所谓行者,行此者也。有纤毫意念,便不是居易俟命,犹言一任乎天,非谓有所期待也。小人反是,长戚戚耳,如何自得。故又引正鹄之喻,以明正己之意。
    右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君子之道,辟[与譬同]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去声]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音洛]且耽[诗作湛];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子曰:“父母其顺矣乎!”(诗小雅棠棣篇。翕者,翕然无异情也。耽者,和乐之至也。帑,谓子也。)
  天地位,万物育,只是一个顺而已。妻子如此,兄弟又如此,以至室家妻帑皆如此。一家之中都是和气,于父母分上方始是顺。下面有纤毫不尽分处,上面和气便有所伤,只为一家之心无非父母之心,能以父母之心为心,则骨肉之际安可纤毫不尽分乎?琴瑟和方可鼓,才一弦不和,便不成声。妻子好合,虽云和乐,而兄弟之情未能翕然,则一家和气有亏多矣。兄弟既翕,不特和乐,而且又至于耽焉,此则极言人道必如此而后为顺也。始于家邦,终于四海,全在这上。故曰自卑自迩。
    右第十五章。自君子之道费而隐发挥,至此辞旨方足。

  第十六章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侧皆切]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待洛切]思!矧可射[音亦,诗作斁]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体物,言变化万物而为之体。不可遗,言无物不具此妙也。齐者,齐戒也。明,犹洁也。洋洋,盛貌。诗大雅抑篇。格,至也。度,犹测也。射,厌也。思,语辞。此者,指鬼神而言也。)
  武王曰:惟人万物之灵。夫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本心本圣,本心本灵。生而为人,死为鬼神,一也。无形之可见者,无声之可闻也。而日月以此运行,风霆以此鼓舞。凡形色于两间者,莫不以此发育,物物皆体,物物皆妙而不可遗焉。使天下之人莫不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神之至也,不可测也,况可得而厌斁也,非盛德能尔乎?理虽微而实显,吾心之诚,不闻不睹,而其不可掩之妙亦如是矣。本一故也。
    右第十六章。此后专提诚字,发明中庸。而首以鬼神之德,形容诚之不可掩。

  第十七章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平声]!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诗作假,音暇]乐[音洛]君子,宪宪[诗作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子孙,谓虞思陈胡公之属。舜年百有十岁,是得寿也。材,质也。笃,厚也。栽,植也。诗大雅假乐篇。假,即嘉也。言嘉乐君子之如此也。显,著也。)
  夫子论舜大孝,不指言克谐之事,而以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宗庙飨、子孙保五事称之。呜呼!此孝之所以大欤?曰位,曰禄,曰名,曰孝,非大德不足以得之也。天道福善祸淫,栽则培,倾则覆,焉可诬哉。假乐之咏可见矣,故大德者必受命。此舜之大孝所以通于神明者也。
    右第十七章。承上章言舜之大孝,以发明所谓诚之不可掩者。

  第十八章
  子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缵大王[大,音泰,下同]、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去声]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居之切]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缵,继也。大王,王季之父也。绪,业也。戎衣,甲胄之属。一戎衣,言一着戎衣而遂克商也。末,犹晚年也。追王者,追尊之以王号也。文王已受命称王,故止追王大王、王季。先公组绀以上至后稷也,祀以天子之礼者。葬用死者之爵,祭用生者之禄。此礼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一也,犹言父虽庶人而子为天子,亦以天子之礼祭之。丧服自期以下诸侯绝,大夫降,而父母之丧则上下皆同也。)
  父作子述,文王处人道之常,何所忧乎。若舜则不能无忧。王季肇基,父作也。武王缵前王之绪,周公成前王之德,子述也。
    右第十八章。此文王诚之不可掩者。

