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之起步

  人们见了我,最常发的一问就是你怎么走上了红学的道路?既然大家对此话题颇欲一闻其来由缘故,我也不厌其烦地向他们陈说一遍,详略虽殊,事情 粗具——大家的好奇心让我也深感这原来不是一件“小事”。
我治红学,既有很大的偶然性,又有深刻的必然性。两者相交,适成一种历史文化万象中之一象。
先说“偶然性”。
偶然性与必然性的真正关系之微妙难以尽究,最是耐人寻味了。比如说,我的红学开端 是由于发现了胡适先生久寻无获的《懋斋诗钞》,这是很大的偶然性现象;但我不到燕京大 学,怎能在那无比丰富的图书馆去发现它?这就又要问:我单单到燕大去读书,这是偶然性 还是必然性?——这下子,就又牵扯到日军破坏我的南开中学母校与他们复又破坏我的燕大 母校的侵华、抗日的无穷历史因由事故交织而成的特殊事相而“降临”到我身上的这段“传 奇故事”了。
一切事情,细想起来,都包含着“万层”因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确 实如此。你与某人某事无缘,就是近已“交臂”,也会毫不相干,连“失之”也谈不上,因 为根本不发生“交臂失之”的那一要求与理念。而“缘”,又该如何作出“科学解说”?我 至今还是极盼有人能开我茅塞。
因此我以为,假使我不入燕大,不曾发现《懋斋诗钞》,迟早我也“必然”以另外的方式去 投入红学的研究。
这个“必然”何在?在于:一,我向学慕学,天生有“研究癖”;二,我自幼受母教,长大 些受兄长启迪,爱文学,喜小说,初中高中时期已与《红楼》结下不浅的因缘——在高中 时 与同窗黄裳天天大谈《红楼》,我说我课余下功夫学英文是要将《红楼》译为外文,向 世 界介绍(如林语堂之译《浮生六记》);并且还说:我要创造一个新英文字:redology—— 红学。
你看:我的“红学之路”是早就“走定”了,到燕大的后话,不过是一种“继续”或“发 展”罢了。
如今且说《懋斋诗钞》。
如果把发现此书一事孤立起来看待,那就很偶然——也太简单了。
苦度八年抗战、沦陷之后,1947年之秋于百般艰难曲折中重返燕园以续未完之学业。其时家 四兄祜昌世 途蹇顿,失业家居,寂寞无聊中,以一部“亚东”版?《红楼 梦》?( 借到的 旧书)遣闷。他读 卷首的胡适的考证文章,引发了对雪芹其人的仰慕之情,见胡先生寻得敦诚的《四松堂集》 ,而敦敏的《懋斋诗钞》竟不可得,深以为憾,就写信来嘱我留意此书的踪影。
我接信后,几乎是立刻,即直入图书馆,去查卡片柜。
使我惊喜,此书竟在!
燕大图书馆好极了,只填一个小借书单,馆员用“吊篮”传送到楼上书库,不一会儿,“ 篮子”下来,书在其中!把借书证备妥,附在书的存卡上,签了名(或“学号”),就能抱回 宿舍任情翻阅。我在馆中借书何止千部,未见老馆员有一丝嫌烦的表情。我至今感念他们。
此刻要说的有三点——
第一,记得原书卡上是空白,这多年来没有一人曾借过此书,一奇也。二,粗读一过,就看 见有六首诗是明文咏及曹雪芹的(敦诚的《四松堂集》,只有三首涉芹诗)。三,这是清缮本 ,字迹工整,而由于此本的发现方又引出了原稿本的出世(今归国家图书馆收藏)。
如果你问:发现这么一本薄薄的小诗集,到底有何意义?
答复是:这标志了红学自1921年正式开端以后(约二十五年之久)的重新起步,也记录了 “曹学”的一大进展。意义十分重大。
这句话是五十年后回顾学术史而得出的客观结论,不带任何主观夸张的色彩。
发现之后,我草写了一篇不太长的介绍考论的文稿,就放在宿舍书桌左肘处一堆书物的中间 ,心中并无多想,除去完成家兄所嘱的任务之外,即无他念——当时不要说什么“名利思想 ”、“轰动效应”之类,就连发表的意愿也不曾萌生。
隔了很久,燕大未遭日军封禁之前在校任教的顾随先生,一次来信忽然提到:你课余是 否也可练习撰作文稿,如有,可代介绍发表。
我即将久存“肘旁”的两篇小文寄与了顾师:一为考辨《皇甫君碑》并非欧阳询的“少作” ,相反,正是晚期的杰作与奇迹。另一篇即此敦敏诗集中咏芹诗的介绍,题目将主眼放到了 生卒年考订的方面。此二稿,顾先生交付与赵万里先生(北京图书馆善本室主任,著名学者) ,他正主编一家报纸的“图书”副刊版。
赵先生一见拙稿,立即编发了后一篇,而对考欧书的一篇置之弗顾。
文章刊出了,引起众多人的瞩目。在随后的第二期上,即又登出了胡适先生给我的一封短信 。
胡先生的来信,是赵先生转给我的,我接到时他早已将此信札全文编发了。这当然引起了更 大的影响。
我的红学开步,暂记到此,后文下回分解。且附记二事:一是我问邓之诚先生是否知有 此诗集,他说:“我早知道;胡适早就来问过我。因我不喜欢他——已成‘半个洋人’了— —我没告诉他。”此诚秘闻也。
其二是燕大藏本后为哈佛大学调去,遂藏在彼。今影印者乃原北图(今国家图书馆)之藏本也 。
诗曰: 残编一卷懋斋存,母教兄言忆旧恩。
难忘师情群辐辏,百川归海大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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