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元江绝地大军溃败

  现在,我在曼谷,这里是一个升平世界,在一个四十年来都一直过着战乱生活的中国人看来,升平的地方,便是天堂,而我却不能在天堂久留,我要向北走,跳进一个和这二十世纪豪华享受迥然相异的原始丛林中,那里充满毒蛇、猛虎、蚂蝗、毒蚊、虐疾和瘴气,没有音乐,没有报纸,也没有医药,我的伙伴在那里,那些伙伴中,有大学教授,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有华侨青年男女,也有百战不屈的老兵,他们大多数没有鞋子,大多数身染疾病,病发时就躺倒地下呻吟,等病过去后再继续工作。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们更需要祖国了。然而,祖国在那里?我们像孩子一样需要关怀,需要疼爱,但我们得到的只是冷寞,我们像一群弃儿似的,在原始森林中,含着眼泪和共产党搏斗。我就要回那里去,我不知道我能活到什么时候,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便感觉到孤单软弱,但伙伴们却有一种别人不能了解的力量,使我们在愤怒哀怨中茁壮,这种力量,别人是根本无法了解的,所以缅甸人和共产党都以为他们可以困死我们和打死我们,却不知道越困越打越大,现在,他们改变策略,采取东西夹攻,但他们还是要失败的。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的力量因何而生和我们的力量何在。

  在那一块比台湾大三倍的土地上,已洒遍了中国儿女的鲜血,我想不出祖国为什么忍心遗弃我们,但这件事情是太大了,我只谈一些可能忍受得住的,《飘》上的女主角郝思嘉有一句话:“等我忍受得住的时候,我再好好的想一想!”我不能说我现在已忍受得住,每当我一想到我追随孤军,从昆明撤退到边区打下天下,以及现在的苦斗,那些惨死在共产党,惨死在缅甸军,惨死在毒蛇口中的伙伴们的脸,就浮到眼前,我便连心都缩成一团,我不为我自己说什么,多少比我道德学问高的都牺牲了,我只为我的伙伴们说出我所能够说的,那要从民国三十八年开始。一

  民国三十八年那一年变动之大,现在回想起来,心头还仍有余悸,共产党像决了口的黄河一样,汹涌的吞没了全国所有的省份,只剩下云南一片干净土,而在这一片干净土上的首领,却已决心向共产党投降,人心惶惶,昆明城一夕数惊,作为一个坚贞不屈的战士,内心的悲痛和旁徨只有上天垂鉴,我是第八军的一个军官,第八军和另外的二十六军的弟兄们,一直在焦急的等着变,但是,怎么变,变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只是马上就要变了。

  三十八年十二月九日,云南省主席卢汉在省政府召开军政联席会议,他那时叛迹未露,还是堂堂正正的方面要员,李弥和余程万两位将军没有理由不去赴会,而且还希望卢汉能在最后关头,把稳了舵,他们去了,事情就真像古老的战争小说上描写的那样,当我追随李将军踏进会议室的时候,会议室里竟像一座坟墓一样的宁静,座位没有往常那样摆起来,桌面上也没有一盃茶,我心里觉得有点异样,我又蓦的发现,凡是宪兵岗位的地方,全都由步兵接替,他们头戴钢盔,双手举枪。

  约莫经过一个小时,出现两个徒手的人,举手向李将军敬礼,说卢主席请他去,李将军站起来去了,但我却不能跟随,我挣扎着声明我是李将军的随从,我不能离开他,他们就把我架到一个好像是值日官住的房子,把门强从外面关起来。

  我们一直关了四天,而李弥将军和卢汉谈过话后,便也被送到隔壁,我们只有一墙之隔,警卫人员虽不准我们谈话,但我每天都清楚的听到从他房间中传出来的谈话声,大笑声,咆哮声,和卢汉亲自来向他说服时带着一大队卫士的脚步声,我不断的在想我们的命运,我怕李将军的态度会激怒卢汉,将我们拖出枪毙,又怕李将军终于被他们说服,则我们有何面目走回军营,几天的煎熬,我想我已经疯了,我咽不下去一颗饭粒,那些马上就要成为共产党奴才,甚至终于要死在共产党手下的大小叛徒们,却一直向我发出得意的冷笑,我看见他们在撤走我面前原封未动的饭筷时那种嗤之以鼻的表情,不禁痛哭,我们如果死在这些人手里,真是在九泉也不瞑目。二

  在我们被扣留的一段时间内,我深切的体会到“度日如年”那句话的份量,古人锻链出来的成语,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出它深刻的含义,我整天都在恐惧中,每一个在门外响起的脚步声都使我发抖,我怕随着那些脚步声出现的是头戴红星的共产党,我睡不着,刚合上眼便被猛烈的心跳惊醒,我在斗室里徘徊着,思念我的妻子政芬和我的两个孩子安国安岱,政芬和我结褵十年了,她是一个娇小的南方女儿,我虽一直转战南北,但总没有使她受苦,我不禁想到,我死之后,她和孩子将怎么活下去,她是不是要携着儿女,哀哀讨乞?还是被共产党解回她从没有回去过的我的故乡,受那些疯狂了的人的审判,于是,我哭了,一个中年人是不容易落泪的,但我竟忍受不住摆在眼前的生离死别。而在以后的十一年岁月中,我也常常哭,毫无羞耻之感的哭,在我们活在非人类所能活下去的中缅边区那里,只有眼泪才能灌溉出我们的力量,你要知道,我们是一群没有人关心的弃儿,除了用自己的眼泪洗涤自己的创伤外,用自己的舌头舐愈自己的创伤外,谁肯多看我们一眼?

  我一直希望第八军二十六军的弟兄们能早一点发觉他们的军长失踪而有所行动,他们应该判断出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我陡的又害怕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已潜伏在军部掌握大权,或者,可能他们也和卢汉一样的也参加了叛变,想到这里,我的血液都凝结起来,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第八军和第二十六军在李余两位将军被扣的当天晚上,就采取强烈的军事行动,李国辉团长第一个发现情况不对,他在遍找他的长官不获的时候,就打电话询问卢汉,卢汉在电话中作出如获至宝的语气回答。

  “天,我正要找你,快点到这里来,我在省府大门等你。”

  “我问我们的军长在什么地方!”

  “正是为他的事,你快点来,越快越好!”

  “我和军长说话!”

  “傻子,电话上不方便,快来。”

  但李国辉团长并没有上卢汉的当,军心开始震动,幸亏,不久之后,他在军部参谋人员的口中听说李将军原来去省府开会去了,乃二度打电话给卢汉,当他提出开会这件事的时候,卢汉知道消息已经泄漏,他的答覆是──

  “炳仁兄刚刚才来,他很消极,感慨也很多,他要我无论如何接管第八军,国辉兄,我现在就委你为第八军军长,听绥宁公署的指挥,李将军会在电话中告诉你的。”

  炳仁,是李将军的别号,卢汉在故意表示他和李将军仍站在同一条线上。

  “我听李将军的电话!”李国辉团长说。

  李弥将军不可能有电话,于是,李国辉团长便联合二十六军向昆明城垣猛攻,那时的第八军三个师有四万余人,二十六军也有二万多人,无论在人数上和武器上,都压倒守城的卢汉部队,卢汉只有龙泽汇的一个军和两个保安团,一种被出卖了的愤恨,对卖国贼膺惩的敌忾,和营救长官脱险的怒火,使攻势凌厉凶猛,在炮火中,伙伴们使用扩音器和军中电台向城里广播──

  “我们不会宽恕叛徒的,反正过来吧!”

  “你们叛变了,你们要知道历史是怎样审判反覆无常的小人们的!”

  弟兄们的声音嘶哑悲壮:我想他们喊至痛心处会落下眼泪,我当时只听到一句,那是省府卫兵宿舍里那座收音机传出来的,但拍的一声被关掉了。三

  我被他们苦刑拷打是被扣后第三天的事,一直到今天,我都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十二月十一日,黄昏之后,我被带进一间屋子,好像是什么人的办公室,一个穿中山装的人,是的,是一个穿中山装的人,天会诅咒他,他渎亵了那具有纪念国父严肃意义的服装,他像礼宾司的官员迎接一个国王似的迎接我,热情的握着手,脸上堆着任何人看起来都是诚恳无伪的微笑,让我在一条很窄的长凳上坐下。

  “这是误会,邓将军!”

  他口中的“将军”是充满了敬意的,我便老老实实的告诉他,我说我只是中校,他摇了摇头,递给我一支纸烟。

  “在我们党里,”他说,“永远是不问学历经历,而只问能力,我现在代表中央人民政府委派你为陆军中将,只看你对人民的功勋如何了,我相信总会帮一点小忙的,昆明可以免去一场可怕的屠杀,你总不忍心中国人打中国人吧。”

  “你是谁?”