  第十九章
  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音扶]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宗庙之礼,所以序昭[如字]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去声]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达,通变之谓也。祖庙,天子七诸侯五大夫三适士二官师一。宗器,先世所藏之重器,若赤刀、大训、天球、河图之类也。裳衣,先祖之遗衣服,祭则设之以授尸也。时食,四时之食,各有其物也。宗庙之次,左为昭,右为穆,而子孙亦以为序也。序爵者,公侯卿大夫各以爵为差。事者,宗祝有司之职事,高下各以其所能任也。旅,众也。酬,导饮也。旅酬于下,下亦得献于上也。逮,及也。燕毛,祭毕而燕乃序齿尊老,毛发白位于上。践,犹履也。其,指先王也。所尊所亲,先王之祖考子孙臣庶也。始死曰死,既葬而反曰亡。)
  达孝当就继志述事上看。志不易,继也,事不易,述也。若以无改父道为孝,则武王不宜伐商。若以友于兄弟为孝,则周公不当诛管蔡。未可与权者,未足与议也。故以达孝称之,是其伐也,其诛也,乃其所以善继志述事者也。使武王忍于商而不伐,周公忍于管蔡而不诛,虽欲践位行礼,如下文所述可得乎?所以盛言祖庙之修,宗庙之礼,而申言孝之至,在继志述事之后也。
  “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上节既言宗庙之礼,于此又兼言郊社之礼。《孝经》称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盖其礼至周公而备,所以极继志述事之形容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非特文物度数之末而已。所谓微之显诚之不可掩者,果可以外求乎?明乎此,则推之天下国家,无他道也。与《论语》指其掌正同。一章之旨,归宿在此。
    右第十九章。此武王周公诚之不可掩者。三章皆承鬼神之德而发明圣人所以感通鬼神一贯之妙,天下国家由是而达之尔。故此章终之以治国,下章继之以问政。

