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缅第二次大战

  一

  在缅甸国防军二度向我们猛攻,一场以萨尔温江为中心的惨烈大战发生之前,我们的游击区域,已有台湾三倍大的面积,孤军作为两万余人大军的主干,我们获得暴风雨前夕的喘息。

  我想在叙述萨尔温江大战之前,介绍几位伙伴,他们在那蛮荒的边区,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他们不会重视我的介绍的,他们只是为了自由而战,而不是为了博得令名,但我怀念他们,我不告诉你现在仍活跃在边区的英雄,那可能涉嫌互相标榜,我只告诉你那些现在在台湾的,或是已经战死的,他们的可歌可泣的事情。

  我永远怀念马力坝的那唯一的女英雄杨二小姐,我还是在邦桑撤退时俯在担架上见到她的,但她的印象却留在我的脑海里,随着日月的增加,而更清晰,她那时刚从泰国购买枪械归来,和政芬在夜柿相识,而且迅速的结拜为乾姊妹,那一天中午,我在一棵遮不住太阳的椰子树底下,正被苍蝇困扰,却听到躺满了一地的伙伴们发出一阵欢呼,在大道上中冲天的飞尘中,一个头上裹着红巾的女孩子驰马而至,她身后追随着七八个骑着川马的彪形大汉,跑到我们跟前时,她紧勒缰绳,那匹雪白的战马嘶鸣着仰起前蹄,几乎人立起来,她向那些高叫她“二小姐”的弟兄扬鞭问──

  “你们这里有没有邓克保!”

  我们是这样的见了面,她跳下坐骑,就坐在石子地上向我报告政芬和孩子们的消息,她的面庞飞红的像一张孩子的脸,两个大眼睛,和那两排细而小的贝壳般的牙齿,使我蓦然的想起美国西部电影中那些美丽绝伦的女盗,我怀疑那山峦重叠里的风沙和雨季后特别显得毒烈的太阳,为什么没有把她晒黑,她似乎不像英雄,而像一个电影明星在拍战争实况电影,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

  “我只是一个野丫头!”她脱掉她的红巾。

  “听你的口音,好像是云南人。”

  “不,我是马力坝人,马力坝归缅甸管。”

  但她承认她是中国人,一股兄妹之情使我永远关心她,她那娇小身躯可以抱着马腹奔驰百里,而且双手可以开枪,百发百中,在我们谈话时,弟兄们蜂拥四周,要求她表演给大家看,她站起来,刹那间,当两个比人头还大的椰子随着枪声在一百公尺外另一棵椰子树上掉下来时,我们还没有看清楚她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位一年四季围着红头巾,穿着美军夹克的双枪女郎,李弥将军委她为独立第三十四支队司令,她大发脾气,因为她手下有三百多健儿听她指挥,她希望的是纵队司令。民国四十一年春天,萨尔温江大战初起的时候,她率部从马力坝星夜向猛撒增援,在景栋以北的丛林里,中了缅甸的埋伏被俘,从此没有下文,是生是死,我们不知道,而缅甸国防军对俘虏的残无人道,使我和我的妻子,为她作过多少祈祷,上天把这么沉重的报国救民的大任,加到一个还没有出嫁的弱女子肩上,使人想到法国的圣女贞德,上帝,上帝,祝福她吧。二

  史庆勋,这位河南籍的壮士,他拥有一位云南籍美丽年轻的妻子,夫妻两个跃马滇边,达五年之久,他的历史是平凡的,曾经在五十三军当过连长,退伍下来,在开封做过小本生意,我们不能想像一个沙场英雄会低声下气和顾主争蝇头小利,所以他赔了个净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他遇到那几乎全是河南人组成的孤军,便带着他的六十岁的母亲,参加那充满了乡音的战斗行列,辗转到云南后,大军溃败,他和母亲盲目的逃向腾冲。

  在腾冲,他结识了那时才十八岁,后来成了他妻子的林永兰,他们结识经过和小说上写的一样传奇,林永兰是房东的女儿,正在腾冲中学读书,胆子比斗还大,可是和见了女孩子却面红心跳的史庆勋朝夕相遇,渐渐发生爱情──所谓爱情,史庆勋事后告诉我,只是他天天在他母亲敬的佛像前跪下祷告:“我要能娶她为妻,一定为你重装金身!”一直到他们订婚的前夕,他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而在订婚后,双方家长鼓励他们去照像馆照相时,他的舌头却像被钉到下颚上一样的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婚后不久,共产党便占领腾冲,史庆勋想安安静静的过下去,就在万里外的异乡,了此一生,可是,共产党区政府要他去登记,因为他作过国军的军官,他只好登记了,而且接受每天早上前往报到的约束,和接受种种讪笑讥问的羞辱,但共产党在政策上是要消灭任何被怀疑的人的,越是忍受折磨的人,越引起他们的严重注意──他们想:他为什么要忍受?是不是包藏祸心?最后一次报到时,史庆勋和一批过去在政府任过职务的人们,被关进了拘留所,林永兰黑夜混过那些被美色迷了心的看守人员的耳目,把牢门打开,一场自共军进入腾冲第一次囚犯暴动,和闻讯仓促起事的我方地下工作人员,配合在一起,且战且走,向卡瓦山退去。

  史庆勋和他的娇妻就这样的成为三百人以上战士的首领,他自封为救国军总司令,专杀共产党徒。民国四十一年夏天,他一个人潜入腾冲,把他那饥寒交迫的老母背出来,独行二百里,背到永恩,作母亲的在儿子背上不断哭泣,眼泪湿透了他的双肩,他像安慰孩子似的安慰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坚持着不肯再走。

  “我会连累你的,儿子,”老人涕泪横流的说,“你快逃吧,史家靠你传宗接代,媳妇能早生一个孙子,我死也高兴了。”

  “妈,你再噜苏我就跳到涧里摔死!”作儿子的恐吓。

  但是,等他再潜入腾冲太东乡陈家村接他的岳父母时,消息走漏,一排共军团团围住,他和他的太太仓促应战,掩护二老突围,结果是二老战死,剩下两个人大哭着落荒逃去,在山坳那里,回首东顾,岳家的村庄火光冲天,已被共产党纵火焚烧。

  史庆勋和他那在婚前见了枪都要发抖的妻子,都成了射击名手,可以双手击中百步外摇曳的烛心,他膀臂上刺着自己的姓名,以及“反共抗俄”四个大字,和水手们骄傲他们的刺花一样,他每杀一个共产党,便在他背上刺下一个五星。

  “你应该隐藏自己?”我常劝告他。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明人不作暗事!”