  “我是共产党城工部的负责人。”

  “我们彷佛很面熟?”

  “对的,”他用一种充满了歉意的表情笑了笑,“我们在肃奸会议上碰过面,我们是老朋友了。”

  便是一声霹雳打到我的脚前,我也不会如此惊骇,我认出他是谁了,我不能说出他的官衔,在祖国,具有这类官衔的人太多,那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但是,凡是在民国三十七八年在昆明参加肃奸工作的伙伴们,他们都会知道他,他就是苏文元,一个在表面上看起来简直是将近狂热的反共者和忠贞份子,我之所以逐渐的看出他是谁,是因为在讨论韦伦的专案小组上,我认为韦伦不过是一个爱发发牢骚的普通知识份子而已,而是他第一个站立起来表示反对的。

  我永远记得苏文元在专案小组上那副狂热的姿态,他脖子上暴着跳动的青筋,愤怒而悲痛的指责韦伦言论怎么样的偏激,虽然韦伦也攻击共产党,但那明显的是一种伪装,以求在离间民心,打击军心,动摇社会秩序上更有力量。我稍微表示点异议,苏文元便进一步的用一种谁都听得出来含着什么意思的话,说我是在掩护韦伦。而现在,他却代表人民政府委派我为陆军中将,这是一场可怕的滑稽剧,我开始对共产党有一个新的认识,他们最厉害的手段之一便是使我们的高级长官有错误的决策,和用我们的手来消灭我们的忠贞同志,打击那些因希望我们好而作逆耳忠言的人,可惜我发觉的是太迟了,但对于以后我在中缅边区的游击战斗,却有很大的帮助,我的伙伴们都领略过类似的教训,否则的话,在两面夹击的边区中,我们不能活到现在。

  苏文元找我谈的目的,是他以李弥将军的名义写一封信给曹天戈将军。事后我才知道,在我们被扣后,政府发表曹将军接任第八军军长,在信上,李弥将军请曹军长暂时停止攻击三天,让我代李弥将军签字;我不得不说,没有李将军的吩咐,我不能这么作。

  我这一句话使苏文元想到不使用暴力不能达到目的,他唤了一声,进来两个壮汉,他们没有等到吩咐,便一直走到我面前,熟练的照我脸上狠狠的打下第一个耳光,这时候我才知道让我坐到窄凳上而没有让我坐到沙发上的缘故,只一个耳光我便从窄凳上滑下来,接着我被拉起,又是第二个耳光,血从嘴角流下,顺着下巴,一滴一滴的滴到我那抱在胸前发抖的双手上。

  “签吧,克保兄!”苏文元温和的叫我。

  我不答话,于是我便像一条狗一样的被他们再打下窄凳,在地上滚来滚去,鞭子,皮鞋,和种种咒骂,我最后蜷伏到墙角,用我的背抵抗他们的挞击,我的背便是那时打伤的,我哭叫着,每一次鞭子打下,我都哀号一声,我自己都听到自己凄惨的声音,当我受不住的时候,我用头往墙上猛撞,我希望撞死,我现在想起还要颤栗,世界上有一种比死更可怕的东西,那就是苦刑拷打,但他们不能让我死,他们把我拉到屋子当中,打一会问一会,我爬到地下,昏迷不醒。

  但最后停止用刑的原因,并不是我的哀号使他们动了怜悯,而是李弥将军和卢汉虚与委蛇的关系,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十二日,苏文元笑着再度和我握手。

  “克保兄,”他如对老友似的把嘴巴放到我耳边,“李弥已答应反正,好了,人民政府会升他当司令员的。你的军长没问题,刚才不过是误会,要知道,在大时代里,误会是难免的。”

  苏文元一直是满面诚恳的笑,就是在我被打得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他表现的并不是我所想像的得意洋洋,而是一脸同情和痛苦,好像苦刑拷打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不得已才为之,这是共产党最厉害的手段,我深深的记在心头,很多坚强的人都是这样被骗住了,所以,我拒绝他们送来的使我连口水都要流出来的茶水,也拒绝他们送来的崭新的将校呢军服,我要把我被共产党苦打的原状带到伙伴们的面前,好像一个跌倒的孩子,一定要妈妈抚揉才能消痛。

  我和李弥将军坐着卢汉自己的车子驶向城外,前线已经停火,李弥将军归来的消息已被通知第八军。李国辉将军当时只是一个团长,但他却是和叛军接触最近的指挥官。他在我们防线后边,陪同曹天戈将军和其他高级长官,戒备森严的迎接我们,虽然我们和部队分别了四天,却像隔了一生一世,除了在战斗岗位上的弟兄,大家却涌上来,他们向李弥将军敬礼,然后,蜂拥的包围看我,察看我被鞭子抽烂的衣服,和满身的鞭痕血迹,不禁失声,这时候,我听到一个人问──

  “我们真的要投降吗?”

  “不会的,”李弥将军说,“时间很重要,攻势不能停止,我们应该马上拿下昆明。”

  第一枪马上划破长空,战斗重新开始,我听到背后弟兄们一阵尖叫,一颗子弹正击中我们刚坐来的正向昆明城飞奔的那辆卢汉的座车,司机和卫兵踉跄的跌下来,伏到路旁的水沟里。四

  就在李弥将军脱险之后,政府明令发表他为云南省政府主席和云南绥靖公署主任,受他指挥的,还有二十六军,共六万余人,那时候的士气十分高昂,武器精良,虽然只剩下小小一片河山,局势还大有可为,可是,事情往往与愿相违,一连串令人回想起来都要痛哭的不幸事件,使我们转攻为守,转守为退,以后更一泻千里的溃败下去,陷于全军覆没,假定这是气数,我们复夫何言,假定这不是气数,我们本身便是败军之将,虽然满身是血,满眼是泪,仍不能洗涤面上的羞愧。

  我被送到澂江休养,澂江是一座紧傍抚仙湖的一个美丽的县城,政芬和两个孩子住在那里,他们早得到我还活着而且平安归来的消息,但她不知道我曾受苦刑,四五个要好的朋友送了一点酒菜,孩子换上新的,短仅及腰的夹克,同僚们在门口放起鞭炮,但我的伤口一阵一阵作痛,当两个弟兄扶着我委顿下车的时候,大家都怔住了,后来,我勉强爬到床上──只有我胸口是干净的,我的背部被鞭打的创痕几乎凝成一个和背一样大小的血痂,我劝止她们的哭声,告诉她们,无论如何应该欢喜才是,假设从汽车上抬下来的是一个尸首,又该怎样?其实,即令抬下的是一个尸首,人生的历程已经尽了,在一个百战余生的游击战士看来,似乎也很平淡。

  这一次家庭团聚,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在一个月后,大军溃败,那天晚上在我家为我举杯的朋友们,不是被俘,便是战死,写到这里,我感到无限的惆怅,但我对他们没有惭愧,总有一天,我在中缅边区战死,或被共产党杀死,或被缅甸军杀死,或被毒蛇咬死,我都死而无恨,我会在另一个一定存在的世界里,看到我的朋友们,抱着我那个孩子,笑脸相迎,我的两个孩子,他们在一年后,先后死在中缅边区,一个死在我的怀抱里,一个爬到椰子树上望父归来,摔下来活活跌死,啊,苍天!五

  现在,我们回头谈吧,李弥将军脱险后,才发现余程万将军仍被扣押,于是,向昆明的攻势自然更趋猛烈,第四十四师师长石建中将军所部且进击到昆明以北,昆明城陷于四面包围,卢汉的抵抗一天比一天微弱,就在两度猛攻后的第三天,就是十二月十四日的那一天,余程万将军也被卢汉送了出来,大家的欢呼声,震动原野。

  谁都以为余将军的恢复自由,是大局的转捩点,是的,余将军的恢复自由,是大局的转捩点,但那转捩点却使人昏眩,我们──包括李将军在内,都以为余程万将军将率领他的部下,继续和第八军并肩作战,攻克昆明,连上帝都想不到余将军脱险后,却悄悄的率二十六军向滇南撤退了。

  余程万将军在胜利在望的时候,忽然率军撤退,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其中有什么内情,外边的传言太多了,我们并不相信,对于一个做部下的我,对我们的长官从不怀疑,我们只有希望将来历史家有一个公正的裁判,尤其是,余将军已经死了,我们不能要求每一个将军都要死在沙场,各人有各人的际遇,余将军是有福的,他的二十六军不但撤离昆明,而且一部份也很快的撤离云南,我不是说过我们是孤儿吗?民国三十八年我们便开始尝到孤儿的味道了。