  第二十章
  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音扶]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去声],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先儒谓此句在下,误重在此]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哀公,鲁君,名蒋。方,版也。策,简也。息,止也。敏,速也。蒲卢,蒲苇也。杀,隆杀之杀。等,等级也。)
  政其具也,人者有其具者也。文武之政未尝泯没,人存则举,人亡则息耳。人道之敏于政,犹地道之敏于树。草木不自树也,一元之气运而不息,其生也勃然。政,犹蒲卢草之尤易生者也。为政在人,焉可诬哉。然尽一人字,则甚不易也。取人者,求人之所以为人者也。人之为人,非可外求,反诸身而已。身何以修,曰道而已。道何以修,曰仁而已。本心洞然,常觉常明,略无纤毫微累,人之所以为人者,以此。情昏意蔽,冥冥罔觉,则其与禽兽相近者几希,于人何有。故曰:仁者人也。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二者未尝偏废。故又曰:义者宜也。仁莫大于亲亲,义莫大于尊贤。亲亲而得隆杀之宜,尊贤而有等级之辨。此礼之所由生也,政安有不举者乎。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孟子谓“知性则知天”,是也。非人之外别有所谓天也,我固有之,有此者也。格物者,格此者也。先觉者,觉此者也。下文所谓明善者,明此者也。知所以为天,则知所以为人矣。知所以为人,则知所以事亲而身亦修矣。圣人论为政在人,推而至于仁,又推而至于知天,方尽得一人字。若文武则真其人也。呜呼!政哉,岂偶然也哉。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去声]、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上声]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此节承上文,知天而推明修身之旨也。五者天下达道而所以行之者三。三者何?知、仁、勇是也。三者天下之达德而所以行之者一。一者何?天是也。我固有之,非外铄也。父子之有亲者,此也。君臣之有义者,此也。夫妇之有别者,此也。长幼之有序者,此也。朋友之有信者,此也。名曰达道,非我所私有也。知此则谓之知,全此则谓之仁。勉勉乎此,自强而不息,则谓之勇。名曰达德,非我所独得也。无间于知愚,无间于贵贱,无间于古今。此心同也,此理同也。但囿于形体,蔽于意念,是以日用而不知耳。不能知,安能行。然知有三等焉,有生而知者,有学而知者,有困而后学乃始知者。三者虽不同,及到知处则一而已。既知之而行亦有三等焉,有安而行者,有利而行者,有勉强而行者。三者虽不同,及到成功处则一而已矣。知即是知,行即是仁,其所以能行即是勇。知而不行,犹不知也。行而不至于成功,犹不行也。呜呼!尧舜性之不可及己。人皆可以为尧舜,岂欺我哉。
  子曰:“好学近乎知[去声],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此节又承上文推明知、仁、勇用力之地也。知不自明也,由学而明。好学虽未便知,然近乎知矣。仁不自至也,行之则至。力行虽未便能尽仁,然近乎仁矣。勇不自勇也,知耻则果决。凡甘心于穿窬狗彘之行而不知反者,只是不知耻。知耻虽未便谓之勇,然近于勇矣。“近”字与违道不远,语意正相似。三者同用,阙一不可。知斯三者,方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所以治人,所以治天下国家亦若是而已。我之心即人之心,安有身不修而别有所谓治人之道也哉。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齐[侧皆切]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上声]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去声]恶[去声],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许气切]禀[力锦切]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经,常也,治天下国家之常道也。体者,以身体之。子者,视之如子也。柔者,和柔之也。眩,乱也。报,报上也。劝,勉也。忠信,待之以诚。重禄,养之者厚也。既,读曰饩。饩禀,稍食也。称事,量其事功而上下其食也。往则为之授节以送之,来则丰其委积以迎之也。善者嘉之,不能者矜之。备见忠厚乐易之意,不矜,即慢忽失其心矣。朝谓诸侯朝于天子。聘谓诸侯使大夫来献。厚往薄来,谓燕赐厚而纳贡薄也。)
  此节又承上文治天下国家而发明九经之旨,终其所以治之之说也。天下国家之本在身,故九者以修身为首,即所谓知修身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者也。修身也而下,言其目也。修身则道立而下,言其效也。齐明盛服而下,言其事也。齐明盛服,非礼不动,道自然立。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心无所蔽,自然不惑。尊位重禄,同其好恶,亲亲之义笃矣,安得怨。官盛任使,大臣无不以之怨而朝廷之权一矣,安得眩。忠信重禄,以体群臣,则手足腹心相视一体,故报礼重。时使薄敛,则养生丧死可以无憾,故百姓劝。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无以来之,则财用不足矣。日省月试,既禀称事,所以来也。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无以柔之,则四方不归矣。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也。建国亲侯,所以比天下。诸侯不怀,则天下不畏矣。绝废乱危之有所赖,朝聘往来之有其节,所以怀也。虽然其事则九也,所以行之者非九也。天下国家如此其大,如此其广且众,所以感之而应,唱之而和者,孰使之然哉?一而已。上言达德所以行者一,而先之曰知天。此言九经所以行者一,而继之曰明善。明善即知天也。所谓一也,不知不明,安知一之为何物哉。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其刼切],事前定则不困,行[去声]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凡事者,申言以发下文之义。豫者,先事而为之,即所谓前定也。跲,踬也,犹言蹉跌也。疚,病也。)
  此节推原其所谓一也,曰言曰事曰行。不前定,皆有病,况道乎。道无穷也,端绪不明,大本不立,人自穷之耳。是故贵于前定也。且以在下位者言之,未有不获乎上而能治民者。朋友而信,是获上之道,前定也。不顺乎亲则朋友不信,事亲而顺,是信朋友之道,前定也。不诚乎身则亲不顺,反身而诚,是顺亲之道,前定也。不明乎善则身不诚,固有之善,洞然无蔽,是诚身之道,前定也。是善也,《大学》所谓止于至善者也。人自二三人至十百千万,此无十百千万,所谓一也,天也,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者,所以诚此者也。不明乎善而曰诚者,未之有也。此正曾子子思相传之旨。茫茫千载不著不察,惜哉。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去声下同],不思而得,从[七容切]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此节又承明善、诚身而分别二者言之。诚者,自然无妄,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生知安行之事,纯乎天也。故曰天之道。诚之者必勉必思而后至焉。学知困知之事,其用工则由乎人也。故曰人之道。道一而已,初无天人之间,择善固执,方是做明善、诚身工夫。苟明矣,无待于择矣。诚矣,无待于固矣。何天道、人道之可言哉。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此节则择善固执之事也。博学,审问,是讲求于人。慎思,明辨,是精研于己。皆所以择善也。虽然不学不问,固无以思辨为也。学之徒博,问之徒审,而不能反求诸己,谨思而明辨之,则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善如之何而可择哉。异端邪说固不必论。盖有终身学问汨没乎章句文义之末,而于此事终不明白者,职此之由也。是故学不可以不问,问不可以不思,思不可以不辨,四者次序,工夫相承。性至于明而止耳。若笃行则既明,后事所以固执之也。虽然,岂悠悠泛泛苟焉之谓乎?不学则已,学则的然立志,必期于能,不能不止也。不问则已,问则的然究心,必期于知,不知不止也。不思则已,思必期于得。不辨则已,辨必期于明。不行则已,行必期于笃。不得、不明、不笃,不止也。直是用功,常百倍于人焉。凡学问思辨而不明,气馁志腐而行之无力者,非果能故也。断断乎果能此道,则蔽解惑去,虽愚必明矣,况非愚者乎。矢去川决,虽柔必强矣,况非柔者乎。明即所择者善,强即所执者固。择善固执而身修矣。不失斯所以为人,而文武之政可举矣。若乃悠悠泛泛,不自鞭勉,虽刚明之资,亦末如之何也。三复“果能”二字,令人悚然。
    右第二十章。第十六章自鬼神之德发明诚字,继之以舜之大孝,又继之以武王周公之达孝,然后继之以夫子之论政,广大周流,无非此诚之运,而其大本则不外乎善。此人与天地鬼神一而不二者也。呜呼至哉!孩提之童,知爱其亲,善端方萌,真实无伪,其证莫明于此,其事莫大于此,故论仁必说亲亲,论知天必说事亲,论明善必说顺亲,以至达道九经,往往而是。此大孝达孝之所以通乎神明,而此章之所以承乎其后者欤?