  然而,就在萨尔温江之战的前夕,他和他的妻子,以及十几个部下,在长胜村里,被共产党伪装的村民们用渗有迷药的酒灌醉,押送腾冲,在十字街头执行枪决,他们夫妻是面对面被一枪穿过脑子的,我不知道他临死时流过眼泪没有,他没有为他的母亲生下一个孩子,而他们的母亲,那想念儿子几乎双目全盲的老婆婆,虽然所有的伙伴都向她发誓,史庆勋已到台湾去了,她也相信上天不会断绝史家的后代,但她仍是天天哭,啊!她现在孤苦的住在夜柿,伙伴们都回台湾,我不知道还有谁会照顾她。三

  多数英雄,都已战死,只有李泰兴还活在人世,这大概是上帝见怜,他是在四国会议后撤退到台湾的,这一位名震滇西的传奇人物,无论他的内心,或他的行动,都是典型的怪杰,然而,造成他那种怪杰性格的,却是血泪的代价,和一个诗人故意蓬头垢面不同,他不是为了怪而怪,而是惨痛的历史使他那纯孝的天性,有时候竟变成杀人魔王。

  李泰兴的父亲早亡,留下无依无靠的母子二人,靠着给人缝纫和捡些山柴出卖度日,就在他十六岁的那一年,在镇康赶街子上,“赶街子”,江南一带叫“集”,黄河流域一带叫“会”,镇康每逢阴历初一、十五两天,四面八方的商旅,东边来自昆明,西边来自仰光,齐集镇康,店铺林立,万头钻动,他和他自幼就在一起玩耍的女伴──我们没有办法称她为“女朋友”,在那个风气闭塞的滇西,太洋化的名词,似乎不太符合实际,实际上李泰兴和他那邻居女孩子赶了十里夜路,在天亮前赶到镇康,觅了一块接近十字街口的屋檐,摆下摊子,搬出他们的商品,村上妇女们绣的枕头及布鞋,和他母亲手纺的白粗布,以及加过工,用石灰泥染成,粗陋不堪的印花布等等,和武侠小说上描绘的一样,大约上午十点钟左右,几个地头蛇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一位警察前来通知他,要他快一点搬走。

  “我们一早占的!”女伴抗议说。

  “我的小心肝娘儿,”一个流氓说,“我一年前便占下了。”

  他们并没有继续调戏他的女伴,但他们却把地摊上的东西统统摔到大街上,恁来往的人踏践,和顺手牵羊的偷去。十六岁,只能算是一个孩子,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被虐待,他向警察求援,警察却责备他扰乱治安,他哭了,抓住一个最凶顽的人拚命,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在被暴打一顿之后,他被带进警察局,关到第二天,他的母亲由女伴扶着,赶到城里,哭哭啼啼的向警察叩头求请,才放了出来。

  李泰兴是这样的被逼成匪,他和史庆勋一样,背了母亲,漏夜逃到缅甸,落草为寇,在当了土匪后,不到三年,那就是说,他还不到二十岁,便拥有为数四百的人枪,成为云南一支最大的悍匪,专劫“赶街子”,被虐待的痛苦,养成他杀人不眨眼的性格,我们伙伴中没有比李泰兴杀人更多的了,那些过去欺侮他的地头蛇全都抖成一团死在他的双枪之下,他捉住他们,在烛火辉煌的大厅上设筵宴客,然后,纵他们逃走,在二百步之外,双枪齐发,取他们的性命。

  在反攻云南的战役中,他接受独立第三十二支队司令的番号,继续抢劫镇康的赶街子,但不再单纯劫富济贫了,他专抢共产党的贸易公司,纵马西归时,就把战利品分送各村穷苦的老百姓,所以他大小数百战,从没有一次失风,他就是鱼,老百姓就是水,他每进驻一个村子,便采取共产党当初困扰我们的那种战术,先行封锁,凡企图越过封锁线的,一律就地格杀,孟子曾经说过,唯不杀人者能统一天下,我似乎觉得,如果能正正当当的杀人,宁使一家哭不使一路哭,民心恐怕反而更会倾向于他。

  李泰兴是一个典型的老粗,但他有和张作霖相同的老粗的道理,他把他的部队分为两个梯队,一个梯队作战,一个梯队训练,他对知识份子的尊重,超过我所知道任何文武全才的将军,那些将军们一旦获得权势,便自认为是万能,只有李泰兴知道他有许多自己所不懂的东西。

  四国会议后,他背着他的老母,坐上飞机,飞往台湾,他的母亲是不是健在,我不知道,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我永不能忘记我眼前的英雄孝子们的塑像,而且,一直到撤退的那一天,他从没有理过发,和女人的头发一样长的披到肩上,在他那个单纯的只知道忠和孝的脑筋里,他认为国家所以弄成这个样子,完全是没有“真主”的缘故,因此,他曾在佛前发誓,不遇真主不剃头。

  现在,听说这个杀人如麻的英雄,在台湾中坜做浆糊生意,我不知道做浆糊对国家的贡献会不会超过他在滇西游击对国家的贡献,但我知道,使他,以及和他类似的志士,凄苦的老死窗牖,实在是一个悲剧,国家并不拥有用不尽的人才,不是吗?四

  我想不再用更多的篇幅介绍我们的英雄了,实际上也不允许我一一无遗的介绍,仅只战死的伙伴们的名单,便可以厚厚的写出一本书。他们,有些名字是三个字,有些是两个字,在那简单的三个字或两个字里面,却含着无限热泪。有一半以上死于毒蚊,犹如油尽灯熄,等到血被疟菌吸枯,人也不起。有一半左右则死于缅军和共产党之手,子弹洞穿他们的胸膛,鲜血淹没了他们痛苦裂开的嘴巴。我记得曾国芬父子,他们是云南缅宁曾家坝子的人,在反攻云南战役中,他们盛张筵席,招待村子里人民区政府区长以下五人,用甜言蜜语和酒把他们灌醉后,砍下头颅,举家奔向国军,可是,父子二人终于阵亡在岩帅,共军的机枪把父亲的双腿从膝盖那里打断,儿子背着父亲,沿着涧底向雍和那个方向狂奔,希望能赶上大军,后来,有看到他们的弟兄告诉我,父子二人双双死在山口,浑身是血的靠着崖石坐着,眼珠已被鸟鼠啄去了,是共军打死他们,还是冻饿而死,没有人知道。