  第二十六军一撤,卢汉部队于介兴的一军也兼程赶到,我们反成了一个被敌人包围的局势,不得不也开始撤退,这是一场大悲剧的序幕,以后便是撤退复撤退,多少弟兄们的鲜血洒在滇南的土地上。我被连夜的推上车子,到了蒙自,第八军便在蒙自、建水、石屏一带布防,并将蒙自的飞机场重新修好,和政府取上联络。

  我是于第二年,民国三十九年一月十四日,伤愈后随李弥将军和余程万将军飞往台湾的,到现在已十个年头了,只在报纸上看到台湾有很多进步和变化,但印象已经模糊,我唯一记得起的是,台北和曼谷一样,是一个升平的地方,但我并不后悔我没有住下来终其天年,在四国会议撤军的时候我可以堂堂正正到台北定居下来。不过我知道我们这些风尘满面的被人们称赞的战士,一旦真正的走到人们中间,并不会受到欢迎,何况是,我怎能离开那块强有力的土地。

  在台湾,我每天为李弥将军整理资料,笔录他的指示,在包括往返在内的四天内,他参加三次最高军事会议,除提出报告外,并答覆询问,和接受指示,我是没有资格参加会议的,但我却大略的知道会议的一切进行情形,和它的结论,最高长官最先询问李将军的意见,那就是说,第八军撤退到海南岛也可以,撤退到台湾也可以,都由李弥将军自己决定。

  “你怎么回答,将军?”我问。

  “我报告说,我愿留在云南,建立基地。”

  就这样的,我们决定留在云南,和共军、和叛徒,作殊死战。

  四天之后,就是民国三十九年一月十七日,我随着李弥将军,余程万将军,和当时的陆军总司令顾祝同将军,张群先生,同机飞返云南,在海南岛途中,二十六军已有一个团撤到海口,余程万将军留下来整顿,我们继续飞到蒙自,蒙自那时还是二十六军的防地。因为李弥将军接受正在西康作战的胡宗南将军指挥的缘故,他第二天即将随顾张二位先生飞往西昌,于是,就在当天的夜间,李将军召集了一个通宵的军事会议,大家纷纷发言,回顾以往战役,面对着全国已完全沦陷,二十六军已撤走了一个团,剩下的也要于明天继续撤尽,第八军独撑危局的悲凉场面,谈到痛心处,无不泪声俱下。到了午夜,大厅上仍灯火辉煌,军事会议最紧张的时候,情报来了,报告共军陈赓越过文山,先头部队已接近芷村,正惊疑间,接着又来了一个情报,说并不是陈赓的部队,而只是当地土共,大家才安定下来,然而,事后才知道,那并不是土共,而是真正陈赓的部队,假设那时候大家得到的是这一项确实情报,该是多么好,那至少可以在心理上有一个准备,或许因此而免去元江城那一场浩劫,但是,本来是正确的情报却被错误的情报更正了,而以后再也没有情报续报,防守芷村的二十六军仓皇地撤退下来,他们急于乘机返台,连情报都来不及发了。

  元江一战,应该是大陆上最后一战,结果是悲惨的,六万大军(包括第八军全军,二十六军的六分之五──他们只撤走了一个团)除了李国辉将军的那个团的一千人外,竟全军覆没,尸首和鲜血塞满了元江,便是铁石心肠,回忆起来,都会落泪,当时虽然昏昏噩噩,狼狈的逃出性命,如今检讨起来,却是历历可指。

  如果当时曹天戈将军遵照着军事会议上的决定,可能不会有以后的结果,至少在背靠着中缅边区的南峤、车里的那个三角地区,我们退可以固守,进可以出击,昆明、百色,甚至重庆,便永远在我们的威胁之下。那将是第二个台湾,海上和陆上两把巨钳,将逐渐的把共产党的命脉钳断,尤其是,陆地上比较容易渗透,我们会号召更多的仁人志士参加我们的反共行列。可是,老天爷使我们的作战计划受到漠视,使我们落到草木皆兵的下场。

  原来的作战计划是这样的:卢汉的叛军不足虑,可虑的是陈赓的正规军,共军是一个打包围战的能手,那时候广西的百色已经沦陷,陈赓的大军一定向西挺进,经文山、河口、金平、江城,直趋车里,这样的,我们便全部被裹在他的口袋之中,只要轻轻的将口袋束紧,我们便插翅难逃了。所以,在当晚军事会议上,决定将主力东移,在芷村、文山、马关一带,和陈赓部队决战,陈赓部队从东北转战到西南,那是真正的强弩之末,势不可穿鲁缟,我们是可以打胜的,滇南至少可以安定一个时期,可以从容补充训练,如果战败,则大军迅速的撤到元江以南。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分配情形,以后事实证明当时的决策是对的,但那要用六万人的生命去证明,怎不教人掩面悲恸。

  原来的作战计划是:

  驻蒙自的一师,南行十里,从蛮耗浮桥过元江,沿江向北急行军挺进,攻克元江县城,占领元江铁桥。驻开达的一个师和驻雄普的一个师,南下三十里,在水塘一带渡江,即行布防。驻石屏的那一个师则南下在水塘附近渡江。

  然而,再好的计划抵不住气数──不要笑我迷信,一个经常和死亡为伴的人,我们惟有相信冥冥中自有主者,相信上苍一直像慈母样的在身旁看顾我们,我们的心头才能宁静。诸葛亮把司马懿围困在葫芦谷中,怒火遍山,却被大雨浇熄,那不是天意又是什么?我们全军覆没,大概也是如此,我想我们身上过重的罪谴,使我们痛苦的遭受毁灭。

  第二天,是三十九年一月十八日,凌晨,军事会议结束,各将领返防,我被留下来,我想我留下来也是天意,使我能看到大陆上最后一战,是怎么开始的,和怎么结束的。也幸亏我留下,才能救出我的妻和我的孩子,两个孩子虽然以后终于也去了。但我已尽到我父亲的责任,啊,孩子!

  李弥将军和顾张二位先生飞往西昌了,蒙自恢复平静,二十六军把装备收拾妥当,准备上飞机撤走,第八军的四十四师,在师长石建中将军率领下,进驻蒙自,预备明天正式接防,因为情报不灵,大家脑子里的判断是,大体上一切平安,卢汉的叛军被阻在十八寨附近,文山、芷村一带又不过是土共骚扰,而一月十八日那天,恰恰又是阴历年的除夕,云南气候,虽四季如春,但在心理上,总觉得要过年了,多少年来,伙伴们转战南北,难得有一个平静的除夕,于是,就在蒙自城,就在共军部队强行军向蒙自衔枚疾走挺进的时候,我们还兴高彩烈的在看演戏。六

  一个悲剧的造成,因素是多方面的,缺一个便不会铸成那样的结局,假使那一天芷村守军不急急于撤退,情报能早到一小时,第八军可马上接防,或者是原来就在防地的二十六军也能充份的沉着应战,无奈的是,偏偏那一天没有进一步的情报,偏偏那一天是两军交接的前夕,防务空虚,所以,当大家正在看戏,当大家有的包饺子,有的骨肉团聚,共庆新年的时候,陈赓部队已进入蒙自,甚至直到那个时候,我们还仍以为他们是土共或卢汉叛军,没有弄清楚真相。

  仓促应战后,我们向个旧、建水撤退──这次撤退真是溃败的先兆,大家像逃避瘟疫似的,丢下所有可以丢下的东西(有家眷的人更丢下他们的家眷),狼狈的向西飞奔,我本来和政芬,带着我们的孩子,坐在走廊那里,一面看戏,一面吃刚买来的饼干,一阵枪声和嘶喊声之后,台上台下大乱,人们拚命的往外挤,我拉着妻儿,伏在墙角,这是我们能逃出魔掌的主要原因,凡是拚命往外挤,唯恐逃不出去的人,多半被践踏在地上──我不能再多说了,说了徒增已死的人和我们这些未死的人的羞愧。

  第二天天亮之后,蒙自已陷敌手,事后我们才知道,李弥将军在西昌发现电讯中断,便立即乘机赶回,可是,蒙自机场已不能降落,他的飞机在蒙自个旧一带盘旋,看到的全是西撤的凌乱行列,和三五成群的败兵,他万想不到一夜之间,竟会发生这种天崩地裂的变化,他吩咐飞机直飞台湾,一场大会战计划是失败了,但他还希望我们能遵照着第二个计划,迅速脱离敌人,到元江南岸布防,严守元江,因为元江两岸,全是高插入云的悬崖绝壁,江面窄狭如带,水流急湍,一挺机枪便可控制相当长的江面,使敌人连头都抬不起来。