  第二十一章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自,由也)
  诚,无妄也,固有之善,自然无蔽。生而知之者也,故曰性。其次必须知至,方能意诚。学而知之者也,故曰教诚,则自明矣。明则进于诚矣。质虽不同,及其知之,一也。曰性曰教,正合首章之旨。
    右第二十一章。承上章诚者诚之者而发此义。

  第二十二章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赞,犹助也。参者,与之参合而无间也。)
  言诚足矣。又曰至诚,非于诚上更有加也。所以极言之也,天命之性,人人所同,虚灵湛然,本无欠阙,情伪相感,意蔽欲昏,是以冥冥妄行,不能全其所固有尔。至诚无妄,纯德孔明,自然无所亏损,故曰能尽其性。尽者,洞彻底蕴,略无纤毫欠阙,非谓有加于其所固有也。譬之日月,而或蚀焉,有一分之未复即有一分之未尽,复之如故,全体全明,所谓能尽如斯而已。贤者觉其本性,虽己明彻,然未到知天命,未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地也,犹是工夫有欠,皆未可谓之能尽也。必圣人而后可也。我之性即人之性,即物之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矣。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矣。有生之类同具此理。鸢飞鱼跃,昭然灼然,不加揣量,不劳拟议,岂待逐一思索而后得哉。本心不明,处处窒碍,人物与我,了不相通,或者方嚣嚣然驰鹜于外,曰将尽物之性,而后可以尽吾之性也,不既倒置乎?天地万物,皆我性也,能尽其性,能尽人物之性,则发育自我,而天地在范围中矣。此致中和之极功也。曰赞曰参,殊不为过。“尽”字上六个“能”字,“赞”字下两个“可以”字,宜细玩。
    右第二十二章。又言诚者之事。

