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之死(后记)(1)

  1993年6月,我完成了《秦可卿之死》的写作。1995年8月,完成了《贾元春之死》的写作。现在我又写完了《妙玉之死》,终于了结了一桩久存于心的誓愿。这三篇小说,凝聚着我在《红楼梦》探佚方面几乎所有的发现与心得。三篇小说整合在一起,不仅是对秦可卿、贾元春、妙玉的命运结局来了一回大解谜,而且还附带提及“金陵十二钗”中另外九钗在八十回后的真实状况,以及诸如贾宝玉和宁、荣两府的其他老少爷们,还有甄宝玉、柳湘莲、冯紫英、卫若兰、贾芸、小红、袭人、平儿、鸳鸯、茜雪、焙茗、贾蔷、龄官等诸多人物的命运发展线索或最后归宿。现在一般的读者所读的《红楼梦》,大多是被“红学”界称为“通行本”,即把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连缀在前八十回后的版本,不少读者以为高鹗所写的那些东西,大体上就是曹雪芹原来的构思,现在我要再一次向这些读者大声疾呼:不能相信高续!高鹗出生比曹雪芹晚半个来世纪,两个人根本不认识、无来往,高鹗在曹雪芹去世二十五六年后才续《红楼梦》,他们二人绝非合作者,况且高鹗的思想境界与美学追求与曹雪芹不仅相距甚远,简直可以说是常常背道而驰。有的“红学”家,如周汝昌先生,认为高续不仅糟糕,而且是一种阴谋,是故意要把一部反封建正统的著作,扭曲为一部到头来皈依封建正统的“说部”,也许他的论证尚需更强有力的材料来说明,但那思路的走向,我是认同的。从现存的比较接近曹雪芹原稿的手抄本的一些署名脂砚斋、畸笏叟的批语中,我们可以发现不少证据,证明曹雪芹是基本上写完了《红楼梦》全书的(这部著作在脂砚斋笔下,一直把《石头记》作为最终定稿的书名);可惜由于种种仍需探幽发隐的复杂原因,只存下约八十回,八十回后均令人痛心地迷失无踪了!八十回后应该还有多少回?未必是四十回,“红学”界有认为是三十回的,有认为是二十八回的,我个人比较倾向全书一百零八回的判断。
高鹗对曹雪芹原意的歪曲与亵渎,在对妙玉的描写和命运结局的安排上体现得最为严重。他把第五回“太虚幻境”里“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涉及妙玉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竟理解成此人肉欲难抑;后来同样影射人物命运的《世难容》曲里,有一句“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他显然把“风尘”狭隘地理解成了类似成为妓女那样的状况,把肮脏就按通常俗语那样理解成了“龌龊”,这是绝大的错误。历年来已有若干“红学”家指出,“风尘”不止有“流落风尘”这一种用法,也可以理解成“红尘”,即俗世的意思,而肮脏在古汉语里读作kǎng zǎng,是不屈不阿的意思,如文天祥的《得儿女消息》诗有句曰:“肮脏到头方是汉,娉娉更欲向何人?”由于《红楼梦》前八十回里妙玉只在第四十一回和第七十六回里正面出现了两次,其余的暗写也仅寥寥四次(大观园落成后,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绍她的来历;元春省亲时,曾到园中佛寺焚香拜佛题匾;李纨罚宝玉去栊翠庵讨红梅,妙玉后来又给了薛宝琴及众人红梅;宝玉寿辰她派人送贺帖,引起邢岫烟的议论等),所以读者在前八十回里觉得这个人很难把握。周汝昌先生认为,妙玉和秦可卿属于类似情况,也是罪家之女,被贾府藏匿在大观园中,后来贾氏获罪,这也是一条罪状;我原也曾顺这一思路揣摩过,结果得出了不同的判断:以王夫人的胆识,她是绝不会在经历过“秦可卿风波”后,作主再收容罪家之女的,何况是将其安排在贾元春即将莅临的省亲别墅之中;她不等林之孝家的回完,便允妙玉入园,林之孝家的道,妙玉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竟笑着决定下帖子请她;倘是藏匿罪家之女,会这样轻松吗?还主动留下字据!在有的抄本上,这一段对话里,“林之孝”先写作“秦之孝”,后将“秦”字点改为“林”,此点大可注意,我以为,这样的蛛丝马迹,显示出曹雪芹从生活原型到艺术形象定位时的一些来回调整的苦心。我对妙玉家世来历与命运走向的探佚,便循着这样的一些线索前行。
在透露妙玉结局的《世难容》曲里,“到头来,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究竟怎么解读?许多人,包括不少的“红学”家,都认为“王孙公子”指的就是贾宝玉,我却不敢苟同。贾宝玉只爱林黛玉,只企盼着能与林黛玉终遂“木石姻缘”,这在书中写得非常清楚,他对薛宝钗、史湘云都无姻缘之想,怎么会对妙玉“叹无缘”呢?一般读者容易觉得妙玉在暗恋宝玉,最明显的证据是她把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拿给宝玉吃茶,又在宝玉过生日时派人送去贺帖,但这恐怕全是误会;妙玉确实放诞诡僻,可是她在大观园中,明明知道宝玉与黛玉、宝钗已构成了一个“三角”,倘再加上湘云,已是“四角”,难道她还想插足其间,构成“五角”,谋一“姻缘”吗?这是说不通的。其实,在第十四回里,曹雪芹开列来给秦可卿送殡的名单,有这样的句子:“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冯紫英在前八十回中的“戏份”已然不少,据“脂批”透露,卫若兰在八十回后将是一个正式登场的人物,且与金麒麟这一重要道具有关,这大家都是知道的,那么,紧接在冯紫英之后,又紧排在卫若兰前面的陈也俊,难道只是一个“顺手”写下的名字,在书中仅显现一次而已么?我们都知道《红楼梦》的艺术手法,是“一树千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一击两鸣”、“武夷九曲之文”,又频频使用谐音和“拆字法”来点破或暗示人物的品格命运,这是曹雪芹给我们当代用方块字写作的小说家们留下的宝贵美学遗产,不但不应怀疑亵渎,而且应当发扬光大。我由此大胆推测,对妙玉“叹无缘”的王孙公子,正是这个明点出了属于“王孙公子”系列的陈也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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