  除了这些,我还可以说出更多的惨烈事迹,那些壮士们现在都像烟云一样的消散,唯一留在世上的,是那位于猛撒的忠烈祠里的一纸牌位,但四国会议后,忠烈祠拆除,牌位失散,便再也找不到他们曾经为国捐躯的痕迹,但这一切都不能使我们气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这些百战蛮荒的孤臣孽子,根本不可能留名史页,也从没有想到要留名史页,同时,即令留名史页,又该如何?我们只是尽到做人的本份,用我们枯瘦如柴的骨骸,奠立大多人幸福的基础,然而往往事与愿违,生离死别,葬身异域,已使我们听到深夜鬼哭,而战果竟被人摘去,弄到目前这种境地,我似乎听到他们的哭声更加悲切。

  我在家里休养了三个月之久,鞭伤才告痊愈,本来用不着三个月之久的,但伤口普遍化脓,而医药又十分缺乏,政芬每天只有煮一盆滚水,凉冷后为我洗涤,孩子们随着妈妈守在床前,六只茫然的眼睛望着我红肿的背,深恐怕溃烂会穿入肺部,有时候,当我们有钱的时候,政芬便去买一点红药水为我涂擦。后来伙伴们在他们那每月可怜的两个老盾薪饷中抽出一部份捐给我,才正式延请医生治疗。

  我痊愈后,便决心再凑钱为安岱看病,孩子的笑容永远不断,但她那大而圆的眸子却不能灵活的转动,她不太会玩,因此她的哥哥安国也不喜欢和她玩,她只孤单的傍着椰子树,看她的哥哥和邻居的华侨孩子们追逐,一站便是几个小时,从不欢叫,也从不哭号,我隔着竹窗看过去,看见她无知无识的,得意的吮着小手,口水顺着肥胖的手腕流下来,我忍不住狂奔过去,把她抱到怀里,吻她,亲她,眼泪洒满了她那傻笑的面庞,如果能用我的心换取她的聪明,我愿把心挖出来,我愿为我的女儿死,愿为我的女儿作任何事情,只要能使她恢复往日的伶俐。

  在萨尔温江大战前三个月,我们终于前往曼谷求医,我和政芬,她拉着安国,我抱着安岱,从夜柿乘长途汽车去清迈,转乘火车去曼谷,我们坐的是头等车厢,这并不是我们有钱,而是,头等车厢的乘客最容易受到尊重,我们是中国人,却没有中国护照,必须藉着头等车厢的声势才能安全通过,在车子轻微的震荡中,眼前逐渐展开苍茫的平原,极目所至,全是稻田,风吹禾动,像是无涯的浪波,向铁路线汹涌而来,使我回到我那千里青青的梦中家园,政芬端坐在那天鹅绒的,足可以把身子全部吞没的巨大沙发里,不自然的搓着她那满是裂纹的手指。

  “我要唤回我当年的记忆,”她激动的说,“可是已唤不回来了,多少日子的蛮荒逃亡,使我忘记自己。”

  安国最为兴奋,他对每一件事物──包括前进着的车厢,呜呜的车头,涂蜡的地板,以及我们身上穿的竭尽力量购置的新衣服,和虽然太阳高照,却有点微凉的头等车上的冷气,他不断的向我和他妈妈问长问短。只有安岱憨憨地笑着,我当时的心情很好,我以为马上就可以把她医治痊愈。

  “孩子病好后,”政芬畏怯的提议说,“我们也住在曼谷吧!”

  我正在犹豫怎么回答,政芬接着严肃的说──

  “他们的眷属都是住在曼谷的。”

  但是,到了后来,她却自动的提出重返夜柿,曼谷是一个好地方,高级官员的眷属都住在那里,然而,就在那里,我隐约的察觉到非亲临其境便无法察觉到的不祥的阴影。五

  曼谷,和世界上任何一个滨海的大都市一样,热闹、喧哗、人潮澎湃,到处都是使我和政芬昏眩的汽车和摩天楼,我们的补给──国防部发给的实际上超过我们实有人数的薪饷弹药,和那每月七万五千美金的巨额现款或物资,都以曼谷为转运点,而共产党的间谍人员也以曼谷为重站,这些因素促成这个泰国首都畸形的繁荣,云南总部办事处的官员们自然的成为一掷千金毫无吝色的时代宠儿,我和政芬相形见绌的住在一家名叫客升的,华侨开的,专收容板车夫和象童的三等旅馆,第二天,去办事处报到,当天下午,便带着安岱去看医生。

  我和李国辉将军夫妇是一个星期后相遇的,就是这一次的相遇,使我察觉到我上边所说的那个阴影,李国辉将军于五个月前把他的太太唐与凤女士送到曼谷后,便飞台湾受训去了,他走的时候,他的眷属还没有安顿好,等到他受训归来,也就是我和他们夫妇相遇的那一天,他发现他的妻子和仍在襁褓的孩子,被人像堆垃圾似的堆到两栋巨厦之间的一间小木屋中,而那两栋新购的巨厦──左边那一栋的主人是李弥将军夫人的弟弟龙昌华,右边那一栋的主人是李弥将军夫人的姊丈熊伯谷,李弥将军夫妇就住在名义上是内弟龙昌华为主人的那栋富丽堂皇的巨厦里。

  唐与凤女士用含着哀怨恚恨的眼睛,望着她那土豹子的丈夫,一句一句回答他的询问。

  “李弥将军来看过你们母子吗?”

  “没有。”

  “他们邀请过你们母子吗?”

  “没有。”

  “有人来探望过你们母子吗?”

  “没有。”

  “你们有钱吗?”

  “没有。”两行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流下了。

  事实上唐与凤女士在曼谷过的是一种孤寂的日子,她和我们一样,被繁华把她吓昏了,能住进一间木屋,已是求之不得,但是,两边巨厦的金碧辉煌,男人们的风度翩翩,和女人们的雍容华贵以及办事处官员因她没有“见过世面”而对她的轻蔑,使她的心都碎了,她絮絮的向她的丈夫说个不停,像李弥将军夫人和她面对面碰见不屑和她打招呼啦!像她想搬一个较为不潮湿的地方而办事处的官员推说没有钱啦!像每次借钱,都要再三请托才能打折扣批下来啦!等等等等,我侧耳听着,每一个字都不遗漏,我注意着李国辉将军脸上的表情。

  那一天晚上,大家的心情很是忧郁,第二天晚上,我又到那里,他们夫妇在院子里小凳子上坐着,李国辉将军袒胸露背的挥着芭蕉扇,送过来扑鼻的酒味。

  “克保兄,”他说,“那些大官和贵夫人们在皇家酒店为我设宴洗尘,我没有去。”

  “你应该去的。”

  “我不去,”他冷笑说,“我自己也有老酒,”他霍的站起来,用芭蕉扇向左右指着,凄凉的说,“你看,克保兄,这两栋大厦,是我们孤军的血和美国钞票盖成的。”

  “闭嘴,你要死!”他太太喊。

  “我要问那些美金,和那些在沧源空投的枪械那里去了!”