  第二十三章
  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其次,谓至诚之次。致者,所以用工也。曲,委曲也。前明则诚,明其本心也。此著则明诚之不可掩也。)
  诚者,自然而然,无待于致曲。致曲者,用功委曲,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学之博,问之审,思之慎,辨之明,行之笃,以至不能不止,百倍其功,致曲之谓也。如此乃能有诚,诚则形矣,形则著矣,著则明矣。微之显,诚之不可掩,自然发越,焉可强哉。孟子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人心到此,自然感动。感动者,转移变化之机。变而至于能化,则功用与至诚等矣。所谓及其成功,一也。故继之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右第二十三章。又言诚之者之事。

  第二十四章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音现]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祯祥者,福之兆。妖孽者,祸之萌。蓍所以筮,龟所以卜。四体,先儒谓执玉高卑,其容俯仰之类。神,鬼神也。)
  天下之至灵者莫如心。惟弗用灵,是以愚尔。今人稍稍虚静,是非利害便能了了,况至诚乎。然所谓前知者,不过于朕兆之萌,见微而知著。国家兴亡,必有祯祥妖孽见乎蓍龟四体之间,故其祸福将至,善与不善,必先知之。既曰必有,又曰必先,知惟其有,是以知非别有一种灵怪,如后世妖妄之说也。鬼神之德只是至诚,圣人亦只是至诚,故曰至诚如神,而易亦曰知几其神。
    右第二十四章。又言诚者之事。至诚前知,是明之极处。

  第二十五章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去声]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物,对自而言,事物之物也。与下文成己、成物正相应。)
  孟子曰: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诚者已分,当然之事,岂为人而诚哉。有一毫为人之心,即非诚矣。故诚乃自成,而其道乃自道也,非有假于外也,我固有之也。虽然举天下事事物物所以能有终有始者,诚而已。一念不诚,随即间断,何有于物。只每日交际应酬之间便可见。故君子必贵于诚之也。然则诚固自成也,非自成己而已也。感动变化,于是乎在。是成己者,即所以成物也。修身而家齐,而国治,而天下平,非两事也。于是就成己、成物上发明仁知,最宜深玩。仁者,不失其本心之谓。苟诚矣,则纯明融一,无所蔽亏,而已成矣。故曰仁。成己固所以成物也。然非通乎人情,达乎世变,周乎物理,权乎事宜,妙用不穷,泛应曲当,则物亦未易成也。故曰知。子曰:知及之,仁能守之。知则进于仁矣,仁则无不知矣。苟谓之仁而知未足以成物,则是仁上犹有欠也。仁才成己,知便成物,性之德则然通,物与己一而不二,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指之而无不宜也。时措不宜,何以为道。此异端之学所以谬于经世,而为万世大法之罪人欤?
    右第二十五章。又言诚之者之事。