  然而,所有的箭头都指向失败,天意如此,谁也阻挡不了,我带着政芬,抱着两个孩子,逃到建水,找一家民房安住下来,便到军部打听消息,我才知道,李弥将军到了台湾来了无数电报,命令大军照原来的作战计划,迅速行动。

  “请绝对放心!”曹天戈将军的回电只有一句。

  第一个最大的错误,是大军没有马上向元江南岸撤退,而在石屏建水一带逗留了四天,退却战需要有高度的将才才能指挥,主要的一点在于“迅速脱离敌人”,你必需像风一样的用逃跑似的速度撤退,不顾惜任何土地,不顾惜任何城市和装备,刘备长?坡所以如此的惨,便是他的大军撤的太慢,被敌人尾追衔住了,假使我们不多逗留那不必要的四天,我们已从容的到了元江彼岸,再多的共军,他们都将无用武之地,即令他们在集结大军后能击破我们的防线,我们六万人也会平安的转战到中缅边区,和后来只剩下一千人的情况,两相比较,我们的命运该是多么凄凉,事后我的伙伴们曾经议论纷说参加决策的人有间谍在内,故意使我们的高级长官发出错误的判断,往事已成黄花,那就非我们所可知了。

  第二个最大的错误,是撤退的程序,恰恰的把原来的作战计划全部推翻,原来的计划:四个师要直接南下,迳搭浮桥,横渡元江的,结果却成了下列的局面──

  按照原来的作战计划,驻开达的一○七师本应该和驻普雄的教导师,南下在水塘渡江,这时候却奉令舍近求远的从蛮耗渡江,沿元江北上攻占元江县城。而本应从蛮耗渡江的四十四师,却奉命和其他两个师──一共是三个师,摆成一字长蛇阵,沿着矿山的小铁道,在石屏集结,再从石屏直向元江铁桥撤退。

  事到如今,我们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我们还能再来讲谁呢,这次大军行动的指挥官军长曹天戈将军和陆军副总司令汤尧将军在元江铁桥被俘,一年后在昆明被共产党枪毙,当然不是他们要诚心如此,我和我的伙伴们每逢谈起,便为曹汤两位将军哭,他们把六万大军带到一个可怕的绝地,毫无抵抗的遭受屠戮。

  我被派到四十四师部服务,和师长石建中将军在一起,眷属们则集中一块,在我们的先头前行,四天之后,(上苍,诅咒那可恨的四天吧!)我们在侧面全部暴露下,拖逦着进入山区,向西北行军,目标是元江铁桥,曹将军已命令一○七师师长孙进贤将军率部经蛮耗沿元江南岸北上,在那里等候,并掩护我们通过。

  我和石建中将军过去一向是很熟识的,但要认识一个人,仅仅熟识还不够,而必需藉着相当长时间的谈话和共事,才能发现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人,我承认我对他的印象不太良好,因为他不像其他军官,他从没有谄笑的颜色,也从没有特别的殷勤表示,我们平常叫他“白面书生”,这是没有多少敬意的,但是,在这次行军途中,我和他生活在一起,才发现我是多么无聊,我和我的同伴在背后曾说过很多他的坏话,虽然他不知道,但我内心的责备,却日加剧烈,石将军是在我们全军覆没时自杀的,他是大陆最后一战中唯一的一位壮烈成仁的将领,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相信他的忠魂会看到我盈眶热泪。七

  在地图上看来,石屏和元江县城,相距咫尺,事实上,两地间直线距离也不过只四十华里,但是,谁都料不到那里竟是我们大军的葬身之所,横亘在那里的竟是高插霄汉,群峰如林,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诸葛亮在征南蛮的时候,也曾陷于这种窘境──云南到处是山,这种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太多了,但诸葛亮在焚香祈祷之后,有泉水涌出,有贤人指示他一条生路,而我们却是得不到一点救援,上苍眼睁睁的看着我们踏进死域,而没有给我们一点暗示,将领们都很英明,参谋们也人才云集,却是没有得到这一带地形的情报,贸然挥军进入,除了用天意来解释外,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大军一离开石屏,进入山区,大家心里便觉得有一种难以掩饰的紧张,山径崎岖而狭窄,像蛇的肚皮一样,在乱山中蜿蜒着向前伸展,只能容许一个人通过,六万大军不得不摆成单行,没有左卫右卫──山峦陡削,排成单行,通过已是困难,不可能再有侧面掩护,我们时时都提心吊胆,任何一个山头上露出一挺机关枪,我们便会像瓮中之鳖一样,束手待毙,所有的重武器都抛弃了,大家轻装备爬山,冬天的阳光虽然是温暖的,但在不久之后,大家便被晒的和累的汗流浃背。

  当天中午,午饭后休息的时候,石建中将军扶着拐杖,不断侧起耳朵,很久很久。

  “情形好像不太对!”他低低的对我说。

  “你听到什么了吗?”

  “不,正是因为没有听到什么,你感觉出来没有,这一带的山是多么静。”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也侧起耳朵,除了弟兄们零落的谈话声外,大地上果然没有其他一点声音,连一点虫鸣的声音都没有,我们进入的分明的不是一座丛山,而是一座古墓。

  “静的可怕,”石将军说,“而且这一带的山好像被火烧过似的。”

  这种被火烧过似的不祥的预感却是每个人都有的,但都埋在心头,一句话道破心头的隐忧,围绕在石将军周围的师部官长们大家把头转过来,惊慌的期待着石将军的下文,但是,石将军没有再说什么,只低下头,那年他才三十五岁,但看起来他似乎已是很老了。

  本来预计当天晚上便可到达元江铁桥的,可是,就在那绝地的乱山丛中,一个山峰接一个山峰,一个深谷接一个深谷,爬不完的山,越不完的岭,以为只要爬过前面那个山头便可以看见元江铁桥了,却另有一个山头在面前耸起,听不到声响,看不到鸟兽,假使能有一只鸟飞过,我们都会欢呼,可是什么都没有,尤其使人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的是,看不见一根青草,起初还有一棵两棵垂死的小树,后来简直是什么生物都没有了,所有的山峰都枯干的和死人脸皮一样的焦黄,万丈深谷,却没有潺潺的水声,俯身静听,听到的只是隐约的风吼。

  七天之后,我们还在乱山里打转,粮食已发生恐慌,但更为可怕的还是没有饮水,我不能形容政芬她们那些眷属们和孩子们的惨状,她们满脚是泡,几乎是一面哭,一面一步一步的往前挨,母亲们用她们那只有少许津液的舌尖舐着孩子们的枯焦的嘴唇,更把自己哭出来的眼泪拈来润湿孩子们渴得一直伸着的舌尖,可是到了后来,她们连泪也哭不出来了,弟兄们像抽了筋似的喘息着,我紧跟在石建中将军身后,他早已不再骑马,只扶着手杖,带着他那满是创伤的身子,一拐一拐的走着,他的嘴唇干的裂着几条宽缝,两眼因缺少水份而焦红,但他仍支持着,告诉他的部下──

  “快到了,渡过元江铁桥,我们便可以好好的休息!”

  大家唯一的盼望便是早一点到元江铁桥,这点希望支持着大部份的人咬着牙活下去,然而,仍不断有人倒下,他们没有一点预告的,正在茫然走着的时候,会猛然间扑倒到地上,没有人扶他,连作妈妈的栽倒,孩子在地上啼哭,都没有人多看一眼,每个人都剩下一丝气息,地狱就在脚下裂开,我们眼前不断浮着铁桥的影子。

  “孙师长应该早到元江城了,”石建中将军对我说,“上天保佑他!”八

  然而,我们最恐惧的在途中会受到的侧击,却没有发生,而我们肯定的以为只要走出山区,便一定可以渡过元江铁桥的希望却粉碎了,我们好容易挣扎到江边,像一个受尽折磨归来的天涯游子,含着欣喜的眼泪,正要扑向慈母怀抱,却发现慈母已死,人生惨事,孰逾于此?