  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李太太哭哭啼啼的把他拖回那闷热得像蒸笼一样的木屋,我上街去买了五铢的冰块压到他头上,刚要告辞的时候,一批我不大熟习的办事处的官员拥进来,说大家已等了很久,非请他去一趟不可。结果是,我被拉去充数,在那被白衣侍者拱绕着的、地板光滑的像玻璃一样的大厅上,有十几桌筵席摆在那里,我几乎是唯一的在边区作过战的军官,但光荣却分属大家,华侨小姐和泰国小姐都用充满了崇敬的眼光向大家敬酒,接着是一个舞会,我一个人躲在墙角,一盃一盃的喝着冰水,“壮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走出大厅,在门口,那弹簧门几乎把我击倒,我迅速的逃了出去,在湄公河堤岸上,望着那满江画舫,深吸了一口气,我发现我已不能适应这个世界。

  回到客升旅社,政芬已把孩子们的蚊帐放下,我们默默相对着,半天,她猝然说──

  “我们还是回夜柿吧!”

  “为什么?你说过要住下的。”

  “我们住不起,克保,”她呜咽说,“你也知道我们住不起,我不使你为难,我们回去吧。”

  我们是和李国辉将军一起回去的,在回旋金莲步,歌舞玉堂春的太平世界的另一个边际,我和政芬,抱着病儿,重新回到蛮荒,回到伙伴们的行列里,迎接不久即行爆发的萨尔温江大战,当火车辘辘的离开曼谷北上的时候,我彷佛觉得做了一场梦,然而,那梦却有无限的真实,和无限的沉重。六

  我回到夜柿,已是民国四十二年的春尽,在已经获得年余安定的中缅边区,表面上显得平安无事,我到猛撒总部报到,只有寥若晨星的几个低级军官在那里,身负重责大任的处长级军官们都在曼谷,我到副官处坐了一会,吸了一根烟,办公桌上铺着一层在那广大盆地中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灰尘,我又到我过去住过的竹寮里张望,一个人正在蚊帐里呼呼大睡,想去反共大学看看有什么朋友在那里,走到门口,遇见郭全,从这位警卫营的排长口中,知道副总指挥李则芬将军,和李则芬将军的老师,也是总部参谋长杜显信将军,还在猛撒。

  “他们为什么不去曼谷?”我喊。

  郭排长困惑的望着我,我只好不自然的向他笑笑,感谢上苍,当萨尔温江大战初起,孤军几乎全军覆没之际,李弥将军飞返台湾,其他高级官员都去了泰国和香港,幸亏有李则芬将军和我们全军衷心信托的杜显信将军,亲率援军增援拉牛山,写到这里,我有说不出的积郁和忧伤,我们真正是一个没有亲生父亲的孤儿,在最需要扶持的时候,每一次都遭到悲惨的遗弃。

  通讯连转来政芬的电报,告诉安岱的噩耗,我续了一个星期的假,租到一匹马帮的川马,星夜赶回夜柿,可怜的安岱,她连父母给她的双倍的怜爱,都无福享受,自从曼谷回来,因为借贷太多,每月付租金不是长久之计,便搬到匹科居住,匹科位置在国境河边,几个兄弟帮我们搭了一座三间大的草房,谁也想不到,这三间草房,竟成为我那小女儿葬身之所。

  因为住地偏僻,孩子们找不到淘伴,做哥哥的又万分不愿意和妹妹游戏,因为他的妹妹是太傻了,做哥哥的年龄还小,还不知道妹妹是个白痴,他只嫌她呆笨,一吃过饭,安国疯了一样往市区奔去,妹妹就啼啼哭哭地跟着,每次都被政芬苦苦的哄住,只有那一次,她那拙笨的小脑筋使她溜开母亲的视线,向她的哥哥追去,等到母亲发觉情形有异,喊叫着也追上去的时候,她的小身躯已横躺在路旁,小腿上血流如注,是毒蛇咬了她,还是被树枝刺破,破伤风菌传染进去,还是其他什么,一直到今天,我们都不知道,孩子死的那么快,政芬把她抱到家,刚放在床上,她的小眼睛已经闭上了,没有一句声音留下来,似乎是她到死都怨恨她的无能父母,生下她却不能养她长大成人。

  我赶回夜柿的时候,孩子尸体已发出臭味,我把她抱在怀里,哭不出眼泪,我用舌头舔她那痴呆的小脸,她连一声傻笑都不会回答了。

  就在茅屋旁边,我为她砌了一个坟,竖了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着,“中国游击战士之女邓安岱小姑娘之墓”,去年,当我奉命去淡棉加运输给养,我还特地潜赴她那小小的墓前,哭唤几声,经过五年的风吹雨打,茅屋已颓,只有那块石碑还矗立在那里。我不知道她那无知的灵魂,会不会听到我的声音。而现在,又是一年过去,也不知那坟是否无恙,我每天幻想着有一天重返故土,纵隔千山万水,我也要把她的小小骨骸,运回我的祖茔,使她永依在父母身旁,不再害怕孤独。

  为了安岱的死,我们举家搬到猛撒,政芬和我都不是迷信的人,但我们仍到华侨铺子里买了很多纸帛钱焚化,我还给孩子写了一封长信,使她在冥冥中长大后,能记得做父亲的无限恨悔,然后,在政芬大哭声中,我们走了。七

  缅甸国防军发动第二次攻击,是一个空前强大的军事行动,动员了一万人以上的精锐兵力,在这里,我们应该了解的是,一万人的兵力在缅甸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负荷,他们那时的全部国防军,包括海陆空勤,也不过两万余人,显然的对我们欲得之而甘心的。

  一万人的缅甸军中,有七千人至八千人是骠悍善战的钦族,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军在缅甸便吃尽钦族的苦头,他们受过森林作战和山岳作战双重训练,身负轻机枪能像壁虎一样的爬上断崖,而且全是英式配备。另有三千至四千人,是比钦族更骠悍,更善战,更令人惊愕的国际兵团,以印度人为主,受雇于缅甸军部,约定他们行军一天多少钱,打死一个中国士兵多少钱,和打死一个中国军官多少钱,重利之下,把那些浓须黑脸的印度人诱惑的像疯狂一样的凶猛,多少负伤的弟兄,本来生还有望,却都惨死在他们的刺刀之下,对这种和盗匪无异的残无人道的暴徒,等到孤军在拉牛山最后反攻的时候,几乎一半弟兄丧生在他们之手的邹浩修营长,下令不准接受他们的投降,用枪托逐个的击碎他们的头颅,来为那些战死的伙伴复仇。

  缅军的攻势于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开始,距我到猛撒不过十天。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一天早上,天气转阴,浓云沉厚的布在天际,像随时会崩塌下来,政芬要到郊外去采野菜,我劝她不要去了,安国渐大,学业却一直被父母荒废,识字寥寥无几,无法进当地华侨小学,我建议她应好好教他。

  “我们明天便没有菜了,”她说,“如果下两天雨,该怎么办?”