  第二十六章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音现]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音扶下同]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平声]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去声]兴焉。今夫水,一勺[市若切]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诗》曰:“维天之命,于[音乌]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音乌呼]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征,验也。悠,亦远也。悠久即悠远也。见,犹示也。不测者,莫知其所以然也。昭昭,明也。以一撮之旨,类推之,则亦当是,言其小耳。振,撼也。卷,区也。诗周颂维天之命篇。于,叹辞。穆,深远也。不显,犹言不见也。纯,无间断也。)
  心之隐微,有罅隙渗漏便间断。至诚则纯明融一,自然无息。不息则自然可久,久则自然发露,故有征。征非若爝火之光暂作而遽辍也。有征而且悠远也,非有征之能悠远也,不息之运也。到此则自然博矣厚矣。博厚则自然高矣明矣。本无形之可度也,以其无不载不谓之博厚不可也,故配地。本无象之可睹也,以其无不覆不谓之高明不可也,故配天。然而化育之功参乎天地,又非悠久不可也,所谓悠久无疆界之限焉。夫如是者,岂有纤毫作用于其间哉。如万象参错于澄潭明鉴之上,人见其章也而实不见也,人见其变态万状也而实不动也,人见其无所不成也而实未尝有所为也。舜受尧禅,庶务众职,从头整顿,若不胜其烦矣而曰无为。禹乘四载,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若不胜其多事矣而曰行其所无事。文王受命伐犬戎,伐密须,败耆国,伐邗伐崇,而又作邑迁都,若不胜其扰矣而曰不识不知。呜呼!此岂囿形泥象者所可知哉。虽然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亦曰其为物不贰而已。是物也,天之为天者,此也;地之为地者,此也;人之为人者,此也;万物之为万物,此也。自清浊未分以至无穷,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无声之可闻也,无形之可见也,即所以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者也,是谓太极,是之谓一。夫是以生物而不测,若可测即贰矣。天自天,地自地,了无干涉,而不足以为道矣。以是而论,则博厚不必曰地,高明不必曰天。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一也,本无贰也。仰观于天,此昭昭之多尔,及其无穷而万物无不覆焉。俯察于地,一撮土之多尔,及其广厚而万物无不载焉。人知其无穷也,不知其不贰者所以无穷也。人知其广厚也,不知其不贰者所以广厚也。天地虽大在此不贰中。特蕞尔之形象,以至卷石勺水所以生物不测者,莫不皆然。故于章末始发明之,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文王之所以为文也。两个“所以”字,指得极清切。天之命不已,文王之德亦不已。此圣人与天地之所以一而不贰者也。然则配天地而无疆,非至诚无息,孰能与于此哉。
    右第二十六章。又言诚者之事。始论圣人如此。中论天地如此。终论天与圣人所以配合者如此。

  第二十七章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与背同],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平声]?(峻,高大也。优优,有余之意。礼仪,经礼也。威仪,曲礼也。其人者,指上文圣人而言。凝,聚也,不失之名也。道,由也。兴者,兴邦之兴。诗大雅烝民之篇)
  圣人于乾屡赞大哉。惟尧则之亦赞大哉。论圣人之道而以大哉称之,极矣。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则天地万物皆此道之变化矣。犹未尽也,复申之以优优大哉。其大无外,又不止于发育峻极矣。经礼,曲礼,皆道之用,必得斯人者而后行。苟非其人,不虚行也。是故苟不至德,至道不凝。道非外物,我固有之,放失于情伪,驰散于物欲,是以不凝尔。德者得也,得其所固有,则优优大哉。非外此而他有所谓大也。尊德性而下,是做至德工夫。德性即其所固有也。天、爵、良、贵、尊无与并。人自贱之,人自污之,于德性而知所尊,大本立矣。然而非道问学,则不知其所以尊也。是物也,范围天地非广大乎,而其实则精微也。运行日月非高明乎,而其实则中庸也。曰致曰尽曰极,皆问学之功也。始由乎问学,终由乎中庸。道之所以凝也,温故而知新,日新,又新新,所以不已也。敦厚以崇礼,经礼、曲礼,庶乎其可行也。夫如是,则不骄不倍,或语或默,何往而非道哉。明哲保身,是言其默足以容礼,非浮薄者之事,故敦厚以崇之。
    右第二十七章。又言诚之者之事。

  第二十八章
  子曰:“愚而好[去声下同]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古灾字]及其身者也。”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反者,与之相反也。今,指当时而言。轨,车辙也。伦,人文也。杞,夏之后。征,证也。宋,殷之后也。)
  议礼、制度、考文三者,天子之事。况今天下车同轨,则度无用制也。书同文,则文无用考也。行同伦,则礼无用议也。虽有位无德,不敢作礼乐焉,愚而自用可乎?虽有德无位,不敢作礼乐焉,贱而自专可乎?考三代之礼,惟周制之从,吾圣人未尝敢违乎今也,生今之世而反古可乎?
    右第二十八章。承上章乐礼而言。

