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说”能成立吗?

  本节标题的这一问,是别人的想法;在我看来,则这一问是多余,也早就“过时”的了。因 为,红学上的“自传说”,本来就不是一个“成立”与否的假想或揣断,它只是一个事实— —连什么“考证”也是无须乎的。那么,“自传说”为何又曾成为论争、批判的焦点呢?
问题的来源倒是“事出有因”,而且不止一端的。
粗粗总括,不承认“自传说”者不出两派:一是中国小说传统一直是“写(别)人”,极少“ 写 (自)己”,故凡见一本小说就先猜其“本事”为谁家谁人的事迹。二是将外来文艺理论牢记 在心,奉为圭臬,认为小说都是“虚构”或“集中概括——典型化”,不存在“写谁”的“ 对号入座”问题。
以蔡元培先生为代表的“索隐派”主张,源于本土传统,极力反对“写己”之论。此是民初 年代之事,至今后继有人。以“虚构”、“概括”为理由而批判“自传说”的风潮,则是 50年 代以来的事。批判者以为如谓曹雪芹著书是写己,是乃极大“错误”——甚至是“阶级”性 质的错误,非常严重,难以宽恕。
实际如何呢?
雪芹的伟大,不是死守常规,正在于他敢“破陈腐旧套”,所以开卷即言:此书乃作者亲历 的“一番梦幻”故事,所谓“通灵”之玉,乃是“借”它来“编述一集(记)”的“假语”、 “ 荒唐言”——即以小说体裁来写自己的经历(“梦幻”者,作者惯用反语瞒人,正指真实)。
但此意此言此行,太创新了,常无人敢于相信罢了——清代已有人指明此书是“自况”、“ 自寓”。
“况”、“寓”云者,早已将“素材”、“原型”与“艺术加工”、“穿插拆借”等等“演 义”手法包括在内了,何尝“不懂历史与艺术的分别”?
至于“虚构”、“概括”,我完全承认:世上古往今来本有虚构、概括方法写成的小说,尤 其 是在西方那种理论的影响或指导之下的有意识或也如彼而作的结果。但我不承认因此之故, 中国乾隆时代的曹雪芹也“必须”就是如彼而写他的《石头记》。
有模式,有教条,有艺术的特点与个性,有“自我作古(创始)”,焉能一概而论。
但我还是要强调一点:要解决这样的问题,也不单靠逻辑推理,也不能是理论“规定”;对 文学艺术,除了那些,还需要感受与领悟。
我相信“自传说”的理由,是本人的感知,而不是先读了专家学者的权威论证。
我最深切的感悟是雪芹写下的那两首《西江月》——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奈凄凉。”
“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
这些“难听”的话,是说谁呢?
奇极了——我没见一个人出来讲讲,他读了这些“评语”之后想到的是什么?是“同意”作 者对宝玉的“介绍”和“鉴定”?还是略为聪明一层,知道这乃是反词——以讥为赞?
无论如何,读至此处之人,该当是有一点疑问:世上可有一个大傻瓜,他十年辛苦、字字是 血的著作,就是为了偏偏要选这么一个“怪物”作他的全部书的总主角(一切人、事、境、 变……都由他因他而发生而展开而进?行……?)?这个“偏僻”、“乖张”的人物,如此不 堪言状 ,选他的目的用意又在哪里?——即使你已明白此乃以讥为赞的反词,那你也该进而追问: 如果他是写不相干的赵钱孙李以至子虚乌有的捏造产物,那他为何不正面大颂大扬大称大赞 ?他为什么要费这一番“纠缠”而引人入其迷阵?难道他神经上真有毛病?
经此一串推演,智者已悟:雪芹特意用此手法以写宝玉者,乃其“夫子自道”也——除此以 外,又能有什么更准确的“解读”?
——以上这一段,说的不是别的,就是着重表明一点:读《红楼梦》,你玩味他的笔法,只 要有点儿悟性,就能晓知此书写宝玉——石头入世的红楼一梦,即是“作者历过一番梦幻… …借通灵之说而作此《石头记》”的真实原委;此书的“自况”、“自寓”、“自叙”、“ 自传” 的性质本来丝毫不误。作者雪芹不过因为当时此一性质惊世骇俗怕惹麻烦,故此小施“文字 狡狯”而已,并无多大玄妙神秘可言。
这就是需要一点悟性——比“考证”更重要。书中类此之笔法,例子也不少,我谓举一足以 反三,可以不必絮絮而罗列无休了吧。
诗曰:
积学方知考证难,是非颠倒态千般。
谁知识力还关悟,慧性灵心放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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