  “明天再说吧,政芬,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或许我们会死。”

  “你胡说。”

  “我可以从办公室溜出去挖一点,”我说,“你还是教孩子吧,我们不能使他成为文盲,我常常的想到他的前途,我要他比我们强,我不知道他长大了怎么样去作就可以比我们强,我和你,政芬,都是失败者,我们的为人做事,都不足孩子效法,我只有祝福他,祝福他!”

  这是我们对孩子的事情最后一次谈话,就在这时候,郭全排长暴风一样的闯进来。

  “杜显信将军请你!”他喘气说。

  “为什么你亲自来?传令兵呢?”

  “快走,请你一分钟也不要停。”

  在杜将军处,我得到大战已起的消息,派我率领当时在猛撒所可能动员的兵力──只有不到两个连,还是七拼八凑,官兵互相间都不熟悉的部队,向萨尔温江增援,邹浩修营长率领的两个连在缅军的猛烈火力下于拂晓接触后已向江口撤退,缅军却正向那里迂回,如果江口失守,邹营长受到前后夹击,势必覆没,而猛撒,这个总部所在地只有郭全的一个排拱卫,缅甸如果急行军前进,可以用如入无人之境的速度,二十四小时内予以占领,如果他们再以一部份的兵力向大其力迂回,我们便成为瓮中之鳖,全部被俘,或全部被杀了。

  我前面说过,边区的游击纵队和游击支队是很多的,但他们迄未能训练成为劲旅,至于为什么他们不能成为劲旅,说起来使人扼腕,我想我还是不谈它吧,不过不管什么原因,他们迄未能成为劲旅,却是事实,而李国辉将军的孤军,始终是唯一的主力,这主力,在大家都以为天下太平时,自然受不到重视,弟兄们仍是每月两个老盾──连付给皇家饭店门口那个为你开门的侍者小账,都会被轻蔑的拒绝,但在变动的时候,却完全要靠这一支可怜的孤军,底定大局。

  然而,半年前从缅北猛央调回猛布驻守的孤军,因粮食不继,复派张复生团长率领他七○九团再返缅北,向各土司催粮,因此,在猛布那里,也和猛撒一样的空虚,只剩下九十三师的师部和一个师部连,官兵合计起来不到四百人,而缅军很显然的趋势是,渡过萨尔温江后,分兵两路,一路进攻猛撒,一路进攻猛布──事后证明杜显信将军判断正确。

  所以我们一开始便立于无法应战的窘境,邹浩修营长在猛畔的一个营,实际上只有两个连,另一个连驻拉牛山,驻猛畔的两个连正在败退中,即令抢先到达江口,再加上驻拉牛山的一连也增援上去,我们也不能相信一个营──只有五百人,能抵抗住缅甸一万人以上的精锐国防军,而我率领的两百个老弱或刚出医院的战士,百里驰援,不仅仅是强弩之末,也是一场飞蛾扑火。想到这里我便痛彻心腑。

  我没有再回到家便立即出发,政芬闻讯,踉跄的赶来,拉着安国,把安国推到我的怀里,泪如雨下,她听不得作战,六年来的浴血苦斗,使她一听到作战都浑身发抖,是的,兵凶战危,谁敢保证枪弹不洞穿肺胸。

  我抚着紧抱着我双腿的安国的背,汗津津的,我不能用空话安慰她们母子,我只能咬紧牙关擘开孩子的手。

  “政芬,”我说,“挖野菜去吧,天恐怕要下雨,记住,我如果战死,不要收我的尸首,趁你年纪还轻,早一点结婚,政芬,原谅我,我这是真话。”

  政芬不像一个出征英雄的妻子,她拭不乾她的眼泪,坐在地上饮泣,安国追在我的身后,不断嘶哑叫──

  “爸爸,爸爸!”

  但我终于走了,我也不像一个出征的英雄,走到盆地边缘,开始进入丛山的时候,天已中午,浓云仍重,我看看弟兄们脚上的草鞋,和那瘦得像麻杆一样的双腿,一个弟兄倒下去,他是疟疾发了,大家没有理他,继续前进,知道他会赶上来的。八

  在猛撒土司指派的向导带领之下,我们这支两百人的援军,向江口急进,多少次,我脑筋里都浮出弟兄们被围江口,遭受缅军屠杀的惨景,这不是在国内和共党作战,战败后可以化装老百姓,混在难民群中逃走。这是在异国,战败了只有死,我知道我们这两百人即令赶到,投入火海,也无济于事,但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覆没,任何人都可以在重要关头遗弃我们,我们自己却不能遗弃我们自己,一路上,断崖重重,每条涧水都密布着蚂蝗,身体不支的人只有留在半途,入夜以后,那东南亚深山中特有的,白天酷热到百度以上,天一黑下,却立刻降低到零度以下的气候,使我们一面行军,一面不断觳觫,天上没有星,也没有月,我们不敢点燃火把,恐怕万一江口军败,缅军可能从这条小路进袭猛撒,火把将供给敌人射击目标,我们手拉着手,在那跌下去便碎骨粉身的断崖上摸索前进。疲倦、寒冷和对战局的恐慌焦急,阵阵的袭击着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江口已发生了什么事,元江大桥那绝望的景象,我们曾经努力去忘掉它的,现在又升到眼前,这不是太相似的局势了吗,我要了一支纸烟想试着吸一口,结果又把它掷掉,一星火光都可能引来巨大不幸,我只好把腰皮带束得紧紧的,不去想得太多。

  第二天下午,在我们急行军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后,到达江口,江口没有失守,但争夺战已经爆发,后来我才知道,缅军约一个团的兵力果然向江口迂回,以猛烈的火力进攻,想把那一个连一举消灭,却想不到孤军在受过无数血的教训之后,已学会了如何的迅速脱离敌人,邹浩修营长自猛畔后撤时,由彭少安连长担任先头部队,以每小时二十四华里到三十华里的跑步速度,向江口撤退,把所有的缅军截击部队撇在身后,当一团敌人猛攻江口的同时,彭少安恰好衔着缅军后卫的尾巴赶到,在那一瞬间的短短时间内,形势大变,变成缅军陷于我们的夹击之中,守江口的李南阶连长看到信号后下令反攻,缅军只好狼狈后撤,彭少安立刻迎接后面邹浩修营长率领的部队进入阵地,刚刚进入阵地,缅军援军已至,重新合围,那真是使人回想起来心跳的一瞬间,只要有十分钟,甚至五分钟的迟缓,都会全军覆没。

  我渡江和邹营长会晤的时候,他正凭着工事,用望远镜眺望,阵地上没有一点声息,气压低的使人吐不出气,很久很久,他把望远镜递给我──

  “苍天,你看!”