  当先头部队遥遥望见元江时,欢呼如雷,这空前的消息立刻向后传递,不到二十分钟,拖达二十华里的士兵,全部知是已经得救了,大家的脚步也快起来,精神陡的百倍振奋,哭声和啜泣声也逐渐停止,甚至还听到了笑声和谈话声。我是在第七天下午,先头部队遥遥望见元江前的一个小时,在山径和政芬重遇的,她把头埋到双臂里,坐在乱石上,两个孩子就躺在她的身旁,我抱起国安,那一年,他才六岁,可怜的孩子,他已牵着妈妈的衣角,徒步走了七天,小脚肿的像面包那么厚,双目紧闭,脸上红得跟烧过的一样,再抱起安岱,她也正在发着高烧,我用舌头舐他们的嘴唇,我觉得我的舌尖上咸咸的,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政芬仰起头,瞪着鱼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我们互相看着,弟兄们的脚步在我们面前蹒跚的踏过。我听到死的呼唤,我想我们夫妻父子,就要葬身在这不知道那年那月才能走出来的丛山中了。

  先头部队发现了元江的欢呼唤醒了我们,我抱起国安,将安岱交给政芬,扶起她来,怀着无比的投向母亲怀抱的心情,榨出最后一点力气前进,可是,不一会,我便听到带着恐怖的窃窃私语──

  “元江铁桥被炸毁了。”

  “对岸不是二三七师,好像是共产党。”

  险恶的消息像暴风一样掠过耳际,没有人相信,犹如一个孩子不肯相信母亲会抛弃自己一样,我们坚强的互相安慰着,但逐渐的,越来越证实上边的传说,后来,我也走到江边,那座多少日子来都在梦中出现的元江铁桥,果然只剩下一个折断了的,而且被扭曲成像一团乱麻般的残骸,六万大军聚集在江岸与丛山之间的狭小山坡上,面对着滚滚江水,哭声震动山野,那是英雄末路的痛哭,上天有灵,听到这哭声,也会指示给我们一条生路的,但是,我们看不到一点动静,曹天戈将军纵马视察,发觉我们已是前进不得,后退也不能了。

  当夜,大军露宿在江畔,满天星斗,月明如昼,触动了多少人的哀思,伙伴们在获得从元江汲出来的河水充份供应后,都疲倦的睡了,我安顿政芬和孩子们躺下,独自去找石建中将军,打听消息,他刚从曹天戈将军那里开会回来,脸色沮丧,我们在到处都是弟兄们躺着的山石中轻轻走过,走到江边,望着对岸黑漆一团的元江城。

  “孙锦贤投降了。”石将军沉痛的说。

  我像中风了的老人一样,呆在那里,事后我才知道,孙锦贤在打了一场胜仗后,心理上却告崩溃,他命令把铁桥炸断,又举军向那被他击败,尾追他的陈赓部队投降,天啊,孙锦贤将军是一位最恭顺,最得长官欢喜和欣赏的将领,否则的话,不会派他单独负担那么大的任务的,但是,当他发现必须向另外的主子恭顺才可保全他的生命和荣华富贵时,他用同样的手法照做了,我卑视他,六万人的血债都写在他那卑鄙的灵魂上。

  “我想家,克保!”石将军怆然说。

  “你家有什么人呢?建中!”

  “母亲,我的妈妈!”

  我看到他哭了,他用他的拐杖轻敲着石子,把脸背向着我,无限的敬爱从我心底升起,他在四年前负的伤,迄今行动都不方便,那是三十六年十月,第八军固守临沂的时候,共产党以十四个纵队的兵力猛攻,石将军那时还是独立团团长,他和敌人一个桌子一堵墙的搏斗了八天八夜,他那一个团中,副团长和两个营长阵亡,他身负四伤,仍一手执枪一手执电话指挥,终于把敌人击退,他的勇猛善战和赤胆忠心,使山东境内的共军大大的震骇。但是,虽经李弥将军三次力保,他仍升不了师长,因为他的“学历”不够,啊,学历、资历,敌人在我们身上用刺刀刻下的记号不算,却靠着一张纸做的文凭,这是一个大动乱时代,不是伏案治国的升平之世,很多人都被学历经历和人事关系逼死逼走了,但石将军总还是幸运的,最高长官亲自提升他为师长,而他却一直迟到一年后才到职,因为他认为他不能接他朋友的差事。

  那天晚上是我们最后一晚的安宿,明天,大军便被摧毁了,我和石将军在江边谈着,谈了很久,他谈他的将来,他要回家侍奉他的老母,他还有一个侄儿,可能已到台湾,谈到我们目前的处境,他闭目不语。

  第二天一早,卢汉叛军由昆明兼程而至,而元江南岸的共军也开始射击,我们腹背受敌的抵抗着,饥疲之兵,再加上弹尽援绝,我不能再多说我们大军覆没时,被冲进来的卢汉部队和共军横加屠戮,女人和孩子都不能幸免的惨况,除了曹天戈将军和汤勤将军被俘外,教导师李正干师长也被俘了,第三师田宗达师长似乎明智的多,他悬白旗投降,只剩下石建中将军,他率领了大约一连的弟兄,退到江边,伏在岩石上,看见他的部下受到屠杀,六万人一霎时化为一滩鲜血,共军又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而他的子弹已快用完,他叹了一口气,一句遗言都没有,便举枪自杀,他的尸首滑到元江里,随波去了。

  石将军的未婚妻那时正在台湾读书,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了,事过境迁,她会和别人另缔秦晋的,但我却永远难忘我最后听到的元江的呜咽。九

  战争是无情的,胜利和失败,决定于谁的智慧最高,《孙子兵法》上也说过,“多算胜,少算不胜!”元江悲剧,不但是我们算的太少,而且是我们算的太错,谈到这里,我想到很多问题,所谓气数,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是指这些事而言吧,当错误一连串的铸成,而且还加上一个决策性的大错误的话,那便是气数定了。

  大军溃败之后,战死的战死,幸存的伙伴被缴去枪械,叛军把我们劫后余生的一些人赶到江边,警戒森严,世界上最难堪的事,莫过于被自己手下的败将俘虏,叛军们正是卢汉据守昆明的保安团,他们在警戒线外用尖锐的字眼,向我们讽刺挖苦,一批不知耻的,在李弥将军被扣前还在昆明高呼“蒋总统万岁”的卢汉的文工队员们,在寒风冽冽的山坡上,燃起营火,围绕着跳着秧歌舞,一个帽子上戴着耀眼红星的军官,向我们残余的士兵们训话,宣布共产党的六大政策,保证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平平安安回乡生产,大家很静的听着,头都在不断的缩动,孩子们的啼哭,女人们的啜泣,和叛军们的秧歌声呼应着,那个军官的训话,好像永不会说完。

  “我们饿了!”一个孩子突然喊。

  那军官似乎就在等这一句话,不管是孩子喊出来的,或大人喊出来,他已抓到了一个关键,他向大家笑容满面的宣布,“人民解放军已准备了热腾腾的馒头和大量的牛肉汤在等你们,但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交出你们中间的官长来,指给我,少尉以上的官长统统应该受到更优的待遇!”

  没有人动,他是在用驯兽师对付禽兽一样的方法对付人类了,在发现诱惑不生效用之后,他转变了策略,决心激怒我们,于是,他拉下脸,指着大家──

  “你们这些猪都不如的东西,拿出你们的威风来,当官的平常表演十足,惟恐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官,现在,你们的行为比得上猪吗?用你们这种没有骨气的人当官,你们怎能不倒霉!”

  大家的怒火在胸中燃烧,政芬拉了一下我那发抖的手臂,呻吟道,“忍耐,克保,孩子还小!”我向左环顾,弟兄们的嘴都紧闭着,从无数耸动着的面颊上,我知道他们正在不断咬磨着牙关,就在这时候,悄悄的,一声不响的,一个瘦削的,穿着破旧西服的人站起来了。

  “天啊,”我心里喊,“他是韦伦,什么时候随军撤退的!他要干什么呀!”

  “欢迎你讲话,同志!”那军官如获至宝的伸出双手。

  韦伦缓缓的走向那军官,像他在云南大学走上讲台那样的镇定,秧歌舞停止了,所有的眼睛集中到他身上,谁都不知道他要作出什么事,和说出什么话,大家的心都紧张的要马上崩溃,韦伦脸上却流下两行眼泪,他大声向那些文工队员们喊──

  “你们做的事,你们不知道……”

  “同志……”那军官说。

  “我不是你的同志,”韦伦沉重的说。“我是中国人,一个有道义、忠贞不二的中国人,你看看你的帽徽吧,青天白日的圆圆印徽还留在上面,我们如果是猪,你是什么?你已换上五星的了,你们以为迫害讥刺你们过去的同僚越利害,共产党就越看得重你们,是吗?历史是会重演的,吴三桂是怎么迫害永历的,你们文工队,一群天真的孩子,你们杀了人还不知道是怎么杀的,你们,保安团的弟兄,你们才是一群猪,一群猪!”