  第二十九章
  王[去声]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诗》曰:“在彼无恶[去声],在此无射[叶丁故切],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也。(三重,三代之礼也,王天下以此三者为重,故曰三重。君子,指王天下者而言。建,立也。法,法度也。则,准则也。诗周颂振鹭篇。射,厌也,此指无恶无射也。)
  上焉者,圣人之有位而已远者也。虽善而其事无证,无证则民不信,故弗从。下焉者,圣人之无位而在下者也。虽善而其位不尊,不尊则民不信,亦弗从。惟三代之王,去今不远,典章文物有证而尊。于斯三者而知所重焉,则可以寡过也。虽然上自羲农,下逮周孔,先圣后圣其揆则一也。事虽无证,而道未尝泯,位虽不尊,而道未尝卑,所以必贵于三重者,取其证于民而信从尔。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本诸身,非外假也。征诸庶民,信从之谓也。考诸三王而果不谬,则建诸天地而不悖矣,质诸鬼神而无疑矣,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矣。于何而建也,天地即我也,非外于此而有所谓不悖也。于何而质也,鬼神即我也,非外此而有所谓无疑也。于何而俟也,百世圣人即我也,非外此而有所谓不惑也。于鬼神之无疑,系之曰知天。于圣人之不惑,系之曰知人。呜呼!此岂区区文义所可求哉。如是则动而为道,行而为法,言而为则,远之有望,近之不厌,特先得我心之同然,而天下之心自有不期然而然者耳。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奈之何违道而可以干誉也。知天,知人,与问政章同义。
    右第二十九章。承上章三代之礼而言。或曰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此章所论上焉者虽善无征,疑此之谓。今谓三代而上已远之事,安所据乎?曰以三重而知之也。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则虽善无征之,非三代无疑也。果无征矣,安所重乎?安所考而知其不谬乎?然则无征,非不足征之谓也。夏殷之不足征,特文献不足,不能备耳。而君臣礼义之大经,典章文物之大体,固未始无也。不然则殷因于夏,周因于殷,而所谓损益者,又如之何而可知耶?或曰:三重固矣,夫子曷为而独从周?曰:非天子不议礼三重王天下者之事。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夫子不为也。

  第三十章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音譬下同]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徒报切]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祖者,宗之也。宪章,法度也。律,法也,齐也。袭,因也。错,参错也。悖,犹背也。)
  祖述尧舜,道统传也。宪章文武,治其备也。上律天时,健也。下袭水土,顺也。是故与天地合其德,与四时合其序,与日月合其明。广大无疆,万物同体,自然不相害。变通不穷,无非大顺,自然不相悖。小德大德,非德之有二也。自其日用言之,则如百川之分流。自其大原言之,则如造化之醇厚。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岂二物哉。持载而下,皆天地之所以为大。吾夫子实似之。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中庸之极效也。呜呼盛哉!
    右第三十章。前此论中庸之德无所不备,于此独盛称仲尼以明之,此所谓集大成,而子思之所以传道也。故孟子亦曰:乃所愿则学孔子。

  第三十一章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去声],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侧皆切]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彼列切]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音现]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音悦]。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去声]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音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临,临下也。文,文章也。理,条理也。密,详密也。察,明辨也。溥,大也。渊泉,澄彻也。)
  此足以形容集大成之妙矣。溥博如天,大无不包也。渊泉如渊,澄然不动也。喜怒哀乐,未发之先,安有许多名号,溥博而已,渊泉而已。及其时出之,则曰有临,曰有容,曰有执,曰有敬,曰有别,互见迭出,变化无方,参错纵横,自然中节,非是聪明睿知而下五者临时逐项安排出来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惟至于圣方尽此妙。所谓配天,于是乎在,非待到莫不尊亲处,方谓之配天也。下面是其效自如此。
    右第三十一章。此章之首言惟天下至圣为能云云。下章之首又言惟天下至诚为能云云。二章实与上章相承,皆仲尼之能事也。