  在望远镜中,我看到山麓那里,有三四个缅军正在那里用刺刀屠杀我们的伤兵,那些为国身负重伤,落伍下来而被俘的弟兄,他们的哀号声我们听不见,但他们有的在狂奔,有的在刺刀下绝望的挣扎,狂奔的被截回去,在刺刀下挣扎的终于不挣扎了,我默默的把望远镜放下,抬起头,邹营长已把脸转过去,他怕我看见他那夺眶而出的泪水。

  就在这一刹那,山头上传出攻击军号,那惨厉的号音逐次的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响起,邹营长一直凝视着前方,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才好,从号音分布的地区上,可以推测缅军的人数总在一万以上,身经百战的弟兄们都知道这一点,用不着询问,从他们焦黄无语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的恐惧。

  缅军的攻击在号音停止后开始,先是疏落的枪声,接着便有重机枪迫击炮参加,再接着便是冲锋号起,那些骠悍的钦族士兵和凶残成性的国际兵团在冲锋号音下,如醉如狂的向我们阵地猛扑,这一次缅军比上一次大战要强劲百倍,无论素质和武器,都使孤军震惊,不久铁丝网就被冲开一道约五十公尺宽的缺口,邹浩修营长在无线电中向猛撒总部请示行止。

  “死守!”回电说。

  然而,缅军的攻势更趋猛烈,从当天下午,到第三天中午,攻击没有停止,他们轮流着休息,每隔三个小时到四个小时,便有一次山崩地裂使人心悸的冲锋,而我们却不能换班,不能休息,铁丝网已被夷平,和第二线碉堡联络的交通壕半数摧毁,尤其是,到了第三天下午,缅军一○五榴弹炮进入阵地。

  要知道,江口的工事做的非常坚固,用泥沙和巨木筑成的碉堡、掩体,和曲折回绕的交通壕,比钢骨水泥还要结实,而且比钢骨水泥还要耐得住震动,可是,巨炮炮弹击中那普通炮火永远攻不陷的碉堡和掩体,却像一块巨石击中一颗鸡蛋,轰然间就化成一堆杂着弟兄们血肉的碎片,加以杀伤力强,逼得弟兄们头都抬不起来,恐怖像魔爪一样抓住大家,军心开始动摇,邹浩修营长向总部请援,回电是稍待,再请求撤退,回电仍是死守。

  “我们只有死在这里,”邹营长悲切的说,“只有死在这里了!”九

  缅军的不断冲锋,虽然使大家恐怖,但精神上还承受得住,因为和共产党作战时,共军便是如此凶残,但缅军的一○五径巨炮加入轰击,我们便知道大势已去,江口是一片平原,全靠工事抵抗,每一个据点,都毫无隐蔽的暴露在射程之内,我们局坐在一个随时都可能轰成粉碎的掩体里,头顶上的麻包不断有尘土随着炮声落下来,邹浩修营长忽然推一下身旁的他的副营长刘占。

  “你到九号堡去,”他说,“克保兄到十六号堡,我们不要聚在一起,万一一个炮弹下来,便没有人指挥了。”

  “我想带敢死队去夺那巨炮,”刘占副营长说,等到发现我们惊慌的反应,他解释说,“我们可以夜战,天黑后弟兄们报名,悄悄集中,拂晓攻击。”

  我们不得不点点头。

  “啊,”他说,声调平淡得像他接受的任务只不过是去山麓那里买一包纸烟,他把头靠到墙上,闭着眼睛,“我如果战死,死也瞑目了。”

  他的话好像向大家永诀,我和邹营长沉重的听着,然后我和他匍匐着爬向交通壕,可是,刘占营长这一次没有求仁得仁,在天黑之后,他正征求弟兄们志愿的时候,我们却奉到急令撤退。原来缅军采取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军的跳蛙战术,跳过江口,主力分兵两路,在距江口南北各三十里左右的地方渡江,一路进攻猛撒,一路进攻猛布,他们已探知我们的后方空虚,决心一举把孤军歼灭,而事实上他们也有此雷霆万钧的力量。

  这就是我们在拉牛山被困十天的原因,为了赶到缅军迂回部队的前头,我们再度用和跑一样速度的强行军,偷偷的渡过萨尔温江向拉牛山急进,我们已经四天四夜没有休息,弟兄们的眼睛布满了红丝,一半以上的嘴唇都因缺乏水分和蔬菜而寸寸崩裂,有的双腿已经浮肿,但大家仍拚命的狂奔,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比我们更悲壮的战士,多少年来,我们所得到的,只有随时都会临到的死,和无尽无休的熬煎痛苦,在那江口到拉牛山四十华里,而我们在一小时内便狂奔到达的崎岖山径上,弟兄们多数都赤着脚,草鞋已断,血从他们的脚趾上和脚趾里流出来,我举首祈祷,啊,祖国,看顾我们吧,我们过去的要求太奢侈了,我们不再要求医药、书报、子弹,只要能给我们每人一双皮鞋或每人一双胶鞋,我们便高兴了,就是在阵亡的那一刹那,我们相信弟兄们看见自己脚下的皮鞋,也会在微笑中死去。

  强行军救了自己,也救了大局,我们刚进入山口,缅军的迂回部队便接着抵达,我们仓皇应战,缅军国际兵团的印度人唯一的手段是虐待被俘的弟兄,那些幸而没有在江口阵亡却在向拉牛山撤退途中落伍下来疲惫不堪的和身负重伤的弟兄,被印度人用刺刀在后逼着,排成一排,在火把高照下,向山口逼进。

  “你们开枪好了。”印度人喊。

  “叫我们印度人和缅甸人看看你们中国人怎么屠杀中国人。”

  第一线守军战栗了,他们不能下手射击自己弟兄。但不射击却又无法阻挡国际兵团的进攻,那些印度人卑鄙的把俘虏当作战车使用,邹浩修营长找到我,像中了风似的撕着衣服。

  “快救我们,”他朝我喊:“告诉我怎么办,”没有等我开口,他自言自语说,“不能杀自己的弟兄,我们如果被俘,他们也不会向我们下手的。”