  大家陡的把头低下,五六个人拥上来把韦伦击倒在地,向营火堆上掷去,他惨叫着跳出来,身上带着熊熊的火焰,满地乱滚,但是他还是在骂,终于,一个文工队员浇上去一桶冷水,他喘息着,被拖走了,在拖走的时候,万籁寂静,只有他那还没有断气的身体在乱石上摩擦着发出使人肝肠都断的声音。

  我一直惭愧我当时没有挺身而起,我想我是一个懦夫,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断的想起韦伦,他,一个不合潮流的书呆子,使他在人类中竖起一个永不向权势屈服的好榜样,为世界留一点正气,可惜我们不是朋友,没有他的照片,但我将来一定要请一位画家画下他的肖像,我可以仔细的形容出他的轮廓。

  我逃过元江是第二天深夜的事,第一天晚上便有人逃过去,叛军们似乎没有发觉,或者是发觉也不重视,第二天晚上,几个伙伴们,帮助我,用绑腿带把安岱绑到我背上,把国安系到我肩上,然后我和政芬,一个人抱着一块木板,被绳子从悬岩上吊到江心。一○

  我们顺着元江飘流,水寒刺骨,岸上不时传来枪声,我们往那里去呢,飘到那里为止呢,不过,满江的伙伴们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当大难临头的时候,人往往是群性的,元江既是唯一的出路,大家自然趋向这条出路。

  一路上,因为有木板在怀,而且又是顺流而下的缘故,倒并不吃力,但内心却是无限的恐惧和忧伤,而孩子们的哭声一直没有停止,哭的心肠都碎了,假使他们的父母把精力用到别的事业上,他们正是天真欢笑的年龄,他们会在美国,会在台湾,挟着书包和小朋友们奔跑追逐……这是我的无能,我对不起孩子,他们的小小灵魂,恐怕永不会原谅他们的父母。

  大概是半夜,我们望到南岸有一团营火,元江铁桥的营火印象正深,大家在江心里便更加发抖了,有的紧攀着悬岩上的小树,望着屿岩的江壁,喘息不语,有的却不顾一切继续划下去,营火所在地似乎是有个渡头,渡头上空无一人,只有那一堆营火,像天方夜谭故事里的妖宫一样,我们正在犹豫,堤岸后边传来声音──谗

  “国军吗?”

  “谁叫我们!”大家喊。

  “快跑上来,飞快跑过河滩。”

  “你们是谁?”

  “七○九团,我们在截救你们,快跑过来,小心对岸土共射击。”

  就这样的,我和李国辉将军见了面,我们是老朋友了,他和他的那炸坏元江铁桥的孙锦贤师长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固执而过份的基督徒,不善讲话,不会应付,是一个最不受人欢喜的人,听说他现在住在台湾,生活很苦,我不知道他的住址,我身边还有他当年在中缅边区摄的照片,想寄给他,写了几封信,请朋友代转,都没有接到回信,不知道没有转到呢?还是他没有回信,抑或他回信了,而我没有收到?一切都在云雾里,整个中缅边区在他的指挥下开辟和壮大,游击队的干部,全部是七○九团的部下,以他那样貌不惊人,言不压众,又不能讨人欢心的人,作起战来,却是无比的凶猛,全部中缅边区的战史离不开他,他的部属不仅没有被缴械,反而打出另一个比台湾大三倍的天地,遍插青天白日旗帜,使联合国大为震惊,但是,他现在是在台湾靠养鸡为生了,我也不太喜欢他那副不知道逢迎的个性,他比石建中将军还要更糟的是,他只是行伍出身,一切不利的因素捆绑着他,听说他在台湾还吃上官司,经过特赦才恢复自由,我怀念他,追随他转战千里,全是他的袍泽,游击战士们都怀念他,但是,他既已被投闲置散,让他投闲置散吧!

  见了李国辉将军,我才知道孙锦贤师长出卖大军的经过,讲起来像向孩子们说的故事一样,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但事实竟是真的,原来,当二三七师渡过蛮耗后,便向北前进,一举攻克了元江县城,并派兵据守铁桥,却料不到左等右等,一天一天的过去,大军始终不来,而陈赓的共军却从河口绕道北上,就在元江县城,双方发生接触,我军第一仗便俘虏了敌军八百人,这应该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了,却万万料不到,问题就出在这个辉煌的胜利上,天!那一次如果是打一个败仗的话,情形或许会是两样。

  孙锦贤师长在俘虏了那八百人之前,始终以为和他作战的敌人只不过是卢汉的叛军和土共,可是,在俘虏了那八百人之后,他发现俘虏们的口音不对,经过询问,原来是来自山海关的共军野战部队,便是毒蛇咬了他一口,也不足以使他发生那种绝望的哀号,他彻夜的在他司令部走来走去,然后,召开军事会议,在会议上,他悲伤不已的提出停战的理由,俘虏中一个阶级最高的中尉,坐他旁边,很“客气”的听着,他把局势分析给大家听,如不能“起义”立功,那结局是很明显的了,孙锦贤师长似乎永没有想到,陈赓共军的主力怎么会一时集中在一起?如果不投降,六万大军是可将陈赓驱回元江东岸的,但是,他决定那样作了,谁还有什么办法呢?

  只有李国辉将军悄悄的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用两条腿飞快的跑回团部,下令战备行军,重行出发,背弃了他那叛变了的顶官上司,悄悄的沿着元江,向南撤退,一直退到水塘,共军南北夹击,才将他团团围住,我们相晤的那一天,他已被围到第四天,枪弹虽有,粮食已绝。然而,就在第二天,我们突围成功,向中缅边境进发,也便从那个时候开始游击,开始过着另外一种日子,打着另外一种战争,也开始了我们十一年来,用血和泪洗面的生涯。一一

  七○九团所以能够突围,得力于李国辉将军的一个梦,要知道,没有粮食比没有弹药、没有援军,更使人绝望。没有弹药,可以肉搏,没有援军,可以孤军奋斗,然而,没有粮食,便什么都完了。七○九团所带的粮食已经用光,水塘──也叫大水塘,不过是一个丛山里的小村,根本搜集不到什么。可是,李国辉将军的一个梦救了我们。

  那是突围的前夕,半夜时分,我和他正靠着椅子假寐,忽然间,他跳起来。

  “醒一醒,克保兄,”他摇我,“发生了一件奇事?”

  “有什么情况吗?”我大惊道。

  “不是,”他严肃的说,“我大概是一面祷告一面睡着了,我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穿着粗布衣服,乡下人打扮,他对我说,就在房子后面山洞里,有很多存粮,快快的走吧,他身后站着许多豺狼虎豹,向我张牙舞爪的吼叫着,他还说,不要怕,只要信。”

  我叹口气,“可怜,国辉兄,你要病倒了。”

  “不管,我要去看看。”

  我认为这件事是荒谬的,便仍睡自己的觉,他带了一个副官,手拿电筒去了,只一会功夫,两个人竟然笑容满面的跑回来,果真的山洞里存着大批粮食!天啊,谁能为我解释这个奇迹呢。李国辉将军高兴的跳来跳去。等到分派完毕,每个人携上四天的给养后,他下令造饭。

  “真要突围吗?”我问。

  “你看!”他把我拉到院子里。

  即令到今天,我还能够说出来那时候我的惊喜,四周山巅空前浓烈的大雾正向镇上弥漫,而且刹那间,脸上觉得湿湿的,屋子里的灯光像一粒豆大样的磷光被沉重的雾裹住了,请恕我用这么多的言词来叙述一个神话,我也不相信会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向李国辉将军托梦,但我却相信他是有这个梦的,一个在患难中的人,有他不可思议的第六感,而那山洞中的食米,则分明是村人们为了躲避兵燹的私藏,但是我不否认我也是迷信的人,人们常说,真正的科学家都是迷信的,因为他发现他不了解的因素是太多了,一个整天和死亡握手的战士,心理上自然也总是蒙着命运的阴影,就以大水塘突围而言,没有那及时的雾,我们便无法逃出共军的掌握。

  拂晓,一千多个士兵和妇孺,手牵着手,在持枪实弹的严重戒备下,由本地人在前向导,顺着山径,向西南突围,大雾迷茫,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个共军贸贸然就近察看是什么部队──他们万料不到我们有胆量滑出他们的包围──被弟兄们搯住脖子,把尸首推到山涧里,沿路分外的平安,我们特别挑选了三十几个北方籍的伙伴们,一面回答共军哨兵的口令;一面在发觉情况有异的地方,互相大声讲话,讲着山海关之役如何,徐蚌之役如何,陈司令员如何勇敢,卢汉同志如何合作等等,我们伪装成陈赓的共军,以出击的姿态前进,沿途的叛军也好,共产党的正规军也好,都以为我们是友军,让我们顺利的通过。

  可是,到了捷克,大雾逐渐消失,一轮冬天稀有的沸腾了似的太阳照在空中,共军发现我们的行踪了,便重新调动大军,将我们包围,捷克这个村子比水塘还要小,然而,大军将我们围的水泄不漏。正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就在村后的山丛中,土人指给我们一条乱石堵塞了的山洞。一二