  第三十二章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于虔切]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经纶,治丝之名。经,常也。大经,言人伦也。知,乾知大始之知。肫肫,纯一也。渊渊,深澄也。浩浩,广大也。固,犹实也。)
  大经即和者,天下之达道也。大本即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天地之化育,即天地位、万物育也。此正中庸之至德,唯至诚而后能经纶,能立,能知,夫焉有所偏倚也哉。亦曰肫肫其仁而已。肫肫其仁,日用纯一,虚明变化,无体无方,澄然不动,渊渊其渊矣。殆不止于如渊也。大无不包,浩浩其天矣,殆不止于如天也。此至诚之妙也。一有偏倚,便失其仁,必不渊渊,必不浩浩,何以立大本,经大经,知化育也。惟觉知觉,惟圣知圣,非聪明圣知达乎天德,乌足以知此。
    右第三十二章。《中庸》之书自十六章发明诚字,于此复以至诚之道终焉。呜呼!尽之矣!上章言至圣,此章言至诚。非圣自圣,诚自诚也。诚而无息则圣矣,且安有圣而不诚者哉。故上章以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言至圣之事。此章以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言至诚之功。

  第三十三章
  诗曰:“衣[去声]锦尚絅[口迥切]”,恶[去声]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于感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诗卫风硕人篇。郑丰篇絅皆作褧,与絅同,襌衣也。尚,加也。)
  君子务晦藏,其道日章。小人事表襮,其道日亡。无他,务内与驰外之异耳。此衣锦尚絅所以恶其文之著也。是故曰淡曰简曰温,文若不著,若易厌也,若不文且理也。而其淡则不厌,虽简而有文,虽温而实理,此君子之道所以闇然而日章者也。学者有味乎此,而知远之由近,知风之所自出,知微之所以自显,则反诸吾身而不假乎其外矣。此正明善第一节工夫。故曰可与入德。语入德之始而首严尚絅之戒,甚有味。
  《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诗作灼]!”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去声]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诗小雅正月篇。疚,病也。无恶于志者,不使其志有可恶之萌也。)
  既知之矣,却要谨独,曰疚曰恶,皆心之害也。省于内,用力于志,正是人所不见,所谓毋自欺也。
  《诗》云:“相[去声]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诗大雅抑之篇。相,视也。屋漏,室西北隅也。)
  敬信于不动不言之时,则自然无疚恶矣。两节工夫相承。
  《诗》曰:“奏[诗作鬷]假[与格同]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鈇[音夫]钺。(诗商颂烈祖篇。奏,进也。假,感格也。靡争,和平也。威,畏也。鈇,莝斫刀也。钺,斧也。)
  惟不言而信,故奏假无言,时靡有争。信孚于民而有不赏不怒之效也。
  《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诗周颂烈文篇。不显,所以明不动之义。刑,仪刑也。)
  惟不动而敬,故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敬达于诸侯而有笃恭天下之效也。
  《诗》云:“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诗》曰:“德輶[由酉二音]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诗大雅皇矣篇。又德輶下二句烝民篇。輶,轻也。又上天下二句文王篇。载,事也。)
  上两节既言不动不言之效,于是又引三诗以形容之。如曰不大声以色,虽不大是犹有声,非不言也,犹有色非不动也。不若德輶如毛,庶乎其可也。然毛虽极细,犹是有物之可比也。又不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后为至也。所以极赞不动不言之妙,而不可以形容尽者也。
    右第三十三章。前章既极言至圣至诚之功用,所谓中庸之德,无以复加于此矣。至于篇末,复自入德之始谨独之功,推不动不言之化,而极于无声无臭之妙,与首章修道之教不可须臾离之旨,实相发挥。所以指万世之迷途,续先圣之绝学,至深至切矣。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呜呼!其果不知味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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