  他忽然又跳起来。

  “你看,”他说,“我们孤军就是靠着义气千秋,我要打死他们,然后全体冲锋,一齐战死在山口。”

  刘占副营长不主张开枪,他主张让他们进来。

  “只有肉搏才可以救我们弟兄!”他说。

  和缅甸作战以来第一次肉搏战于十分钟后展开,我们这些饥疲交集但却充满了愤怒的哀兵,在刘占副营长指挥下,装上刺刀,挑开木栅,印度人以为我们屈服,他们却再也料不到,在他们越过木栅之后,遇到埋伏。

  “孤军弟兄们爬下!”大家一齐狂喊。

  然后,刘占副营长首先冲上去,黑夜,火把,山风,使整个萨尔温江流域都听到我们孤军嘶哑惨烈的杀声,在肉搏战中,没有思考,没有犹豫,每一个人都像一头被围得无法逃生的野兽,这场大战是胜了的,我们伤亡之重,曾使邹浩修营长倒到地下放声大哭,他下令把被俘的缅军放回,把国际兵团的印人就地枪决,挖出心肝,祭奠阵亡弟兄,那时,我和刘占副营长都负伤躺到担架上,他的高烧到第四天才退,用绷带把左臂吊到脖子上,立即返防。一○

  就在拉牛山,我们被重重包围,肉搏后的残军只不过剩下四百余人,一面赶做工事,一面还要派出轻便部队封锁各个凡是可以通往猛撒的隘道山径,和每一条可能暗渡的深谷,弟兄饥疲交加,伤者躺在担架上呻吟呼号,除了红药水外,没有其他医药,我和刘占副营长都是左臂负伤,我的伤是太轻了,不过被刺刀削去一片约一个老盾大小的肌肉,两天后便可运用自如,但我仍在那里躺了很久,那是我唯一的休息机会,而刘占副营长的伤却重的多,他的脊椎骨几乎被缅军打断,但他比我起的早,他吊着那也被刺刀刺伤的左臂,从担架上爬起来,到第一线去了,我在地上横望着他那一摆一摆的脊背,心头升起无限凄切的感想,啊,这一个面对着死亡还微笑的沙场英雄,他在不久后如愿以偿的果然夺得了敌人的那门一○五巨炮和两千多发炮弹,仅仅搬运炮身便需要一百多人,而且山行不便,使得杜显信将军不得不下令拆卸掩埋,然而,四国会议后,刘占副营长回到台湾,听说他在中兴新村当砍竹子的苦工,一天收入二三十元,艰苦的维持生活,啊,我不能有太多的回忆过去,不回忆他们,日久便都遗忘,我想,还是遗忘的好,回忆起来,便难以排遣我的伤感,任何时候,一谈起萨尔温江和拉牛山,我都想到那山岳震动的炮火,和刘占副营长那孤忠的和寂寞的背影。

  缅军的攻击于第二天恢复,一○五巨炮摧朽拉枯的在扫荡山口,幸亏山口狭隘,它的威力不能完全施展,白天被摧毁的工事,弟兄们在夜间修复。第四天,情形开始危急,我那时仍躺在担架上,刘占副营长已经返防,突然间,就在营地所在一排山洞后面的一排土人居住的草屋那里,传出剧烈爆炸,和立刻冒出冲天的烟硝。

  “听!”我说。

  “敌机!”一个弟兄喊。

  原来缅甸空军也加入战斗,缅机同时还向猛撒、猛布、和拉牛山展开轰炸,而且低飞盘旋,使我们不得不抽调两挺机枪架在山头防卫。第五天夜间,缅军开始使用探照灯,像太古巨兽的眼睛一样,七八条直径比屋子还大,强烈耀眼的灯光集中山口,使我们的工事无法复建。

  邹浩修营长不断的向猛撒请援,他守在发报机旁边,一面在电话上指挥各堡,一面苦苦的望着发报生的那被蚊子叮得满是疮疤的手指,“的答”“的答”,每一声“的答”都使人心碎,援军不来,弹药还只能支持一天,蔬菜、饭团,全靠弟兄们下到涧底捞的水草和小虾,好像全边区只剩下我们这一支残军,从昆明败逃下的往事又历历呈现在眼前。当天晚上,从猛畔撤退那一天便阴沉的天气,转为晴朗,明月像一个发光的玉轮在群山上徘徊,探照着山口,我们弟兄在岩石的阴影下抢筑工事,除了十字锹和石头撞击时发出的叮叮声外,群山如死,万籁都寂,我,邹浩修营长,刘占副营长,还有身负重伤的彭少安连长,傍着石壁坐着,刘占狠狠的吸着烟,在他发现我一直望着他的时候,他把残余的烟头递给我,我接过来吸着,吸了两口,火便熄灭了,石洞里又暗了下来,只有惨淡的月光笼罩着,就在十步以外,我看到躺在那里甜睡的李南阶,和一些不久便战死在山下的弟兄,这是最凄凉的一夜!一一

  我们在那荒凉险恶的拉牛山苦撑了十天,杜显信将军亲率援军抵达,十天的日子,欢乐的人只不过一瞬功夫,炮火下的战士,却是漫长如年,但援军无法早来,当缅军发动攻击的时候,我们的兵力像天上疏星般分散在边区那个比台湾大两倍多的地域上面,等到猛畔告急,江口被围,才飞调各路部队集中,可是万山重叠,往往直径不过一天路程的,事实上却需要跋涉三天四天,赖着双脚行军,于我们被围的第十天夜间,杜显信将军亲率着总部所能动员的保一师,和反共大学的学生,进入阵地。

  “难为了你们!”杜将军握着邹营长的手,再逐一的向我、刘占副营长、彭少安连长们慰问,这一生中,我见过的慰问太多了。但在杜将军眼睛中,我们看到了他的自咎和歉意。

  援军使我们兴奋,但也使我们悲痛,甫景云师长和他的保一师弟兄装备还算整齐,可是,那些反共大学的学生们,他们几乎全部来自缅甸、泰国、马来亚的华侨子弟,年轻、英俊,精神旺盛的如同第一次在原野骋驰的小马,他们放弃了椰子树下品茗挥扇的优闲生活,不远千里投奔到反共大学,为的是献身反共大业,如今献身的日子到了,在兵源竭绝的时候,李则芬将军不得不忍痛的徵调他们。

  当天晚上,杜显信将军在山头碉堡里召开军事会议,告诉大家必须夺回江口,下令拂晓反攻。由反共大学机炮大队长陈义率领反共大学学生担任第一波攻击,保一师第一大队长高林率领保一师弟兄担任第二波攻击,警卫营长邹浩修率领主力担任第三波攻击。