  那个山洞是谁堵塞的,和什么时候堵塞的,我们不知道,但村人说,他们曾经听老年人讲过,山洞的那一端,便是山的那一边,如能将山洞挖通,可缩短两天的路程,对追击我们的敌人,就可彻底的摆脱了,这是退却部队最希望的一点。于是,大家马上工作,天色入夜后不久,挖洞的先头弟兄们便发出惊奇的叫声,原来,山洞已通,在洞口那边展开的是另一个连峰插云的天地,我们向村人谢了,鱼贯的,悄悄的继续向西逃去。

  然而,我们这一千多人的残军和老弱妇孺,虽摆脱了追兵,却仍不能平安前进,沿途土共们不断的向我们袭击,他们地势熟烂,使我们有一种神出鬼没的恐惧,我们那时候的目的地是江城,江城紧靠着寮越国境,拥有车里佛海广大的腹地,可以建立一个易守难攻的基地,但是,谁也料不到,共军正以急行军的速度由河口,顺着中越、中寮边界,越过万山千水,向江城和车里迂回猛进。而占领了昆明的共军,也马不停蹄的继续南下,直趋佛海,像一个螃蟹的双螯似的,把我们裹向它的巨口,以致我们后来虽然狼狈的到了江城,仍不能驻足。

  就在捷克,早期附近,一个叫做炭山的,比捷克还要小的村子里,我们第一次遭到土共无情的埋伏,当我们踏进村子的时候,那不到四十户人家的大门,个个紧闭,街上没有一点声音,李国辉将军急命撤出,枪声已响起来了,村子里,山峦上,枪声和呼喊投降声此起彼落,幸亏我们是百战之师,而且武器也比他们土共要精良的多,两个小时后,一个手持白旗的村人出现了,他带给李国辉将军一封信──

  “亲爱的部队长,第二十六军已全部投降了,你们如不投降,只有死在人民的枪下。”

  下面署名,“人民解放军联合作战部”。

  我想,任何人都会知道那次招降的结果是什么,但李国辉将军并没有杀掉来使,也没有像廉价小说上所形容的那种武夫式的拍案怒骂,而只让他等一会。一会之后,一个副官和他接头,告诉他我们已答应了向朱家壁纵队投降的,他允许今晚接我们一块去江城,如果今天晚上他失约不来,就向他们联合作战部队投降。为了证实我们的诚意,副官还拿出朱家壁的亲笔信让村人看,一个乡下老百姓知道什么呢,没有枪毙他已使他感激不尽,他早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村人刚刚走出防线,李国辉将军下令给随军的眷属和文职人员,马上做一千个红星帽徽──女人们和孩子们的红衣服、红袜子、红鞋、弟兄们的被血染污的绷带,统统给她们,剪成红星,发给大家,贴到或缝到帽子前边。

  “我们从现在起,是人民解放军了,”李国辉将军集合中级以上的官长宣布,“今天晚上,大家突围,问到口令,让外省弟兄回答,告诉他们我们是朱司令独立第三支队,据我们所知,朱家壁正在这一带盘据,我们一定要很快的赶到江城,不然的话,终于要消灭在他们手里。”

  这一天,晚上虽然没有雾,但也没有月,大军在山谷中行进,手电筒不断的像蛇一样的从草丛里,从山峰上射过来,在伙伴们的帽子上晃了晃,都缩回去熄灭了,偶尔有询问的声音,也被外省口音的弟兄们骂了回去。

  “妈拉八子,”往往是这样的,“同志,你不嫌烦吗,你说怎么的,我们得马上到江城和陈司令会师,好,好,谢谢,谢谢。”

  这是我们第二次的摆脱敌人,可是,像元江铁桥使我们绝望一样,江城竟然是第二个元江铁桥,当我们孤军咬牙疾驰,母亲们用手掩住孩子们的嘴,提心吊胆的走到距江城只几里路的地方,我们碰到了真正的朱家壁纵队,而且偏偏碰到的是我们所冒充的那个独立第三支队。

  就在那里,经过四个小时的战斗,江城既已陷落,把江城作为根据地的计划又化泡影,孤军只好且战且往西再行撤退,我们希望能以车里、佛海、南侨作为据点,建立基地,在这四小时里,我们是后退无路的哀兵,加上因不断遇到阻挠而激出的愤怒心情,我们环山猛攻,终于打开一条血路,朱家壁纵队的共军退下去,我们只死了一个弟兄和伤了一个弟兄,等到翻山前进,我们才发现共军遗下的尸首竟达二百余具,这是上苍保佑我们迅速的击溃敌人,否则的话,只要再过一个钟头,据后来得到的情报说,从江城开出的敌人更可以加入夹击,我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一三

  在这里,我要提一下田乐天团长,听说他现在也在台湾,这件事无关我们作战的大局,但却可以看出板荡识忠臣的道理,当一个人发现用效忠的表情可以获得很多利益,谁不表示效忠呢?但是,当他发现继续效忠便有危险,那就要考验他一向是不是真心的了,田乐天团长部下的一个营长,在大家穷途末路的时候变了节,使我们的力量分散,据田团长告诉我,这个营长平常表现的一切都很如人意,是的,和我们的孙锦贤师长一样,和任何一个叛徒一样,他们平常都是处处如人意,才获得升迁,才获得叛变的资本的。

  我们和田乐天团长的一团一千多人,在鸡街会合,他是二十六军一六一师四八二团,大军溃败后,他逃过元江,聚合了他的残部,迤逦着也向西撤退,但和孤军相遇后最初几天,却并不融洽,在风声鹤唳的残败之余,孤军疑心他们会叛变,他们也疑心孤军会叛变,田乐天团长从不到我们团部来,李国辉也从不到他们团部去,无论行军或宿营,双方都严密戒备,而且,因为互不信任的关系,气氛越来越形紧张,连卫兵之间的谈话都带着会使对方跳起来的“刺”,田团的人认为如果不是第八军的师长先投降,如果不是第八军指挥错误,他们早飞到台湾了。孤军的弟兄们便猛烈回敬,如果二十六军不从芷村溃退,我们现在还在蒙自。这种抱怨声逐渐化为愤怒的咆哮,而且更增加双方的猜忌,到了后来,两个团长更避不见面,大家都深深的感到不安,我似乎已经闻到了双方火并的火药气味。

  幸而,共军的三十九师救了我们,使我们将暴戾化为祥和,就在距江城附近的一个叫直米的村子,共军和我们发生遭遇战,那一战是我们到车里前最后一战了,只几小时共军便留下大批武器和尸首向北方丛山中退去,而在这一战中,七○九团和四二八团,互相发现谁都没有叛变,这才不仅破涕为笑。

  事情就发生在这场遭遇战之后,当李国辉将军和田乐天团长商议决定,轮流指挥,继续向西前进的时候,田团的一个营长,忽然带着他的那一个营向相反的方向东进,那是折返元江,甚至是折返昆明的路径,这个打击几乎使田乐天团长昏迷,他想不到他最得力的部下竟在他最艰苦的时候叛他而去。

  “我要找他算账!”他悲愤的喊。

  田乐天团长就这样的回师追击,那个营长叫什么名字,我已记不清了,但那是可以查出来的,战史俱在,谁也逃避不开历史的审判,我们在直米等了田团长一天,他再也没有回来,事后听说那一营遁入越南,他尾追不舍,也进入越境,送到富国岛去了,我一直到今天都怀念田乐天团长,不知道他在台湾作些什么?是也在养鸡,或是也在做小本生意?假如那时候他能和我们并肩进入缅甸,我们的武力增加了一倍,那现在又是什么局面?一四

  好容易到了车里,那里尚是一个世外桃源,也没有土共,抗战时候,从国军九十三师退役下来的两百多位在乡军人,由他们的代表叶文强和当地宣慰司刁栋材给我们亲切的欢迎,眷属们统统安置进民宅,我急急的找到政芬,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卧房里,她和两个孩子已经沉沉入睡,房子里燃着细细炉火,温暖如春,我坐在那里,听着窗外弟兄们在高度兴奋下的带着愉快的喘息,和其他眷属们的鼾声,精神上的惊恐,加身体上的疲劳,她们是太疲倦了。我轻轻走到身傍,看看他们那枯黄的小脸,他们承受不了不是他们这种年龄所能承受得住的痛苦,我又退回到炉边,我知道,距我们最近的共军也在二百里以外,他们不会贸然进犯的,李国辉将军已决定长期计划,将车里作为根据地,只要十天左右的时间,我们便可以把民众组织起来,现在,弟兄们正把我们沿途掳获的武器分发给以叶文强为首的在乡军人,我想,等政芬和孩子们醒了后,先行洗澡,我们已很久很久不知道热水澡是什么了,我想起以往很多事情,沂蒙山区的会战,徐蚌的会战,一幕一幕的在眼前浮起。车里安顿下来后,我又将作些什么呢,于是,就在那细细的炉火旁边,我也睡着了,那是自从蒙自溃退之后第一次安眠,我分明的记得。在梦中,韦伦向我庄严的望着,似乎在责备我参加昆明肃奸会议时的模棱两可的态度。

  等我醒来,天已渐黑,感谢主人的厚意,我面前的炉火一直没有熄灭,在闪闪的灯光和跳动着的火焰里,我那苦涩的眼睛看到政芬挂着泪珠的面孔。

  “你醒了吗?”她悲切的说。

  “的是,你一定很难过,脚上的泡,等一会热水烫一下,用头发穿过,明天便会痊愈的。”

  “不是这个,你摸一下安岱!”