  会议散后,各单位开始部署,趁着月黑风高,陈义命他的学生爬出碉堡,在丛草乱峰中匐匍前进,尽量接近敌人,其他两波弟兄均在碉堡里休息。

  那一夜,我没有睡好,凭着枪眼,俯眺万山,清爽的和一幅中国山水古画一样,萨尔温江闪烁一线的躺在四十里以外,缅军阵地寂静无声,这是大战爆发的前夕,我潜行到杜显信将军那里,他正靠着土丘假寐,这位东北籍的炮兵老将,是这一场战役的主宰,他亲自为每一座炮测定目标,因为炮兵必须在第一次开始攻击之前,用几秒钟的时间摧毁敌人第一线工事,他现在睡了。

  第二天,那是民国四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拂晓、大雾,萨尔温江像一条浑身冒着热气的巨龙在远处哮喘。我和杜显信将军并肩站在山头,七点十二分──我记得是那么清楚,一道强烈的阳光透过云层,照着群峰,大雾突然消散。双方阵地仍没有动静,杜将军端详了一会,向他身后的号兵挥手。

  冲锋号起,两门无后座力炮直取山巅缅军指挥部所在的碉堡──这两门无后座力炮是缅军的克星,它是一种和步枪一样可以直射的炮,在杜将军的运用下,像两条火龙一样,短短几秒钟内烧毁了敌人的主要据点。

  冲锋号音和炮声并发,第一波开始攻击,反共大学学生们从掩体后面跳出,陈义大队长领先,向缅军第一线猛扑,缅军用机关枪和步枪织成一片火海,学生们一批批战死,啊,上苍垂怜,他们有一半以上没有武器,只有教练用的竹枪,和他们自己结的绳子──天真的企图活捉缅军,我紧握着望远镜,看见他们用他们血肉之躯,高声喊杀,执着竹枪,踏着他们同学的尸体,疯狂的扑向铁丝网。

  第二波于第一波攻入铁丝网后开始,高林大队长,这位原籍安徽寿县的英雄,就在这一役阵亡,当他攻入缅军第二线主阵地的时候,一个埋伏在山凹里的缅军碉堡阻挠攻势,高林大队长亲自爬过去,把手榴弹塞进炮眼,可是,就在他举手投掷的时候,一枪击中他的心脏,倒了下来,他的尸首被运回猛撒时,甫景云师长曾用两块老盾塞向他口中,他的牙关紧紧的闭着,但他的双眼却是开的,一直到安葬的那一天,都没有瞑目,他那时已四十多岁,没有结婚,但他的哥哥在台湾,我曾经托人找过他,久久没有消息,或许已不在人世了。一二

  第三波攻击于中午开始,由邹浩修和刘占副营长率领,穿过第一波和第二波占领的阵地,向缅军第二线主阵地进攻,烈阳高照,山岳震动,巨炮丧失作用,三十分钟后,缅军向江口溃退,蚂蚁般的爬上橡皮艇和木筏,丢下所有的轻重武器,像他们当初发动攻击时那么迅速的渡过萨尔温江,向仰光逃去,就在江口,刘占副营长掳获了那门一○五巨炮,向溃退中的它过去的主人轰击。

  拉牛山战役于下午一时许结束,然而,一个胜仗之后并不像传奇小说上所写的那样,接着便是休息,或是英雄凯旋式的受到欢呼,一切都没有,李国辉将军的孤军在猛布已被围二十余日,出发滇边徵粮的陈昌盛参谋主任和陈杰营长,率部星夜赶回,可是缅军的主力显然旨在猛布而不在猛撒,攻占猛撒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可以再物色第二个猛撒,他们的目的是一举消灭以李国辉将军为主的我们的野战军主力。

  就在拉牛山战役结束的当天晚上,我们向猛布被围的部队增援,从拉牛山到猛布,平常是五天到六天的行程,但救兵如救火,我们抛下待清理的江口战场,再度进入丛山,向猛布挺进,一路上古树参天,穷山恶水,没有遇到几户人家,饿了便啃饭团,渴了便喝石缝里的涧水,只有在午夜的时候获得两小时或三小时的休息,我们用了三天半的时间,走完五天到六天的行程,部队留在深谷,我和邹浩修营长从小径进入猛布──我们永不知道是缅军过于疏忽呢?还是冥冥中有不绝中华的天意,缅军的每一次包围都顶多围上一半,这也可能和山势有关,事实上无法像江口那样合围,反正是,我们从缅军的空隙中穿过,在村庄附近一个防空壕里,看到了疲惫不堪的李国辉将军。

  “我盼援军眼都盼穿了。”他说。

  “要我们部队也进入阵地吗?”

  “不必,迎头痛击固然好,但我们的力量不够,”他霍的站起来,“我领你们迂回,抄老缅的后路。”

  李国辉将军布置完毕后,就率领我们向西北方面的庄金出发,那一带的山势更复杂更陡削,我们一直在山凹中戒备行军,于午夜时分,绕到缅军背后,我们伏在山峦上,眺望灯火辉煌的缅军第一线兵站──缅军作战一直是带着他们的眷属的,女人、孩子、来来往往,好像是太平盛世,我们不了解缅军是不是知道,军中有妇女的话,士气永不会旺盛,圣女贞德对法国的最伟大贡献,不是她执干戈而卫社稷,在所有的战役中,她从未挨过任何武器,但她却肃清了法军携带眷属的恶习,才能转败为胜。

  我们于拂晓攻击,守军亦同时反攻,缅军在发现前后受敌时,一方面急急把妇女送到当地老百姓家里躲避,一面困兽苦斗,我们的死亡几乎和拉牛山一役一样的惨重,七○九团第三营陈杰营长,刚由滇边回来,便率军冲锋,被缅军火箭炮击中,浑身被烧得像一堆焦烂了的木头,而头部也平空削去。第七连皮文斌连长,下巴被刺刀劈掉,脊背和右臂全负重伤,他最后空运来台,死在台北荣总医院。另外,他的排副王明俊,现在也在台湾,但他仍躺在床上,恐怕永不会痊愈了。

  经过一个小时的肉搏血战,缅军终于不支,我们的冲锋号音压过他们的撤退号音,我们弟兄们在临死时都要向敌人刺出最后一刀,啊,我们为的是什么,自由。是的,自由,和中华民族一分人格。

  为时一个月的萨尔温江大战就这样的结束,我们以为我们至少可以再有一个时间的安定局面,可是,谁也料不到,缅甸向联合国对我们的政府提出控诉,四国会议接着召开,我们的命运竟在会场上被注定向台湾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