  我把前额按到安岱头上,她的热度使我震惊,连小手也像滚了似的发烫,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医生,医生!在那穷乡僻壤,异地绝域,我疯狂的奔出去找到我的居停主人,刚要开口说我的孩子,而我被副官拉住。

  原来,共军三千人正猛烈围攻佛海,守佛海的两个营已不能支,李国辉将军下令全军备战增援,眷属向南撤退,我们澡也没有洗,政芬摇醒安国,痛哭失声的抱起安岱,我用手捶击着胸脯,踉跄的向团部跑去。

  在团部里,我看到所有的官长们一个个愁容满面,援军已派出去了,但大家仍拂不去前途茫茫的阴影,即令可以守住佛海,又将如何,共军会越来越多,而我们只不过是一支喘息未定的败兵,而共军可能舍佛海而围车里,江城的共军也随时可能赶到,一灯如豆,大家相对唏嘘。可是,谁也料不到当我们的援军刚出城十里的时候,佛海守军已经溃败下来,我的任务是负担城防,情势既然急变,还谈什么呢。

  共军这时正乘战胜余威,从佛海向车里猛扑,我们必须再度迅速脱离敌人,否则只有被困饿而死,幸亏眷属已经先走,我们乃和叶文强的二百多个伙伴并肩撤退,在撤退时,我看到比我们更旁徨无依的居停主人的那副迷惘面庞,一家人伫立在院子里,为我们的前途也为他们自己的将来愁,他们太需要保护了,但孤军却不得不离他们而去,时间悠久,我已忘记那一家姓什么,但我还依稀记得他们的房子,老人把一块上面用朱砂画着红佛的黄缎子,缝在我衬衫袖口上。

  “它可以助你脱离危险,”老人说,“我家老婆给你太太也缝上了,可惜她走的太急,来不及为孩子们缝,但已交了她两块,告诉她洗手焚香后给孩子缝上,我们世代信佛,这道符救过几代人的急难,你要爱护它,等天下太平之后,要在露天焚毁。”

  这道符,我还带着,但到了后来等我追问政芬这件事时,她已把它弄丢了,假如她不弄丢,我的两个孩子可能不会死在异域,我向老人一再招手,和他的家人告别,走到门口,我再度回首,看见大厅上烛光和香火正闪着红光。

  在叶文强和刁栋材的向导下,孤军向车里以南蛮宋撤退,蛮宋是一个较大的村落,距缅甸国境已经很近了,我们离开车里时,已是黄昏,孤军在满天星斗下,顺着不知名的山径,绕着不知名的乱山,像一群被野狼追逐的羔羊,我们低头疾走,那不是走,而是跑,天亮之后,大家都以为可以休息一下,却仍不能停留,饥了的只有抓着口袋里的饭团充饥,渴了的只有俯到水涧上狂饮,有很多弟兄俯下去便再也爬不起来,也有很多弟兄卧倒在地上呻吟不止,他们被别的伙伴们夹着,或是用枪托把他们打起来,而最可怜的却是那些眷属了,我们在半途追到她们后,我抱着安国,夹着政芬,她一路啜泣着要坐下歇一歇。

  “不可以。”我严厉的说。

  “让我死在这里吧!”她哭道。

  我向她怒骂,向她诅咒,最后又向她哀求,只有行过军的人才知道,假使不休息,总是可以一直走下去的,一旦坐下,便会瘫下去,我们便完了。政芬几乎是被我一直拖着走的,她那双满是泥灰的破烂布鞋,往外渗着鲜血,使我回忆到我们在重庆七星岗胜利大厦结婚时的盛大典礼,她在她同系同学簇拥下,像百花涌出一朵初开的牡丹,我觉得天地都在旋转,我哭了。

  “不要难过,”政芬反而安慰我,“我一定要支持,我会支持的,你放心。”

  我更哭了,我还哭我的女儿安岱,她像小虫一样的蜷卧在母亲怀抱里,无医无药,我无语问天,为什么把大人的罪愆写在孩子们的名下。

  这次急行军是我从军以来最猛烈的一次,蛮宋距车里二百四十公里,在太阳刚刚落山的时候,我们已经到达,这真是一个凄凉的局面,每个人都饥疲不堪,但是,我们却不能有片刻的休息,李国辉将军立刻派遣第二营护送眷属,继续向蛮生前进,并在蛮生建立据点,作为犄角,而留在蛮宋的两个营,除派遣一连下山游击外,其他的人一齐动手,构筑防御工事。

  然而,孤军以蛮宋为根据地的计划,又化为泡影,在工事刚刚初步完成,大家正要好好的睡一觉的时候,叛军卢汉的保安团第十团,和共军正规军第三十九师的一一七团,还有车里、佛海一带的士兵,约五千多人,衔尾追至,向我们攻击。一五

  蛮宋一战,是我们在我们的国土上最后一战,大家悲愤和绝望交集,一千左右的孤军,据险困守,和五千以上的追兵鏖战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中,我们的防线逐渐缩短,那也就是说,我们的据点逐渐陷落,而且在第三天的那一天,共军的重武器抵达,我们开始遭到山炮的轰击,士气低落,负伤的弟兄们躺在湿泞的泥地上呻吟呼号,前方虽然不断击退共军的猛扑,但大家心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尤其是共军的心战人员,他们抓住了我们的弱点,孤军绝域,弹尽援绝,日夜用喇叭向我们呼唤,保证只要放下武器,就可安全还乡。他们用人间亲切诚恳的声调说──

  “你的父母妻子,在家盼你归来!你为什么要死在万里外的荒山上?投降吧,举起白旗吧,把帽徽撕掉吧,走出工事来,我们会好好招待你的。”

  接着便是女孩子们的歌声,她们会唱着各地的乡歌,尤其是河南小调,更可耻的是,他们把孙锦贤师长的部下,也是我们过去的同僚,弄来向我们讲话,告诉我们他们所受的优待,和“起义”后所得的好处,那些人,我认识他们,我想我还是不说出他们的名字,一落入虎口,还有什么自由?他们可能被逼出此。但是,我却开始第一次的听到弟兄们那种带着懊恨感情的啜泣声,我知道军心开始动摇,危险越来越严重,但我们无法回击,因为我们没有喇叭,而弟兄们偶尔回骂两句,也只是一些粗野的和愤怒的吼叫,无法使对方心服,李国辉将军也注意到这个局势,他唯一的办法是日夜巡视碉堡,和弟兄们生活在一起。

  这时候,李国辉将军和我忽然发觉,我们是非再向后撤退,退出国土,进入缅境不可了,冥冥中的主将我们先是固守元江的计划,后是江城的集结的计划,再后是以车里为根据地的计划,更后是以蛮宋为根据地的计划,全部打的粉碎,无限江山,却把我们这一群孤臣孽子,逼的无立足之地,经过一番一番计议,我们如此决定,至于退入缅甸后怎么办?没有人知道,包括李国辉将军在内,谁也料不到竟有那么一天,我们这个不到一千人的残兵败将,会变成两万多人的精锐军团,控制了比台湾还大两倍以上的土地,两度击败缅甸国防军,一度重回故土,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已种下复兴的种子。

  可是,我们当时感到的却只是穷途末路,现在,我们对中缅边区的每一角落都滚瓜烂熟,那里有一条河,那里有一个大蚁塚,也都如数家珍。但当我们第一次在脑海中闪出“退入缅甸”的念头时,眼前展开的却只是一幅穷山恶水,和《三国演义》上描述诸葛亮南征孟获时那种不毛景色,我又想到王阳明的〈瘗旅文〉,我们真是要像一片枯叶一样,窜身蛮荒,埋骨异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